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
拍案惊奇 金色的心

泽叔喜欢我,是因为我从来不理公司发生什么事。

全写字楼都是他的人,个个都是心月复,见到他,几乎没鞋跟碰鞋跟,发出响亮的啪一声,平举右臂,叫声洪昌泽万岁,都是死士。

听说他们有时开工开到半夜,士气高涨。父亲去世后,泽叔接管公司,经过三年整顿,把一切异己铲除,公司便成为这个局面。

或许只除了麦公。麦公今年六十二岁,是老臣子,很会做人,据爹说,他救过他,故事详情我没听过,被人救不是体面的事,爹不提我不知道,救了人常挂在嘴边,自然也不是好汉,麦公是聪明人,是以一向缄默,所以他可以继续在洪氏做下去,直到今日。

案亲说明,只要麦公喜欢,他可以做到八十岁。如今他也没有什么权,不过开重要会议时,他总有一个位子,泽叔算给他面子。

鲍司上下的人对我很客气,但心内却有偏见,总是给我那种:“他要不是有他叔叔,早就败家”的眼色。

我在洪氏有一间大写字间,面积布置同泽叔那间相仿,也有两个女秘书,但是我不过是借那里作为歇脚处,一个联络站。

我对于证券一无所知,亦无兴趣学习,看到他们每日如没头苍蝇般扑足八小时,深觉奇怪,所以泽叔喜欢我,因为我不是他的敌人,我没有资格。

其实我没有外表那么不食人间烟火。泽叔自然也知道这点。任何人被逼,都会跳墙,所以一直以来,他把寡母与我看顾得周全。

母亲说他这枚棋子早在十五年前就已经下定。

泽叔是他同父异母的兄弟,他与泽叔,在早年始终不能如亲兄弟般融洽。

有传说,父亲并不姓洪,祖母带着三岁大的父亲过来再嫁,但祖父一直视父亲如己出,后来祖母去世,祖父续弦生下泽叔。

传说泽叔一直认为他才是真命天子。

如此说法,父亲与我都是混混。

这件事一直无法证实,但我们两家胸中芥蒂一直存在。最好的法子自然是问麦公,但老麦的嘴唇如铁皮,扳也扳不开来。

他说父亲长得同祖父一个模子里印出来,只不过先生子,后成婚,才会有谣言。

我看过照片,他们的确像,泽叔与我也像祖父,惊人坚强的遗传因子,可惜影响不到我的志向。

案亲训练我做生意,我的兴趣全在艺术,泽叔不遗余力支持我。

那时只觉他是知音,事无大小,都与泽叔商量,两叔侄亲得不得了,要什么他都给:成打的画册,各式音乐会入场券,暑假到欧洲的飞机票兼食宿……

理科全部不及格,成绩单呈上去,父亲怪叫,言语间用了许多成语,包括虎父犬子之类,帮我落台的,还不就是泽叔。

母亲一一看在眼中,这就是泽叔的棋子。

一日深夜,趁着父亲在外应酬,与我详谈。

母亲是个美丽而寂寞的女人,家居也打扮得如去饮宴。父亲说的,拖鞋只可在浴室穿着,出到客厅便要换丝袜高跟鞋。

我不是老父的爱徒,成日凉鞋破裤,父亲曾把食指指到我鼻子来,声明这些尚可容忍,但如果被他发现我吸毒,就一脚踢我走。

对他来说,几乎香烟都是毒,他是政府里的禁毒委员之一。

我记得母亲穿件麻纱旗袍,袍角绣一朵朵翠绿小花,她腕上戴着玉镯,中指上翡翠成鸽蛋大,她问我,是否衷心喜爱艺术。

我说是,我懂得她的意思,她怕我受泽叔的诱拐,心思散掉。但我是真爱艺术。琴棋书画都令我雀跃,数理化全令我头痛。

母亲叹息,同我说:泽叔是一头吊睛白额虎,要我小心,真正有什么事,找麦公商量。

我并没有把母亲的话放在心上,母亲们老是大惊小敝,乱拉警报直到父亲病重,怎么说呢,烟酒不来的人偏偏生肺癌。讽刺就在这里。

泽叔在医院里当着咱们母子,同父亲说,假使外头有人的话,不如趁现在一并叫了回来,什么都有照顾。

我呆住了,转头看母亲,她的目光落在窗外,她早知道了。

泽叔真厉害,无形中帮了父亲与外头那个人的大忙,而母亲……老式女人,衣食住行不缺,就不能要求过高,毕竟她从来没做过事,靠自己的双手赚过一毛钱,编排调度,也只得由她的主人。

案亲并无亏待她,留下笔巨款。他知道我们母子对于黄金股票一窍不能,最实惠是拿现金套利息。

母亲与我避到英伦去,足有三年。

毕业后我回来,母亲仍留那里。

洪氏公司已属于泽叔的势力。不错,我仍是董事,真的要激恼我,大家颜面无存,但泽叔不会那样做,他一点把柄也不会落在别人手中,他是一流的高手,对我们关切备至。你不会相信,连母亲吃的燕窝都每个月叫专人捎去,多厉害,一点坏形都没有。

实则上他绝对是坏人。

坏人要是如电影中的歹角斜着眼歪着嘴呵呵呵的狞笑,那还不算坏。

回到本市来第一桩事,便是找世叔伯来谈话。我听了许多许多故事。

接着把麦公接出来,在家吃老酒。

我同他说:“泽叔骗我。”

他不响。

“把我当白痴,做三套簿子,一套自家看,一套给税局,一套交予我母子。”

他晃着酒杯,仍不出声。

“通行都知道了。”

麦公仍不发话,我怀疑他老迈,听不清楚。

“麦公,救过我爹,再救救我如何?”

他浅尝琥珀色的洋酒,隔很久很久才说话。

“他骗去的,也不过是钱。”

“啊,还不够坏?”

“恭敏,你此刻的存款,也够用三辈子的了,最主要的是,你不爱钱,额外的钱对你来说,毫无用途,一双白球鞋你便可穿一年,才九十元。还有,种荷花的塘泥,总共一元八角一包,你专爱不值钱的东西,真幸运。”

“嘿,这是什么话,苏富比一拍卖印象派画,我就巴不得有谋财害命的本事。”

“我也记得你泽叔在七四年间自巴黎替你带回一大批版画,现在都升值十倍八倍。”

我语塞。

“这间公寓谁替你置的?难得的是家私杂物都不叫你操心,事事妥帖。还有,公司写字间连淋浴设备都为你准备好,女秘书都清纯可爱,有艺术修养,也对你很好。”

“假情假意。”我悻悻说。

“唉,恭敏,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他唏嘘的说,“假得如洪昌泽,真的都不如他。”

“麦公,他吞没我的钱。”

老人家摇摇头,“我同你打个譬喻。你把公司交我老麦,我做得再好,一年总共只能替你赚一百万,全部双手奉上,也只得一百万。你泽叔在帐上蒙骗你多少,没人知道,可是到你手的,却已有几百万。恭敏,你给我做还是给他做?”

我呆在那里做不得声。

“除非你自己来,那时恐怕倒蚀三百万,你不是这方面的人才,恭敏,没有人能够做得比洪昌泽更好,我把不该说的也说了,实在是洪家的老臣,不得不谏,得罪得罪。”

他向我作揖,我连忙握住他的手。

“麦公,我该怎么办?”

“反不得,激怒他,索性吞了你那份,不如大智若愚,由得他去,他再能干,也要做得头发白,你没有用,反而坐地分赃,反正提到证券你便头痛。”

这是没有选择中之选择。

我为我的性格所害,不关泽叔事,以我这种吊儿郎当、不务正业的脾气来说,对泽叔所作所为不闻不问,由他替我生财,最好不过。

我决定听他的话。

泽叔对麦公也无瑕可击,不久才替他买了房子,令他安枕无忧。什么叫手段?这就是了,麦公忠告我的同时,亦报了泽叔的恩。

人同人的关系,也不过这样,严格来说,他们两人都是人精,利人利己。

我于是成为众人眼中的三世祖,这是一个反派角色,从前民风较为淳朴,人若不付出劳力而享福,要为人看不起,现在无所谓,只要阁下有办法,怎么样的生活方式都可以。

我不会做得太恶俗,过度炫耀非我所喜,我用辆简单的日本房车,穿深色西装,城内任何宝号的推销员更比我一表人材,挺拔英俊。

我与泽叔原本是可以平安相处的。

但为着一个女人,我俩的关系又尖锐起来。

女人,永远是为着女人。

我一向不知道泽叔在发妻之外还有别的女人,也许我不想知道太多,正等于我至今不想去见父亲的那位女士,以及女士所生的孩子。

她们有她们的天地,楚河汉界,互不侵犯。

但是那天,她犯了天条,从见不得光的冥界,踏上来阳间。

那日天气酷热,阴霾密布,气压偏低,一天的乌云,偶尔露一角碧青的天空,是个睡觉的好日子,因为天仿佛没有亮。

我回公司,为赴约会,几个朋友要我支持画展,待我看过作品,便可决定。

在房间内,我听着音乐,看着窗外,对海的天空,一阵阵闪亮,雷雨风早已刮起,雨洒下来,豆大,落在玻璃上,急骤得如撒石子。

我在等人。

因此一有人敲门,我便说:“进来。”

进来的并不是文艺青年,而是她。

她穿一套非常怪异的衣裳,丝的质地闪亮、露胸,原来该晚上穿,但此刻才早上十点,松身、束腰,十分不规矩,但是我一看就喜欢这身装束。

她有张鹅蛋脸,细长眼睛,丰满的嘴唇,不是传统美女,却有她自己的味道,身型很好,长得很高很高,往门框轻轻一倚,风情万种。

她说:“你一定是恭敏。”语气非常熟络,像是自家人。

“我是。”我说,“你呢?”

“我姓陈。”

“陈小姐要喝什么?”

“我已有饮料。”

“来找人?”

