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
安琪儿写照 电梯

这家大厦的升降机速度极高,由底层到四十七楼,总共需要二十秒钟,精神不佳的那一日,这甘秒钟就能令你耳膜震痛,故此只能张大嘴以减轻压力,即使人家看到会想“哪儿来的伤傻女”,也顾不得了。

电梯的设备很新,没有按钮,只有一格格的小型感应器,一碰便有记录,届时停站。开头以为是手指上之热度令感应器生效,后来发觉戴着手套,也一样起作用。

科学一向是神秘的,不是我这种光在大学比较罗伦斯与其他廿世纪英国文学的人可以了解.

电梯内亦没有“正在上升”的指标,到达某一层,有暗红色电子数码题示,同时有一把机械化、平板、低沉的声音,用英语报告“你在第十一楼”,或是“你已到达三十五楼”。

很可怕,十足十是老板的腔调。

我不喜欢这部电梯到绝点,因为它内部到处镶着镜子,前幅跟后幅对照,形成无数人影,猛一抬头,十足十鬼影幢幢,一时间也分不出是友是敌,是阴是阳。

这部电梯是迷离境界,随时准备带人到不知名的空间去,这已为一个叫卫斯理的人所证实,他写过有关电梯与大厦的故事,非常恐怖。

再不喜欢它,每天也起码得搭乘它两次。

不喜欢有什么用?

谁喜欢上班,谁喜欢装笑脸,谁喜欢过这种枯燥寂寞的日子?

命中注定你要进入这种模式,你就得过这种生活。

今天是我生日,感慨特别多。

不是没有人送花,不是没有贺电,但不知后地,情绪非常低落,顿生“无才可去补苍天,在人红尘若许年”之感。

在事业与感情上,我都没有获得一帆风顺的机会。

累积的失意,在特别的日子,像过年,像生日,特别显着。

平时,因为工作忙,不那么去注意。

今日下班特别迟,好些朋友要请吃饭,都推辞了,藉词已经有约,不想领情。

决定独自回家听音乐,喝一杯威士忌,静静渡过这个日子。

七时一刻离开写字楼,照往日的习惯,踏进升降机。

机内已有一位男客,注意他是因为他高大英俊,而且一张面孔看上去很熟。

电光石火之间,我记起他是谁,他是此间的一个公众人物,很有点名气,在娱乐事业颇有发展。

我没有令他难堪,我低下头,佯装没看见他。

鲍众人物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他们也需要私人时间。

电梯往底层下降。

就在这时,它顿了一顿,忽然卡住。

电子声音闷声不响,并没有说话,乘客不知道身在何处。

连忙伸手按感应器,没有反应。

在这个时候,任何笨人都知道,电梯坏了。

我毫不犹疑地按警号。

如果管理员不是去开小差的话,我们很快便会得救。

此刻我庆幸与我同困一梯的是位知名人士,我可以放心,他不会有什么不规行为。

我没有开口。

他也没开口。

也许他同我一样疲倦。

我俩各占一角,很冷静的等候。

警号掣已经扳下,不必担心。

这个时候,小小电梯内四面人方的镜子更加诡秘可怕,到处影映,像不知有几许魂魄要夺镜而出。

——不知是谁设计的,真该打板子。

唯一的安慰是他没有讲话。

最怕人与我搭讪,车上,船上,飞机,邻桌……说话要力气,我就是没这个力气。

况且话中虚伪多,空洞得有回音,说来干么。

我耐心等候救驾。

他见我沉默,也放下了心。

我不谙传心术,但小小空间中,气氛紧张抑或松弛,是可以觉察到的。

他穿着一套深色的西装,很含蓄很斯文,修饰得比般人要考究,但没有想像中的浮夸。

他取出香烟,犹疑一下,不知是否该征求我同意。

我给他一个眼色,点点头,示意他进行。

他感激地点点头,燃着了烟。

我们始终没有讲话。

我看看表,七时三十分,甘分钟过去了。

这时麦克风里传出声音:“电梯乘客注意,请耐心等候,我们会在十分钟内把门弄开。”

我有点怅惘,呵,要出去了。

躲在这裹不错哇,远离一切世事。

不到十分钟,电梯再度活动,一枝火箭似坠向地层,门依时依候打开。

他让我先出去。

算很难得了,这么讲礼貌。

我向他点点头,他也向我示意。

我们一声不响的各奔前程。

大城市内有什么是天长地久的呢,有,钢骨水泥,水门汀森林可以长寿至数百年。

生日哩。

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淋浴吃三文治,然后扭开电视。

看到画面,一怔。

萤幕上的正是那位先生。

女主持人花枝招展地问他:“你迟到半小时,这是何故?”

