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焯落榜了。
他第七次落榜,在他的恩师向当今圣上举荐了自己,在他可以任意行走南书房之后,他仍是落榜了。
若他先前还能以当朝重臣对他心存偏见为自己开月兑,这一次,这一次的落第他是再无任何托词。
他被彻底打败了,一败涂地,再爬不起来。
他无颜面对恩重如山的恩师,无颜面对有知遇之恩的圣上,无颜面对家乡父老,无颜面对天下学子。
他投身儒茶青幽,进门就喊:“拿酒来,今日我要一醉方休。”
那些高中的学子都去喝酒庆祝了,现在的儒茶青幽清静得过分。喏喏小姐见到他这副颓废的模样,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我劝你啊,还是把心放开些,来年会试再考便是了。”
他不想提会试之事,只想要酒,“给我酒,你这里有什么好酒通通拿来。”
“其实不参加会试也成啊!反正你现在已经在南书房行走,也算得上入朝为官。你想啊,那些高中的学子还得等着出了缺,才能做上官。即便补到官了,那也是六七品的小辟,还得远离京城,外放出去。你不用补缺就在天子身边,哪点不比他们强些。我说你完全不用……”
她唠唠叨叨说了些开慰的话,可听在何焯耳里却像是天大的讽刺,天边的近臣竟连会试都不中,这怕是古往今来从未有过的例外,他的名字总算可以载入史册了,却是以这样颜面尽失的方式。
“你这里没酒是吧?是了,你一个茶馆哪里来的酒卖?我去别处喝便是了。”说着说着他丢下喏喏小姐,转身就出了门,直奔酒馆而去。
可人站在酒馆外头,他的脚却再迈不动了。里面人声鼎沸都是在庆祝高中,他一个落第的失败者,这时候挤进去岂不是自取其辱嘛!
他站在巷子口,紧锁着眉头的当口,有一只手在后面抓住了他的肩膀。何焯蓦然回首,竟对上何夫子那张戏笑的脸,最让他感到惊奇的是,她的身后竟放着两大坛酒。
“你……你干什么呢?”他不解地望着她。
何夫子拎起一个坛子就塞到他的怀里,“还能干什么?等着醉死你呗!”
何焯见她自己也抱起一坛酒不仅嗔道:“你不愧是印书女,就连喝酒都这么粗蛮。”
何夫子斜了他一眼,反笑他迂腐,“此时要的就是一醉,还管那些斯文做甚,假惺惺!”
他大笑,“说得好,可我们在哪里一醉呢?总不能就在这巷子里,跟个要饭花子似的席地而坐吧?”
她眼珠子忽悠一圈,“跟我来。”
她带着他七拐八绕的,转到了一扇小门跟前。只见她随手找了根树枝,塞进门缝里挑上挪下的,很快门便开了,看得何焯好不惊奇。
“你到底是怎么办到的?别跟我说,你白天印书,晚上做飞贼哦!”
何夫子也不答话,领着他就往里头去。何焯放眼望去,原是个小花园,地方不大,倒别致得很。
“转过这座假山,不会有一群狗龇牙咧嘴地等着我们吧!”
“放心吧!这里平日没人来,在这儿足可让你一醉方休。”
她信誓旦旦,可何焯心里还是没底,“这什么地方啊?看你倒是熟门熟路的。”何家书坊可不像能养得起这么大一间院子的样子。
何夫子漫不经心丢出一句:“四爷在外头的私邸。”
这么精致的院子还是设在外头的私邸,那本尊住的府邸懊是什么样啊?“四爷?哪个四爷?”
“还能是哪个四爷,皇上家的四爷——雍亲王呗!”
“噗——”何焯刚倒进嘴的酒尽数喷了出来,差点没呛死他,“你私闯王府?我已经落第,我的脑袋可不想再落地。”
“放心吧,这个时节,这园子向来是空置的。过了冬,等来年春的时候,四爷会送几位小爷来住几日。现在,就连看园子的老奴也回老家等着过冬了。”
“你怎么知道?”何焯虽问了,却不指望她能给出什么像样的答案来。她总是能知道些他不知道的事,像恩师与陈先生之事便是一例。
两人对坐在亭子里,一人捧着一大坛酒,你一口我一口,那才是真正的畅饮。酒过三巡,什么落第,什么会试,何焯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他只依稀记得她绯红的脸衬着酒劲更添艳红。
心是不痛了,何焯改头痛了。
宿醉醒来,他的头痛得恨不能拿刀直接砍了算了。就在他唉声叹气的时候,大姑娘贴心地端了解酒汤来,“快趁热喝了吧!谁让你昨儿喝得那么醉。”
“我……我昨晚是怎么回来的?”他已经醉得忘记一切了。
“那你还记得昨儿跟谁一起喝酒来着?”
大姑娘开始担心,哪天他要是在酒醉中干出什么浑事来可怎么是好,叫她如何回去跟老家的宗亲们交代啊?他还是早早娶妻,找个人从旁照应着,放她回老家得了。
“你要是哪天喝醉了,把人家直接给娶回来,我还真就省心了。”
她这么一说,他倒是想起来了,“对了,我昨天是跟何夫子在雍亲王私邸里喝酒来着,我记得我喝了老大一坛子呢!”