“洪昌泽。”

“他今早不在。”

“我知道,今日洪太太生日,他去选礼物。”

“你都清楚?”

她坐下来。“你知道我是谁?”

“不,我不知道。”

“我是他的女朋友。”。

我一呆马上想:这样不安分的女人,不适合做女朋友,太急于露面,太在乎身分,泽叔要有麻烦了。

案亲的女朋友从来没有出现过,公司,是男人做事的地方,聪明的女子应逛公司吃咖啡去,不该在此处晃。

“你不喜欢我?”她问。

我微笑,没有意见。对于叔父的女朋友,喜欢固然不对,不喜欢更加不对。

“你是位艺术家是不是?”她轻快的问。

“我游手好闲,什么都不做。”

“多么好。”

“你做什么?”我问。

“猜。”

“你同时是精品店及花店的女主人。”

她笑了,“是,我们之中很多都开店,自可可香奴儿开始,有办法的女人总获得某方面的资助开店,不,我厌恶这个行业。”

“那你做什么呢,不住旅行?”

她清脆的笑。

她有自由的灵魂,我喜欢她。

罢在这时,泽叔推门而进。

他神情紧张,额角冒汗,我看在眼内,有点诧异,噫,他看重她呢,他从不为任何事起青筋,他真重视她呢。

不过数秒钟内,他已恢复正常,露出笑脸。

他说:“你在这里。”

“我刚向恭敏自我介绍,说是你的女友。”

泽叔真是老狐狸,他说:“可不是。”

“你为洪太太买了什么?”她捉弄他。

好一个泽叔,马上取出锦盒,打开,给我看。

“女人都喜爱这些。”他说。

我也没有细看,反正是珍珠玛瑙。此类玩意儿母亲有一抽屉,但她不见得快活。反正不收白不收,不过作为心理补偿。

“来,我也有礼物给你。”他拉起陈小姐的手,“跟我来。”

一二三就把她搬过隔壁写字楼。

同泽叔玩,不是没有好处,他出手疏爽,为人风趣,样子又不差,只是没有真心。他对谁都没真心,反而不要紧。

我的文艺朋友,因为天气坏的缘故,不来了。

这是干艺术的人至大的缺点。太阳太好,不想做事。没有太阳,提不起劲道做事。太雨,懒出门,天晴,缺乏诗意。借口多多,什么都拖着,十年八年后,便推怀才不遇。

我不是不肯支持他们,只觉他们架子奇大,向我筹钱,还像给我面子似,受不了,再约我就难了。

罢要回家,泽叔过来。

他说:“公司买了只新游艇,几时出海去,由你主持下水礼。”

我笑,“咦,全部空气调节,然后坐舱内听音乐搓麻将,我不去。”

“你真是古怪。”

“我喜欢机帆船,扑扑扑开出去,在离岛过夜,数日不返。”

“好,泽叔替你去弄。”

我笑了,这是他口头禅,我自幼听成习惯,他说得出绝对做得到。

“你觉得陈锁锁怎么样?”

“谁?”

“陈锁锁。”

“噫,怎么会有人拿这个字来做名字。”

“可不是。”他耸耸肩。

“可是把你锁住了。”

他叹口气,“心头肉。”

用到这种肉麻的字眼,可见不简单。

“她很特别。”

“是,”泽叔说,“很有味道。”

饼了一会儿,他尚没有离开的意思。

他终于问:“你不会透露给婶母知道吧?”

我诧异,“泽叔应当知道我为人,我是发疯和尚,父亲的事都不会告诉母亲知。”

这么紧张,他有得苦吃了。

“她最近情绪不大稳定,似欲故意张扬,要你婶婶知道她的存在似的。”

我微笑,“婶婶不会知道的,她即使跑上去站婶婶面前,婶婶也照样不知道。”

妈妈与婶婶都有千年道行,泰山崩于前不动于色,她们做她们的洪太大,野狐于她们何尤哉。

泽叔转变话题,“最近有什么活动?”

“很闷。”

“没有女朋友,当然闷。”他打个哈哈。

我在楼下等车时,倾盆大雨倒下来。

一把伞谤本无济于事,裤子全湿,鞋子冒泡。

途人诅咒天气,女孩子提起今年流行的长花裙,尴尬地闪屋檐下。

“在人檐下过,焉得不低头。”

我仍然碰到了朋友。

在路上这个女孩子硬说我与她在巴芙见过面,她叫得出我的名字,我不记得她,她一直问我有没有空去喝杯咖啡,邀请得太努力,做得太露骨,吓怕我。

我非常肯定的说,我有急事,要到银行去。

她讪讪地站在雨下,落不了台。

我踏上公司车走了,连送她一程都没有,十分没有风度。

我有经验,让她上车,她就不下车,请她吃晚饭,她巴不得连早餐也吃了走。

这类女子急于要证明自己,很迫切的。

人一争就不好看。急急要扬眉吐气,急着要掘金,急着要报复,急着出风头,急着找伴侣……

当夜,母亲与我通话,说要回来一趟,办些私

事。

她的声音是平的,什么都不能使她失态,这些年来,我没有见过比她更有涵养功夫的女人。

第二天一早,泽叔差司机送上整箱的香槟,每次他开派对,叫酒时总顺便照顾爱侄。

坐在家无聊,出帆船会坐,一进门,便看到

她,陈锁锁。

她不是与泽叔在一起,男伴的面孔很熟,像是

一个歌星,他的嘴几乎碰到她的耳朵,在那里絮

语。

我坐下,叫杯矿泉水。

奇怪,从前却没碰到过她,只有一个可能,她

的基地不是本市,这次她故意在热闹地点出没,为

求整治泽叔,使他弱小的心灵受创。

陈女士见到我,三言两语的支开那俊男,移船

就勘,拿着杯子,到我桌上来……

我微笑,“这么早喝香摈?”

她反问:“这么早吃龙虾?”

我又问:“痒不痒?”

“什么?”

“耳朵痒不痒?”我学那俊男震动嘴皮,无声胜有声。

她凝视我,发觉我不是盏省油的灯。

我伸个懒腰,呵咱们洪家没有好男人。

“你会不会告诉洪昌泽?”

“你是想我说呢,还是不想我说?”

她不响。

“你是想我说吧,不不,我不好管闲事。”

“你对你婶婶,没有这么轻佻吧。”

“我婶婶是个规矩的女人,我很尊重她。”

“你看低我。”

“我没有那么说过,”我礼貌的欠欠身,“我们也是朋友。”

“你是同情我?”

“陈小姐,你也算得是天之骄子了,何需人同情o”

可想做洪昌泽的黑市情人,压力很大。

自然,做打字员、工厂工人、小主妇的压力更大,甚至洪昌泽本人也不易做。

她见我不太友善,便转头使一个眼色,表示要离去。

那边俊男已替她取了外套在等。

我怎么这样对一个女人?

母亲抵埠时,我看到她苍白的面孔,就知道因由。多年来她的积郁由陈锁锁这种女人的得志所造成,是以我对陈女士没有好感。

母亲坚持要住酒店,泽叔不肯,要她住进洪宅。他说洪宅一样可以二十四小时贴身服务。但母亲固执起来蛮可怕,她踏上酒店派来接的车子就走,泽叔十分尴尬。

待她休息完毕,我们一起喝茶。

“公司业务怎么样?”

“我不知道,没人告诉过我。”

“麦公也不同你说?”

“麦公也是他的人。”

母亲沉默,过很久她问:“你婶婶帮不帮你?’,

“她自身难保。,’

母亲点点头,“这我也听说了。,’

‘‘她大概也不大见到泽叔。”

“我们都看得开,有什么办法,自古男人一得法便要换老婆,洪氏总算是有本事养家的男人,比他们次一等的,别的本事没有,略有口饭吃,照样嫌身边人千疮百孔,怎么看怎么不顺眼,非千方百计逼走老伴才甘心。”

我不敢吭声。

“你见过你泽叔的新人2”

我点点头。

“跟着也有三四年,一直养在纽约,最近回来,同他摊牌,很是个人才,长得似环球小姐。”

我问:“要他娶她?”

“大约是。”

陈女士终于沉不住气。

人家四分之一世纪的夫妻,早有默契,要拆散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她年轻不懂得。

“你婶婶说,欢迎她来做洪夫人。”

我扬起一道眉,这大大出乎我意料。

“律师都找好了,专等洪氏去签字,这趟你泽叔大大丢脸。”

啊。我又弄不懂了,那何故陈锁锁还到处招

摇?不禁困惑起来。

“你婶婶比我强,她说她看见我这个例子醒悟

到忍辱负重什么好处也没有。”

我岔开话题,免她动气,“妈,你要是想卖房子,现在也是时候了。”

“你呢,跟不跟我回去?”

“我再留一会儿。”

母亲凝视我良久,说:“你不是想同他斗吧?”

我即刻否认,“不是。”

母亲叹口气,“没有用的,同洪昌泽斗是没有用的。”

“妈,我不会与任何人比拼,你相信我好不好?”

