看到台里的男主持人跟女主持人打情骂俏,她就开始想说不定鬼老大跟其中的“某几位”女主持人也有一腿——事实上,他的确跟广告客户的太太走得很近,还陪人家带小孩玩耍呢!
看到周勤奋跟着台里领导后面拍马屁,她就开始想说不定鬼老大在领导面前也跟狗差不多——事实上,他的确有陪领导打麻将的前科。
看到陈记者拿人家的钱,取消投诉报道,她就开始想说不定鬼老大暗地里收了不少原本不该收的钱——事实上,他连为晚会当电视导播都先跟人家把价码谈好了,再开始工作。
别的人怎么样,她不管。唯独鬼老大,她不想管,不想理,却始终控制不住自己的心和那个爱瞎想乱想,想入非非的脑筋。
对储三百这个鬼男人,逯小酒这只菜鸟真的有点小生怕怕了。
一种幼小动物出于本能的自我保护心理告诉她,继续留在电视台,继续留在鬼老大的身边,她绝对会受伤害。
“没想到我来电视台实习了这么久,好不容易累积起的一点成就感竟然来源于一个谎言。”
逯小酒一边说一边摧残草地上的草,左一根右一根的,她手边的草地瞬间变得光秃秃,“没劲透了!”“你还没劲?”打一开始,马有包就认定她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外出采访,回来编辑,你学到的东西比我多得多,你的名字在电视上出现怕有十几次了吧!那些日后都是出去找工作的硬件条件啊!咱们同批来的谁也不如你这么好运。就连师兄都说,他们那批也没人像你进展那么快,你还觉得没劲?”
“如果电视台就是这个样子的,我才不要留在电视台工作呢!我不想一辈子活得这么没劲。”逯小酒身材小小,骨气却是大大的。
在马有包看来,逯小酒这完全是日子过得太好——烧的!
“你得了吧你!还不想留在电视台工作,这是何等荣耀的地方?你没注意到吗?咱们平常从广电出去,扛着摄像机打出租车,人家司机都对咱客气得多。走到街上,只要咱穿着记者的红马甲,谁看咱的眼光都是尊敬又羡慕。这么好的工作,你上哪儿找?你不想留下来,你妈当初找系主任非把你弄这儿来实习?”一听就是口不对心的话。
“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逯小酒那个悔啊!“早知道原来电视台竟然是这副鬼样子,就算我妈拿毛巾抽我,我都不会来。”
尤其是她觉得不错的某人居然也是功名利禄放首位的俗人!特大号俗人一个!
“你现在走也不晚,不过我可不会走,我还想好好实习,争取留下来呢!”马有包心里暗想,这个最大劲敌逯小酒走了正好,他还多几分留下来的机会呢!
扁看他的表情,逯小酒也猜到他心里那个小算盘在打些什么了,“势利!你啊满脑子就是找工作,留在城里。估计你连什么时候娶媳妇,娶个啥样的,丈母娘家里是做什么营生的,是否能帮到自己都算计清楚了。这样的人生有意义吗?”
