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
两个女人 第四章

美眷有她的理由:“你不知道,到外边旅行一次,亲友们期待着得点好处,不能令他们失望。哪怕是一块手帕也是好的。”

任点点头。她很喜欢吃生海鲜的样子。

美眷问她:“你喜欢日本菜?我不喜欢,每次总是叫炸虾饭算数。这种生鱼又贵又不好吃。”

任思龙抬头想了一会儿,“对于吃,我无所谓,罐头汤也吃好久。”

美眷骇笑,“罐头?罐头没有营养。”她说,

“那个味道,闻了都不开胃。”

任思龙静静喝着米酒。我明白她不是不想说话,只是她与美眷的思想不一样。

美眷见饭吃得差不多,她开始了。

“思龙,你真能干,天天这么忙,对事业太有兴趣。”

任说:“自己做老板才能够说‘事业’,现在只是做职员,做不好,要卷铺盖的。”

“不管怎样,你也够花心思的了,连吃饭看戏的时间都没有。”美眷说。

任的眼睛如宝石般隐约闪动,她当然知道美眷要说些什么。

丙然,美眷问:“思龙,你多大年纪?怎么还是女光棍?”

任笑,“我是一九五0的。”

“你跟我同年呢,可是你看我儿子都这么大了。”

任思龙隔了一会儿说:“你很幸福。”

我一怔。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我幸福?天下的家庭主妇多着呢,”美眷笑,“我真不懂——你为什么不结婚?”

我以为任会置之不理,可是她没有,她想了一想说:“没有这样的机会呀。

美眷愕然,“没什么机会?你敢情是开玩笑?你怎么会没人追?”

任思龙喝尽一杯米酒,“没有遇见适合的人嘛。”

美春说:“你的要求太高,你人太能干了。”

“不,不,”她否认着,不知道是指要求高还是太能干。

美眷是个政治家,她马上说:“我那个傻表哥很喜欢你,你是知道的,他有什么不好?”

我认为美眷问得太直接了,怕任思龙不高兴,但是她没有,她只是微笑,一边喝着酒,她今夜是这么好脾气。我很应该把题目岔开去,但是想到表哥期待的眼色,我由得美眷问下去。

“我表哥……”美眷说,“人是老实的好人,他很有理想,不像我们,胡里胡涂的结婚生子,他等了很久,终于碰到你,你想想能否培养这段感情?”

美眷这番话说得很老练很实在,听上去居然有点动人。

日本馆子内人渐渐少了,蓝白色的布帘晃动着,白衣的侍者都倚在门边。

不知道是否我多心,我仿佛看到任思龙的眼睛红了,是喝多了一两杯吧,再坚强的人也有比较软弱的一面,我知道任思龙的感情是极顶的奢侈品,是以她只要像常人那样,略为柔和一点点,我就觉得她对我们与众不同。

人真是犯贱的,越是得不到与难以得到的东西就越好。

我想缓和气氛,于是说:“这是缘分……”马上觉得自己俗,补充着,“有时候一下子就碰上对板的人。”

她不响。

美眷向我耸耸肩。

我们散步回酒店,一路上任思龙吸引了不少注意力。她那身白衣服,她那种倜傥的姿态,的确是鹤立的,路人都向她看。

美眷在大堂拉住了她不肯给她走。“明天,明天你干什么?”

“明天上午要开会,下午我想到横槟去走走。”任思龙说。

“为什么?”美眷问。

“美眷。”我不得不阻止她问下去。

任思龙只笑笑,“我喜欢港口。利物浦、香港、横槟、里奥日内户。”

“你后天要走?”美眷失望。

“是,公司一定会追我回去的。”任思龙说。

“那么今夜我们看电影去,”美眷孩子气发作,“看小电影,思龙,陪我们?”

“美眷。”我又叫她一声。

任思龙笑说:“那不如看月兑衣舞,我比较喜欢月兑衣舞。

美眷几乎没拍起手来,“好哇好哇!”

我看着她们两个,“不是真的!”我瞪大了眼睛。

美眷说:“你别去好了,我与思龙去,思龙,你会带路是不是?”