她长长叹口气。

她是个寂寞的女人,很不开心,像所有不快活的人一样,她觉得敌人特多,朋友特别远,运程比人坏,麻烦不住来。

“妈妈,”我安慰她,“你还有我。”

“你又不是女孩子。”她说,“女孩与母亲接近。”

“真的吗,我认识一个女友,她忙得一年才回家三次。”

“我要走了。”她说,“你自己当心,必要时也让洪昌泽知道,你会反扑。”

我捧着咖啡杯呆了很久,反扑?我没有能力,

连麦公都不一定站在我这边,我不能有什么作为,

这件事想都不要去想它。

在停车场上,我碰到泽叔的司机。

他一脸尴尬相,我便知道他接的不是婶婶,果然,一个女子急步过来,我几乎不认得她。

陈锁锁把头发剪成平顶,毛茸茸的只两三公分长,额前一撮略长,烫成波浪,垂在一只眼睛上,身上裹着件黑白两色的沙笼裙。

这种打扮出奇地适合她,整个人如一幅新派画,奇趣。

看到我,她朝我点点头。

她与我都犹疑,不知好不好打招呼,司机只得僵立一旁,等她发落。

她微笑,“人生何处不相逢。”

我恭维她:“转了发型,看上去只有二十多岁。”

她却说:“我本来只二十七岁,是洪昌泽把我映得老气横秋。”

我略觉诧异,她有感慨,这倒是我所始料不及的,我一直以为像那样的女子,只要有人带着吃喝玩乐坐飞机开游艇,可以随时在时装店或珠宝店内一掷千金,便心满意足。

她似有心事,不想多说,“我们改天见。”

“再见。”

司机松口气,把她载走。

回到办公室,拨了几个重要电话,约了几个人,无事忙了一轮,下午打算去拍卖场看古董袋表。坐下便自觉空虚,这种生活,同母亲与陈锁锁所过的日子,有什么不同?

包难受的是,我是男人,赋闲感觉上比她们更窝囊。

罢在无聊,泽叔过来。

一见他的表情,我又暗暗称奇,他脸色阴晴不定,跌进沙发里,疲倦得不得了,一只手拿着叠照片,另一只手在脸上搓动。通常只有极困惑的人才会有这个动作。

他不出声我也不开口。抢先说话仿佛似故意讨好他,我不愿意那样做,自卑作祟。

他把照片递给我。

我取饼一看,相中人居然是我与陈锁锁。

我即时明白,泽叔派人去盯牢他的女友,随时随地拍照为证据。

我问心无愧,当然不用避嫌,但泽叔竟然会得沦落得出这种招数,也就很可怜了。

他手中自然有更多此类照片,掌握陈锁锁一举一动,我忽然同情这名女子。

锁锁,性格锁住命运,现在已经这般不堪,正式嫁予洪昌泽,更似笼中鸟。

我把相片还给泽叔。

“你不赞成这么做吧?”

“一万个反对。”

“依你说该怎么办?”

“泽叔说笑,怎么会来问我。”

“不,恭敏,我要听你的意见。”他取出雪白

的手帕拭汗。

竟然到了这种地步,一点潇洒都没有。我的心

一动,泽叔练的是金钟罩功夫,这可是他的练门,

无意抖露出来。

“你见过她?”

我点头,“碰见过两次。”

“她同你说什么?”

“说声好,寒喧几句。”

“就这么多?”

见他紧张,我打趣他,“你应当问私家侦探才

是。”

他问:“是不是同一个舞男型的男人在一

起?”

“没有注意,也许只是普通朋友,现在男生也

好打扮,除了我,我是特别邋遢,别人看上去大概

都似舞男。”

“你不必替她说好话。”泽叔颓然。

他大概要查清楚她的底才肯娶她,偏偏她在这

种要紧关头又不守行为,看来这次黄金机会要泡

汤。

“没有呀,只是叫你别过虑。”

“真是贱货!”他忽然咬牙切齿的骂她。

我吓一跳,瞪着他。

泽叔再也不能控制他自己,诉起苦来:“你瞧瞧她同什么人在一起,有洪太太她不做,一定要与我摊牌,同我分手,我原以为她不过要挟我,谁知她来真的。”

我很震惊,“她要离开你?”

我一直以为她要逼他娶她,太意外了。

“你说是不是疯了?一直以为她不甘做小,现在让她名正言顺进门,她还是不肯。”

原来事情刚刚相反。

我淡淡的说:“要走也只得随她走。”

“一直以来,我也认为这是惟一的做法,可是对于她不一样,我决不能放她走。”

我心中暗暗好笑,不放又如何,又不能用锁锁住她,那么大一个人,脚长在她身上,她要变心,泽叔怕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不相信他有胆做对她不利的事,他今日的名利得来不易。

他不过在气头上。

要老狐狸如洪昌泽气得这样,她的道行不浅。

我努力忍着笑,恐怕双眼出卖我,只敢看着窗外。

泽叔在接着的二十分钟内如热锅上的蚂蚁,急躁不安,搓手踱步。

苞着他同我说:“我已决定离婚。”

我表示惋惜。

“你已经听说了是不是?好事不出门,我本事

没你父亲大,连老妻都不要我了。”

泽叔这次弄得焦头烂额,在我面前使劲诉苦,

反而觉得他也有可爱的一面,人总不会黑墨墨黑得

透顶,总还有天良未泯的时刻。

我说:“你不能放婶婶走。”

“怎么求她?”泽叔瞠目。

“有几种办法,看你是否还重视她。”

“重视,当然重视,她是我四个孩子的母亲,

玩笑开不得,万一她带着赡养费胡乱去嫁个光棍,

洪家颜面何存。”

虽然自私,说得也对。

“那只得跪下来求,写悔过书,同陈锁锁小姐

断绝来往。”

泽叔脸色灰败,说来说去,他不肯放弃陈锁

锁。

当晚我把麦公抓出来吃宵夜。

一桌都是他喜爱的补品,把匪夷所思的动植物

都拿来互炖,在文火上熬十来二十个小时,据说六

十岁老头子吃下机能有希望同十六岁小伙子看齐,

唉。

麦公极信这一套。

我说:“孝敬您老,举筷举筷。”

他呵呵地笑,“恭敏,一起来一起来。”我不敢吃,我怕。

待他补酒补品齐齐落肚,我把话题拉到我感兴

趣的方向。

我闲闲说:“泽叔上得山多终遇虎。”

“他与陈小姐可是耙上了。”

“我劝他不可同婶婶分手。”要套人话先要说

话给人听。

“什么,二十五年的夫妻也要分开?这不像洪

昌泽。”

“我也这么说,麦公,这位陈小姐到底是怎么

回事?”

“不清楚,听说一直住在纽约,跟了他好几

年,如今吵回来,要同他分手。”

“麦公,一个女人,对洪昌泽来说,算是什

么?”

“本来就不算什么。”麦公微笑。

“漏洞在什么地方?”

麦公狡猾的反问:“你说呢?”

“他爱上了她。”

麦公轰然大笑,差点连补品都喷出来。“恭

敏,你真幽默。”

我沉默。

麦公叹口气,“恭敏,你泽叔最在乎什么?”

“钱。与钱财有关。”

“是,他有部分钱在她那里。”

“我不相信,何必放在她那里?去瑞士开几个

户口神不知鬼不觉,多么妥当。”

“怎么逃过你们的法眼运出去,嗳?帐簿上又

没这笔数目,有关部门查起亏空来,要坐牢的。”

乌云散开,我看到真相,她有他贪污的证据。

麦公算是待我不错,这些话都肯对我说。

“恭敏,你莫管闲事。”

“是。”

“真的听进耳朵里去了?”

呵,原来与陈锁锁有这等纠葛。

那笔款项,恐怕为数至巨,否则泽叔不会这样

烦恼。整件事令我想到黑社会首领与他情妇的故

事,要好的时候他什么都肯,发妻子侄,任何人都

比不上美艳的外遇给他的欢愉,这个女人往往掌握

他的命根……

我想得太多了。

那夜很早上床。母亲找过我一次,覆电时酒店

说她已外出,同一位洪太太吃饭去,那一定是泽

婶,她们妯娌间有些话可说。

朦胧间电话铃响,我还不想听,想到可能是母

亲,才挣扎起来,她有神经衰弱,常为小事失眠。

电话那头传来泽叔惊惶的声音。

他竟说:“恭敏,我杀了人,我杀了她:”

我一听,身子落在冰窖里,发抖起来,强自镇

定。

“你在哪里?”

“我在她家。”

“把地址告诉我,快!”

幸亏在市区,十分钟就可以到。

泽叔开了门在等我,浑身汗污,衬衫前幅且溅着褚色血斑。

完了,我想:我们洪家就此完了。

他很颓丧,脸色灰败,指一指房内。

我扑进去,满以为会看到一具尸体,但事实比想象更可怖,我看到陈锁锁向着房门爬行,雪白的地毯上留下一行血迹。

她没有死!

我松下一口气,双膝似筛糠,过去扶起她,她前额受硬物击伤,有一条深而阔的伤口,血流如涌,我急叫泽叔召救伤车。

她一直没有昏迷,眼睁睁地等救护人员来,我用一只小枕头压住伤口,喃喃祝祷,她不能死,一切可以从头开始,但是她不能死。

在担架上,她嘴唇颤抖,似要说话,我把耳朵趋过去,听见她说:“叫……叫他走。”

我对泽叔说:“回家去等我消息。”

锁锁一直支撑着到急救室,眼神已散,我想我一生都难忘这可怕的一幕。

如果她已失去知觉,倒还好些,大家容易做,偏偏她又扭曲着五官,痛苦得如受酷刑,一直挨到缝针。

我满以为她会死。

但是没有,差得远呢,人的生命力,有时这样强这样贱。

医生说:“只是皮外伤,但失血颇多,需要住院。”

也不同她上麻醉药,一针针就做,看得我浑身发软,做不得声,真是作孽。

护士问我:“你是她的男朋友?警方怀疑她受袭击。”

但锁锁以缓慢、清晰的语气说,她失足滑倒浴室,造成意外,与人无关。

她没有供出他。

我瘫痪在候诊室,故意不即时通知泽叔,让他继续提心吊胆,作为一种惩罚。

饼一会我取沙滤水喝,看到老麦公气乎乎赶到,一把抓住我,问:“陈小姐怎么样?”

他是个忠心的老臣子,吓得脸色发青。

我拍着他背脊,“是泽叔叫你来的:”

“是老板娘。”

我把水递给他。

他喝一口问:“到底怎么样?”

“生命无碍。”

“谢皇天!”

我表示同意。

如果失手杀了她,洪家倾家荡产也救不到泽叔,他、他的家、他的子女,一生一世就难逃干系,这次真是险过剃头。

麦公恨恨的说:“真没想到洪昌泽会这么笨!”