“从农村出来,考大学,然后想办法留在城里找个体面的工作。再然后娶个能干的媳妇,生个儿子。每年能把老爹老娘哥哥姐姐接到城里看看逛逛,吃点想吃的,玩点想玩的,也像城里人一样穿得那么花哨,这本身就是我人生最大的意义。”
却是逯小酒永远不能理解的人生意义。
马有包点着她的肩膀郑重地向她宣告——
“你啊就是从小到大没受过苦,过得太顺了,才会如此任意妄为。你如果出身在我们那个走上三个多小时山路才能见到公路,再坐上四个多小时的车才能到达县城的小山村,你就不会说这些话了。
“知道我为什么叫马有包吗?就因为我爷,我爸,还有我妈希望有一天马家的孩子想吃包子的时候就能吃上,所以就替我取了这么个名字。在我们那儿逢过年过节,我妈才能把白菜、青菜什么的剁剁,加点猪油揉成馅,包上顿包子。那包子香的,猪油混着菜味香得半个村子都能闻到。家里的男人能吃到三个,我妈、我姐这些女人只能吃到两个。就这两个包子,我妈还省一个给我,让我拿着包子偷偷躲出去吃,别让我姐看到了,跟我抢。
“我上了大学,头一回在食堂里见到那么多包子,顿时就傻了。一口气买了十个包子,全是猪肉馅的大包子。没加一点菜,全是肉呢!那十个大肉包子把我吃到撑得不能动,吃到口袋里空空的,吃到那个月剩下的日子每天只能就着咸菜喝点稀饭,我都甘愿。
“再后来进了这座广电大厦,凭着胸口这个牌牌不用付钱就能吃上包子。全猪肉的包子在这里都鲜少有人问津,什么茴香馅的、牛肉馅的,还有什锦虾仁馅的包子,闻着香,吃着更香。每回吃包子,我都想揣几个包子在怀里,偷偷带出餐厅邮寄回老家让那个每回做包子只能吃到一个的亲娘尝尝——我知道我这个想法很傻,我知道。
“那回……逯小酒,那回我看你拿了份猪肉大包。掰开包子,你只吃皮,把肉丢在盘子里当成剩菜倒掉。一边吃,你还一边嫌弃那包子太油腻,说什么下回只吃鲜虾馅的。你知道我当时怎么想吗?我真想让你见见我姐,见见我们村子里那些女孩子。
“在我们那里,女孩子能念到初中就是福气。我姐今年二十三,比你大两岁吧!你知道她这辈子是怎么过的吗?她五六岁就开始帮家里干活,带弟弟,烧锅打猪草喂鸭子。十岁她才能上小学,好不容易念到五年级,到了十五岁我爹说句‘女孩子念那么多书有啥用’,她就辍学去县城里打工,赚钱供我上学了。
“我考上大学那年,她还不到二十。我姐夫家里肯出八千块的财礼钱把她娶过门,那八千块够我交两年学费了,我爹二话不说就答应了。我姐没有任何选择,收拾收拾几床被服就嫁了过去。到了我姐夫家里,干农活做家务生孩子,她永远是睡得最晚,起得最早的那个。
“我姐生孩子前还在地里干活,生了个女儿第五天,她婆婆就让她下地做饭去。第二年,她又生了个女孩,今年要是再生个女孩,就得送人。这样才能拿到指标继续生,直到生出个能传宗接代的儿子来。
“逯小酒,我姐这辈子过的苦日子是你想不到的。而你现在过的好日子,却是我姐这辈子都不敢想的。”
马有包站起身不再陪她浪费时间,浪费留在城市里的机会。
逯小酒望着他的背影,不知哪来的愤懑,忽然大喝道:“别把我说得好像混蛋一样!”
“你有那么好的机会摆在面前,你却不知道珍惜,你不混吗?”马有包临了丢下一句,“我姐的一生没得选择,你跟我姐不一样,你要是真不想留在电视台走就是了,又没人拦你。”
走?
这个字在逯小酒的心中无限放大,大到她都快装不下了。
真的就这样结束实习生涯,离开电视台,离开《零距离》新闻组,离开谢某人,离开某个没有素质的老大吗?
走,还是不走——这,是一个问题。
同样是问题,冷水晶眼前面临的问题一点也不比逯小酒的问题简单。
“又来这一手。”冷水晶把面前那捧由十九个小熊扎成的花束丢在茶水间的台子上,看都懒得看一眼。
她眼中的草,却是逯小酒的宝。一把抱起那十九个小熊,她看得什么烦恼都忘掉了,“好可爱的小熊!每一个的表情都不一样嗳!苞韩剧《宫》里的小熊一模一样嗳!”她抱着简直不舍得撒手了。
“你喜欢?送你了。”冷水晶一点都不在意。
这么大方?逯小酒怕她不识货,“这种熊很贵哦!而且不是哪里都能买到的。”
“讨厌的人送的东西,即便再好,看着都惹人厌。我本来是准备丢掉的,既然你喜欢送你就是了。”冷水晶把小熊花束塞进逯小酒的怀里。
说句心底话,上次害逯小酒删掉素材,差点酿成大祸。而逯小酒自始至终也没把她牵连上,她多少心里有点过意不去。这束小熊就当借花献佛,弥补她了。
逯小酒哪知道她这番心意,一个劲地把小熊往外推,“我不能要,真的不能要,人家送你的东西我怎么能随便要。这样不合适……”
两个人正推拉着,忽然闯进第三者,进来就叫开了,“这束小熊到底是你们两个谁的?”