“好,我不去,”我说,“你们闹去,我不够勇气带两个女人进场去看月兑衣舞。”

美眷在那儿挤眉弄眼的,得意得不得了。

任思龙微笑,“那么施先生,我们过两小时回来。”

她真的要把美眷带走。

我连忙说:“喂,你们两个人小心!”

她点点头,我又觉得自己小家子气,不知为什么,在她面前,我老是做不对事情。

她们走后,我在房中安排我们两个人的行程。

我不明白,从香港到东京,数小时的飞机,任思龙忽然与我消除了敌意,多亏美眷做的公关。

九点半的时候我接了一个长途电话,是美眷的表哥打来的。他说没找到思龙。

我对他说:“我们看到思龙,她与美眷看月兑衣舞去了,你稍后再接到她房间去,她后天要回香港,你落力追吧,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表哥挂了电话。

美眷十点半回到酒店房间,喜气洋洋。

我看她一眼,“月兑衣舞真有这种魅力?除了新婚那夜,你从来没这么高兴过。”

“我们玩得很放。”美眷坐在床头,笑着告诉我,“思龙很可爱,她太好了。我们买票进场,一边吃冰淇淋,一边看表演,原来她带我去看滑稽月兑衣舞呢,笑死我,看完之后我们又去喝啤酒。”

我纳罕,“你们谈得来?”

“她似乎很熟东京,我觉得她对人很好,表哥喜欢她是很有道理的,我很久没有过这么轻松的一夜了。”美眷躺在我身边,叹一口气,然后笑笑。

“她回自己房了吗?”我问。

“嗯。”

“很好。”我说,“明天你们可以再度把臂同游。”

“不行哪,明天她要去横槟。”美眷问,“是去看海吗?”

看海,自从“四百击”之后,看海有了新的意思。于是老太婆也流行看海。任思龙不似这般俗人,被做滥的事不宜再做。她大概是去探访朋友罢。

第二天她很礼貌的留了一张字条给我们,说她会直接回香港,不再道别。

美眷放下字条。

美眷说:“她真行,想想看,一个人独来独往,多么自由,简直像阵风一样,”她吐吐舌头,“叫我一个人跑来跑去,我吓都吓死了。”

我沉默着。

任思龙不见得天天都有那么好的心情,哪一天她办事急躁起来,就会把美眷这种友人一掌推开。

她会的。

如果没有这种本事,怎么可能做得到这么高的职位。再过几天,我们也回家了。

这次旅行没有什么值得提的,除了:(一)美春玩得非常尽兴。(二)碰到任思龙。

美眷回来后知道她表哥追求全盘失败。

任告诉他:“你不是我要找的那个人。”

依我看,任思龙根本没有在找。她可有什么时间?

表哥的失恋令我们非常为难。

美眷把他叫到我们家来吃饭,他坐在那里喝拔兰地,一杯又一杯。

我说:“看,我几乎天天与她地面,实在看不出她有什么值得神魂颠倒的地方。”但是我问我自己:是吗?真的吗?

表哥沮丧的说道:“真没想到她那么重视工作。”

“别傻了,”’我劝导他,“那只不过是她的借口,她不爱你,你明白吗?”

“我真是不值一文?”他问我。

“看,她不爱你,并不影响你的存在价值,两者之间不发生关系,你这人是怎么了?”我不以为然,“男子汉大丈夫,何患无妻。”

“扬名,我不能使你明白这种感情……我”

我老实不客气,“你太没种了!”

“扬名!”美眷阻止我,“你不能帮忙就算了!”

“是是。”我唯唯诺诺地退出去。

心中想起那夜里,就在我自己办公室里,她给我一种惊人的震荡感,她那懒洋洋、迷茫、孩子气、感叹的语气。她并不美丽,但是人们会记得她的脸,这是表哥不能忘记她的原因?