我说:“也许他真爱她。”

这次麦公没有笑。

为什么不可以?洪昌泽也是人,弄得不好,他也会堕入爱情的迷离境界。

麦公说:“我去通知老板娘,叫她放心。”

“请她不要与我母亲说起此事,她会害怕。”

麦公点点头。

我跟医生进去看陈锁锁,她紧闭着双眼,但眼皮不住跳动,可见她是清醒的,脸上血污洗净,看得到一大块癌青,嘴角也破裂肿起。

洪昌泽殴打她,毫无疑问,这个愚蠢的人会遭到报应。

我把手轻轻放在她肩上。

她一震,张开眼来。

我怕她在重伤之际,看锗我是泽叔,我们俩长得很像,所以立刻说:“我是恭敏。”

她点点头。

“好好休息。”

她合上眼睛。

我离开病房,麦公在停车场等我,天已蒙蒙亮,许久没有挨夜,累得不知身在何处,思想已不能集中。

姜是老的辣,麦公叫我上他的车子,他要送我回家。

他说:“记住,恭敏,不能伸手打女人,再发火也只可掉头走,切记打死人要偿命,对女人要不死忍,要不走,千万不可动手。”他说的都是金科玉律。

“你看,她死不去,这次抓在手上的把柄更大了。”

我想起来:“麦公,带两个佣人去清理现场,那里一塌糊涂。”

“还用你提?我老麦是管哪一门的?”

到家我倒下来。

一直到醒来,脸都朝下,压得一面孔皱摺。

麦公带着泽婶上来,与我说了几句。

泽婶一脸绝望,同我讲,他们两夫妻都不方便露面,这件事只得由我出面。

做女人真不容易,嫁到洪昌泽这样的男人甚是不幸。

我温言安慰泽婶。

“那女子已没有事,放心。”

“摆得平吗?”

麦公说:“天大的乱子,地大的银子。”

“如今法治社会,这句话也不大通了。”

“可幸乱子尚未酿成。”

“恭敏,交给你了。”

饼了很久,泽婶忽然说:“做了二十五年的夫妻,他重话都没跟我说过一句,在孩子们面前,也算是尽责的好父亲,怎么会为一个女人弄到这种地步?我发觉他似一个陌生人,月兑胎换骨,我完全不认得他了。”

泽婶用手掩住脸。

我们看到她手上戴的宝石,在微弱的灯光下闪烁,有时候不由你不信,快乐实与钱财与权势无关,不过世人总是坚持有钱总比无钱好。

泽婶其实并不认识泽叔。

他在家一直戴人皮面具,在外,才做真正的洪昌泽。

现在为着一个女人,原形毕露,陈锁锁是一面照妖镜。

我这个闲人忽然有了事做。

每天到医院去探访陈锁锁,事后返公司汇报。

锁锁病榻前的鲜花,每日泽婶派人送来。

这种太太怎么做呢,丈夫有外遇,丈夫失手伤了外遇,由妻子出面送花挽回。

人生充满劫难。

锁锁沉默寡言,她在本市一个亲友也没有,老麦替她找来大量书报杂志,每次上去,都看见她在翻阅。伤口愈合,似一条小小蚯蚓,她一皱眉头,它便蠕动。

我替她安排了整形医生。

“与我说话呀。”

她平静的抬起头来,看着我。

我尴尬的摊摊手。

她说:“你们两叔侄长得好相似。”

出事后,这还是她第一次提到洪昌泽。

不过自语气中,听不到一丝怒意,真不简单。

我叹气,“这样的铁证,还有谣言。”

她点点头,“我听说过,说令尊是油瓶;并非洪氏亲骨肉。”她停一停,“因此你失宠。”

我自嘲,“那是因为我无能,同血缘无关。”

“你为什么不离开这里,离开是非?”

我不响。

“不甘心?”

我看着窗外。

“伺机?”

我转过头来,“此刻的你看上去像个小男孩子,头发一根根直竖。”

“我想出院。”

“别心急,你还要整容,索性趁这个机会把眼睛鼻子做一做才出去。”

她白我一眼。

“我不反对人工美容,与其未老先衰,一层层的皮在脖子上打转,不如去拉一拉,令人看着舒服点。”

她说:“你何必故意搞笑?你心底未必有心情谈谐。”

“小姐,别拆穿西洋镜好不好?”

“没关系,恭敏,你心地好。”

“别高估我。”

“Youhaveaheartofgold。”

“你太武断了。”我笑。

她很认真的说:“我的眼光极准。”

我心想:是吗,那你当初怎么看中洪昌泽?

她开口:“我一直知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那还以身试法?

她好像有阅心术,“那时,我需要他。”

“你现在打算怎么做?”

“买一把枪,有谁伸手碰我,马上射击。”她若无其事的说。

我吸一口气。

“吓坏你?”

“能不能谈比较愉快的题材?”

她说:“大家都不快乐,怎么谈高兴事?”

我再也说不出话来。

泽婶仍然每日去花店挑花送去。这样贤淑,到底还是说服泽叔在律师处签了离婚书。知情的人都觉得她已经仁尽义至。

十三岁的堂妹同我说:“听讲爸妈离婚是因为爸杀人。”小小的瓜子脸充满忧虑。

“不,”我说,“你别听人胡说,杀人是要填命的。”

事后立即同泽婶商量,把她送到欧洲去游玩,也许托人找问寄宿学校,不令她回来。

这时候就得佩服洪昌泽,开起会来,仍然腰板笔挺、精神百倍,片刻不放松,把所有的不如意丢在脑后,专业人士一定要有这种本事,他控制情绪,不让情绪控制他,做事永远做好事。

堡作后就勉强得多,常拉我喝酒,他酒量非常好,喝来喝去不醉,不能解忧。

他问:“她如何?”

“过些时候可出院。”

“我叫老麦替她找了新地方住。”

我奇:“或许她想回纽约。”还留下干吗?

“她肯?相信我,我与她之间的事,还有得搞。”泽叔苦笑。

我捧着头,“能不能与她妥协议和?让我来做李鸿章,叫她开出条件来。”

“她要离开我。”

“让她走!”

“不行。”

“泽叔,不要发神经,难得她肯走,最可怕的女人是誓死痴缠,同归于尽那类。”我真急了。

“现在叫她走她也不肯走了。”

“那么同她结婚,婚后也是自己人,决不会作怪。”

泽叔瞪着我,“恭敏,你好不怪诞。”

“这是真的,”我苦口婆心,“你看婶婶,到今日地步,还这么为你着想,就因为有夫妻的情义。”

“去,恭敏,去问她到底要什么?”

“泽叔,我先要问你,你愿意付出什么。”

他发呆。

饼了很久,他说:“你同她说,我想见她。”

他不愿我知道太多。

我正式成为中间人……

但是陈锁锁不愿见他。

她在削苹果,用一把很尖很利的水果刀,像煞一件凶器,谁给她的?

她抬起眼来,“我不要再见到他,我的伤口尚未复元,不能受刺激,一见他说不定就失去控制,召警抓人。”

“他要与你谈判。”

“有什么好谈?我不明白。”

我既好气又好笑。“他坚持你们之间尚没有完结。”

“早完了。”她淡淡说。

“那么说,你要回祖家?”

“不,我觉得这里很好,我也许会在这里发展。”

“不要再斗下去了,”我恳求,“一人退一步吧,现在还不结帐,要等几时呢,算一算,该追讨的问他要,可以勾销的便忘记,一切烟消云散,岂不风流快活。”

锁锁抬起头来,似乎有点向往我所说的境界,但随即说:“你说得太简单。”

“总可以坐下来谈吧,中英两国都可以达成协议,你尽避把条件开出来。”

“为什么这样热心,恭敏?”

“我喜欢你,我不忍看你受这件事的折磨,何必弄得两败俱伤,该放松的时候要放松。”

她笑,揶揄我:“所以你把财产双手奉献给洪昌泽?”

我被她一拳打闷。

“你们家的事,我颇知道一点。

“我只想帮你。”

她凝视我,“你帮我?我还想帮你呢。”

“帮我?”

“替你把公司抢回来。”

“算了,你不肯合作便算了。”

她笑。

整容医生把她的伤口磨平,真是伟大,一点也看不出来,光滑如新。

心中的疮疤可以这样整一整,世上就没有伤心人了。

我接她出院。

“恭敏,我想住酒店。”

真巧,泽叔也替她做同样的安排,已把她的东西全部送到总统套房。

“出发吧,”我说,“还在等什么?”

我们已成为朋友。

一到达她便冲个香雾浴,成间套房散发着惊人的香气,历久不散,浴室里一地白毛巾,她穿上粗布裤及一件白汗衫,要出去做头发。

我嘱她小心。

“酒店很安全。”她说。

面孔清纯,一点不似背着这么复杂的背境。

“泽叔知道你住这里。”

“当然,他付的租金。”

“如果他来找你,叫他在咖啡店见。”

“我都懂得。”

“再见。”

没有留下来的原因,只得离开。

送母亲到飞机场,她向我抱怨,说这十来天,人人都没头苍蝇,谁都抽不出空闲陪她。

我忽然问:“父亲在生时,你知否他有外遇?”

她并没太大的惊愕,像是知道我迟早会发问,她回答:“一直知道。”

“你不介意?”

“当然介意,但是我不想做出抉择,所以一直不出声。”

“那边有几个孩子?”

“三个。”

“以后在街上碰见,也不认识。”

“你去探望他们好了!我不反对。”

“真的?”

她苦笑,“到这个时候,还反对什么?”

我看着她进关口。

那日下午,陈锁锁约会我。

“大包小包,没人接送真不方便。”她在电话里说。

“我派车来。”

“人呢?”

我一呆,太明显了,一定是我误会,“我不做观音兵。”

“小弟,别拘泥好不好?”

她真有一手,我笑了,“马上来。”

背后麦公声音传来,“是陈锁锁?”