冷水晶一见来人是方思娅,便不吭声了,低头装作没听见。
毫不知情的逯小酒却笑开了,“我哪有那等魅力收到这么漂亮又可爱的礼物,当然是人家送冷水晶的喽!”
“我猜就是你。”方思娅冷哼一声冲到冷水晶面前,“原来那个贱女人就是你啊!”她上去就揪住冷水晶的头发。
冷水晶好像早有准备,轻易躲过了方思娅伸过来的手,冷笑道:“你管不住自己的男朋友,可不要怪到别人头上。”
“你肯承认了,承认你勾引我男朋友?”
方思娅就像一头发疯的野兽拼命扑向冷水晶,逯小酒见形势不对,先挡在中间,阻断她们的相残再说。
被指为贱女人的冷水晶不但不省事,还火上浇油,“什么勾引不勾引的?我根本没见过他几面,是他自己送上门来,非要送我礼物的。我想不要还不成呢!人家紧赶着送,能怪我吗?”
得意?她还得意上了?方思娅气得头顶冒烟,“冷水晶,你敢做不敢认啊?”
逯小酒在旁边听晕了,这都是什么跟什么?难道……莫非……是情敌打架?谁?方思娅、冷水晶——是情敌?
“方思娅,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见逯小酒为冷水晶开月兑,方思娅更要当众说出个一二三来,让在场看戏的众人信服。她拿起那束小熊,举过头顶。
“就是这束熊!这就是证据!我昨天看中这束小熊,跟我男朋友说。他没买,送我回寝室以后,我看他又拐进了那家店,没过多久就抱着这束小熊出来了。我以为他要给我个惊喜,就没点破。今天早上他没送我来电视台,我正猜想他会用怎样的方式送我这束小熊。
“我等了又等,终于等到他拿着这束小熊站在了门卫那里。我下楼打算去见他,还没等我走进门房就发现他手里的熊不见了,他还满脸挂着满意的笑走了。我问过门卫,他们说刚刚有个挂着实习牌的女生来拿走了那束熊,冷水晶你刚刚也承认了这束熊是你的——你还不承认你就是那个第三者?”
“抢人男朋友还抢到实习单位来了,冷水晶也真算有本事。”
同来实习的大四学生之间本就竞争激烈,冷水晶平素又太过傲气,很多人都看她不顺眼。逮到这落井下石、墙倒众人推的机会,那些看热闹的人还不赶紧加把力气。
要是菜鸟逯小酒这时候肯定选择夺命而逃,然而这显然不是冷水晶的作风。挺直了腰杆,她倒先理直气壮起来,“什么叫第三者?在爱情的世界里,不被爱的那个人才是第三者。你男朋友为什么会把你喜欢的熊送给我?我觉得已经很说明问题了,你还站在这里丢人现眼,脸皮还真厚呢!”
一个失恋的女生绝对是一件恐怖的武器,而冷水晶几句话彻底为这件武器开了火。方思娅冲上来,一把揪住冷水晶的头发,“今天我……我撕烂你的嘴,看谁脸皮厚。”
“啪!”
“啊——”
一声清脆的巴掌伴随着一声尖叫,冷水晶那张漂亮脸蛋完好如初,某只倒霉菜鸟的半张脸却逐渐肿了起来。
“行了,方思娅你打也打过了,大家热闹也看够了,散了吧!散了吧!都散了吧!”
逯小酒一手捂着脸,一手挥个不停赶苍蝇。那些人见已经动了手,怕再留下去会惹上麻烦,纷纷作鸟兽散。
本来是想揍掉冷水晶那一脸的傲气,揍掉自己一肚子的怒意。使出全部力气的一巴掌竟然打在逯小酒的脸上,正主儿还没出够气,哪会那么轻易就肯走,“今天我要叫大家看清楚冷水晶的真面目,非撕下她这张脸才行。”
方思娅卷着袖子预备动手,逯小酒可不会再傻得拿自己的小脸去贴她的大巴掌,先拉住她再说,“方思娅,你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方思娅顺着逯小酒的手望去,茶水间是没有门的,外面人来人往,记者编辑随时都会进来。她气得失去理智,现在缓过神来反倒有些后怕。
逯小酒抓准了时机把方思娅拉到一边猛吹耳边风,“在这里打架,就算你有理,各位老师看到了,对你的印象肯定会大打折扣,要是给这里的领导看到了,说不定会直接将你踢出去。你说你冤不冤啊?”
