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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火阑珊处 第九章

邵正印同母亲说:“其实江宁波从头就利用我们邵家。”

方女士细心想了想,“可是,我们不但没有损失,倒在她身上得益良多。”

正印靶慨地说:“这就是她过人聪明之处了,若每次招致对方损失,消息传开,谁还愿意同她合作?必定要大家有好处,她才能做长胜将军。”

方女士点头,“这么说来,她不只是一点点小聪明了。”

正印答:“与她相处那么久,要到今天才懂得欣赏她的机心。”

做母亲的笑,“你却并没有跟她学习。”

“天分差远了,她已经贵为老板娘,我,我还是受薪阶级。”

方女士安慰女儿:“可是你一直以来衣食住行都比她好。”

正印笑,“那是我与生俱来的福分,毋须争取。”

对于江宁波来说,做伙计,食君之禄,必需忠君之事,故此非努力争取不可,等当上老板,因是自己生意,多劳多得,更加要重视利润,不争怎么可以。

性格使然,她总无法休闲。

这几年来,她尽量收敛搏杀格,意图做得忙似闲,至少看上去舒服一点——不是在乎人家怎么看她,是她要过自己那一关。

一日下午,她回到厂里,助手任惠珠迎上来,“江小姐,日本有摄影师来拍袁龄仪的设计。”

“那多好。”宁波很欢喜,“小袁最近风头十分劲,七月份《时尚》杂志刚介绍过她,我们总算捧出人才来。”

“小袁闹情绪,躲在房间里不出来,人家记者与摄影等了多个小时了。”

宁波忍不住说:“神经病,人出名到一个地步承受不住便会发神经,她在哪里?”

惠珠笑,“你来劝她。”

宁波一径走到小袁房门口,“龄仪,开门,别耍小孩脾气。”

里边没有回应。

“艺术家小姐,就算不高兴接受访问,也不能叫人呆等,不如光明正大请人走。”

房内传来袁龄仪小小声音,“江小姐,我忽然怯场。”

“我明白,我陪你喝杯热咖啡,镇静一下神经,把门打开好不好?”

门其实没有下锁,但总不能把她拖出来打一顿。

袁龄仪开门出来,宁波上前搂着她肩膀,“年轻多好,可以快意恩仇,肆意而为。”

袁龄仪低下头,“我也不算太小了。”

宁波不出声,此刻在她眼中,三十岁也还算年轻。

她问:“准备好了没有?”

小袁吸一口气,点点头。

惠珠迎上来说:“模特儿那部分都拍摄妥当了,现在只等你了。”

宁波拍拍手下设计师背脊,“上吧,你以为做名人那么容易,总不能一辈子躲躲藏藏不见人。”

宁波回到房中处理文件,一个小时之后,惠珠又过来,这次表情略为为难。

“日本人想访问你,江小姐。”

“我?”宁波不以为然,“管我什么事。”

“小袁言语中提到你,对你推崇备至,所以他们想同你说几句话拍两张照,十五分钟即可。”

宁波无奈,摊摊手。

惠珠笑,“小袁很希望你支持她啦。”

“真可恶,无故拉我下水。”

惠珠大喜,“那是答应了,我去告诉他们。”

“慢着,为人为到底,把小袁得奖的那套湖水绿酒服给我穿上做活招牌。”

“江小姐你真好。”

宁波笑,“卖花不赞花香行吗?”

换上衣服,补上薄妆,伍惠珠喝声彩,“真漂亮。”

宁波忽然觉得落寞,轻轻叹口气,“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

惠珠却说:“待我把你的头发放下来。”

“不好,年纪不宜披散头发放下来。”

“尽避放下看看。”

惠珠与小袁都谙日语,不十分精通,交流有余,宁波在心中想:给比下去了。

她坐到准备好的丝绒椅子上,小袁站在她身后,宁波觉得自己像太婆,嘀咕了几句惠珠给翻译出来,整组日本人笑了。

气氛一轻松,宁波心情好,便略讲了几句邵氏制衣厂每年用奖学金栽培人才的计划。

十五分钟一过,她便站起来。

这时,她发觉掇影师双手戴白色手套。

为着有手汗吧,大热天,什么都黏乎乎的。

惠珠招呼大家吃茶点。

宁波见有极好的意大利冰淇淋,便勺了一整个玻璃杯,坐在一角吃起来。

记者小姐讶异到极点,“啊江小姐,不怕胖?”

