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了半天他喜欢老女人,这个好办。酣丫头歪着脑袋跟他保证:“过几年,我就跟阿四一样大了,你再等我几年好了。”
“这也叫解决之道?”切——
“年龄只是一方面,还有很多问题。”他想,他努力地想,“对了,你没有阿四能干。”
这点她承认,且她还振振有辞:“我是漕帮未来的帮主,我要那么能干做什么?我只要善于发现能人干将为我打拼就好了——这你都不懂?真是笨死了。”
他的理由如此简单地就被她打了回票,言有意只得再接再厉,“还有……还有个最最要紧的理由——阿四和我有着很多共同语言,我和你……没有!”
这个理由可是实实在在摆在面前的,他和阿四从同一个时代来,有着许多只有他们俩才懂的语言、事物,那是酣丫头绝对做不到的。
她被这个理由彻彻底底地打败了,酣丫头瞪着面前的茶壶,忽然伸出手一把抓过来,咕嘟咕嘟灌进喉中。
她当这是酒啊?
即便是,她不是也没醉嘛!
怎么他看到她眼底闪烁的泪花竟有一点点烧心的感觉?
莫非,是他醉了?
胡顺官携阿四抵达客栈,下了马车直奔言有意的客房。
“小言,你在信上说粮草的事……”
没料想,这两个人撞见里面那两个人,四个人面面相觑,片刻之后全都尴尬地别开了脸,这种场合还是得胡顺官这样的人出面打圆场。
“酣小姐,您怎么也来芜湖了?我听说您去了北边不是吗?”
她确是跟着言有意去了北边,未筹到粮草,又跟着他一路南下来到芜湖。这话怎么能说呢?尤其是不能当着阿四的面讲。
她怕丢面子。
“我瞧着这里挺热闹的,想过来看看有没有漕帮能揽的生意,你们怎么来了?”她盯着阿四,不明白身为大管家,怎么随便离开漕帮的总堂,跟着阜康的胡老板来了这里——莫非是为了言有意?
胡顺官知酣小姐眼盯着阿四,遂代为作答:“粮草一事事关重大,我请了阿四帮我筹集粮草。”
阿四心知他这是特意给她留有回漕帮的余地,她却不要这份保留,有些话她本就想当面对酣小姐说的。
“我已经向威爷辞工,今后不再做漕帮的大管家,请他另觅人选。”
她正视着酣小姐,她回望着她,两个女子彼此相望良久,心里都有着不同的波潮起伏。她们本是这世上最要好的朋友,她们本可以比亲姐妹更加亲昵,她们的世界原本除了彼此再无更亲的女伴……
可她们就这样失去了对方,甚至说不出缘由地分道扬镳,走向两个全然不同的方向。
酣丫头以为她们之所以会落得今天这番局面是因为言有意这个男人,阿四却觉得言有意并不足以撼动她们坚实的情谊。有种东西在她们姐妹之间生根发芽,慢慢茁壮,最终撕裂了她们俩。
就像她和二堂姐,小的时候也很要好,分吃一颗苹果,同看一本童话书。长大后才明白,布女圭女圭是可以交换的,男人是不能共享的。
来到清朝她甚至发现,不能共享的不仅是男人,还有和男人的友情,即便这友情复杂得更像是同乡之情,也是不能掺杂第二个女子的。
也许是因为在这个男女授受不亲的年代里,本没有什么男女之间的友情,也就容不得这样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阿四那样坦荡的眼神让酣丫头忽然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她忽然想做点什么。
“跟我来!”
酣丫头二话不说拉着阿四的手往外去,言有意搞不清楚状况,怕性子急、脾气坏的酣丫头真闹出点什么事来,赶着要去拉住她们,身后却有双手先一步扯住了他的衣角。
“她们自己会解决好的。”
胡顺官站在窗口,望着楼下两道倩影,他相信阿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信任她。
因为,那是他相中的宝啊!
“我们是在水边相遇的,有什么话咱们也在水边说个清楚。”
酣丫头是个直肠子,有话自当摆在明面上说,“如果你是因为言有意的关系而不想再当我漕帮的大管家,我可以拿我死去的娘亲的名义发誓,绝不会因为他再跟你有什么间隙。”这话已经是在向阿四道歉了,为她之前那些没理由的脾气而道歉。
阿四轻叹了口气,虽然酣小姐道歉的话没能说出口,但她心领了,积压了一年的郁气也跟着顺了。
“你性子直,我也不跟你拐弯抹角说客套话。是!我是因为言有意的事想离开漕帮,这只是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是,我觉得漕帮已经没有我继续发挥的余地了。”
纯粹出于感情之事,她早就离开漕帮了,何必等到今时今日。
“我想将漕帮变成一张巨大的水路运输网,我也为此努力了近两年光景。这两年的时间,我在漕帮做了一些事,建成了一些彼此相连接的水路运输码头,漕帮的船也在这大清的版图上多跑了许多河流湖泊。可现实摆在面前——连年战乱,水路运输频频受阻,很多生意我们压根接不了,做不成。
“再一个,洋人进了大清国门,他们已经盯上了运输这一块,他们有更先进的船舶,更好的装卸设备,这些都是漕帮无法企及的。”
目前已是漕帮登峰造极的境地,再无高处可攀,她多留无意。
她说的这些话,酣丫头认可,但真的只因为这些?“除此以外,你离开就没有别的原因?”
“有。”是朋友就该说实话,趁着此时此境,阿四便说个痛快,“我离开最重要的原因是你——威爷年岁大了,执掌漕帮时日将尽。作为漕帮未来的执掌者,你有何能耐管着这么大的漕帮?”
