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半月的工夫,病体愈来愈孱弱的缮阐侯高升泰已然快要离开人世了。
是夜,他将独子叫到床前,这便是要交代身后之事,“泰明,为父……为父有话要对你说。”
老人家挥挥手,这就屏退左右,独留下高泰明一人。
“儿啊,大理段氏王朝自晋天福二年通海节度段思平以‘减尔税粮半,宽尔徭役三载’为口号,联合滇东三十七部的反抗势力,驱逐杨干贞,自立为王,至今已百余年。这当中虽说段氏子孙颇为无能,多为权臣当道。可历代权臣——郑、赵、杨三家皆不能长久,更不得善终。我知你有取段氏而代之的打算,然为了高氏一门,为了高氏一门百年的荣耀,还是……还位于段氏吧!身为权臣,左右朝野也就够了。”
斑泰明恭敬答应着:“儿遵父命。”他的目的本不在取段氏而代之,答应了他又何妨?
他眼底的闪烁却逃不过高升泰的眼,三代老臣,活了半辈子,经历多少场政世颠簸,他什么都看透了,也想开了。如今,已到油尽灯枯之时,还有什么话不能说呢?
“我知你不是我的泰明。”
正在给老父掩被子的高泰明手微颤,一笑以宽其心,“爹,您病糊涂了,我怎么不是你的泰明了?我就是你儿,你唯一的儿。”
病榻上的老人家却只是摇头,“别再骗我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知道你不是我的儿子,不是泰明。我的儿,高泰明早在三年前便病死了。我派人查过,泰明这小子不争气,在宋国的时候,不学文不习武,拿着我给的钱全都丢进了青楼楚馆。这还不算,最终染了花柳病,奔在我这个老父亲的前头……就去了。”
那一声沉沉的叹息,是为了连最后一面也未曾见到的亲子嫡传。
斑升泰已经把话说到这分上了,高泰明……这个用高泰明的身份出现的男人也实话实说。人之将死,还有什么不可对其言的呢?
“不错,我确不是您的儿子高泰明。三年前,我们找到您的亲生儿子的时候,他已经病危,而且穷困潦倒。是我们安葬了他,再借着他的身份回到大理。”
这些,高升泰约莫都猜出来了。他唯一无法确定的……是他的身份,“你们……你刚才说‘你们’,是什么人?宋国朝廷派进大理的人?”
斑泰明点点头又摇摇头,凑到他的耳畔,在他临终前告诉他,他的真实身份,也不枉父子一场。
“我其实是……”
斑升泰瞪圆了双眼,在高泰明吐露实情的那一刻,猝然离世。
斑泰明亲自送高升泰一程,站在房门口,他高喊着:“缮阐侯高升泰逝——”
段素徽领着段正明亲自前往相国府本想探探老相国的病,不想却赶上了为老相国送这最后一程。
家中正办丧事,忙作一团,又赶上王上和储君两位贵主儿亲自造访,更是一派手忙脚乱。相国府大管事引了二位贵主儿书房先坐,又去请涟漪公主前来叙叙旧,聊聊家常。
段素徽、段正明这对堂兄弟就这么干坐着,谁也不看谁,谁也不说话,直到有侍婢前来奉茶。
那侍婢先照宫中的规矩向王上、储君殿下行了礼,这才奉上茶来。
段正明正好借着茶盏遮脸,不去看那个婬人妻的段素徽,那茶……一口便喝将下去。段素徽正要品茶,忽又顿住了,支过脸来瞥了一眼那侍婢,“我瞧着你眼熟得很,你……你是跟着姑母嫁到相国府来的吧?”
那侍婢叩首回说:“是,奴婢本在宫中侍候公主,公主大婚,施大恩,带了奴婢一道过来。”
“是了是了,姑母自宫中就带了一个侍婢,好像姓……姓‘笃诺’来着。”
他此言一出,段正明喝进嘴里的茶顿时喷了出来,指着侍婢直问:“你是彝族宗室子弟?”
“是,储君殿下说得是。”
这边一主一奴正对着话,那边段素徽捧起茶来便喝,段正明伸出手来想要阻挡,“别喝!”
