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叹息换来宫门外一声呐喊——
“王后!王后娘娘!”
是段正明,此时他如何能进得宫来?何其欢退至寝宫内,命左右紧闭寝宫大门:“传本宫令,任何人不得入内,尤其是顾国君。”
她的后令却挡不住他接近的脚步,段正明感受着她的气息走进寝宫内苑,他只想见她一面。今夜在大正殿上,当段素徽吐血的时候,她的神色太过平静,好像早已料到会突发这种情况。
夺位成王是一回事,杀夫弑君可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若她的手亲自沾染她丈夫的血,即便他们在一起,她也将终身背负枷锁。他可以不在乎段素徽的命,他却不能不在乎她的心。
无论如何,段素徽与她一同长大,夫妻五载,这份情是抹不去的。
当真要恩断义绝,当真要担千古骂名,当真要杀人——他来好了,他一力承担。
为她,他已无所畏惧。
“王后娘娘,臣……臣顾国君有要事呈禀。”她在里面,他知道,她就站在门的那边,他感受得到她的气息。可为什么不见他呢?是段素徽拦着不让吗?
何其欢却道:“已近子时,有什么事,顾国君明日上殿再禀吧!”
不见他?曾经,当今大理君王都没能拦住他们,今日她却不愿见他,为何?段正明心中有股不祥的预感,莫不是……
“其欢,”他贴着门小声念叨着,用只有他们俩能听见的声音,“你答应过我的,这一次,无论如何也让我陪在你身边,你答应过的,你不能言而无信。”
言而无信?他也曾抛弃她,独自离宫,就不能让她也如法炮制一次吗?“正明,你去吧,今夜乃多事之秋,你不便久留宫中。过了今夜……过了今夜,一切便……得了。”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其欢……”
“嘘!”她在门内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今夜他只听她的就好,“高泰明会助你登上大宝,大理段氏王朝需要你,记住,段氏列祖列宗需要你。你要变得坚强,变得坚不可摧,像个男人一样活着。不为了任何人,单只为了你自己。”
她说的好像这一切都与她无关似的,难道她不知道吗?他所做的一切全是为了她,若不是想守在她身边,他根本不会再回首府,再回到这座阴冷孤寂的王宫里。
她却要他不为任何人,单为了他自己而活?段正明趴在门上,似倚靠在她的身旁,“其欢,你不知道吗?我是为了你在呼吸,我怎么可以完全摆月兑你的身影?”
为了她而活?好,那就为了她活着,一直一直地活下去吧!
“段正明,你可以答应我——何其欢一件事吗?”
她知道,只要是她说的,他不会违逆半个字。
“活着,长长久久地活下去,直到我叫你死去的那一天——可以答应我吗?”
他点头,在她看不见的门这头,在她听不见的心中,以命承诺她——我,段正明只为何其欢而活,除非何其欢叫我死去,否则我会永远地活下去,即使被打入阿鼻地狱,我也要重返人间。
她的手指一寸寸摩挲着那道将他们隔开的宫门,似摩挲着他的发肤,分离近在眼前,她才惊觉他在她的心底已经沉积了太厚太厚,厚到连死亡都无法将他们分开。
慢慢地收回手指,转过身,她并不惊讶那个人就站在她的身后。
“王上,您圣体欠安,还当早些歇息吧!”
擦着他的身子,她往寝宫内室去,这才发现本该穿梭于宫廷之内的宫人、侍婢全部消失,整个寝宫只留下他们俩彼此相对。
这一夜,是逃不掉了。
她转过身来,与他彼此相对,拢起王后的袖袍,她的脸上赫然现出一派轻松,“想说什么就说吧!废后,我绝无异议。”
他反剪着双手,只是看着她,那样安静,那样从容,“我只想知道,在你下手前,一点都不曾犹豫过吗?”哪怕只有一点点——他自怀中拿出那块绣满映日莲花的帕子丢弃在风中,它顺风展翅,飞落在她的脚畔,染了血的帕子顺势沾了一身的尘埃。
她甚至不去看它一眼,双手缚在身后,她的姿态与他无异,二十多年的相处,让他们的习惯是那样的相似。
“那晚,在我把那块莲帕赠予你的那晚,我曾恳求你,请你放过我,成全我。我曾说,那是我最后一次对你说这些话,过了那晚,我将再不提此事。我给了你选择,是你逼我的。”
他点点头,她说得不错,她确是给了他最后的机会,如同他给了她最后的机会一般。
“不怕吗?杀夫弑君,天大的罪名,即便段正明登基做了王上,也无法为你开月兑吧!”
