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哭表现得很理智。
她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般,跟着谢奇烽回了谢家,向大家问了好道了扰祝了平安。之后,她一个人钻回房间,安安静静。
门外趴着一排谢家人,一个个地拿好奇当优点,全都想知道她窝在房里做什么呢?唯独谢奇烽双手插在口袋里,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她会没事的,一切都过去了,很快她就能振作起来。”
“你太不了解女人了,根据我多年纵横情场的经验来看,这回的事绝对只大不小。”谢家老二又在老大面前卖弄起他的女人学来,“如果你让女人在背叛和欺骗中必须选择其一,大多数的女人会选择背叛,因为与她们最无法忍受的背叛相比较,欺骗更加十恶不赦。而你、董克成,你们这两个男人都欺骗了她。一个在感情和事业上受了双重欺骗的女人是绝不可能短时间内痊愈的。”
听老二说得头头是道,谢奇烽更加没主意了,“照你这么说,难道阿哭还会做出点什么……什么来?”他拿手比划了一个割腕的姿势。
老二揪着眉头还撇嘴,“难保不会啊!”
谢奇烽顿时慌了神,冲到门边拨开所有人,自己对着门使劲地又捶又喊:“阿哭,阿哭你可别想不开啊——”
“想不开什么?”
她的声音自他的身后响起,凉飕飕地拂过他的颈项,谢奇烽尴尬地别过脸干笑,“没、没什么,你、你不是在房里嘛!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
“我去厨房帮忙准备晚餐了,这也是我最后一次给你们做晚饭,当然要用心点。”
她说得平静,谢奇烽听了却再也无法平静下去,“什么最后一次?这就是你的家,你还想去哪里?”
“回我的家,我真正的家,在茨中。”
谢奇烽被她的话哽在当口,谢家人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阿哭,你住得好好的走什么啊?”
“就是就是,阿哭你要是走了,谁陪我打游戏?”
“阿哭啊,我的高血压还指着你调理呢!”
到底是谢老二和阮流苏冷静,这个拉两个,那个拖两个,把空间留给问题的两个当事人自己去解决。
“你在城里已经生活了一段时间,对这里的一切都已经适应了,干吗还回去呢?”他挑选一个还算保险的话题开场。
在他看来一切就只是如此而已?
“我来城里一开始就是为了见识一下抽水马桶和比县城更高级的大都市里的生活,我只想证明给别人看我不是一个永远只会埋在土里的山妞。我留在城里是因为我以为我找到了自己的缘分,我会在这里结婚。”
谢奇烽对“结婚”二字有一种打从心底钻出来的恐惧,“那只是你一时的迷恋,很快你就会发现其实花花世界,除了我,多的是其他东西吸引人。”
“你以为?”她扬了扬眉,努力抑制自己的不快。
“是啊,你以前喜欢那个男导游,也迷得不行,可是被人家拒绝后,很快不就将注意力转向我了嘛!”他的口气听上去理所应当,“我觉得你只是因为孤单一个人在大城市里,感激我对你的帮助所以对我产生了你以为的感情。等你冷静下来就会发现其实对我没什么的,我不适合你,真的。我习惯漂泊,无法安定在一个地方住下来,我这样的男人不适合恋爱,更不适合结婚啦!”
“你以为我随便跟谁都可以是吗?你觉得我很快就能爱上其他人是吗?”她火了,这一次她真的火了。
他还懒洋洋地想劝慰她:“有些事在说的时候是想不到最后的结局,就像我母亲当年嫁给我父亲的时候也没想到她有一天会受不了成天窝在家中的日子,愤而离家出走。”
阿哭盯着他,紧紧地盯着他,久久不说话。
被她打量得实在扛不下去了,谢奇烽不适应地挠挠头,“你……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
“我忽然发现,你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洋葱男。”
“什么意思?”洋葱他知道,洋葱头他也听说过,洋葱男是什么东西?这山妞怎么比他这城里人更时髦?
“洋葱是什么?每剥一层都让人流泪,跟你相处总是轻易便让我感动,你让我忍不住接近你,剥下你这一层层的外衣,真的深入才发现——那么让人痛哭流涕的洋葱却没有心。你就是洋葱男,你没有心,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不会被我打动,更不可能爱上我。那我还费那么大的劲做什么?”
不费劲了,阿哭再也不费劲了。第二天清晨,在谢家人还睡得迷糊的时候,她已经背着她那又高又大的背篓,趿着双拖鞋,走上了去机场的班车。
这一次,飞机升空的时候她没有再犯耳背。因为她在哭,大声地哭,努力地吞咽着鼻涕口水,却吞不下那一筐筐的眼泪。
那天谢家的早餐桌与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谢老爷的面前摆着降血压的菜粥,阮青萍和姚瑞拉的手边分别放着滋阴、疏郁的草药茶,谢老二喝的是缓解压力的药粥,阮流苏喝的是针对女人病的汤,谢小仨面前照旧是一碗附含各种维生素的粥,唯独谢家大公子的手边放着一本书,上书——杨柳乘集录。
她丢下了大夫阿爹的毕生心血,因为那本就属于谢家人。她终于明白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再怎么争取也不会改变。所以,她放弃了。
穿着草鞋,露着她的脚丫子离开了流光异彩的大都市,回到了属于她的山里,属于她的茨中。
那双红色高跟鞋她带走了,送给她的礼物就属于她,他们山里人是这样认为的,所以她带走了。虽然明知道在茨中那种地方她一辈子也穿不到那双红色高跟鞋,可她还是带走了,好歹算个念想儿吧!