他咬着烟斗,一脸愁容,原本怪他偷听,看到他这么担心,气就消了。

“别与她这么接近,到底还是你叔父的女人。”

我犹疑,“她同他还没有完结?”

“你说呢?”

我不响。

“就算他俩告一段落,你也犯不着惹她。”

她是那么吸引,而我尚年轻,有冒险的精神。

“你这算是示威?”麦公很了解我。

与陈锁锁在一起,似乎得到一种力量,可以对抗洪昌泽。

“麦公,从此处开始,我懂得怎样做。”

“恭敏,你没有赌本,不能下注。”

“是,”我承认,“所以我输无可输,不用担心。”我笑了。

他大大不以为然。

大人越是不让做的事情,越是想做。

她烫了发,看上去比较女性化,手上提着的都是衣物,因为送货要等明天,她等不及。

我们两人都没有提到洪昌泽,痛快的玩了一天。

或许在开头的时候,大家都欠缺一点点诚意,双方的目的不过要使洪昌泽不舒服,即使只是令他有那么一点点不快也是好的,但后来发觉她实在是个好伴侣,成熟、幽默、爽朗,而且,她的确是个标致的女子。

原来美丽的女人能使她的男伴有优越感,那一日我获得不少同性投来艳羡的眼光,他们先看她,然后再看我,想知我有什么能耐获得她的青睐。

难怪漂亮的女孩子多人追求。

晚上吃海鲜的时候,我约她第二天见o

“有什么特别的去处?”

“去见一位伯母,独个儿不好意思,有位搭档比较好开口。”

“不是去借贷吧?”

“你不用担心。”

当夜我礼貌的致电那边,女主人听到我姓名先呆半晌,然后大方的邀请我过去。

我称她为洪太太,我想母亲不会介意。

洪太太并不好做,想她们两位都明白,不会争这种无谓的名分。

我带着陈锁锁上去,拎许多水果,那位洪太太已在恭候,看得出她打扮过,家里也收拾得特别整齐。

她非常年轻,只四十岁左右,但孩子们已经很大,有十多二十岁,是中学生。

她客气的招呼我们,并且叫孩子出来。

两个男孩同我长得极之相似,高大斯文,一式的白衣白裤球鞋,笑着叫哥哥,陈锁锁听到,先是一呆,随后就明白其中巧妙。那女孩比较娇纵,不大友善,向我们点点头就回房去,脸蛋很有性格。

从家中的摆设用品看来,经济情形似乎不错。我略为放心,到底是自家的骨血,他们狼狈,我心不忍。

陈锁锁很会应对,她的态度不卑不亢,一下子就熟络了,把她请来是明智之举。

我总以为姨太大们要有惊人的风情,烟视媚行,真的看到父亲的姨太太,发觉她比母亲更为善良,当初不知是怎么进的门,比较起来,锁锁反而更有资格做坏女人。

我看她一眼,她也瞪我一眼。她完全知道我心想什么。

洪太太看在眼中,莞尔,闲闲的问我们几时结婚。

我吓一跳,难道在旁人眼中,我同陈锁锁已经这么亲呢?女人们都有玲珑剔透的心,什么都看得出来。

女主人说:“这些日子来,多亏有泽叔,式式周到,有些事,我想不到,他都想到,替孩子们找了好学校,与他们商量念哪门科目,一件不缺。”

我看锁锁一眼。

她嘴角孕育着一个讥讽的笑。

洪昌泽是公认的好人,众人的恩公,要推倒他不是易事。

“弟妹将来的志向是什么2”

“大弟决定读医,小弟对工程有兴趣,泽叔叫妹妹试一试建筑。”

我说:“那是要出去的。”

“泽叔已替我们办移民,这一两年可成行。”

送出去,就没人与他争,咱们这一支不得不退出洪氏证券,干其它的行业。

其实是无所谓的,莫菲兹的儿子稚不会玩提琴,不少二世祖被父亲死逼也不肯承继祖业,但他们是选择的,不像弟弟,一早被泽叔引到旁的支路上去。

他们有权知道父亲干的是什么行业,说不定有一人是证券奇才。

“恭敏,你母亲好吧?”

“好,”我补一句,“不过很寂寞。”

她苦笑:“孩子们太活跃,长大了都高飞,没有一个近身。”

忽然锁锁问:“怎么没听说寂寞的男人?”

洪太太一怔。

我又看锁锁一眼,她扬起一道眉,挑战的样子。

版辞出来,我抱怨她作风古怪。

她说:“也不过我跟你学习,世上哪有人带了叔父的情人,去见父亲的情人。”

我问:“你只是我叔父的情人,你没有其他的身分?”

她叹口气,“女人最吃软功,一下子就感动了。”

“你在说你自己?”

“我在说女人,可怜的女人。”

“叫洪昌泽怕的女人,就不是弱者。”

她抬起头来,“谢谢。”

“你肯不肯与泽叔商谈?”

“恭敏,你为我做了不少,你也着实把我当朋友,你有什么要求,请提出来。”

“锁锁,大家算是自己人,不必隐瞒,公司本由我父亲与他一同承继,没有理由不让我们几兄弟过问。”

“你要什么?”

“想争取我的权益。”

“令尊当年把他挤得很惨。”

我惊异,我以为他们是好兄弟。

“你不晓得吧,因为你是个艺术家,对公司政治、人际关系不感兴趣,他受过许多苦难才得到今天所有的一切,他们兄弟俩互不信任,他很委屈。”

“你帮他?”

“这不算帮,这是我深知的事实。”

“倒是公私分明。”

“你不用讽刺,”她微笑,“我们还要合作呢。”说得真漂亮。

“恭敏,如果我们之间缺乏一个共同的目标,还有无机会做朋友?”

我想一想,她的话翻为白话,是说:如果我俩不急需互相利用,会不会在一起?

她斜眼看着我。

我不知道。她长得这么美,又曾在我怀中奄奄一息,我实在不知道。

她在我眼中搜索答案,满意后,松口气。

“他有什么把柄在你手中?”

锁锁答非所问:“我们曾经计划结婚。”

我立刻知道问得放肆,她并不打算告诉我,手中有什么东西。

“那个时候,他几乎什么都告诉我,绝不瞒我,我知道很多,也乐于参与,但他一直拖着没有离婚,我想嫁时他不肯娶,等他羽翼已成,无后顾之忧的时候,我已决定离开他。”

“你为什么还不走?”

“他抓住我的小辫子,恭敏,”她申吟一声,“你还不明白2”

我瞪大双眼,“到底是你欠他,还是他欠你?我糊涂了。”

锁锁哈哈大笑起来,笑到后来,变成呜咽。

我把思维整理一下,打出答案。

(一)洪昌泽与锁锁在一起共同生活过三年。

(二)在这段期间,她掌握到他的秘密,如果将它们揭露,泽叔有麻烦。秘密可能是来历不明的巨款、数本假帐、逃税证据,甚至荒谬一点,一叠肉麻的情书。

(三)很不幸,洪昌泽也得防她,故此泽叔手头上也有陈锁锁不可告人之秘密,它们可能是相片、录映带、契约……

(四)如果陈锁锁要自由,她必须拿她掌握的东西,还给泽叔,换回泽叔手中的秘密。

(五)他们两人都不肯这么做,都想设法叫对方乖乖俯首称臣。

这个时候,我介入了。

我也有企图,我也不是个好人,一直想伺机得回洪氏长孙的地位,对证券有无兴趣是我的事,但我绝不甘心一辈子做洪昌泽的扯线木偶。

看到陈锁锁,知道她是我的好机会。

“我们该怎么做?”

“你去同他说,我跟你要结婚。”

单听这一句,我已明白她的计划。

“如果他觉得尴尬,那么我们可以谈判,条件是,你得回你的地位,我得回我的东西,从此陈锁锁这个人在你们洪家面前消失,如何?”

“倘若他觉得无所谓?”

锁锁把两条手臂搭在我肩膀上,微笑,“那我们只好结婚了。”我问:“他的东西呢,你不还给他?”

“啧啧啧,恭敏,切记帮理不帮亲,我是弱女子,他是大男人,叫我得点好处,也不为太过,是不是?”

她与我面对面,相距只有十来公分,呵气如兰,我觉得脸颊麻痒,好像被她头发拂到,但不对,她的头发那么短,没有可能。

那究竟是什么呢,我暗暗叹息,觉得浑身乏力,泽叔不舍得她走,自然有他的理由。

我并没有跑到叔父面前去宣布这件事,这是行不得的,到了斗智的地步,非得知彼知己不行。

母亲第一个得到消息,她一看锁锁的照片,便不喜欢,“比你大,十分妖娆,虽有姿色,无限轻薄。”

新闻传到泽叔手中,他不动声色,似乎此事已在他意料之中,于是我与锁锁也按兵不动。

我一有空便在她酒店套房坐,人家以为无限春色,实际上我们一人一罐啤酒,观看欧洲足球大赛。风雨前夕,我们的精神十分紧张,因为泽叔迟迟没有表示。

锁锁故作轻松,“喂,你有无能力养女人?想清楚一点,不如我们找个僻静的地方私奔算数,我也不要报复了。”

我一直主张议和,结果自己也成为战场上的一分子,不得不苦笑。

泽叔终于宣我上朝。

先是风花雪月一番,闲话家常,然后话入正题。

“你与陈锁锁同居?”他闲闲的问。

我说:“没有没有,怎么会,我一向不赞成同居。”

“你要当心这个女人。”

我不响。

“她不易相处,”泽叔看着我,“我不以为你能驾驭她,而且,她另外有情人。”

我抬起眉毛:“情人,不,她没有其他的人,泽叔,我们将要结婚,她对我是忠实的。”

“你以为我会相信?”

“不相信什么?她真对我好,还是结婚?”