“你不会命上医为你诊治的,自然也就不会有人知道你死于毒杀,我便能逃过这一劫。我敢下手,就是冲着你的软肋。”
他们之间实在太过熟悉,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在彼此的掌握中,每一步都算计进了心坎里。
只是,他不懂。
“即便让你成功杀了我,成功逃月兑,段正明成功做了王上,那又如何?他是王啊,一国之君,怎么可能娶自己的嫂嫂为后?看着他左拥右抱,尽享后宫,这……难道就是你要的结局?”
他不懂,他果然不懂。
她轻笑,笑他太过聪明,机关算尽,于男女情爱却如同痴儿,“段素徽,这一生你爱过谁吗?从未爱过,你又怎会懂得真爱的含义?我相信段正明,如同他相信我;我爱他,如同他爱我。我知道,即便他做了王上,即便他坐拥后宫佳丽三千,他独爱的,只我一人——名分于我早已毫无意义,王后之位我都不要了,我还有什么可在意的?于我而言,有他的独宠专爱就够了,这便够了,比你算计的天下都还要够了。”
他再度点头称是,他是不懂,男女情爱于他太过复杂,他从未懂过,就像他从未被任何人爱过。
试想,连同他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结发五年的妻都想毒杀他,这世上还有谁曾真心爱过他?想要呵护他?
所以,他也大可不必去爱谁。
反剪着双手,他一步步,一步步走到她的面前,站定。
“其欢,听着,我接下来说的话,请你一字一句,听好了。那一夜,段正明受伤的那一夜,我命负王爷亲自护送你去明王府,负王爷问:身为男人,我如何能如此大度。我告诉他,我亏欠何其欢的太多太多,今夜,我把我这辈子欠她的都还了,过了今晚,我再不欠她什么。若她、若她和段正明仍一意孤行,我就容不下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为了祖宗的颜面,为了大理王朝的基业,当如何……便如何。”
当如何,便如何。
她仰起头望着他,嘴角挂着一丝冷笑,“当如何便如何?你能奈我何?你的秘密,不怕我说出去吗?”
他笑了,与她如出一辙。二十多年的朝夕相处让他们无论从神态、举止,还是处世之道都如同一人。
“我的秘密?我的秘密?那不是我的秘密,其欢,你到底不是从政之人,太不懂这权力场上的尔虞我诈,那不是关乎我一个人的秘密,那是关乎整个大理段氏王朝,关乎天下风云的大秘密。试想,一旦我的秘密暴露于人前,这大理王朝的君王之位必定会再起纷争。我曾对姑母说过,现在大理王朝的问题不在谁做王,而是安定——如今的大理,于外,宋国、西夏于大理虎视眈眈;于内,白族、彝族可谓水火不容,权臣之间更是力量交迭。大理急需时日变强变壮,而大理段氏也需这喘息的空当。我,段素徽何其渺小,如何敢操纵天下。所以这秘密,自然有人会替我守护。”
他靠近她,再靠近她一些,紧挨着她的鼻息吐露真言:“忘了告诉你,永娴太后临终前留有一封遗诏,据说是给了这后宫里的某位贵主儿。我曾试探过姑母——涟漪公主,应当就在她手上了。手里揣着那样一封遗诏,身旁又有高泰明那样一个想取我而代之的夫君,你猜她为什么不向天下公告我的秘密呢?”
阖上双眼,何其欢知道,她彻底地输了,输给了自小一道长大,做了五年夫妻的这个人。
可段正明赢了,赢了她面前的这个人。一番比较,她输得总不算太惨。
想到这些,何其欢睁开的双目中含着炯炯亮光,“段正明的身形出现在黑曜石镜上,加之有高泰明辅助,你这个王上算是做到头了。待段正明登基,失了王权的你,又能奈我们如何?”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