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无上搬到碧桂香苑已经半年多了——
他每周都会回家看看母亲,当然母亲大人对他还是冷冷淡淡的;他每天都会在医院见到父亲,两个男人、两位崔医生之间谈的更多的是医院是病人是手术;他去接函为非下课,偶尔会遇上邺朝露,她不多话,但会冲他点点头以示问候;他会和函为非约会,在他有一点点空闲的时候他都会想见到她,即使不能见面他也会打电话听听她的声音。
同样是恋爱,相比之下,他跟朝露之间的交往简直连亲密的朋友都算不上。
有时候他会想如果没有遇见函为非,如果就这样和朝露结为夫妻,他这一生会不会有很多很多的遗憾?
没有答案,因为没有如果,他只是认为:能遇见函为非,能爱上函为非,真好。
但遇见这个坏丫头也有很多不好的地方,比如被阴冷着脸的父亲大人叫到院长办公室“谈话”。
“你妈妈最近身体不太好,有时间你今晚回去看看她。顺便接上朝露一块儿来,你妈妈很想她。自从你们分手后,朝露说不方便来家里,你妈妈已经有段时间没见到她了。”
又玩这套把戏,总是想尽一切办法把他和朝露往一块儿凑,朝露见到他都没什么异样的感觉了,他们这些老人家何苦再操那份心呢?
明着跟父亲说,只会让他的神经起更大的反弹,所以还是换个方式吧!
“爸,我下午四点有台动脉瘤手术,今晚恐怕没有时间回去看妈妈了。你跟妈说一声,我明天一定抽空回去看她。”
听他说起动脉瘤手术,崔院长忽然想起了什么,“做手术的是杨主席的儿子吧?”
“嗯。”病人的身份对崔无上来说并没有什么影响,只要病人躺在他面前,不管是亿万富豪还是流浪汉,他都会尽力去救。他不会眼看着自己没钱没地位的病人死在手术台上,相对的,再有钱有地位的病人到了回天无术的地步,他也无能为力。
只是,在身为院长的崔爸心目中这两者间的区别就完全不同了,“杨主席领导的上市公司影响很大,实力雄厚,这场手术你有把握吗?”
“动脉瘤手术您是知道的,风险很大。”
动脉瘤手术的关键不是切除脑内肿瘤,而是防止动脉大量出血造成病人死在手术台上。崔氏医院有一套世界上最先进的设备可以使病人的血液体外循环,给主刀大夫提供时间切除动脉瘤。
即使如此,崔无上也不能保证上市公司杨主席的宝贝儿子就一定能挺过来。
“爸,你是知道的,我一定会尽全力。”
案子俩正聊着,崔无上口袋里的手机铃声大作,他看了一眼见是函为非的来电,向父亲示意了一下,转身到走廊上压低声音接电话。
“有事?”她从不会在他工作时间给他打电话,这是她的性格,也是她的体谅。
“有一个很好的画家,我想给他当模特。”
这种事情她从来都不会事先向他征求意见的,只有一种可能……
“不要告诉我是去做模特。”交往这么长时间,崔无上对函为非只有一个要求:不要再做模特。
理由既简单也充分——我不想再让除我以外的人看到你的美。
是霸道也好,是没风度也好,是不懂艺术也好,是沙猪大男人主义也好……
他认了,就是不要她的美再展现在其他人面前,男女都不行。
很悲惨,让他猜中了,她就是要去做模特。
“不行,我不同意,你答应我不再做模特。”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胡搅蛮缠是她的强项。
“一次也不行,答应的事怎么可以反悔?”他死不同意。
不同意?好吧!“就这么说了!”她挂断电话,这样他就没什么可反对了吧!
崔无上怒火中烧地瞪着手机,恨不能现在就把她捉到面前,对着她的脑袋大声喊:我不同意意意意意意意意意意——
可事实是——
“崔大夫,请您准备今天下午的动脉瘤手术。”
“知道了。”
冲护士小姐点了点头,崔无上颓废地往手术室去,走到半道就被一位先生拦住了,“崔大夫,我儿子就交给你了,请你务必救他,救他啊!”
