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琪照常上班,今日与昨日没有什么两样,相信明日亦与今日差不多。
大学毕业之后在宇宙广告公司工作已有五年,升过一次,将升第二次,距离顶层行政位置仍有十个八个价位,这条路,漫长而沉闷,并且不一定走得到。吴琪与其它同事一样地感到疲倦,开始觉得生活的逼力。
当初读大学的时候,她本想念纯美术,一想到毕业之后没有出路,便挑了商管系,此刻若果还有机会回到学校去,她又希望可以读天文物理。
但是看情形,她会在这间公司里等个十来廿年,然后退休。
她长长叹一口气。
不要想太多了,开始工作吧。
这个时候,吴琪听见邻座相好的同事陈小娟说:“……车祸,伤到腿部大动脉,失血甚多,医院血库叫苦,因是AB型血,比较罕见。”
吴琪抬起头来,她也是AB型血。
小娟讲下去:“家人担心得不得了,不晓得多少天没有睡觉。”
吴琪一怔,这是谁呀。
小娟沮丧地说:“我们都快精神崩溃了。”
吴琪与小娟的座位隔着一张屏风,她绕过去,发觉小娟正在讲电话,泪盈于睫。
“多谢你问候,请代为打听,亲人间谁有同类血型。”
吴琪敲敲屏风。
小娟挂了电话,抬起头来。
吴琪等她擦干眼泪,轻轻地说:“我无意中听到你刚才的对白。”
小娟问:“有没有吵到你。”
“你说的伤者是谁呀。”
“我的一个亲戚。”
“小娟,或许我可以帮你,我有你要的血液。”
小娟睁大双眼,喜出望外,有点怔怔地,过一会才有反应,“真的?”她抓住吴琪的手。
吴琪笑,“真的。”
“谢谢你,谢谢你。”
“先别高兴,到了医院再说,血液可能不适用。”
“我马上同有关方面联络。”
“慢着,”吴琪按着小娟的手,“我有一个条件。”
“请说。”
吴琪想了一想,“我最怕婆婆妈妈,我不想见伤者,以及伤者的亲友,捐血只是小事,我同院方联络即可。”
“你这个人!”
“大家多年同事,相信你也明白我脾气,你也不要泄漏我的身分。”
小娟说:“这个血本来不难找,偏偏这一阵子——”
“得了,又不是你的错,何用解释,快去办你要办的手续,我随时应召。”
小娟紧紧握住吴琪的手。
饼一会儿,小娟问:“你要不要知道他们姓什么?”
“无关宏旨,不必了。”
吴琪就是有这点潇洒,表现时时出人意表。
小娟很快约好时间地点,想陪吴琪一起去,被吴琪拒绝。
吴琪告了一小时假,自召计程车直赴医院。
私家医院的气氛祥和明澄,吴琪心平气和。
医护人员做过必要的检查,对她说:“吴小姐,伤者患并发症,可能需要你连续来几次。”
吴琪说:“没有问题。”
“每次,我们打算抽一品月兑,你可知道那是多少?”
“一大杯啤酒。”
护士笑了,点点头。
“我可以应付得来。”
“我们看过你的捐血卡,吴小姐,社会需要多些像你这样的人。”
吴琪有点飘飘然,笑了。
她躺下来.廿分钟内完成捐血过程。
临走的时候,她说:“请随时与我联络。”
回到公司,吴琪只与陈小娟做一个一切妥当的手势,随即进会议室开会。
开完会她故意避开小娟,小娟不放过她,双眼红红追上来,“伤者父母向你致谢。”
吴琪好不尴尬,“我知道我知道,”连忙顾左右而言他,“刚刚那个会议充满火药味,汤姆臣给老板炮轰。”
吴琪捏捏小娟的手,表示一切尽在不言中。
她转身下班回家。
吴琪今日情绪特别好,轻快,舒畅,她倒在沙发上,吁出一日气,平凡的一日,因帮助人的缘故,变得有意义起来。
她有点疲倦,躺在沙发里就盹着了。
一瞌眼就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穿白衣白裙的小女孩前来向她拱手,“多谢姐姐救命之恩,我必报答姐姐。”
因为像足了聊斋故事里的情节,吴琪忍不住笑出来,梦也就醒了。
吴琪看着天花板说:“举手之劳耳,毋须言重。”
夜晚的小鲍寓有点凄清,吴琪又开玩笑地说:“真要帮我忙的话,请替我物色一个好伴侣。”
第二天吴琪又开始忙她的公务。
又过数天,她接到院方的电话,请她再走一次。
吴琪十分惆怅,伤者还没有痊愈,若是一个年轻人,单是躺在病床上个多月,已经要命,吴琪不由得庆幸自己身体一直健康。
看护见到吴琪,一脸笑容,吴琪放下心来,病人若果不济,脸色一定不同。
丙然,白衣天使对吴琪说:“伤者情况已稳定下来。”
吴琪松口气。
“你不想知道他是男是女?”