表哥那天喝醉了,睡在我们的客厅中。

第二天我大早去开会。上午把工作解决掉,下午坐在那里看剧本。

玛莉进来说:“任小姐想与你说几句话。”

“说什么?”我一惊。

“这篇故事的本子交到她手中,她看不懂方小姐的笔迹,又不能交给别人读,因为是保密的文件,因此要你简单的读一次。”

“那个故事大钢几乎是五千字,我怎么读?”我反问,“我马马虎虎的讲一次是可以的。”

玛莉耸耸肩,“你跟她说吧,她在等。”

我拿起电话,“任小姐?”

“施先生,我等了足足五分钟。”她声音冷冷的。我叹口气,“对不起,任小姐,我现在把故事大纲说一遍,你把它记下来。”

“谢谢你。”

这女人,白天与夜里是两回事。香港与东京是两个人。

“现在开始。王氏企业有三个股东。王氏占最大股。王有三个女儿,但没有儿子……

“大女儿一早月兑离家庭,踪迹不明。二女儿在英国剑桥读法律。三女儿嫁了另一股东孙家的大儿子,但是大儿子爱的是王家的大女儿……”

我一直说下去,并不敢问她明不明白。

她一直听着,隔一阵子给我“唔”一声。

等我说完之后,她说:“如果还有细节问题,向谁提出?”她的语气是试探性的。

“你可以问玛莉要方薇的电话号码。”我说,

“她是故事大纲的负责人,她会很详细的告诉你。”

“但是,方小姐拒绝接别的部门的电话。”她说道。

“不会吧?”我问。

“她说那是你下的命令。”她提醒我。

“呵?”我一惊,“哦……好,我去取消它吧。”

“太好了,谢谢。”她说。

她并没有马上挂电话,于是我迟疑一下——

“任小姐。”

“是?”

“我有点私人的事,想跟你说一说。”我还是提了出来。

“请说。”

“日本回来后,你见过我那表哥吗?”我鼓起勇气。

“见过。”她说。

“你不能给他一点机会?”我问。

“对不起,忘了这件事。”我马上收篷。

“不不,我不介意。我跟他说明了,我并不打算嫁他,如果他准备无限期的跟一个女人看戏吃饭,我并不见得会拒绝他的约会,可是在我心目中,他与我的工作比较,永远是工作重要,因此他必需耐心地等待我有空档的时候才能够见他。”

我沉默一下,“他的地位很不重要。”

“是的。”她说:“人们做事总是具比较性的,什么重要先做什么。”

“也许有一日你会为一个男人放弃工作?”我问。

她笑,“人们有时候肯为爱人牺牲生命,这些故事历代都有的,不外是因为在比较之下,当时爱情显得最重要。”

“是的,”我说,“我很明白。”

“我永远不会为他做一个好妻子,相信我,为一个人坐在屋子中煮饭洗衣,需要很多很多的爰。”她停一停,“他误会至深,我们谈得来,不错,但是我不爱他。”

“但是他爱你。”

“我知道。他告诉过我。他很幸运,至少我知道,有些人默默地爱了一生,对方并不知道他的存在。”

“他目前的心情不大对劲。”我说。

“他会痊愈的。”

我沉默一会儿,“谢谢你,任小姐,与你说话是种愉快。”

“谢谢你。”她放下话筒。

林士香进来,拿着一大叠照片,“喂,施,这个女子是谁?”他把照片递上来。

我才一看,就知道是老板与任思龙在开会时拍摄的。

“干什么?”

“这个女人,你看看,我们那个《职业女性》的政戏,就需要这样的人材。”

“谁?”

“这个女孩子。”

“她不是女孩子,她是女暴君。”我说。

“是谁?”

“营业部的任思龙。”我说。

“哦,就是她。”林张大了眼睛,“久仰大名。”

“你到别的地方去发掘新星吧,别在老虎头上拍苍蝇。”

“可是你知道我们这次找的是气质加容貌。”

“林,你想想,你这个监制是怎么做的?哈佛商业学校的学生会演电视片集?”

“你别自轻自贱的好不好?”林白我一眼,

“莫名其妙,拍电视有什么不好?有女人拍戏拍得做皇妃的呢,没有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是,是。”我点头,“你去试试吧,非碰得一鼻灰回来不可,去!去!”

“你这个人有毛病,”林瞪我,“听说你们都已吵过架了,是不是?”