这家伙到现在还没酒醒吧?“说什么胡话呢?居然喝酒喝到雍亲王府去了。”大姑娘叫人端了水来给他洗漱,“你快醒醒酒吧,你恩师李大人坐外面等老半天了。”
“恩师来了?”何焯手忙脚乱地擦了脸,换了衣裳这就往厅里去。
李光地正在看他书案上的一些文集呢!见他来了,丢下书冲他笑道:“为师是来向你报喜的。”
何焯惭愧地低下头来,“现如今哪还有什么喜事啊?学生辜负了恩师的期望,学生无颜再见恩师。”
“会试之事或有意外,咱们至此不提。”李光地拉了他的手一同坐下,“润千啊,圣上亲赐你为进士,又选为庶吉士。”
何焯大惊,望着恩师发呆,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错。他都落第了,圣上怎么还会……
好事还没说完呢!李光地喜滋滋道:“皇上指派你到廉亲王府当侍读,兼任武英殿纂修。润千,你大喜啊!大喜!”
何焯一瞬间从泥潭升上了云端,他痴呆呆地望着恩师,根本不敢相信这些好事稀疏降落到自己身上。
入驻亲王府,为皇子讲书念学,那可是读书人几辈子的荣耀。
“恩师,恩师……这……这……”感激之情已写在脸上,陷于激动之中的何焯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感谢的话才好。
李光地拍着他的手背极尽安抚,“润千啊,什么都不用说。只要你在廉亲王府好好干,早日编修出几部留世之著,就不负为师之望了。”
“是,是,是,学生一定不辜负恩师的期望,不辜负圣上的恩典。”
何焯点头如捣蒜,李光地起身要告辞,“我还有公务在身,不便在你这里久留,改日你到我府上,我要你师母备桌酒菜,咱们师徒二人好生庆贺庆祝,我再为你引见几位朝中重臣。”
“多谢恩师抬爱,学生愧不敢当。”
“你被圣上重用,为师也替你高兴嘛!”
何焯一路将李光地送到门口,已有官轿等在那里。他远远就看见何夫子正走过来,她见了他旁边有生人倒也不怯场,大方地擦着他的肩膀直接往里去。摆明了是等他送完客回府,有事要找他详谈。
李光地顺着何焯的目光望过去,终逮到了那个神情放肆的小丫头。这一望不打紧,过往的记忆隐约闪现。
这丫头……很是面熟啊!
“往里头去的那位是……”
“哦,她啊,是何家书局的人。”
“何家书局?”李光地忙着去处理政务,暂且放下心头的疑窦上了官轿。
何焯返回府里,他知道何夫子一定在书房等着他呢!
丙不其然,她又把腿跷在书案上,如风卷残云一般翻看着他案上的那些书。
“何夫子,你不讲礼数无所谓,别糟蹋了我的书案和那些珍贵的书。”他的珍藏,很多已成绝版。
“天降喜事,我以为你不会再跟我计较这些小节了。”
她口中的喜事是指刚刚恩师同他说的那些?他的疑问在她的眼神中得到了确认,何焯就奇怪了,“刚刚恩师才同我说的,这事朝廷到现在还未对外公布呢!你怎么会知道?”她的消息也太灵通了。
何夫子一带而过,“我在书坊里做事,那里人来人往的,什么消息听不到啊!”她立刻岔开话题,“现在您贵为廉亲王府的上宾,那本《八股锦绣集》不用刊印了吧!”
“为什么不印?”何焯想清楚了,“那本集录不仅要印,还要多印,每本只卖五百文钱。我要天下的文人士子都看到我的文章,我要向天下人证明我何焯是有真才实学的。”
“——以证明你没能高中是那些考官的无能无得。”何夫子替他说。
何焯脸上怪抹不开的,忙装着收拾书的样子,“让开让开,这些都要收拾收拾带到廉亲王府去。”
“廉亲王府什么书没有?还稀罕你这些?”一看就是没进过王府的命啊!
说得好像她整日里住在王府似的,何焯暗道:“这些书我看顺手了。”
不跟他打嘴仗,她还有些正经事要同他说呢!“你去廉亲王府是不是你那位恩师举荐的?”
何焯略顿了顿,又继续拾掇起书来,“不太清楚,只说是圣上的恩典。”
“圣上哪会随便将一个落第的书生指给自己的皇子呢?”何夫子状似无聊地摆弄着自己的手指,因为常年在印书场里劳作,她的十指全是厚厚的茧子,完全不像大家闺秀般纤细。
何焯停下手里的动作,静默地望着她,“我说你啊,一个小小的印书女,怎么对朝廷里的事说三道四起来?”
“我是为你好。”何夫子的十指攀上他的衣襟,那动作跟她的手指一样,都不属于大家闺秀,“记住了,不论是廉亲王,还是其他几位爷,你都尽可能地保持距离,以免卷入是非。”
何焯暗暗地盯着她,久久,“你真的是何家书坊的印书女吗?为什么我总觉得对你……我其实并不了解?”
何夫子挥挥手,打断他的话:“记着我的话,你要忙着搬进王府吧?我也得去忙着把你的书稿早日排版。”
她走得匆匆,更叫何焯起疑,“这何夫子怎么搞得神神秘秘的?”
大姑娘以为何夫子还在这里,正端了茶过来,见着何夫子离去的背影,便把茶递给了何焯,“叨咕什么呢?”
“你说这何夫子奇怪不奇怪?我要去廉亲王府的事,也是今早恩师来,我才知道的,可她好像早就知道了似的。”
“你难道不知道吗?”大姑娘受不了地蹙眉,“你两个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你怎么好像还是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架势?”
“我该知道什么?”难道她又知道一些他不知道的事?
大姑娘兴冲冲地揭开谜底:“何家书坊那可是四爷的地盘,何家阿翁是四爷的包衣奴才,按照满人的祖宗规矩,何夫子也算是四爷的人呢!”
他仍是一头雾水,两眼昏花,“四爷?哪个四爷?”
“这京城里头还能有哪个四爷?自然是当今圣上的儿子——皇四子雍亲王喽!”
“……啊?”
这世上到底还有多少事是他不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