“没有分别,只要他能康复,于愿已足。”
“吴小姐,你是一个很特别的人。”
“不敢当,我只是怕婆妈。”
下午回到办公室!听到小娟正低声讲私人电话:“舅母,人家做好事不想张扬,不,那人拒绝见你们,那是人家的条件,你放松点。”
吴琪暗暗好笑。
又说半天,小娟才挂断线,自言自语:“唏,都不用办公了。”可见舅母一直缠住她。
吴琪桌子上公文实在多,正在飞阅,小娟不好打扰她,该日两人都做到七点才能下班。
天气已经相当冷,吴琪拉一拉鲜红色大衣,穿上手套,小娟打量她,说一声,“吴琪你里里外外都真正美丽。”
吴琪瞪她一眼,“太肉麻了,话说成这样,真不像朋友。”
她们嘻嘻哈哈地出去吃日本菜。
小娟建议喝点米酒挡寒。
吴琪微笑,“我不行。”
小娟一时还不明白,正想劝酒,猛地想起吴琪为着捐血,不想喝酒。
她认认真真把这当作一件事来做。
又去了三次医院,才告一段落,前后个多月,吴琪几乎习惯了医院那阵药水味与稍凉的空气,随即听见不再需要她,几乎恍然若失。
病人终于痊愈。
蚌多月劳累是值得的。
在这个当儿,上头宣布吴琪与陈小娟同时升职,两人高兴得什么似的,到底还年轻,絮絮耳语:“以后可以搬进小房间去了,结束屏风生涯”,“你别说,一板之隔,别有风味”,“才怪,门都没有,鸡犬相闻”,“哈哈哈哈哈。”
没想到小娟要出差到英国去三个月。
同事与她饯行,她把吴琪拉至一角说话。
“琪琪,你是我好同事好姐妹不是。”
琪琪正喝香槟,“有什么话要说尽避说。”
“那你就别给我找麻烦,”小娟掏出一只盒子,“这是人家送你的礼物,请你收下。”
她把盒子硬塞在琪琪手中。
琪琪莫名其妙,“谁是人家,人家是谁。”
“你真豁达,什么都忘了,人家可是把你当作恩人看待。”
“呵,”琪琪这才想起来,“不必了吧。”
“大方点,别推来推去,收下它。”
琪琪藉着酒意豪放起来.“好好好。”
小娟松口气,回到座位去招呼同事。
大伙尽兴而返。
第二天,琪琪拆开盒子,发觉是只男装薄身白金手表。
炳哈,他们把她当男生了。
琪琪一骨碌起身欲打电话给小娟,才想起她已经登上飞机,要十多小时之后才能抵达英伦。
手表名贵大方,十分伏手,琪琪一向喜欢男装手表,贪其字大美观,当下也不客气,索性戴在腕上,配凯丝咪毛衣,端的风流倜傥。
陈小娟舅母那家人,实在太客气了。
生活如常,升职之后,老板为着考验她,工夫多得足以令她哭笑难分。
上司似待奴婢般呼喝属下:“吴琪!这个新客户你去。”面皮薄的简直不能做下去。
吴琪一看,“钟表行业我不熟。”
上司一瞪眼,“你是来上班还是来攀亲?”
琪琪只得回座闷纳,无端端不知何处刮来这个新客户。
零零碎碎的生意,一样要打躬作揖。
琪琪吩咐手下小朋友去联络。
谁知手下说:“对方指明要见吴琪女士。”
琪琪炸起来,“你看,这像不像客人叫舞女坐台子?办事罢了,哪个去不一样,但不,花钱的大爷非要点名不可,我们这班人简直一点自尊都没有。”
手下暗暗好笑,又不便言语。
“好,我去,去了回来保证又多一把白发。”
人情世故,为什么如此复杂。
到了华茂表行,琪琪的气却消了。
接待员一听是宇宙广告的吴琪,立刻迎出来招呼,他们办公室规模不大,但一看就知道不会把人当机器,气氛十分亲切。
琪琪已自资料中知道老板叫李举新。
他出来的时候,琪琪一怔,没想到他这么年轻,李氏看见琪琪,也停睛打量,好一个秀丽的人儿,猜都猜不到。
他笑着说:“请坐请坐。”目光落在琪琪戴着的腕表上。
琪琪在等其它的工作人员。
李氏却说:“敝公司规模小,没有其它人了。”
呵,这倒简单。
琪琪把公司计划详细地说一遍。
李氏说:“很好,很好,你有把合同带来吗?”