他开口了,“我被困电梯里三十分钟,”

“真的?”女主持无缘无故花枝乱颤,像是听到最好笑的事似的,“电梯中有没有其他人?”

他略为犹疑,“有。”

“是同性还是异性?”

我没有看过比这更无聊的节目。

他说:“是位小姐。”

那位小姐就是我了。

我觉得这个生日过得很精彩,比别的生日特别。

我朝萤光幕扬一扬酒杯。

主持人问:“与你同处三十分钟?她有无请你签名?”

“没有。”

“没有?”

“她没有把我认出来。”

主持人笑,“你太会开玩笑了……怎么可能没把你认出来?”

他们转了话题,说到他新完成的作品。

那位先生神色自然,有股清秀的气质,很讨人喜欢。

原来适才他是往电视台途中。

看完节目,熄灯睡觉。

在今日之前,我从没想到会活这么久。

生日越来越残酷.

第二天红日炎炎,也就把前一个晚上的事忘了。

生日既过,也不再感慨。

居然嘻嘻哈哈地与同事若无其事地有说有笑。

男人聚在一起,说女人。

女人聚在一起,自然说男人。

大谈未来对象要具备些什么条件。

空谈有什么用?到之二十五,只要是活的男人,也就是好伴侣。

当真轮到我发表意见的时候,也只得矜持的说:“我要一个英雄。”

她们不明白。

我也没再解释。

下班的时候,仍然用那部电梯,仍然不喜欢它,仍然勉强自己接受它。

六年半了,在这幢大厦出没,没有一天开怀,不知恁地,日日意难平,多么刻板的日子,无法突破,无法自救……真要命,理想不能达到。

电子喉咙向我报告:“你在十一楼。”

今日,同梯人是两个脸上长满小庙的后生小子,大谈保时捷跑车有什么优点。

我有一丝寂寥。

黄昏,太阳比较淡,出了电梯,走到街上,溜踏着橱窗。

心不在焉。

原来有人与我一般不爱说话。

真是难得的,尤其是做他们那一行,不说话怎么行?

吃开口饭的人不开口,我莞尔,未免有点滑稽。

可惜他不是一个普通人呢,我惋惜的想。

做一个特殊的人,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但至少他本人可以获得一定的偿还与报酬,名人的伴侣,才真正难做,永远是影子,永远不讨好,付出的心血落在水中,即使修成正果,也得战战兢兢。

不必了。

快乐同名利有什么关系呢。

但如果他是普通人,他正是我欣赏的那种异性。

单是不多言已是黄金般难能可贵的质素。

天气开始凉,很年轻的,十多岁的男女孩子,对于天气没有感触,什么时候都是玩的季节,打球游泳旅行看戏……我也会经渡过那样的青春期。

现在秋风一起,但觉萧杀。

饼一日,站在路边等车,淡淡日光,灰尘飞舞,令人有前途茫茫之感。

并不是没有归宿的缘故。

所谓归宿,不过是嫁人组织家庭,继而生儿育女,那还不容易。

我要的却不是油盐柴米与老爷女乃女乃生日送什么礼这些,我要一个人握住我的手,问我是否想跳舞至天明,问我是否要制造罗曼史。

听上去很老土吧。

我俩可以在深秋时分到海德公园去散步,满地黄叶,呵气成雾……

没得救了。

从来不会想过如何在黄金股票上着手。

不禁苦笑起来,头低低的踏进电梯,过完刻板之一天,打道回府。

我听到咳嗽声。

咦。

谁故意引人注意?这并不是真的咳声。

我一抬头,噫,是那位先生,又遇上了。

这还不算什么,令我感到震荡的是他双目闪烁着无限喜悦。

既然如此,我也不必掩饰自己。

我微笑,朝他点点头。

很久没有微笑,居然笑得这么自然,真不容易。

他有点腼腆,不知如何开口。

索性不开口,我仍低着头,但嘴角的微笑没有消失。

电梯到了楼下,真有点依依不舍。

他走在我身边,怎么,同路?

如果他请我去喝一杯啤酒,我会同往,反正我要到“牛与熊”去松弛一下。

他没有邀请,我只得往前走。

他也没有离开,紧随我。

忽然之间,熙来攘往的人群一点作用都没有了,他们以慢动作淡出,整条街上,只剩我同他两人。

是,我们没有握手出也没有问我是否要去跳舞,但已经有那种暖洋洋的前奏.