宁波一辈子都没担心过这种问题,专吃垃圾食物,从来没有消化不良,也不长肉,但是对着外人,她只是微笑。

这时,有人走过来说:“我能坐下吗?”

他是那个摄影师,仍然戴着白手套,宁波要到这时才发觉他穿着白衣白裤,看上去十分优雅。

他自我介绍,“我姓宫木。”

宁波笑,“我得找个翻译。”’

爆木想一想,“也好,让我畅顺地把心中的话说出来。”

宁波一怔,这个陌生人有什么话要说?

她一扬手,惠珠已经看见,立刻走过来,这一代年轻人的机灵真叫人舒服。

惠珠坐下来,宫木开始轻轻讲述,只见惠珠神情越来越讶异,接着,她开始翻译,语气像讲一个故事。

“我是日美混血儿,父亲在香港做生意,少年时期曾在本市读国际学校,故此对此间风土人情不算陌生,成年后承继父亲生意,可是摄影仍是我的兴趣,时常接受任务。”

宁波不出声,他为何与她大谈身世?

且把下文听下去。

“读中学的时候,有一个下午,与一位朋友下国际象棋,连嬴三盘,那位朋友输了才发觉我们设有赌注,他输了两张网球赛的票子给我。”

这时宁波抬起头来。

“我带着摄影机去看球赛,拍下一辑照片。”

他随身带着一本摄影集,翻到某一页,传给江宁波看,“不知江小姐对这张小照可有印象?”

是惠珠先惊讶地说:“这不是江小姐你吗?”

是,是她,正确地说,是她与正印,十多岁,卷发蓬松,神情无聊,一句“都没有漂亮男生”像是要冲口而出,宁波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

照片竟已印成摄影集了。

“事后一直找你们姐妹,那是你的姐妹吧,二人的美貌长得那么相像,想征求同意刊登照片,可是人海茫茫找不到你们,”他停一停,“一直要到今天,才有重逢机会。”

宁波大奇,“事隔多年,居然还认得出来。”

那宫木微笑,“呵外型不是变很多,尤其是一头如云秀发,印象深刻,故冒昧相认。”

宁波也是人,当然爱听这样的恭维,半晌她清清喉咙,“当年我们也找过你,可是你那两张票子辗转给过许多人,无法追查。”

爆木微笑,“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惠珠已经忍不住啧啧称奇。

宁波问:“那天你何故半途离场?”

“呵太好了,你对此事尚有印象,说来话长,我们另外约个时间谈好吗?可能的话,把你的姐妹也约出来叙旧,相信我,没有其它意思,只是感觉上我们仿佛是老朋友了。”

宁波笑问:“你住何处?”

“这两个月我都住本市,请随时与我联络。”

他递上名片,宁波小心翼冀接过。

她问:“下个星期一好吗?”

“下午三点我到厂里来接你。”

“一言为定。”

爆木高高兴兴地把那本摄影集送给江宁波,并且在扉页题了字签了名。

他随同事离去。

宁波半晌不能做声,摄影集叫《少女的风采》,收录世界各国少女的照片,出版日期是十年之前。

惠珠在一旁轻轻说:“像小说里的情节哩。”

年轻的她深深感动。

宁波知道她在想什么,她一定认为,有了这样一个结局,当事人死可瞑目。

江宁波可不那么想。

她把衣服换下,袁龄仪向她再三道谢,“真没想到江小姐你把设计的精髓全表现出来了。”

为什么没想到?是因为她已是阿姨辈了吗?幸亏有照片收在《少女的风采》摄影集中,否则真无法证明她也年轻过。

她笑着朝袁龄仪摆摆手。

众人都退出去了,她找到一包香烟,点起一支,缓缓吸一口,朝着天空试喷烟圈,结果引来自己的讪笑。

那么些年了,一直是她们姐妹俩要找的人,这段日子她们从来不曾忘记过他,终于见了面,他并没令她失望,可是姐妹俩已经生疏了。

“把你姐妹也约出来,那是你的姐妹吗?两人的美貌是那么相像……”