她留下来的念想更多,谢奇烽环视周遭,几乎每一件东西上面都留着她的影子。她光着脚在这里跳过舞,她总是穿梭在厨房里忙来忙去的,她时不时地会从楼梯上向下望着他,还有她房门总是忘了关……
她到底走了没有?很多时候谢奇烽总觉得阿哭没走,她就在这个家的某一个角落。也许,他穿过走廊就能看到她;也许,她就在花园里摘那些他们看来不过是杂草的玩意;也许,她正在准备傈僳族的美食,今晚开饭的时候又多了一个惊喜;也许……也许只是他自己忘不掉她吧!
他坐在窗台上望着空荡荡的花园发呆,脑子里空空的,什么也装不进去,什么也想不起来。不该啊,不该是这样的。
“不该啊!”发出感叹的是这个钟点根本不应该睡醒的谢家老二,“以老大你的性情,没有重大责任背上身,你肯定早就飞到哪个犄角旮旯,人类文明尚未触及的地方去了。怎么会大清早坐在这里虚度光阴呢?你不是总说,人来这世间一回,要是哪儿哪儿都没去过,就把自己给交代了,那是对人生最大的讽刺嘛!”
“你呢?一向开餐厅开到深更半夜,这会儿正是补眠的时候,你没事这会儿瞎溜达什么?”谢老大反唇相讥,这是他们哥俩最爱玩的嘴皮子战术。
这一次谢老大失算了,他有把柄在老二手上,所以注定他得输。手指头一勾,他凑到老大耳边小声嘀咕:“我想阿哭的草药茶了,我想得睡不着,我敢承认,你呢?”
“承认什么?”
装傻?继续装啊!“阿哭对你不具任何意义,甚至于你把她当成你的包袱,一个想尽快甩开的包袱。现在好了,包袱自动滚蛋了,不用你承担了,你怎么看上去一点都不高兴呢?”
你可以不用这么单刀直入吗?谢老大咬牙切齿地瞪着老二,绷着脸不说话。
谢老二可不稀罕他的赐教,他一个人说着正开心呢!“去吧,去四处翱翔吧!这世上再没女人能捆住你的翅膀,挡住你飞翔的道儿,你就撒丫子当移动你漫游天下吧!”老二回过头来忽然很认真地对老大比划,“我忘了,撒丫子是人家阿哭的专利,没你什么事,你还是穿着鞋飞去吧!”
不再拿他开心,老二伸了个懒腰,决定回去睡个回笼觉。站在楼梯上,背对着谢家老大,他沉吟片刻赫然张了张嘴,“其实咱们谁也没有忘记妈,对吗?”
谢奇烽愕然,这是他们兄弟之间二十年的禁忌,他们谁也不曾主动开口提过,今天老二这是怎么了?
“有时候我会想起妈,想起我们哥俩孤零零地站在妈新家的门前。我们如愿以偿,妈从里面打开了门,她站在那里,我们好高兴,我伸出手想要拉住妈的手,却发现有一个人比我早一步牵住了那只本该属于我的手。从此以后,我们哥俩就没了妈。大概也就是从那以后,我总是想抓住别人的手,害怕一个人被丢下。跟我恰好相反,哥,你害怕握住任何人的手,你只想一个人飞。因为你知道,想要不被甩开,最好的办法就是什么人也不靠,只依赖自己。”
谢传云那声哥硬生生地戳在他的胸口,很痛。
“哥,我们都是生病的人,病了很多年。好不容易来个医治你的好大夫,还给你放走了。”
“那你呢?你找到治好你的神医了吗?”
“我曾经找到过,但……谁叫我们俩是兄弟呢?连犯的错误都一模一样,我也把我的医生给弄没了。”
谢传云抬起头,阮流苏正站在楼上远远地看着他,不言不语……
“阿哭大夫啊,你可真神啊!就这么点小酒也能治病。”老爷子拉着阿哭的手跟拉着神女的仙手一般,怎么也舍不得放下。
阿哭努力抽回自己的手未果,她终于决定放弃,“我说九爹啊,那可不是一般的小酒,那里面放了很多药材,那可是药泡出来的。你要以为随便搞点小酒喝喝就能治病,那可就错了。”她又拿了一瓶酒递给他,“您病的时间太长了,还得再喝一瓶,才能根治呢!”
“好啊好啊!”对这样的药,再多喝几瓶老阿爹都愿意,“阿哭大夫啊,要是我病好了,我还能不能再来讨酒喝?”
好嘛!别她把老阿爹病治好了,又给村里添了一酒鬼,“您自家不是酿了酒嘛!还问我要啊?”
“阿哭大夫你酿的酒好喝嘛!”老阿爹指指门外,“我给你拉了一头羊过来,老拿你的酒,搞得老阿爹怪没面子的。”
山里人就这样,没什么钱,所以就拿东西来抵药费。有时候是鸡啊蛋啊什么的,有时候是点小菜。上回她救活了伍汉子的婆娘一条命,自那以后她田里的活伍汉子带着他那三个小子就给包了,反正这些药都是阿哭从山里采的,给多少钱她也不计较。
在山里过活就这么点好,简单。一切都是那么的直白,比城里人活得明白多了。
老阿爹都走出去好远了,又折回头来说:“羊我给你放院里了,你记得喂啊!有啥不明白的,你就去找我,我得空给你带点羊爱吃的草草料料。”
“谢谢老阿爹了。”
“跟我还客气什么?我这命都是你阿哭大夫给救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