冤!当然冤!为了冷水晶这么一个贱女人丢了男朋友,再丢了前途就不划算了。
“你等着瞧!我们俩——没完!”方思娅丢下狠话,总算是暂时离开了。
危机解除,逯小酒才觉得自己的腮帮子一阵阵地抽痛。试着张张嘴,肌肉牵连之下痛得更厉害了,大概是肿了,现在动起来都有点困难。
“这方思娅到底是新闻系还是体育系出来的?手劲这么大,打得痛死了。”逯小酒从冰箱里拿出冰镇的饮料想要冰冰腮帮子,以缓解疼痛。
冷水晶望着逯小酒肿得不像样的嘴巴,心里一阵翻腾,“我又没让你替我挡那一巴掌,谁要你多事。”“小姐,我不多事,你那张可以出镜、以后说不定还要当名主持人的漂亮脸蛋就要破相了。”还不知道感恩图报!逯小酒懒得跟她多说话,多说一个字嘴都疼得厉害。
她明明疼得要命,还在那里叽叽喳喳的,这个逯小酒当真很傻啊!冷水晶换了罐冰饮料给她,“我跟你又不是好朋友,连朋友都算不上,干吗要帮我?”
“咱们同来实习,总算是一种缘分。干吗非要咄咄逼人?”也许马有包说得没错,逯小酒真的是好日子过得太久了,心里始终是一片明媚。
冷水晶拿过那束惹事的小熊递到她手边,“你说你喜欢的,现在还要不要?”
逯小酒像看到怪物一样把可爱小熊推得老远,“是那样的人送你的,我可不敢要。别我抱着小熊还没走出广电大厦,就被方思娅打得横尸街头。”
小熊的确很可爱,可是送礼物的那个人太可怕了,那人的正牌女朋友更可怕。逯小酒心怕怕,可不敢惹。
找了张面纸掩住看上去像发面馒头的脸蛋,逯小酒像个小贼似的溜回办公室。躲在电话机后面,她能不露脸就不露脸。
偏有那倒霉蛋要给她添麻烦!
“小酒,小酒,跟我去采访吧!”
师兄一番好意,说是陈记者要去拍个大新闻回来,要两个帮手,指名要师兄前去,还要再带上一个,金波就找上逯小酒了。
“我……我今天就不去了吧!”逯小酒现在是无颜见人啊!
金波偏要带她去凑凑热闹,“干吗不去?陈记者这回要拍的是一个投诉,你还没采访过投诉类新闻吧!苞我去看看得了。”
这对逯小酒来说的确是极大的诱惑,她来电视台实习这么久,接过无数个投诉电话,还真是没做过投诉类新闻。
去吗?
“好吧!”捂着脸,她屁颠屁颠地跟过去了。
这次的投诉跟一家饭店有关,简单来说两个字——扰民。
饭店开在居民区内,厨房的换气设备正对着居民窗户。饭店开到凌晨,换气的轰隆声就对着居民的窗户一直吵到深更半夜。几户老人家本来睡眠就不好,这么一折腾,更是只能睁眼到天明。这才打了《零距离》的热线电话,希望媒体出面帮助解决他们的难题。
陈记者拿着摄像机拍了没两分钟,饭店那边就来了一个脑满肠肥的男人,上来就嚷:“这拍什么拍呀?别拍了!别拍了!”
逯小酒还以为要发生什么群众殴打新闻记者的大事,赶紧叫来了正在拍些空镜头的师兄。金波人高马大,看着就有战斗力。
陈记者到底是大风大浪里走过来的,面对这番场景惊都不惊,摄像机直接对准那个胖家伙,心平气和地警告他:“我是记者,报道是我的权利。这台摄像机二十多万,日本原装的,你要是碰了,那它有点毛病你就照价全额赔偿。你要是对我动手,我马上打电话报警,袭击记者跟袭击警察罪名相等。”
胖家伙见来者气度不凡,心知不是刚从电视台里飞出来的菜鸟,吓他不行,随便招呼更不行了,赶紧上前又是递烟,又是送火的,“你看这位记者同志,误会!纯粹是误会!我以为您是故意来惹事的呢!您先到我饭店里坐坐。”
陈记者关了摄像机,跟着老板进去了。逯小酒还不放心,想要跟进去护卫在其左右。金波到底见过些场面,也跟了陈记者几次,知道这种小场面陈记者绝对应付得来。
“你放心吧,小酒!不会有事的,再险恶的场面陈记者都能应付,他曾经去山里解救过被拐卖的妇女,一群山民围着他,他都没退缩。这个不过是普通饭馆的小老板,怎能奈何得了他?”