我不承认也不否认。

“玛莉,替我打个电话过去,说制作部林士香求见。”林说。

我说:“下流。”

制作部与我无关。我可以静观其变。

电话接通了,林到那里鼓起如簧之舌,说了半日,人家只说一个“不”字,他就颓下来。

我给他一个“是不是”的眼色,自己下班回家去。

美眷说:“她又不漂亮,找她拍戏干什么?”

美眷自幼被誉为美丽的女子,她自觉很有资格批评别人的容貌。我看她一眼,不出声。

“你认为她美吗?”美眷问。

我不出声。

“她很能干,很会安排事情,但说到美丽……”

我微笑地接上去,“就比不上施陈美眷了。”

“你在胡说什么?”她笑着白我一眼。

“你的头发现在比较直,”我说,“过一阵子也许更好。”

“你这人真是的,为我烫个头发,闹多久。”

但出乎意料,林士香不晓得再用什么办法,竟说服任思龙客串一集一小时的制作。我非常惊异她竟会有兴趣参加拍摄的工作。

剧本早已通过,为了她,我再重看那个本子。的确非常适合她演,我问林:“剧本是方薇的杰作?”

“是。方薇承认是见过她之后得来的灵感。”

“没有戏剧性,故事轻往日的单元剧更薄弱。”我说。

“这样镜头与演员才能尽量发挥。”林说,“你看着好了。”

“任思龙会有时间?”我问。

“她有假,嘿,我林某简直遇到红粉知己。”他得意死了。

“你当心方薇的拳头。”我警告他。

“不怕,公私两明,你要不要来听我们的对白?”

他们开会那日,我在场。

我不相信。我一定要看个明白。

任思龙比谁都可要准时,我与她几乎是同时到达的。

她看到我,笑一下,坐在我对面。

我问:“你喜欢演戏?真没想到。”废话。

“嗯,”她点一下头,“剧本写得很好。”

清晨,她的头发漆黑地垂在白衬衫上面,卷曲得纠缠不清,看着可令人心烦,是怎么烫的头发!

“现在卷发很流行?”我想起的爆炸装。

“我天然卷发,不努力吹直就是这样子。”她答。

“是导演的要求。”林土香在我身后出现。

她回头笑,笑得十分的柔美,牙齿一颗颗雪白,又宽又短,孩子气得竟那么厉害,我没想到她有天然卷发。

我忽然有点生气。她不听我,也不听老周,表兄这么追求她,她睬也不睬,林士香凭什么得到她的青睐?

我把文件夹子翻过来,又翻过去。

“从今天开始,”我说,“请大家准时出席开会。”

“是。”林说,“但是创作组一组人都是天才,你不能期望天才的行为跟平常人一样。”

我说:“是天才还是白痴,我还不能决定。”

林看任思龙一眼,她正把手托着下巴翻剧本。

我很少看到她这么松弛这么正常,像一个士兵退伍,又像个旁观者,悠然之态毕露,换了一个人似的。

他们陆陆续续的到了,我们围着度读对白。任思龙的声音很好,情感把握得恰到好处,领悟力当然比一般演员高得多。

有一两个男演员目不转睛的盯着她,误会她是我们旗下新人,仿佛一收工就打算吊她膀子。

林跟我说:“任思龙真是漂亮,你觉得吗?”

“很多人都觉得了,”我说,“你看那两个英俊小生,蚂蚊见到蜜糖似的。”我停一停,“但是我不觉得。”

我们说得很低声。

“她有时代感,”林说,“尖端。”

我看她一眼,她在喝红茶,头侧侧地非常慵懒,失发披在一边,耳上的钻石耳环闪闪生光,她看上去比较年轻得多,因为一直没说话,似乎连女性的温柔也兼有了。

她的耐力似乎无穷无尽,眼睛里带笑意,她好像在说:制作部的节奏慢得这样,简直可以在这里休息。

这不是营业部的任思龙。

小息的时候我跟林说:“真倒霉,她仿佛是来渡假似的,太看轻我们。”

林注视我,“施,你太奇怪,仿佛只有你看不到任思龙的好处。”

“还有老周,”我抗议,“老周的意见与我一样。”

“学老周,社会有什么进步?”林向我眨眼。

中午我们在外面餐厅吃饭,她吃得很多。

没有秘书,没有公事包,没有文件,她终于自由了。

我问:“喜欢演员生涯吗?”