“两者都不相信,你根本不了解她。”

我们两叔侄抢着说话,如讲急口令,但是两个人都没有激动。

我说:“了解或者不,真正有诚意结婚的不谈这些边际问题,只要我肯支持她,她肯支持

我,就是好夫妻,什么志同道合、一对璧人、互相了解……全是不必要的琐事。”

“你们真要结婚?”

“为什么不?我已到达成家的年龄。泽叔,人人知道我是空心老倌,这年头女孩子很精刮的,她们要实权实利,光是去派对时开保险箱取条项链借给她们挂上?那不够,我认为锁锁适合我,她可以帮我,她见过世面,吃得苦,最主要的是,手上有点钱。”

泽叔哑然失笑,“你们打算怎么样,双栖双宿到三藩市唐人埠去开片士多店?”

“我肯定她手上的钱不只那一点点。”

“你知道她的钱从何来?”

“我不关心,我相信不是来自你那里,你不过是洪氏证券的受薪股东。”

“你不理会她的过去?”

“过去,什么过去?过去是不存在的,早已烟消云散,今日才最为重要。”

他不语,室内陡然沉静下来,我听到电子钟轻微滴滴声。

饼很久很久,泽叔说:“恭敏,你明明知道她是我喜欢的人,我同她还没完结。”

“对不起。”

“只一声对不起?”

我情绪紧张,怕他打个哈哈,伸手出来说声恭喜,我就得真与锁锁百年好合。

不过话得说回来,娶了锁锁还真的不错,我表情又松懈下来。

“恭敏,她利用你,你看不出来?她知道你阅世浅,人天真,利用你来要挟我,这点你都不明白?”

“她与我在一起,有那么坏吗?”我问,“除了面子问题,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妥。”

“恭敏,她是我的女人:她与我睡觉达三年之久,你是我的侄儿,我们是否一定要把关系陷人这种境界?”他终于动怒。

“但不是同时,你明白吗,泽叔,不是同时。”

泽叔死忍,额角青筋蠕动,我很痛快,难怪那么多的人讲究报复,原来味道真的不错。

“我知道她有些东西在你那里,你可否还给她?作为礼物如何?”

泽叔摇头。

“你愿意交换?”

“叫她亲自来说。”他冷笑。

“她害怕,她怕再度在医院里躺两个礼拜。”

“恭敏,你与她站在同一阵线?”

“很明显。”

他说:“她的狐惑,对付你这黄毛小子,绰绰有余,好,我懂了,你同她说,叫她把东西拿来交换。”

我维持缄默,握着双手,支撑着下巴,看住他。

“什么,还不满足?”

“我呢,我又有什么可做?本来要结婚的人,新娘临阵退缩,岂非无聊得紧。”

泽叔反而笑了,“好好好,你说你要什么补偿。”

我镇静的说:“让我正式做公司的成员。”

“你一窍不通。”

“我可以学。”

“你父亲在生时曾苦苦哀求你学习。”

“那时我年幼无知。”

“公司没有位置给业余玩耍之人,我若胡乱安插一个地方让你出入,你更加不开心。”

“我与我的兄弟,一定要做洪氏的一分子。”我睁大双眼,表示我的决心。

他狠狠的瞪着我,我略觉心虚。

在这整件事里,我是小配角,我不知道最后谁会赢,但既然锁锁叫我来,指示我这么说,一定有她的理由,她有信心连本带利赚回来,我不必害怕。

泽叔摇摇头,“不划算,即使你们拆开,我也不能再要她。”

我耸耸肩,“你想清楚吧。”

“那边的事,你何必理会,弟妹又不是亲生的。”

我微笑,“但在我心中,却同亲生一样呢。”

“恭敏,你已决心同我撕破脸?”

我摇摇头,“不,我只想趁这个机会争取我所应得的。”

“没有什么是你应得的,”他冷冷的说,“你根本不是那块料子。你那些弟妹与你同一命运。”

他没有证据,我却有无数证据,证明我是洪氏长孙。话说到这种地步,一切情义皆荡然无存,我速速站起来,拉开门就走。

麦公在电梯大堂等我。

他与我一起下楼。

“正式开仗了?”

我点点头。

他摇摇头,“到底年少气盛,不甘屈居人下。”

开了火,心里舒服得多,泄了这三年怨怼。

“你帮谁?”我问麦公。

“我已申请退休。”他微笑,“肯帮你,但是起不了作用。”

老奸巨猾,全是回锅油条。

“能不能暂留公司,帮我大弟出身?”

麦公诧异,“你有信心?我没有你这么乐观。”

“走着瞧。”

输了,心死,万一打赢,扬眉吐气,没有什么损失。

但麦公说:“你叔父对你不错啊。”

幼时与父母有冲突,总是求救于他。有心事,他专心听我诉说。缺乏什么,问他要。这一切恩情都属于过去。即使父子,为利益反目,不知几许。心中不是没有唏嘘的。

我强着嘴说:“他待我好,有目的。”

麦公不再劝说。

我与他告别,即到锁锁那里去。

她并没有过来轻吻我的脸,拍我的手,赞声乖孩子做得好,她不是蛇蝎,悲剧是谁也不是,泽叔对我也有真感情,刚才他表情惨痛。

我渐渐觉得胃部不舒服,胸头一块大石压上来,适才的快感一去无踪。

停下来已经太迟,只得硬上。

看看锁锁,她在喝烈酒。

“他刚刚与我通话。”

“对白内容可以告诉我?”

“他指责我带坏你。”

“还有呢?”

“我们可以交换条件,但你不在谈判之内。”

“你去吧,”我说,“只要你得到你那份。”

她抬起头来,忽然感动了,“你是第一个为我着想的人。”

“与其两人遭损失,不如有一人得益。”

“我不会留下你不顾。”

我笑了,两人忽然讲起罕见的义气来。

“你当初是怎么认得洪昌泽的?”

“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说来听听。”

“一个人若没有经济独立的能力,就会被逼受种种委屈及耻辱。”

泽叔对她不好、看轻她,玩弄她?

“我不是到纽约读书,我去结婚。”

我讶异,“一个像你这般时髦的女郎?”

她耸耸肩,“那时许多女人一窝蜂出来找护照,有一些真正甘于平凡,获得幸福,我没有。我甚至没有去注册,住在郊区一间小屋子,未婚夫三分一收入拿来分期付款买房子,余下一半付税,经济情形不好,二十块美金当大钞,要折一折才放进钱包,看不惯。况且很吃苦,什么都要做:洗熨、煮饭、收拾,晚上还要服侍那位先生,周末去趟超级市场算大节目,日久就光长肉,不适合我。”

“你可以读书。”

“不喜欢学习,读不上去。”

坏女孩,毫无疑问。

“我到城里找份临时接待员做,在那里碰见洪昌泽,改变我的一生。从那日开始,才知道纽约的真面目,我没有往回看。”

“有没有后悔放弃平凡而正常的生活?”

“不是我那杯茶,恭敏,每个人的幸福不一样。想哪样得哪样是谓快乐,人人渴望的东西不同,我不可能做个好主妇。”

“洪昌泽对你好不好?”

“好。”

“那为什么要千方百计离开他?”

她笑,“无穷,有了物质便想追求自由。”

贪婪的女人。

“洪昌泽不让我呼吸,不在的时候一天到晚派人盯牢我,人在纽约呢,又要我寸步不离的跟着,

开会时也叫我坐接待室等,完全没有自己的时间,那种疲倦是不可以形容的,一个朋友也无,身分是玩偶。三年还不够?”

我不出声。

“有些女人也会觉得满足,”她自嘲,“我特别奇特,需索无穷。”

“但是他使你月兑胎换骨,”我说,“我相信这三年来他改变了你。”

“是,”她承认,“一切品味来自他,我甩掉所有土气,他找来专人教我英语会话,又把公司业务分析给我听……”

“但你还是要离开他。”

“是,我不感恩。洪昌泽最失败的地方在这里,他对我们好,不错,但永远高高在上,把我们视作次等动物,我就是气这点,人人给他摆布玩弄,搓圆揉扁,我偏要反抗。”

她说得对极。

案亲也是那样的人,妻子儿女,都是他手上的棋子,他说东就是东,他说西就是西,棋子若果长脚往北走一步,他立刻雷霆震怒,要把棋子碎尸万段,他们有权欲狂。

不过父亲比泽叔幸运,应该说他手段比泽叔高超,泽叔身边的人都不妥,连泽婶都成为抗暴英烈,我不禁哈哈笑。

锁锁说下去,“他喜欢动手,而且出手重。”

“不是第一次?”我扬起眉毛。

她苦笑,“第三百次。”

“他对泽婶……”但他对老妻没有激情。

陈锁锁尝遍酸甜苦辣,什么都要付出代价,不过她也得到她要的一切。

她说:“年轻时最怕穷,后来最怕闷,现在怕寂寞,不过像我们这种女子,如何寻找归宿?”

“你有你可爱的地方。”

她叹口气,点起一支烟。

“泽叔欠你什么?”我忍不住问,“他为什么不肯将之交还给你?”

锁锁抬起眼,诧异的说:“你还不知道?”

“不,我不知道。”

“女儿,我同他的女儿。”

我张大嘴巴,真没想到他们已经生下孩子,啊,难怪,难怪锁锁有把握使泽叔软下来,原来她手中掌握皇牌,怪不得听见我与锁锁结婚的消息,他吓得几乎没昏过去。

我放下心来。

泽叔一点还价的余地也没有。

“我要我的女儿,他不肯,除非我归还手上一切去换。”

我完全明白了。

泽叔有两个儿子,没有女儿。那小女孩一定粉妆玉琢,可爱得不像话。

我问锁锁,“第一眼看到我,你就知道可以利

用我?”

她看到我心里去,“希望你不要介意。”

“我看上去笨?”

“不,只是你有金色的心。”她微笑。

我颓然,还以为自己把弱点收藏得很好。

“你想结局怎样?”我问。

“我同你永远快乐地共同生活下去。”

会吗?