金波在外头补拍镜头,逯小酒还是不放心地直向里看。刚开始陈记者还拉长着脸,胖家伙不停地在旁边赔着笑。就看胖家伙笑着笑着,陈记者也跟着笑了起来,再然后他们一起笑得格格的,再再然后——陈记者出来了。
逯小酒刚想上前问他还要拍些什么镜头,忽然看见胖家伙塞了一叠钞票到陈记者的口袋。她向后退了两步,没敢上前。
不一会儿,陈记者笑眯眯地招呼金波:“不用拍了。”
“不拍了?”
“不拍了?!”
逯小酒和金波两个人全都不明就里地张大着嘴瞪大着眼瞅着陈记者,“这个不拍……”
“我刚和这家店的老板谈过了,原来一切只是个误会,从明天起店老板会注意噪音污染这方面。”陈记者转脸说道,“这条新闻没什么价值,就算拍了也没有报道的意义。”
说着说着,陈记者从口袋里拿出几张百元大钞,塞给逯小酒和金波一人两张,“你们俩跟我出来这么半天了,这就算你们的辛苦费,拿着吧!拿着吧!”
金波握着摄像机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到底还是关上摄像机,转手接下了那两百块钱。
陈记者手里还剩下两张钞票,他盯着逯小酒的手,等着她来拿。
逯小酒上前两步,盯着那两百块钱,视线一直上移,移到被她称作“老师”的陈记者脸上。
静默了片刻,她忽然开口:“这钱是刚才那家饭馆的老板给的,对不对?就是因为他给了钱,所以你才不报道这起投诉,对不对?因为钱而违背新闻工作者职业操守,这种事我不做,这两百块钱——我不收。”回过头,逯小酒紧盯着金波,“师兄,我觉得这钱咱们不该拿。”
“小酒,陈老师当了这么多年记者,他心里有数,你听他的就是了。”金波一个劲给逯小酒使眼色,示意她先接下那两百块名为“劳务费”,实是“封口钱”。
金波到底在电视台干了一年多,前后的事一连上,他就知道陈记者收了那个饭馆老板的钱,也知道这其中的道道。读了四年新闻系,新闻工作者的职业操守他不是不知道。可他现在刚转入准记者的行列,日后能否留在电视台还需要各方面的考核,他不想得罪任何人。
没想到逯小酒天生硬骨头,开口就顶回去:“我不拿!”
她这摆明了是不给面子,陈记者将两百块钱往口袋里一揣,“你不收我还省了,回去。”
她一个实习生能掀什么大浪,又敢掀什么风雨?陈记者料定了她奈何不得自己,却又气她不留情面的嚣张态度。
三人回去的路上谁也没说话,这件事满以为就这么结束了……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逯小酒刚吃完午饭没多久,正准备去后面机房编片子。金波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小酒!小酒——”
“干吗?”逯小酒见到师兄有点诧异。
自从那天看到师兄收了陈记者的封口费之后,逯小酒跟金波之间总感觉多了层隔膜。师兄不再一得空就跑来找她闲扯,她也不再每天吃午饭的时候帮师兄预留热饭好菜。
逯小酒有反思过,难道马有包说得没错?
如果她也生在穷乡僻壤,为了前途,为了生存,为了更好地活着,就会违背自己的原则。在那些记者编辑老师跟前拍马屁,明知道是违反新闻工作者职业操守的事,也昧着良心去做?
会吗?她真的会变成那样吗?
她很想说:不会。
可是——天知道!她又没有真的活得那么艰辛过。
反正老妈说了,找不到好工作就继续回炉,去考研究生。家里不急着等她赚钱养家,她也没有做好进入社会,菜鸟展翅变雄鹰的心理准备。
尤其是在认识鬼老大之后,她算是见识到了成人世界的复杂多变,那种让人永远模不透,看不清的人性,她已经有点怕了。
自打知道鬼老大在明知朱家真实的经济状况,却为了那点收视率,帮着他们欺骗全城百姓的爱心、善心起,逯小酒就对这个男人产生了严重的不信任感。
看到台里的男主持人跟女主持人打情骂俏,她就开始想说不定鬼老大跟其中的“某几位”女主持人也有一腿——事实上,他的确跟广告客户的太太走得很近,还陪人家带小孩玩耍呢!