英俊小生甲说:“一定喜欢的,是不是?任小姐?”

英俊小生已抢着递茶点烟,“任小姐,习惯了就好的。”

我气得闭上了嘴巴,用眼角打量甲乙两人,一副软饭相,衬杉三四粒钮扣不扣,裤子宽宽地,高跟皮鞋……真讨厌,呵还有卡地亚表,男用手袋。

林士香问她:“营业部商业气氛太重了,是不是?还是制作部与创作部好。”

任笑笑,“我们的确是活在商业社会中,我很习惯。”

我用手撑着头,老板用到她这样的伙计真是福气,每天二十四小时都记得她在代表营业部。

我叫来了伙计,还没开口,任思龙忽然代我接上去,她说:“云尼拉冰淇淋苏打。”

我几乎跳起来。她怎么晓得?

她在微笑呢,很温和地。

我的心卜卜地跳,我的文件夹子跌在地上。不不,这不是任思龙。我迷惘地低下头。

我的冰淇淋苏打来了。

全世界的编剧与演员都争着与任思龙说话,但是她却讨好我。

我默默啜着苏打。是她替我叫的。

我最心有的饮料,自五岁起最欢喜的饮料。

我在他们午餐后便回办公室。心神不宁。

玛莉问道:“任小姐怎么会答应拍我们这戏的?”

“我不知道。”

她没有告诉我。

“也许她想玩玩。她今天穿什么衣服?人家说我们电视台最会穿衣服的便是任小姐。”

“谁说的?过分,那个人准是想到营业部谋份差使。”

玛莉笑,“我不管,反正我会等着看那集戏。”

我坐在安乐椅上。她坐过这张椅子。我有种几乎温暖的感觉。

下班开车回家。

美眷问:“这么早?近日来仿佛比较空闲。”

“是。”我伸个懒腰。

“爹爹,陪我下棋。”小宇缠着我说。

“功课做好了?”

“做好了。”

“小宙呢?”

“外婆家。”

“怎么老往外婆家送?”我问。

“外婆寂寞——你老人家怎么了,一辈子不过问家里的事,有空就忽然抽样调查,大发议论,什么意思?”

“对不起。”我赔笑,“对不起。”

“喝什么?”她问。

喝什么?不是一直知道我喝云尼拉冰淇淋苏打吗?

小宇抽棋盘摆出来。

“喝什么?”美眷又问。

“你不知道吗?”我问。

“施先生,你别卖关子,好不好?”美眷不耐烦。

我低声说:“云尼拉冰淇淋苏打照旧。”

“我也要!”小宇叫出来。

美眷回厨房去了。

我想起已婚男人最喜欢说的一句话:我妻子不了解我。

我实在奇怪美眷了解我多少。

她把冰淇淋苏打搁在我与小宇面前。

“别喝太多,就吃饭的。”她说。

她照顾了我们十年,但是她了解我吗?

小宇说:“将军!”

“别乌搅,”我说,“我们还没有开始呢。”

“我买了些新衣服。”美眷说,“你不怪我吧?”

“买得起尽避买,”我说,“天天换一件好了,妻子穿得好是丈夫的面子,丈夫衣着整齐是妻子的功劳。但是老天,你不认为你买得太多?在东京选的那些呢?”

她不理睬我。

我放下棋子走到房间一看,一床都是五颜六色的衣服,只好马上又回到客厅与小宇继续在棋盘上大杀四方。

小于,我的儿子。生命的延续,多么自私的举止,把他带到世界上来,因此我的生命得到了延续。他们说他像足了我!不大说话,睡前看一会书,喜欢穿白衬衫。

我注视着小宇的脸,太阳棕色皮肤,圆圆的鼻头,他把手撑在下巴上,正在动脑筋要设法吃掉我的车,睫毛垂下来,眼睛清澈,嘴唇薄得几乎透明,儿童都是美貌的,我爱小宇。

他笑了一笑,“爸爸,轮到你。”

我进炮。

小宇的手肘处粘着纱布,不知是什么时候跌伤的。

我关心他太少,知道他太少,我忙着在工作上证明我自己,忽略太多。

“小宇,”我问,“你快乐吗?”