“一个下午就可以准备好,立刻派人送过来。”
“那就一言为定。”
琪琪皱一皱眉头,太容易了,也招人疑心。
但这的确只是一个小小宣传计划,人家大方,信任专家,就不应怀疑人家。
李举新俊朗清瞿,送琪琪出门时,用一支拐杖协助走路,像是最近受过伤。
他再三对琪琪说:“吴小姐,谢谢你。”神清之感激,不似伪装。
琪琪放出那招呼客户的标准笑脸,再与他寒暄数句,才回公司准备合约。
那天晚上.她一早上床,睡到半夜,忽然惊醒.唉呀,她失声叫出来,吴琪吴琪,你好不痴呆,年轻男子,表行主人,故急找上门来,腿部最近受过伤,这不是他还有谁。
李举新分明就是那个伤者。
吴琪起床,斟一杯牛女乃,坐在客厅里推理。
陈小娟这家伙分明不守诺言,临走之前,把她的身分揭露给李家知道。
分明是给她找麻烦。
琪琪看一看钟数,真想拨电话到英伦分公司教训小娟,可是回心一想,小娟要是怕挨骂,就不会把她的身分说出来。
琪琪拿小娟没有办法。
算了,大方点,不是什么大事,不用大惊小敝。
这件事证实吴琪不算一个最最聪明的人,人家安排好一步步等她进入圈套,她却等到见到了那人,走进人家的地头,仍然茫然不觉。
李举新如果要伤害她,早就大功告成,而琪琪要迟至午夜梦徊,才恍然大悟。
由此可知脑细胞一直在活动,琪琪不由得自怜起来,这样辛苦,又是为何来,睡都睡不好。
天已经蒙亮,楼下跑步的人儿已经出发。
琪琪索性也早早回到公司。
人家既然已经查清楚她的底子,她也不甘服雌,花了一个上午,了解李某人。
华茂表行是李家祖业,但并不是李家主要收入来源,小小表行仍然做着生意,不过为着纪念性质,较为人注目的李氏地产事业,不过负责人却是李举新的两个大哥。
李举新的健康不大好,最近曾留院治疗一段时间,亦不是秘密。
他未婚,生活正常,并无陋习,留学澳洲时期曾与一女同学订婚,半年后解除婚约。
琪琪见资料这么齐全,不禁得意地笑起来,嘿,想摆布老娘,陈小娟,还没有这样容易呢。
到底还年轻,为这高兴了一整天。
琪琪转动手表的数次频密许多,喜欢男装表这件事,也是小娟告诉他的吗。
第二次见面,琪琪那胸有成竹式微笑,已经告诉李举新,她已经明白。
又一次证明,可爱爽直的吴琪并不算顶顶聪明,她一知道,就给人看出她知道,喜怒哀乐,统放在面孔上,是个憨人。
李举新莞尔。
这时,琪琪也知道他知道她知道了。
两人对坐着一句话不说,笑半晌。
幸亏房中只得他们两人,否则第三者会莫名其妙。
饼了许久许久,琪琪忍不住好奇地问:“你是几时知道我的?”
李举新回答:“出院以后。”
琪琪点点头。
“小娟吃不过我们拷打,逼供,什么都招了出来,盼你原谅她。”
琪琪悻悻地,“这样吃不住苦,怎么干革命呢。”
“你不会怪她吧。”
“还得从详考虑。”
“我想亲身向你道谢。”
“你已说过多次,我们已经扯平。”
李举新忽然很温柔很温柔的说:“也许是,我体内流有你的血。”
“那一部分早已经被新陈代谢淘汰。”
“不会,”他摇摇头,“我知道不会。”
琪琪笑了,“你最近好不好?”
“依期覆诊,情况大佳。”
“真是好消息,听到都高兴。”
“家父家母想与你见个面。”
得寸进尺。
琪琪连忙摆手,“请你替我留个余地。”
李举新马上说:“我绝对尊重你的意愿。”
琪琪看着他,但愿全世界的人都可以这样有商有量,天下太平。
李举新看着桌子上的文件,“躺在病床上,意旨消沉,但是一知道有陌生人愿意毫无条件帮这样大的忙,立刻振作起来,不然的话,更不知如何报答人家一番心意,我得到很大的鼓励。”
琪琪侧着脸细听。
“所以每一次都有显着的好转,没想到神奇的能量来自一位秀丽的女孩子。”
琪琪神情有点恍惚,她意味到他俩可以去到很远很远,骤然间这个人出现了,她有点手足无措,只是低着头。
“我用了一个比较间接的办法来认识你,好象太工心机了,但家父说你会了解。”
琪琪微笑:“原来你们一家同心合意来计算我。”
“可不是,以众欺寡,逼你就范。”
李举新的幽默感不下于吴琪,两人旗鼓相当。
琪琪感动得几乎心酸,过一会儿,她说:“我要走了,下一个会不能迟到。”
“我送你出去。”
“不,不用。”
琪琪站起来,急步走到大堂,刚巧一步电梯门打开,她问进去,松口气,眼泪已经逼急地滚下来。
电梯里其它人等并不知道这不是悲哀伤心的眼泪,只是诧异,谁会欺侮这个女孩子。
是小娟先与琪琪联络。
小娟在长途电话里的声音是怯生生带有歉意的:“听说你见过我表兄李学新了。”
这时琪琪反而有点感激小娟多事,“他人很好。”
小娟感喟,“可惜身体不好。”
琪琪怪诧异地说:“不是都过去了吗,还提着作甚。”
小娟连忙说:“对,对,全过去了。”
“手表是他送的?”