那夜我寂寥的回家。

小人物将永远做小人物,弱者常被强者利用,即使胜利,也不过是乘人之危,又有头巾气,会觉得胜之不武,闷闷不乐。

这是我性格上最大的缺点,难成大器。

泽叔如果真的知道我,他不必受威胁,我怎么会同婶母结婚,拿机枪架在我脖子上也不行。但泽叔本人是个枭雄,什么都做得出,以己度人,不堪惊骇。

我茫然,想操胜券,但这果子是否甜蜜?

我们的武器竟是一小女孩呢。

麦公深夜来访。

他埋怨,“做你们洪家的奴才特别辛苦,三更半夜起床做跑腿,又心急,有什么是不能留待明天再说的呢。”

“什么事?”

“你泽叔叫你明天上班,好好学习公司一切事宜,他要把洪氏证券交给你。”麦公似笑非笑。

我呆在那里,他说做就做,快如闪电。

“听见没有,明早九点正开会,七点半在大班房集合给你恶补。让我看,你六点半要起床,你有没有闹钟?有没有开会用的西装?”

我冷笑,“吓我?六点半起床?”

“谁吓你?”麦公一本正经,“你去打听打听,洪昌泽哪一日不是八点正到公司,多年来风雨不改。做任何生意,要诀是勤力,否则机会来了阁下人不在,走运也没有用,恭敏,你还做梦呢。”

我咬咬牙关,“好,六点半。”

“不是明天一日要委屈你,而是日日如此,你的职位是初级生,事事要从头学起,还有,你要给你大弟一个好榜样,暑假他也要来做见习。”

我倒抽一口冷气,“要学多久?”

“一年到两年也可以了,公司里好几位业务人

才,都是前年才进来效力的,恭敏,现实生活不比

演粤语片,老板的皇亲国戚甫自校门出来,就可出

任总经理,公司是做生意赚钞票的正经地方。”

“天天八点钟?”

“上了轨道或许可以九点半,你泽叔属于二十

四小时耕耘那种人,我同你说过,他是替你生财的

机器。”

“我不该与他作对?”

“岂止不该,老实说,你来看看实际情况也是

好的,不然老以为我们几只老狐有什么蒙蔽你。三

蚌月后,你明白我们的术语、节奏、办事方式,说

不定会产生乐趣,你泽叔多条臂膀。”

他说完打个呵欠,告辞了。

早起不是难题,要习惯他们工作的态度与劲道,才是难事,那种拼劲我看不人眼,明明十个人才做得完的工作量,泽叔顶多用六个人,器材亦不敷用,忙得公司似战场,职员双眼大而无神,光会瞪着荧光幕上的数字,都似传说中湘西那种会走路的僵尸,没有灵魂。

下班后却又跑去大吃大喝,口沫横飞,仍挂着白天的生意经。做得好,泽叔会奖只金表,蒙主子尝识,更加努力的干,希望有一日熬出头来,自立门户。

十八岁的大弟来参观过一次,所得印象却非常好,与我刚刚相反,他认为这一行充满干劲、朝气,又是赚钱的好地方,喜欢得不得了,大人说话的时候,他竖起耳朵听,对我来说,毫无意义的行规、纠葛,对大弟来讲,新鲜有趣,他几乎把读医的念头抛到九霄云外。

我心宽慰。

至少为他争取到一条新路,他可以有选择。

我与他吃茶时谈到前途问题。

他脑腆的说:“泽叔说学医至少是门专业手艺,跑到哪里都不用愁,也为人尊敬。他说他那一行风险太大,不鼓励我们在那里死细胞。”

我沉默,没想到他与他们那么接近。我总以为他欺侮我们这一支,没想到他都替我们设想到了。

“但我喜欢这里的动感,”大弟笑,“比当儿科逐个孩子把脉有趣得多。”

“你暑假在这里实习吧。”

“泽叔一直不让我们来这里,这次机会,是大哥你替我们争取的?。”

我点点头。

案亲是这行的奇才,应当有个人承继。

泽叔见到我,瞪我一眼,像是问:满意了吧。他不再轻视我。

泽叔态度一转,众人也跟着变,大家都知道我不再是个帮闲,面色都不一样,呵,世态炎凉,在这之前,我有什么碍着他们,又不问他们赊借,在此时此刻,又有什么好处给他们?

为何他们的面色如霓虹光管般转变?

奇哉奇哉。

麦公问:“滋味如何?开始有人测度你的实力,打算组织派别,专门侍候你了。”

“无聊。”

“所以说你不是商界人才。”

“我以为才干与办事能力有关。”

“手段是办事能力最不可忽视的一个环节。”

“大弟有前途过我。”

“嗳,昨日他拉住我,问了数十个问题,都问在要紧关头。”

我微笑。

“一切如你所愿,恭敏,要收篷了,有势不可盛撑。”

我由衷的点头。

麦公奸笑,“从头到尾,我不信你会同陈锁锁结婚。”

侄女儿的母亲,当然不。陈锁锁?不敢肯定。

有些男人喜欢很年轻的女孩子,她们天真活泼漂亮,确能使男伴如沐春风。我一直喜欢成熟女性,当然不是熟到烂,将扣四十大关那种,陈锁锁刚刚在两者之间,懂事、工心计、阅历深,但仍然好动、爱冒险、活跃。

与她在一起,永保新鲜。

她介绍朋友给我认识。

他是一个高大,黝黑,英俊的男人,年纪与我差不多,但人比我老实,一看就知道深爱她。

泽叔也知道有这个人,早已警告我。

他与泽叔完全不同类型,年轻有朝气,纯朴天真,在他眼中,陈锁锁是安琪儿,天下至可爱的女性,他以她为荣,他对她认真。

事后她问我:“你觉得他如何?”

我笑。男人从来不问这种问题,感情何需第二意见。

“他干哪一行?”

“在威斯康辛州教书。”

我瞪眼,“你不是认真的吧?”

“我很认真。”

“带着女儿与金银珠宝去嫁他?”

“我们确已论到婚嫁。”

我怪叫起来,“那还不是日日对牢肥皂剧与厨房间做人,多年前不胜枯燥的日子,就是这个模式,为何今日又钻入圈套?”

锁锁摇摇头:“说你不明白就是不明白,怎么同呢?”

我服了她,“怎么不同,你倒说说看?”

“人不同。”

“他这种人才是很多的。”

“不是他,是我不同以前。”

啊?

“五年之前,我要寄人篱下,别无选择,天天等别人从荷包里掏十块八块出来度日,今日怎么同?我已是自己主宰,爱过怎么样的生活都可以,他没有,不要紧,我有。我没有的,他有,可以给我。现在我有暇追求浪漫温情,五年前我哪有闲情讲这虚无飘渺的东西?那时只希望不用天天洗烤箱里的油渍。”

啊啊啊啊。

“此刻我真的向往返朴归真,到乡间去同小孩子过最简单的生活。”

我明白了,是,买一层二十间房间的大厦隐居,不过腻了随时可以到大都会去度周末,管家与佣人随时在身边应“是太太”,而丈夫是最最老实的正派人,随她调度,他有点学识,但没有作为,这样的男人虽稍欠风骚,但到底可以捏在手心。我完全明白了。

她终于做了主人。

经过那么多年的挣扎,她达成愿望。

锁锁伸一个懒腰,嘴角带一个微笑,有点酸有点苦,但毕竟是笑容。

我爱上这个女人。

从无到有,她似最优秀的魔术师,三两下手势,化险为夷,她得到丰衣足食。道路上的经历都可以忘记,结局最重要。

她是真正的生存者,恩泽四周围的弱者,包括我在内。

“我会有许多孩子,我喜欢孩子。”她说。

像她那样的女人已经进步到为自己生孩子,不是为习俗,亦不是为丈夫。

你说她多强,我佩服她,所有的感情自眼中流露出来。

“恭敏,如果我与你门当户对,整件事的做法又自不同,你说对不对?”

我摇摇头,我挺不喜欢家中略有资产的小姐们,她们有固定模式个个差不多:样子不十分美,但打扮得无瑕可击,姿势最时髦,谈吐甚斯文,可惜缺乏生命感,整个人如一件精致的摆设,没有活力,同她们做朋友,味同嚼蜡,她们懂得什么叫生活?

男人喜欢接近野女人,不是没有原因的,活生生、有血有肉、泼辣辣、有汗有泪,跌倒爬起,心身都有纪念性疤痕,都是故事,她不是一张白纸,但是彩色摈纷,另见一番景象。

我于是说:“我喜欢你多些。”

“我有信心我们会得长久保持联络。”

“孩子几时回到你怀抱?”

“他为此仍在踌躇。”

“明显地他爱这小孩。君子不夺人之所好。”

“不不不,他只是要面子,他怕孩子做油瓶。”

“这也是事实,”我说,“他的女儿,他会为她设想,他会给她最好的一切。”

“我就是怕这一点,我就是不要她做一万人瞩目的孩子。恭敏,你在洪氏栽培下成人,多么患得患失……我不要孩子辛苦。”

我微笑,“你完全明白快乐是什么。”

她很谦虚,并没有焙耀她的本事。

锁锁把一包文件交在我手中,着我转交泽叔。

她笑说那是洪昌泽想要的东西。

文件用牛皮纸信封套着,并无封口,我随时可打开查阅,但是我没有拆看。

如果我有好奇心,封得再牢也可打开,火漆印也挡不住掀人私隐的大欲,但我深信无知胜有知,现在我活得很好,不必自寻烦恼。

我将之交在泽叔手。

他抽出一看,闷声不响,将之喂人碎纸机,切成上海拉面般粗细,用手掏散。

他冷冷说:“影印本在法律上没有作用。”

“我相信绝对没有副本。”

“在你记忆中也没有?”

“我没有看过。”

这是事实,但是他怎么会相信,他笑,“恭敏,我一直低估你。”

没有,他并没有,我就是那副德性,他全没错。

我说:“你看我长大,你知我为人。”

他自己生就弯弯曲曲的心肠,不相信世上有直路。

我问:“孩子呢?”