“我?”他睁大了眼睛,“当然,爸爸,表舅舅买了照相机送给我。”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说,“我是指……”

“快吃饭了,”美眷说:“谁嬴这一盘?”

“爹爹快输啦!”小宇笑道。

美眷笑说:“谁下棋都比你爹爹强,他心不在焉。”

“小宇,功课辛苦吗?”我问。

“不。”他摇摇头。

“与老师跟同学在一起,相处好吗?”我又问道。

“蜜斯王最喜欢我,但是邱志雄捉了蚂蚊塞进我认领里。”

“哦。”

“爹爹,将军,你早没棋了。”

“是。”美眷说,“我们收棋子吧。”

小宇把东西收掉,跳跃着走开,他取了脚踏车,要下楼去玩,美眷不放他,说道:“马上要吃饭,你还下去玩得一头汗,干什么?”

我说:“让他去吧,将来他长大,天大的事也不能再使他像今日般快乐。”

美眷白我一眼,“我听不懂你说什么!这是我的儿子,我懂得管教他。”

小宇也并不抗议,乖乖的坐下来。

我很纳闷。人类是这么安于环境,这么乐天知命,很明显地,小宇并不是哪吒。

制作部打一个电话来。

“我们明早举行记者招待会,在老板的游艇上怎么样?要不要与孩子们乐一乐?”

主意倒是不坏,只是人会大多。

“来吧,游艇有六十多尺,不会很挤。”

“我怕记者,尤其是娱记。”我说。

“你算了吧,星期天孵在家中,做豆芽生意还是鸡蛋生意?”他们笑。

“怎么来?”

“开车到西贡海员会所,等你呵!早上九点半。”

小宇拍手赞成。

美眷说:“我马上让佣人做三文治与沙拉,买多点水果。”

“好。”我说。

可是星期六夜我看书看得很晚。

美眷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她嘀咕,“再这样,我去与小宇睡,受不了。”

第二天我起不来,被小宇拉起床。

“小宙呢?”我问,“索性过继给他外婆了?不姓施改姓阵?发生了什么事?”

“我的天呵,你快换衣服好不好?都在等你呢!”美眷气得什么似的。

我飞车赶到码头,他们已在那里等我。我忙着道歉。

林士香问:“你怎么了?忘了起床?”

记者不多,才两台麻将。

我问老周:“怎么,任思龙没有来吗?我以为她是林的新偶像。”

小王说:“谁请她我就跟她有不共戴天之仇,我们还玩不玩?”他咬着苹果走开。

不知为什么,我倒是想起两句话:过高人愈妒,地洁世同嫌。然而不必替任思龙担心吧,像她那样的女子,她有她的天地,她有她的朋友。请她,她又怎么会有空来呢?

船驶了十五分钟到西贡,海蓝得令人不置信,我带着小宇下海。美眷早已在搓麻将。

林游在我身边,我问他:“什么时候与方薇结婚?”

“结婚?呵是的结婚,要对一个女人表示最大的尊敬,还是与她结婚,我们是打算结婚的。”他说。

我让小宇抓住啊泡。我说:“要结快点结。”

他说:“真没想到,等了那么些年,找了那么些日子,她居然便是我身边接近的人,我太快乐了,简直没有时间想到结婚。”他笑。

“你们没有吵过架?”我说,“我是指恋爱期间。”

“没有,一次也没有。真是太出乎意料之外,是不是?”

“唔,”我说:“但是——”

“看!”林忽然说,“看那边的快艇!”

我转头过去。

一艘小小的快艇正咆哮地把一个滑水的女孩子拉上水面,那一刹那,她冉冉自水中升起,如一朵莲花生自水中,不到三秒钟她已经扬洒而去,水花四溅。维纳斯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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