看到周勤奋跟着台里领导后面拍马屁,她就开始想说不定鬼老大在领导面前也跟狗差不多——事实上,他的确有陪领导打麻将的前科。
看到陈记者拿人家的钱,取消投诉报道,她就开始想说不定鬼老大暗地里收了不少原本不该收的钱——事实上,他连为晚会当电视导播都先跟人家把价码谈好,再开始工作。
别的人怎么样,她不管。唯独鬼老大,她不想管,不想理,却始终控制不住自己的心和那个爱瞎想乱想、想入非非的脑筋。
对储三百这个鬼老大,逯小酒这只菜鸟真的有点小生怕怕了。
一种幼小动物出于本能的自我保护心理告诉她,继续留在电视台,继续留在鬼老大的身边,她绝对会受伤害。
好想找个洞把自己埋起来哦!
“小酒!小酒,你在想什么呢?”
“……啊?”
金波连唤了好几声,总算把逯小酒的魂给喊回来了。她居然能站在那里对着他那张一直说个不停的嘴持续发呆、愁眉苦脸的发呆,还呆了又呆——他真佩服她的发呆功力。
“我刚跟你说的你都明白了吗?”
“什么?你刚跟我说什么了?”显然在发呆的状况下,逯小酒什么也没听见。
金波扬扬手中的文件夹,“这个——这是鬼老大要交给频道总监的一份报告,你现在就拿去,急等着要。”
“哦!”逯小酒接过报告顺便问了句,“总监办公室在哪儿?”她来实习这么久,还真没去过总监办公室,心有点怯呢!
金波跟她说了大致的位置,末了还一再提醒她:“这可是急等着要的文件,你现在就送,别耽误了。”
“好,我这就去。”逯小酒抱着文件就颠去了频道总监办公室。
敲敲门,头回进领导办公室她还真有点紧张呢!
“总监,鬼老大……呃,储老师让我来送报告。”
“放这儿吧!”总监头也没台就让她把手里的文件放下了,根本没多在意。
逯小酒愣了片刻,照总监吩咐把文件放在了桌子上——师兄不是说这份文件总监急等着要看吗?怎么她慌慌张张地送来了,可总监看都没看一眼。
唉!老大们的心思岂是她这等小菜鸟能有所领悟的,反正报告送到了,她也可以去忙自己的事了。
逯小酒蹦蹦跳跳进了编辑机房,这边还没坐热,鬼老大一个电话把她叫了回来。
她还以为有采访任务,收了素材带赶紧跑回办公室。前脚刚进门,她立刻感觉气氛不对。往日里这时候记者、编辑都已经在忙了,现在大伙居然全都留守在办公室。照理说这么多人都在,办公室里应该吵吵嚷嚷才对,可四周居然静得出奇,而且大家脸上的神色都不对。
发生什么事了吗?
她下意识地寻找鬼老大的身影,他不在公共办公区域,他的独立办公室门紧闭着,看来他正和其他人在里头谈事呢!
逯小酒模到谢某人的办公桌前,笑嘻嘻地打趣:“谢老师,有什么好采访要捎上我吗?”
“现在谁还敢带你出去采访啊?又不想给自己身边按个发报机。”说话的并不是谢某人,而是从一个老记者的嘴里不咸不淡地飘出来的,听着感觉不对。
“我又犯错了?”逯小酒模不着头脑,反正自打她来电视台实习起就大错不断小错常犯。
谢某人心不在焉地盯着笔记本电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那就从这句开始说吧!
“逯小酒,真不知道该说你什么才好。像这种事,你先跟储三百说一声就是了,怎么捅到‘道长’那儿去了。”
逯小酒听得云里来雾里去,道长——是频道下面的人对频道总监的雅称,“我把什么事捅到道长那儿去了?”她自己都搞不清楚。
谢某人正想开口,鬼老大独立办公室的门“轰”的一声从里面打开了,陈记者涨红着脸从里头走出来,迎面看到逯小酒,顿时那张脸由红转紫,最后成了一张黑脸。
“逯小酒,我还真没看出来,你一个大四实习生,一只菜鸟刚从学校飞出来没几天,还学会背后捅刀子了?”