他随着我进酒馆。

女侍认得我,给我取来例牌饮料。

我们坐在小小圆桌边,面对面,膝头几乎碰到。

我努力想开口说话,但不知应说什么,总不能问“先生贵姓,到什么地方玩多”,况且我知道他贵姓,本市每个人都知道他贵姓。

看情形他也在努力思索,奈何终于没说一个字。

他会不会当我是哑巴?

就算是,也不重要,因为我没有非份之想。

倒是他,该利用这个机会好好放松,很难得有人坐在他对面而不喋喋地求他签名的地步,真不容易。

为什么要求签名?是否要证明的的确确见过该位名人?真是奇怪的心态。

才想到这里,四周围已经有人转过头来看他,同时窃窃私语,特别是女孩子,已经有所行动。

他也注意到,露出烦恼的神色来,双目中且有一丝无奈。

我匆匆喝完手中的黑啤酒,放下钞票,站起来走。

有几个女孩子叫他的名字,我们假装没听见。

走出酒馆,他的情绪已经低落。

我扬手叫了部街车,他替我拉开车门。

我向他点点头,上车而去。

这是我毕生最奇特的一个约会。

毫无疑问,他喜欢我,因我对他的名气不感兴趣。

这是真的,我只对他这个人有好感。

如果他要见我,他知道我在何处出没,如果我要见他,我可以打开报章杂志。

但是名气与他,已不能分割,两者共用一个心脏,如连体婴,分割会导致死亡,没有可能他会做回一个普通人,况且普通人也不好做,做名人做久了,早已忘记如何做普通人。

我很同情他,希望也有人同情我。

下雨了。

细丝毛毛雨,懒得打伞,淋湿的大衣只要抖一抖,又可以再穿上。

这一季我挑了件大红的呢大衣,因习惯低头走路,过马路危险,希望红色引人注意。

电梯还是那一部电梯,工作还是那份工作,人还是那个人。

他总比我先在电涕里,故此他的出没点在高几层,我们已是四十二楼,上面只余五层。

那五层大部份是律师行,大概是来找法律顾问,而且来得很频。

实不应花太多时间在他身上。

饼没多久,我跟老板到夏威夷出差。

这是一个全世界最闷的地方,有人说,在夏威夷,不能同一日晒太阳或游泳,要分开来做,否则第二天不知于什么。

刺目太阳,不但摧残皮肤,也令人烦躁,没事时躲酒店房内睡大觉。

南太平洋不是没有好去处,只不是夏威夷群岛。

老板同人诉苦,“我这助手什么都好,可惜冷若冰霜,很难博她一笑。”

他不是坏老板,公事上臭得似猪,但感谢主,从没邀我喝过咖啡。

十天后回到老家,一切记忆都已冲淡,旅游就是有这个好处,于是一切又可以从头开始。

加薪那一日,我去买了一只蒲昔拉蒂的戒指。

在本市,没有贵族与平民之分,再名贵的东西,普通人也可以买得到。

进了电梯,忍不住伸长手欣赏。

有人说:“美丽的指环。”

我一颗心剧跳,是他,又是他,连忙转过身子,却看到一张陌生面孔。

我呆在那里眨眼。

那也是个英俊的年轻人,但不是他,我还以为他终于肯开金口了呢。

那年轻人笑说:“对不起唐突你,我是楼上陈王张律师楼的张守信,”他伸出手来,“我知道你是英资洋行的人,我们一直有业务往来。”

我看着他,不打算与他握手。

他说下去:“我知道你叫美芝,指环不是订婚戒指。”

他再伸了伸手。

我只得与他的手碰一碰。

“我留意你已有一段日子,你老是心不在焉,从来不抬头,同你笑也看不见。”他说。

是,这是我,说没错。

我们步出电梯。

“美芝,来,大家年轻人,别拘束,去喝杯啤酒。”

我摇摇头。

“说话呀。”

“改天吧。”

他没好气的看着我,仍然活泼地笑,“改天是哪一天?这样吧,星期六同你去跳舞如何?”