宁波用手抚模脸颊。

美貌吗?肯定不比别人差,可是她从来没有心情或是时间以美貌为重,江宁波她总是匆匆忙忙赴着做一些更为重要的事,偶然也觉得委屈,不过希望在人间,明年吧,老是安慰自己:明年升了职、替母亲置了房子、结了婚、解决了这个难题之后,有时间必定要好好整理一下衣柜行头。

可是过了一关又一关,江宁波爬完一山又一山,等到她松下一口气来,没觉不尽情打扮也不妨碍什么,索性松懈下来。

好些日子没见正印了。

怎么开口呢?“你好吗”,“最近日子可好”,“和什么人在一起”,“囡囡进中学了吧……”

真羞耻,彼时若能稍为低声下气,当可避过这个劫数。

她揉熄烟头,离开邵氏制衣厂。

一径往阿姨家去。

阿姨家有客人,几位女士正陪她一起欣赏一个英国古董商人携来的古董镶钻首饰。

亮晶晶摊满一书桌。

阿姨说:“宁波,你也来挑几件。”

宁波只是微笑,她可是一点也不感兴趣。

垃圾,她心想,除却现金地产以外,统统都是垃圾,垃圾又可分两种,就是好品味的垃圾与无品味的垃圾。

太太小姐们忙着付价还价,气氛热闹。

好奇心人人都有,宁波不禁悄悄探失张望。

她一向不戴耳环,手上只有订婚及结婚两枚指环,从不月兑下,项链需光着颈子才能配戴,偏偏宁波自幼最怕露肉,也许只有胸针有用。

她参观半晌,完全不得要领。

身边一位太太拿起一条手镯,“这个好,你戴这个会好看。”

宁波一看,是由碎钻拼出英文字句的一条手链,字祥是“蜜糖快乐十六岁”。

她不由得恻然,这样有纪念价值的不西都需卖出来,可见生活真正逼人,所以江宁波她做对了,先把经济搞起来,然后才有资格耍性格、沾沾自喜、懊恼、顿足……

她问阿姨:“囡囡快十六岁了吧?”

阿姨答:“嗳,我怎么一时没想到。”

宁波把那商人拉到一旁,“打个三折。”

“小姐,这不可能——”

宁波瞪他一眼,“你在她们身上多赚点不就行了。”

“这这这——”

宁波立刻放下那件首饰。

那商人无限委屈,“小姐,你别对别人说——”

宁波得意洋洋,付了现款,取饼收条,然后发觉其他女士二折就又到她们所要的东西,宁波不怒反笑,可见逢商必奸。

阿姨喝了一口茶问她:“你今天来干什么?居然陪我们鬼混,由此可知必有所图。”

明人面前不打暗语,“我想与正印言和。”

“唷,”阿姨连忙摆手,“别搞我,你们二位小姐的事,你们自己去摆平。”

阿姨也会落井下石,真没想到。

进一刻囡囡也来了,这孩子长得另外一种作风,英姿飒疯,一见礼物,非常高兴,立即佩上,宁波叮嘱:“可别弄丢了,无论如何要珍惜它。”

囡囡疑惑地看着她:“送这样的好东西给我,有什么条件?”

宁波咳嗽一声,“我想与你母亲言和。”

囡囡哗一声叫出来,“不关我事,谢谢这件生日礼物,再见。”笑着逃出去。

宁波呆呆地坐着。

阿姨笑着过来说:“这些年了,为何回心转意?”

宁波取出那本摄影集:“你看。”

阿姨惊呼,“哎呀,多久以前的照片?”

宁波眼睛都红了,“十六岁。”

阿姨深深叹口气,“啊!十六岁!”

饼一会儿又说:“照片是谁拍的?怎么会登在书上?”宁波差点没落下泪来,“说来话长。”

阿姨对那张相片爱不释手,又叹口气,“这样吧,这书放在此地。”

宁波不语。

再过一会儿,她告辞。

囡囡追出来,“波姨,谢谢你的礼物。”

“不用客气。”

“你认识我母亲的时候,就像我这么大吧?”