这都是哪儿对哪儿啊?她刚进门没多久,怎么觉得每个人看她的眼神都那么古怪啊?
逯小酒还没来得及分辩,陈记者已经开始骂骂咧咧:“他妈的,老子在电视台混了这么多年,居然给一只菜鸟叨了眼睛,老子这么多年白活了?老子跟你说,菜鸟你听好了,只要你在电视台一天,我绝对让你没好日子过,敢跟我玩,你还女敕点!真是不知死活……”
逯小酒没头没脑地被骂了一番,正委屈着呢!表老大从办公室里钻出来,呵斥的声音比陈记者还大:“行了,老陈!你自己犯了错,还怪起别人来了?”
还是鬼老大讲道理,满月复委屈的逯小酒总算是找到说理的地方了。可这也不对啊!她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就平白挨这顿骂?
“鬼老大,其实我……”
她开场白还没做完,鬼老大一挥手打断了她下面的话,“不过逯小酒,这件事我也要说你。你有意见可以先跟我提,如果我置之不理,你再当面跟道长报告也成。现在你越过我,直接把事情捅到道长跟前。你这样做,弄得我很被动,你知不知道?”
“我没有……”
听到这会儿,逯小酒总算是模到点门道出来了。闹了半天是陈记者收人家钱的事情被频道总监知道了,现在一级级查下来,陈记者倒霉了,估计鬼老大也挨了批。
虽然明知道陈记者的行为违反新闻工作者职业操守,挨批是罪有应得,可逯小酒不明白这件事怎么跟自己扯上关系,更不明白为什么大家看着她的眼神好像犯错的人不是拿了别人封口费的陈记者,反倒成了她?
“不管你们相信不相信,反正我没有到总监那里说什么。”
陈记者一步上前啐道:“逯小酒,你既然敢做,还有什么不敢承认的?我亲眼看到你中午的时候去总监办公室的。”
“我是去了,可我没说这件事。”她的眼里没有陈记者,只盯着他身后的鬼老大。
别人说什么她都无所谓,因为她没有做错任何事,可她希望鬼老大能够相信她,无条件地信任她。
“我说我没做。”她冷冷地望着鬼老大,哪怕只是一句话,哪怕他挺她一句话,她就再也不说什么了。时间在心中默默地流过,一、二、三、四、五!
默数五秒,正是鬼老大这五秒的静默让逯小酒彻底失望,对电视台,对这份工作,对储三百这个男人——彻底失望。
“不相信算了,就算是我说的又怎样?你就是收了人家的钱,就是为了那点钱出卖你身为记者的良知,我说的不对吗?”
“你说的对,可得看场合。”大家你一言我一语都在责怪逯小酒,“你直接告诉鬼老大不就完了嘛!偏要去告诉道长,结果全组人因为这件事扣半个月的绩效钱,陈记者和鬼老大扣全月绩效,而且还要通报批评——你一只刚从学校飞出来的小菜鸟,还学会打小报告,背后捅刀子的玩意了?”
众人全都没给逯小酒好脸色,倒是谢某人站出来说句公道话:“小菜鸟,你做得对是对,可这种事内部处理就好了,捅到道长那里就成了全频道的大事,储三百的大错。他又得去顶雷,最近这段时间他顶的雷子够多了,再多就得爆了。”
还是谢老师心疼鬼老大,说他俩不是一对,连逯小酒自己都不相信。
“是啊,我又犯错了。自打来这里实习,我就整天犯错。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就又犯了错,甚至我以为对的事都是错。”她长长一叹,为之为期三个月的实习画上一声叹息,“这次的事就全当是我的错吧!我犯的错我顶,我惹的乱子我收,用不着任何人为我顶雷。”
从脖子上拽下实习生的身份牌,逯小酒潇洒地将它丢在了曾属于她的办公桌上。
挥一挥手,她走得潇洒,道别就不用了,反正这里没什么值得她留恋的,也没有人会留恋她的存在。
再见了,她的实习生涯;再见了,电视台;再见了,鬼老大!
再见再见,永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