“你是……”
旁边陪同的人员赶紧介绍:“这位是我们和祥集团的杨主席。”
对他来说躺在手术台上的那颗剃光了毛的脑袋属于哪个级别,真的没区别啦,“我会尽力。”
丢下这四个字,崔无上扬长而去。
他尽力了,真的尽力了。
崔无上发誓他在手术中没有任何错误,可那个什么上市公司杨主席的儿子就是陷入八度昏迷状态。那颗脑袋迟迟无法醒来,眼看着就要归入植物人行列了。
再一次地检查、再检查,他无奈地摇摇头,叮嘱护士继续观察。推开特护病房的门,院长大人就立在那里。
“来一下。”
讷讷地跟着院长大人进了办公室,崔无上已经猜到父亲会说些什么了,“这台手术本身并没有问题。”
“真的没有问题吗?你扪心自问,你做手术的时候心理处于最佳状态吗?”崔院长意有所指。
崔无上思量着父亲到底在暗示些什么,他们家真的很奇怪,每个人的心思都要别人去猜,每个人说话的时候都要再三掂量着别人的心思。不像函为非,才不管她的话是不是会伤人,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直截了当直到见血。
好在,痛快。
“爸,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他也很想像函为非那样赤果果玩一把。
崔院长也确实憋不住了,索性跟儿子挑明了,“手术前你是不是接到了一个什么电话?”他的表情告诉崔无上他全都知道了。
崔无上第一个反应是,“爸,你偷听我打电话?”这绝不像父亲大人会有的举动。
“你嚷嚷得那么大声,我想装作听不见也不行啊!”父亲大人永远有理,“手术前接到那样的电话,作为一个男人心情会好才奇怪。当时我顾虑到你要做手术,怕影响你情绪,所以也就没多说什么,可最后还是出事了吧!”
等等,崔无上越听越糊涂,难道爸认为病人会陷入深度昏迷是因为他的手术出了问题,而他的手术之所以会出问题是因为不好的情绪影响了他的技术,而他的情绪之所以会受影响是因为手术前函为非的那个电话——归根结底是函为非害得他的病人成了植物人?!案亲是这个意思?
“爸,我想你误会了,其实函为非……”
“不要跟我提这个人的名字,我不认识她,也不承认她是你的女朋友。我们崔家这辈子都不会认可一个做模特,抢别人男朋友的女生成为家族一员。”
崔无上如同五雷轰顶,刹那间明白了什么。
自他和朝露分手之后,一直都是妈在闹,在犯别扭。爸从不表态,他以为爸是相信他,给他时间去证明自己的爱情。原来不是那样,爸自始至终不曾相信过他的选择。
他想解释,为函为非,也为自己。
“爸,我和朝露分手的确是因为函为非的出现,但根本原因是我不爱朝露,我只把她当妹妹看。因为你和妈喜欢她,觉得她是最合适的儿媳妇人选,所以我从未考虑过自己对她是什么样的感情,觉得就这样过吧!是函为非的出现让我明白原来爱情不只是如此。
“不!爱情根本就不是那样。从前工作忙起来,我十天半个月不见朝露也不觉得什么,可真正爱一个人会想见到她,哪怕只有一分钟喘息的时间,哪怕不能见面,我也想听听她的声音。”
“这就是我绝对不同意你和那个女生在一起的原因之一。”
崔院长声色俱厉:“坦白跟你说了吧,无上。当初你妈撮合你和朝露的时候,我并不是十分赞成。朝露还年幼,心性未定,一个外科医生的妻子、未来崔氏医院院长夫人需要的是沉稳、干练,她必须成为你身后的一道墙,而不是你身边的一朵花,你没有时间呵护浇灌她,而她必须支撑你全部的脆弱、犹豫和退缩。
“后来你和朝露谈恋爱,虽然她没能成为你身后坚实的墙壁,但也没有变成需要你给养的花朵,我这才勉强认同她成为你日后的妻子。可你这回找的这个女生,她不是一朵需要你养育的花朵,她是一颗炸弹,随时会炸断你现有的平静,而平静——是外科医生最需要的东西,是外科医生的生命。
“无上,有了这个女生,你就没了生命,你还要她吗?”