他真热情可爱。

但他不是他。

世事往往如是。

人的本性也往往如此,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他看着我,“说‘好’”。

“你会探戈吗?”我问。

“现在都没有地方跳那种舞了。”

我笑,他不懂。

“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跳慢四步。”很努力。

“改天吧。”我说。

转头就走开,似无人情味,不过似小张这样的男孩子是很多的,不能兼顾。

小张的好处是用功,第二天就送来一株小小的蝴蝶兰,一张卡片上写着“跳舞?”我笑出来。

不可小觑他哩,真的锲而不舍,我喜欢这种人,有诚意。

字条上写着电话号码。

我把它放在一边,这样的功课还不够,他还得继续表演。

下午电话来了。

一听到他声音,我就笑道:“不跳舞,”

他说:“至少你笑了。”

这倒是真的,要找个人来引我笑,也不是这么容易的事。这年头谁肯做小丑,小张待我不错.

“吃饭好不好?吃饭不伤体力。”

“你真的不放松,是不是,”

“女孩子需要呵护,她们有权使小性子男人有义务迁就女性。”

我感动了。

女人就是这么简单,只要听几句动听的话,只要拍拍她们的手臂,只要稍微和颜悦色,她们便会去卖命。

甚至不需要骗她们,她们本身已是编故事的能手,再不开心的时候,她们也会安慰自己,添一件衣服,买一盒胭脂,第二天又凄酸的起床再一次做人.

你看,小张不费吹灰之力,已经感动了我!

我已经要报他的知遇之恩。

“喂,喂,美芝,你还在吗?”

“在。”

“下班我在电梯口等你。”

又是电梯。

心情是完全不一样了。

假使小张是他,才算称心如意,现在退而求其次,总有点勉强。

命运总是这样。没有人拿到过一百分,要不就委屈一下,要不拂袖而去。次货总比没货好,于是我们安慰自己:“退一步想。”

就是这种琐碎的委屈,加在一起,使人憔悴。

有几个人可以执着地耐心等候他的理想?为了避免吃更大的苦,总是半途妥协,沉默地依俗例过他的下半生。

这样推测下去,假以时日,小张不难演变成为我的对象。

他活泼健康。光明磊落,但我心目中的配偶尚不止如此,我是有点虚无飘缈。

要求太过高不是好事,令晚要出去尽欢。

下班,拢拢头发,补一点妆,磨多十分钟也好,女人不是爱迟到,而且怕早到,我们脸皮薄,不能忍受站在大堂等人驾到。

我张望一下,他已经到了。守时,也是个很大的优点,至少表示他在乎。

他看见我,表示极大的欢欣,迎上来向我保证,“我知道有个吃法国菜的好地方,你会后悔跟我出来,因为在那种地方,你不能节食。”

多么风趣。

我没表示什么。

电梯门打开,我一抬头,便呆住,是他,是他。

不过今日他身边有人。

有一位艳女郎,最新的发型化妆与衣饰,紧紧靠在他身边,十分娇嗲。这种女子曲线另有一功,可以紧紧贴在男人身上,天衣无缝,黏成一块。

他也见到了我,一怔。

他怎么看小张呢,这时小张正滔滔不绝的对我介绍法国莱。

他以目光同我打招呼,牵牵嘴角。

我无奈伤怀的看着他,很是眷恋。

又遇上了,可惜大家身边都另外有人。

他的,是他之同道中人。我的,是我之同道中人。

那位小姐娇滴滴的说:“房子过了户,了一件事,下个月可以放心发帖子。”

这时小张的目光也被这对俊男美女吸引,停了嘴,不再说海龙王汤。

那位小姐低声问他的伴侣,“你怎么不说话?”

他不回答,点起一支香烟。

小姐发娇嗔,双眼水汪汪,旁若无人。

幸亏这个时候,电梯到了楼下,我们不必被逼观看话剧。

我低着头先走出去,小张又开了话题,这次是说葡萄酒。

走到路边,我终于忍不住,回头望一望。

碰巧他在上车,也回头看我。

小张拉我,“走这一边,美芝。”

我收回目光,回到现实世界,跟小张走。

“你有没有看到那一对男女?”

我茫然。

“你看你,不知在想什么,”小张笑,“是当令最红的男女明星呢。”

我低下头,“我不大看电影。”

小张忽然很温柔很温柔的说:“不要紧,我还是一样的喜欢你。”

我再一次被他引笑。

“从明天开始,我接你上班,等你下班,不过先让我们喂饱肚子再说……”

我说:“我要吃蒜头面包。”

真的,在一架电梯内发生的事,怎么可以作准?

那么小的空间,那么多镜子,容易产生幻觉,是我自己想得太多了。

我把手插进小张的臂弯,学着那位艳女的样子,作小鸟依人状。

凡事与众不同是行不通的。

我吁出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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