“他们家表行代理该只牌子已有三十年。”
“太名贵了。”
“你受之无愧。”
“不要再提这件事,喂,英伦情形怎么样。”
“贵,什么都贵,天气坏倒不是问题,现代人也很少会把自己暴露在自然环境之下,午夜梦迥,却以为在家里,幸亏八个星期之后即可回来。”
“届时新旧账目可以一起算清。”
“我也知道你会怪我。”小娟忽然有点沮丧。
“怎么了,小娟,我们是说惯笑话的。”琪琪反而要调过头来安慰她。
小娟吁出一口气,“晚安,琪琪。”
琪琪有第六感,李举新会来找她。
她等了三天。
琪琪问秘书及手下:“华茂表行有没有人找我?”
没有。
琪琪觉得事有跷蹊,女性对谁与她有好感谁没有这种事上一向最最敏感,十次有十次猜中,错不了,李举新断不会从此失踪不理她。
周末下班,一打开公寓门便听见电话铃响个不停。
琪琪微笑,这一定是他。
如果他约会她,她打算立刻答应。
琪琪愉快地取饼话筒。
“吴小姐,我们是明辉医院。”
琪琪十分讶异,“是,我是吴琪,有何贵干。”
“吴小姐,约两个月前,你曾到敝院帮助我们一位病人。”
“是,一点不错。”
“吴小姐,同一病人已昨日再度入院,请问吴小姐是否愿意再一次帮他?”
琪琪耳畔嗡地一声,思想刹那间炸为飞絮。
“吴小姐,吴小姐。”
电话那头的声音,犹如自宇宙另一头传来。
琪琪说:“我马上到。”
“谢谢你,吴小姐。”
放下电话,琪琪没有立刻出门,她一时无法按理智办事,她先到浴室洗脸,半晌放下毛巾,取饼手袋,检查荷包。
然后才感觉到心头一阵痛,哎呀,她同自己说,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这才金星乱冒地离家赶去。
一见到看护便说:“我要见病人李举新。”
看护惋惜地轻轻说:“吴小姐,这次是他不愿意见你,他不知道你在此地,他不让他家通知你,是院方瞒着他把你请来”
琪琪低下头。
看护把针扎下。
琪琪流下泪来。
看护问:“痛?”
琪琪不知如何回答。
李举新根本没有痊愈,症状稍微压抑住,他便出院去透口气。
这情况想必连小娟都知道,就琪琪一人蒙然不觉,笨,她骂自己,真笨。
琪琪抬起头来,问看护:“倒底是什么症候?”
看护苦笑,“除出白血病,还会是什么。”
琪琪别转脸,“多久了?”
“发现已有一年多。”
“车祸不是主因?”
“那次失血也使我们头痛。”
琪琪同看护说:“你若需要我,随时叫我,半夜都不拘。”
看护点点头。
回到家中,琪琪一整夜坐在客厅中不寐,她从来没有为异性失过眠,不值得,她时刻警惕自己,现代女性切忌沦到这种地步。
但看,她现在为李举新失眠。
琪琪隔日隔日跑医院,看护脸色越来越沉重,琪琪越来越沉默。
“吴小姐,你需要休息,明后天你不必来。”
琪琪模一模自己的黑眼圈与苍白脸庞。
“病人的父母想见你。”
琪琪摇头,伤心人见到伤心人,许只会得抱头痛哭,一点帮助都没有,琪琪并无心情在这时候见伯父母,改天吧,如果有缘分,一定可以会晤。
那日回家,琪琪累极入睡,她早有准备,把头搁在电话旁边。
清晨,它响了。
琪琪惊醒,忙不迭取电话筒,那边是小娟的声音:“吴琪,我表哥不在人世了。”
琪琪早已知道有这样的结局,待它真正发生,却又不肯接受事实,整个人如踩在云端里。
多么短暂的偶遇。
“他很平安,他很感激你,他不愿见你,怕你伤心。”
琪琪木麻地唯唯喏喏。
小娟说:“回来再详谈。”
琪琪把戴在手腕上的白金表转一个圈。
她轻轻说:“你没有报答我,你甚至没有痊愈。”
琪琪用双手掩住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