能力受到质疑,酣丫头不干了,噘着嘴反驳:“谁说不行?我可以守好我阿爹的产业,这些年来我阿爹不也是像我爷爷一样照着帮规守着漕帮,几十年都过来了,到我这儿难不成我就管不好这个有着百年基业的漕帮?”
“可今时不同往日,从前没有洋人的入华,从前政局没有这么动荡。最重要的一点,你阿爹是男人,你爷爷也是男人,你是女子——你跟他们不一样。”
即便是在百年后女权主义高涨的年代,女子当权同样遭受质疑,备受挑战,更何况是这男尊女卑的大清年间。
一直被威爷捧在手心里,多年来我行我素的酣丫头显然尚未认识到这一点,“我是女子怎么了?漕帮上下还不是一样敬我。”
阿四慢摇了摇头,她把一切想得太简单了,“那是因为威爷还在,一旦威爷百年之后,你独自守着这家全是雄性势力的漕帮,问题和麻烦便都来了。今日他们怎么排斥我,他日他们必然排斥你。若是能选出一位德才兼备的人接替你掌管漕帮倒也罢了,若此人心术不正,一心为钱为权力,漕帮百年基业眼看不保。”
即便心里慢慢觉得她说得有理,酣丫头仍是极力摇头否认,“不会的,我会比男人做得更好。”
“问题不是你比男人做得好就能解决这个矛盾,问题的实质是——你是女子,漕帮的那大帮子男人更愿意接受一个男人做他们的头,即使那男人的才干一千一万地比不上你,也无所谓。”
轻叹着气,阿四决定直接拿现实刺她,现在觉得痛,总比日后许多年为此而身心巨痛来得好些。
“你以为为什么威爷一直眼巴巴地看着你穿着男人的衣裳在外头横冲直撞?你以为为什么他宁可别人当你是酣少爷,而非酣小姐——你猜,他是否也有着同样的顾虑?”
“阿爹希望我是个小子?阿爹真的这么希望……”
望着滔滔江水,酣丫头话语呢喃,好多好多自小时起便存在她心头的点滴汇集到一起,如这江水翻滚激荡。
她初初记事起,阿爹就常把一句话挂在嘴边——你要是个小子该多好……你要是个小子就好了……你要是个小子,我这漕帮也就不愁了……你要是个小子……
你要是个小子!
阿爹的话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她,她开始放弃女儿红身着男儿装,她的言行举止越来越像个爷们。放在旁人家,爹娘定会因此而责骂自家女儿,阿爹没有,任意为之。是江湖儿女不拘小节,还是她所做的也是阿爹的希望?
她不曾想过,也不愿去想。
一天天一年年,到了待嫁的岁数,酣少爷如何嫁得进名门大户,而漕帮未来的帮主注定只能招婿的。
有点名堂的人家怎肯让儿子入赘?还是入赘漕帮。
无根基又有的男人便挤破了头想做她的夫婿,那是最有机会登上漕帮做帮主的身份。身边围绕的人多了,她愈发地看谁都不顺眼,心里面坚持着唯有像言有意那样不把她当作漕帮大小姐来看的男人才有可能真心爱她,而不是爱慕漕帮帮主这个位子。
她对目标太过执着,执着地看不见周遭,看不见这一路上布满荆棘。
阿四却帮她把她忽略的或刻意漠视的一切擦干净,摆在她的面前,逼她看着,仔仔细细地看清楚咯!
心里明白,她渐渐疏远阿四不只是因为言有意,更是因为她的残酷。对她这个手帕交残酷,对她自己更是残酷。
阿四……她当真无情无爱地活着?还是被情爱伤透了心,宁可活在残酷中?
她们对着波澜不惊的江面,彼此邻着很近,却又相隔遥远。直到这会儿,酣丫头才觉得阿四是真的打定主意要离开漕帮。
“你走了以后去哪儿?”
“先回我那间小院歇一阵,待缓过劲来或做点小买卖,或去沿海一带走走看看。”一切的前提是杭州城不破,她还能回得了她那座小院。
临走前阿四愿最后做一回她的大管家——
“也许在百年以后女人掌管大权不需要倚靠男人,但在这大清咸丰年间,你还是找一位可以倚赖的男人帮你执掌漕帮吧!他不一定才能卓越,也不一定背景雄厚,甚至不需要有理想有抱负,但他一定要是个好人,一个深爱你的好男人——唯有这样的男人才能不论顺境、逆境都支持你,帮助你守着漕帮走下去。”
言尽于此,她转身逆风而行,酣丫头的喊声随着风窜进了她的耳朵里,她知道……她知道自己无法装作听不见,就像她无法彻底放下她不理。
“听我一句劝,言有意不是你该爱的人,从前你问我,我一直不曾对你直截了当地说过他不适合你的理由,背后道人长短不是我的性情,更何况他是言有意啊!苞了我三年,受我牵连来到此地的言有意。你以为是因为我爱着他,其实我之于他……怎么说呢?那种感情很复杂,绝不是简单一句话可以概括的所谓爱情。
“言有意——他就像一颗弹力球,被砸在地上越重,反弹起的高度就越高。他不逢迎你这位漕帮大小姐,不是因为他是条真汉子,视名利、权欲如粪土,而是因为漕帮的势力他还不放在眼里。他受过的挫折太多,吃过的苦太大,相对的,他的,他的野心都比常人来得繁盛。
“他不是一个可以随便爱的男人,他更不是一个适合你的男人,除非你确定他能为你放弃他的野心——”
阿四越行越远,风吹着她的话飘到了天边,她不知道酣小姐听见了几句。也许全都听见了,可一句也没有放在心上,也许一个字也没听到。
心,本不是人的理智所能控制的。何必强求?
她却在心里道一声:保重,酣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