“她是我的。身外物我不计较,但孩子归我所有,是我骨血,她不会离我半步。”

我很为难。

“不过,既然她把部分东西归还给我,我也不会令她失望,她有权探访孩子,并且每年可与她共同生活两个星期——在我指定的住所。”

“如果孩子要跟她呢?她确是她的母亲。”

他摇头,“你少替我担心。”

“法律上她有权。”

“那就要在法庭相见,只怕届时对她名誉有影响。”

“好,我对她说。”

“还有,你,你要遵守诺言。”

“泽叔,你知道我尊重你,也尊重她,说过的话我会算数。”

他自鼻子哼出一声,“我不大肯定,你们干艺术的人,眼中有什么世俗礼法?什么都敢做。从此以后,希望你离得她远远的。”

“她没有告诉你?”

“什么?”

“为着使你放心,她要结婚。”

“嫁谁?”

“谁无关重要,反正不是你,也不是我。”

谁有什么要紧?谁都一样,她万事俱备,独欠

一个丈夫,在某一范围内,她是人尽可夫的。

泽叔迟疑一下,“她可爱他?”

我忍不住笑,他还念念不忘。

“你尚爱她?”我说。

他不做声。

“让孩子跟她住半年,一人一半。”

“小孩子怎么样念书?”他责问我。

“她还小,起码有五年才进学校。”

“不。”

“你尚爱她,孩子也需要她,何不维持一种比

较文明的关系?”

他不甘心放手,一脸酸涩。也一大把岁数,什

么都要霸着拥有,一点都看不开,枉他做生意时一

派力拔山河气盖世。

“她会感激你。”

“哼。”

“放她一马。”

“口才好得很呀你。”

“还不是跟泽叔学习。”

这是真的,我继续逗留在公司里。

大弟越来越精神,我越来越萎靡,所有私人时间都没有了,迟起来不及吃早餐,托人买上来,咬一半,刚想用咖啡把它冲下胃,泽叔已经派人来叫,我很烦躁,不想听令。

自由散漫已成习惯,不能服从制度,觉得束缚、辛苦,真要等薪水开饭没法子,我的确自作自受。

艺术界的朋友疏远我,他们说,一听到秘书在电话中问:“哪一位找洪先生,”便大倒胃口。

我以前也是一样,有谁叫秘书搭线,说什么

“洪先生在吗,刘先生找你,”就会很不齿的答

“洪先生不在,叫刘先生快去睡觉”。

太没诚意了。对于做生意的人说,请几个秘书做琐事才有派头,作用与白金信用卡,司机驾驶之平治车一样。但对艺术家来说,除出专心创作,一切归于无聊。

连这种细节都不能适应,深觉痛苦,还怎么办大事,公司里的英才,在我眼中,都是俗物,而我这个自认为是潇洒不羁的人物,却被他们当怪物。

泽叔交下来好几个叫我学做的计划,都堆在那里,麦公过数日便来收去另找替工。

我不是那块料子,他们都说对了。

但大弟却做得兴致勃勃,穿上西装的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现在他决定在暑假后在本市升学,边读书边做麦公的学徒。

我打呵欠。

只想回家收拾行李逃往欧洲度假,一年半载也不回来,谁会留住我呢?没有人,不过这一走,等于自动弃权,以后再不能有一事过问。

要考虑清楚呵,洪恭敏。

至此才知道没有选择才好呢。满柜衣服的女人最爱说‘‘不知穿什么好”,只有一件蓝布长衫倒也罢了,天天就是它。

泽叔时常斜眼对我阴阴冷笑。

我竟不济如此。

案亲若果在生,气都气死。

那日我用手撑头,在写字台面前瞌睡,锁锁来了。她斜倚在门框,“恭敏,好吗?”声音如音乐。

我如注下一针兴奋剂,立刻跳起来,“锁锁!”

她出落得更标致,头发长多了,衣服款式奇异,小小一件背心,穿一条沙笼,身材紧紧包在薄薄的布料下。

我一边摇头一边笑,“锁锁,你似只水蜜

桃。”

“少废话!”她白我一眼,“有要紧话同你说。”

“你怎么到这里来,人们会疑心的。”

“恭敏,笑话不说了,好消息,洪昌泽已答应与我共同监护女儿。”她非常兴奋。

啊,一切如愿以偿,她终于得到她所要的一切。

“恭喜你。”

她紧紧握住我的手,如一个小孩子得到她梦想的礼物,“恭敏,我熬出头了,真的没想到他会放手,真没想到我可以过正常的生活。”

真替她高兴。

“孩子有半年可以与我同住。”她说下去,

“你看多理想,超过我所想所求。

“几时动身?”

“就是这两天。”

“泽叔对你不错。”

“是的,我错怪他,同他斗了这些日子,想尽法子要挟他。”她略有惭愧。

“算了,”两个都是善用手段的人,“此刻你们各得其所。”

“你呢?”

“累。”

“什么?”

“早上不想爬起来,回到写字楼,脑海一片空白,我一天不知要喝多少提神饮品,还是不管用,完全没有别的,只想回家蒙头大睡。”

锁锁骇笑,“好没出息!”

“不行呵,我的生理钟数与朝九晚五完全不对,我每日要待太阳落山才有灵感做事,大白天日头一照,思路融化,你看我,鼻眼都肿,一堆烂泥般,这里又不请夜班司阍,我派不上用场。”

锁锁听着,既好气又好笑了,“你这个扶不起的阿斗。”

“我还是恢复原状算数。”

“这是什么话,洪昌泽要笑你的。”

“笑也只好给他笑,我快累死了,钟又走得慢,半晌才三十分钟,熬一日比十年还长,你看外边鸟语花香,碧海青天,我却如坐牢般浪费青春,人家为米粮没法子,我何必再跟泽叔赌意气。”

“当初也是你要进来的。”

我斩钉截铁的说:“我错了。”

锁锁斜眼看着我。

“我向泽叔道歉退出。”

“以后再也进不来,石门永闭。”

“嘿,可是我大弟做得不知多起劲,有他在,我们也不吃亏了。”

“恭敏,我怎么形容你好呢。”

“别理我,你未婚夫在什么地方教书,麦迪臣?改天我来看你,辞工后第一件事便是周游列国,你知道我多久没出去走动?八个月,人都生锈了……”

锁锁默默看着我,嘴角孕一个笑意,“你上班多久?”

“二十一天,小弟浪费二十一个夏日。”

“这就是你整个事业?”

“是的。”

“以后怎么办?”

“别管我。”

“恭敏,咬一咬牙关,上了手会好的。”

我摇头,诚然,什么都会习惯,狮子老虎在马戏班里跳火圈打筋斗做得不知多纯熟,但它们快乐吗?

“洪昌泽会笑你的。”

“他不会,他绝不打落水狗。”

“你何必做落水狗?”

“但乐得自在。”

锁锁不出声。

我低声说:“对不起,枉费你一片心机。”

她仍不说话,显然是对我失望。

“人各有志。”

她细声说:“我挣扎到如今,什么都肯做肯受,然而因先天所限,不成大器,你有那么好的资质,那么好的条件,只要落一点点力,便可做番大事,洪昌泽也知道,所以努力排挤你,不让你有任何机会接触到公司的事,难得他这次软化,让步,你却自动弃权,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你却不稀罕。”

我听她这番教训,满心不以为然,但不与之辩驳。

她跟着叹口气,‘“也许这是你的福气,还有什么人能比你更快活呢,你又不愁生活,甘于现状,

最好不过,像你这样,不难长命百岁。”

“连你都妒忌我,”我委屈地说,“人与人斗也不行。”

她噗哧笑出来。

“我不是不肯上爬,而是没必要,小职员想老婆子女吃好些住好些,不得不咬紧牙关,我,我不同。”

“恭敏,别多说了,我仍然爱你。”

我叹口气,“我也是。”

“爱我?”她睁大眼。

“不,爱上我自己,世上像我这般与世无争的可爱人物是很难得的了。”

她无奈,只与我紧紧拥抱。

第二天我就辞职。

一如我所料,泽叔并没有笑我,在我面前,他称赞大弟机智灵活。

他又提及:“一个人的性格控制许多事,我的大儿定要学音乐,他爱小提琴若狂。”

可是,小彤已有十五六岁。

“有啥子办法?只得随他去。别人以为我洪昌泽呼风唤雨,其实想什么没什么。”眼睛看着我,大有他的痛苦只有我知道之感,知叔莫若侄。

谁知道呢,也许二十年后,洪氏公司由大弟当权,届时又有人会传,他原不姓洪,不知是哪间养生堂领回来的孤儿,而那几个洪氏嫡传,反而被他排挤到不毛之地去云云。

我不管了。

麦公仍然与我出来吃宵夜,我同他诉说有关于我下半年度的旅行计划,我仍是我,那场斗争,像是没发生过。

我说需要泽叔的赞助,有朋友要到内陆去研究少数民族的乐器,没有大量资金出不成书。

没事人一般,连我自己都佩服自己。

麦公说:“你泽叔对你是没话说。”

是,他得到他要的,我也得到我要的。以前他还要防着我,经过此役,他百分百放心。

“他现在没有女人了,”麦公说,“到处约会,许多年轻貌美的女郎托人介绍,要同他攀交情。”麦公的语气不胜羡慕。

泽叔胜我多多,我总算心服口服。

“不过你,恭敏,你也不错,心地良善,你父亲也足以安慰。”

我苦笑,一边不计较的伸个懒腰,他们清楚我,比我自己还多。

饼一会儿,麦公好奇的问:“你与陈锁锁,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一本经的说:“我们是好朋友,所以帮她逃狱。”

麦公当然不相信,不过山瑞汤上来了,他忙着取起调羹,忘了追问。

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或许因为我有一颗发锈的心。

(此文原载于西祠胡同http://xici.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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