到底,还是晚了,茶水已送入喉中。
“痛!”心一阵一阵抽痛得厉害,紧接着便浑身失去了气力。
下一刻,段素徽和段正明——大理王朝至高无上,处于权力巅峰的两个人双双中毒。
“茶里有毒……我刚刚准备告诉你的便是这个,你居然着急轻易便喝下去了。”
头上冒着虚汗,全身动弹不得,这兄弟二人症状完全一样,定是茶中有毒。
段正明认路的能力超烂,可是这嗅觉和感应力却是超乎常人。他刚喝了一小口茶便觉得这滋味不对,再听那侍婢说自己姓笃诺,是彝族宗室子弟,他更怀疑这茶中有毒了。哪里知道段素徽嘴那么快,说着说着就给喝下去了。
他忍不住去骂他:“你没喝过茶啊?这般贪嘴。”拦都拦不住的。
被骂了,段素徽还笑,“我被毒死不是正好嘛!你就不用再担心我和你媳妇那个什么了……”
“我死了,你也死了,这大理可交给谁呢?”都到了这个时候,他身为男人,身为段氏子弟的那点自觉竟赫然觉醒。
段素徽只是兀自笑着,“谁爱要,拿去便是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倒是豁达得很啊!也是,一个自家媳妇都能送人的男人,还有什么舍不得的?
两个人死到临头还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笃诺侍婢却已经开始动作,她紧闭书房门窗,这便从腰间模出匕首来。
看她有杀他们之意,段正明的好奇心开始泛滥,“我说,小侍婢,你杀我们是为了谁啊?高泰明,还是彝族人士?”
“或者,两个都为?”
笃诺侍婢,全名密所笃诺的女子握着匕首却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我谁也不为,就为我自己。这些年来,白族统治大理,年年征召彝族进宫呈奉,宗室子弟更是一批批或为奴婢或为……为不男不女的宫人。你们……你们这些白族人根本没有把我们彝族人当人看。就因为你们的祖先统治了大理,我们就活该为奴为婢?今日……今日,天赐良机,让大理王朝最有权势的两个人同时站在了我面前,我拼着一死也要把你们俩给杀了,为我们彝族人争得一个喘息的机会。”
她举起匕首,头一个向段素徽刺去——
“住手!”段正明大声喝住她,“要杀……你先杀了我吧!”
段素徽可不领他这份情,“早死晚死都要死,谁先谁后还不一样嘛!”
“不一样,我只当还你那份人情了。”他指的是段素徽成全他和何其欢的那份人情,“其实我也知道,我该感谢你的成全,可是,怎么说呢?愈是爱得深,愈是容不下她的心里还存着旁人。”
段素徽这个从没爱过任何人,也没被任何人爱过的人,不懂,也不想去懂。
他只是念叨着:“死吧死吧!死了便干净了,彻底干净了。”
那就——死吧!
密所笃诺用尽全力将匕首的尖端对准了段素徽,用力刺将下去——
“啊!”
却不是段素徽的叫喊声,段正明定睛望去,密所笃诺握着匕首的手不知被什么东西打中了,虎口一松,匕首掉在了地上。
段素徽、段正明双双往门外望去,来的不是别人,竟是段负浪连同新上任的储君妃。
瞅着段负浪,段素徽扬起无尽虚弱的笑,“我的负王爷,你来得……还真是时候。”
段负浪掸眼观了观他们俩的面色,验证了他们先前的猜测,“是中毒了。”转过身来,他单问密所笃诺:“解药呢?”
“没有。”区区小小奴婢,她倒是硬气得很,“既然决定了要下毒,就没想给他们解毒的机会。”
段负浪也料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既然狠下心绝了情向大理王朝最尊贵的二位主子下毒,生死怕是早已置之度外。幸好他早有准备,打怀袖中模出一颗丸药,“我这里有一颗清心丸,能暂时抑制毒性的蔓延,你们二位贵主儿……”
“给我。”中毒的两个人谁都没说话,反倒是跟在他身后的何其欢伸出了手。
段负浪呆住了,看着何其欢良久,又看向段素徽。末了那位冲他使了记眼色,“给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