“……要。”崔无上沉默了片刻,给出了这样的回答,“即使没了生命,我也要她,因为——我爱她。”
他的回答出乎崔院长的意料,他变得不像他认识的亲生儿子。他无奈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已经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了。
崔无上起身往门口走去,父亲脸上的失望说明了一切。拉开门,他走出去的瞬间背对着父亲说:“我也很失望,爸。我以为你是这世上最相信我的人,可我没想到你不相信我的医术,你……不相信你自己的儿子。”
他跨出了那道门,却再跨不过父子间的那道槛。
“还我儿子,你这个没有医德的杀人凶手,你还我儿子来——”
“我已经听说了,主刀大夫在手术前接到女朋友的什么电话,以至于手术过程中不能集中精力,所以我儿子才会变成植物人。我要告你们医院,我要崔无上再也不能害人。”
“我们法庭见,你们就等着瞧吧!”
杨家的人叫嚣着、呐喊着、骚动着,崔院长及一干公关人员赔着笑,赔着礼,陪着等待杨大公子不知何年何月的苏醒。
崔家唯有崔无上没有理会这些,依旧像平日一般巡视病房观察病人的病情反复。
很累,每天在医院折腾,为病人折腾,被病人家属折腾,他已经累得只剩下半条命了。想打电话听听函为非的声音,可是他不能,至少现在不能。在他证明不是因为她的关系导致病人变成植物人之前,他不能去见她。
崔家的固执,他的骨子里很全面地遗传了。
函为非的固执,却是与生俱来的。
很多天了,见不到崔无上,连他的声音也听不到。
这是怎么了?
不会因为她去做女模特,所以就彻底跟她断绝关系吧?那他们的感情也太脆弱了,靠!不管怎样,即便是分手也得给个基本理由吧!
杀进崔氏医院,光门诊大楼就足有三十多层,财力雄厚已经尽显其中了。她模进外科大楼,找到脑外科办公室,她凑上前小声询问:“请问崔医生在吗?”
“你找的是哪个崔医生?”作为崔氏医院,什么不多,就是姓崔的大夫多。
函为非直翻白眼,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找脑外科的崔、无、上医生。”
“跟我来。”
声音从她的身后发出,有种历经沧桑后的平静。她转过身,看到一张跟崔无上有几分相似的容貌,尤其是他的神态,像极了她初见时的崔无上。
她从容地跟着他往办公室走去,踏进门的下一刻,她安静地开口:“你是崔无上的老爸?”
崔院长有些惊讶地扫过她的脸,“你比我想象中聪明。”
“承蒙夸奖。”她倒是不客气。
“见到你之后我开始明白无上为什么会对你那么着迷了。”
“很多人说我颇有魅力。”她还真的是不谦虚啊。
崔院长发现跟这种女生说话,拐弯抹角是没有用的,坦率些吧,以一个长辈应有的姿态与她摊牌——
“我不喜欢你,也不希望你和我们崔家有太多的牵扯。”
“我也不希望你喜欢上我,这样我会很麻烦的。你知道的,父子喜欢上同一个女生,那是小说里才有的情节。”她半真半假,笑得很美。
崔院长的头开始隐隐作痛,这坏丫头可真不是一般的难对付啊!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他试图以情撼动她的心。
“无上最近手术出了事故,他的病人躺在病床上,到现在还陷入深度昏迷中,这辈子能不能醒过来都是问题。病人家属要告他,说这是一起医疗事故。我想你也许并不知道,无上在做手术前,你恰好给他打了个电话,说是要去做……模特。”
崔院长说话的时候语速很慢,语调平稳,语态平常,就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寻常事,可函为非却非常清楚地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让她来说得再直接点吧!“您是说,因为我影响了他的心情,而因为他的心情,导致那个病人至今昏迷?”
崔无上的父亲选择沉默。
而函为非选择继续:“您是想借此告诉我,我不适合做您儿子的女朋友,更不适合日后成为他的老婆。您是想借此劝我离开他,因为您觉得这样对我、对他、对你们整个崔氏家族都会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