“啊不,还要小。”

“还要小?”囡囡睁大双眼。

“是,仅仅有记忆没多久,你妈妈还不会放水洗澡,正读儿童乐园……唉,那样的好日子都会过去。”

谁知囡囡笑说:“那时太小了,什么都不懂,不算好,我认为十六到三十六是最好的日子。”

“那也不算长久。”只得三十年。

“够了。”囡囡比阿姨豁达?不是不是,只不过因为她还年轻。

宁波已把照片翻版,放大、着色,做得古色古香,看上去也就历史悠久。

罗锡为见到了银相架里的相片,就道:“你姿势很好,正印一副娇纵相。”

宁波问:“你认得出谁是正印谁是宁波吗?”

“当然,左是你,右是她。”

错,左是正印,右边才是宁波,由此可知罗锡为的偏见是多么厉害。

“一眼就看得出来。”罗锡为再加一句。

“是,你说得对。”宁波笑笑。

约了下星期三见面,那一天很快就会来临。

江宁波的内心像一个小女孩那样交战良久,终于叹口气,拿起电话,拨到邵正印家。

来听电话的正是正印本人。

宁波咳嗽一声,“我是宁波,有时间讲几句话吗?”

“呵,宁波,”正印的声音十分愉快,“什么风吹来你的声音,长远不见,好吗?”

宁波十分震惊,她再说一次:“我是宁波。”

“我听到了,宁波,找我有事?”

啊,炉火纯青了,敌人与友人都用一种腔调来应付,在她心目中,人就是人,除出至亲,谁都没有分别。

宁波只得说:“借你十分钟讲几句话。”

“别客气,我有的是时间。”

宁波咳嗽一声,“你记得我俩十六岁的时候,曾经去看过一场网球赛?”

那边没有回应,好像在回忆。

“你在那天,看到一个穿白衣白裤的男孩子。”

正印仍然不做声。

宁波有点急,“你记不记得?”

正印总算开腔了,“宁波,那是咸丰年的事,提来干什么?你打电话来,就是为着对我说这个?”正印语气并无不耐烦,只带无限讶异。

“你听我说,正印,我找到他了!”

正印包加奇怪,“呵,有这种事,你打算怎么样?”

“正印,他约我们喝茶,你要不要出来?”宁波十分兴奋。

正印在电话的另一头忽然笑了,笑了很久,宁波打断她:“喂,喂!”正印这才说:“宁波,我已经忘记有那样的事了,我亦无意和陌生人喝茶,宁波,我还一向以为你是理智型,你也不想,你我现在是什么年纪,什么身分,还双双出外陪人坐台子?改天有空,你到我家来,我最近用了一个厨子,手艺高明,做得一手好上海菜,你会喜欢的。”

宁波愣住。

她以为这是她一生最义气之举,因为正印先看见他且一直在找他,所以她不计较前嫌硬着头皮拨电话叫她出来,把他交还给她,谁知她早不再稀罕这件事这个人,使宁波完全无法领功。

她半晌做不得声。

正印很客气,并没有挂线,殷殷垂询:“罗锡为好吗?听说婚姻生活很适合你。”

宁波连忙镇定下来,“托赖,还过得去,阿罗现在是我老伴,彼此有了解,好说话,你呢?”

正印捧着电话笑,那笑声仍跟银铃似地,一点都没变,“我?我没有固定男友,我喜欢那种提心吊胆的感觉:今天会不会尽兴而返?这次会不会有意外惊喜?呵,宁波,这样捧住电话讲没有意思,我们约个时间见面好好谈,下星期三怎么样?”

“好,好。”

“我派人来接你,你没来过我新家吧?装修得还不错。”

“一言为定。”

宁波坐在书房,直至天色渐渐合拢灰暗。

罗锡为自办公室回来,“咦?”他看见妻子一个人发呆,吓一跳,“发生什么事,爸妈可好?”

“没有事没有事,我与正印通了一次电话。”

“哦,与她冰释前嫌了?”

“是,她一点也不与我计较,十分宽宏大量。”

“喂,是你主动退让,你比她伟大。”

宁波笑了,她说:“罗锡为,你真好,老是不顾一切护短,我需要这样的忠实影迷。”

罗锡为也笑,摊摊手,“我还能为我爱妻提供什么?我既不富有,又非英俊,更不懂得在她耳边喃喃说情话,只得以真诚打动她。”

“罗锡为,我已非常感动。”

“你俩有约时间见面吗?”

“有,打算好好聊个够。”

“当心她,此女诡计多端,为人深沉。”

宁波笑,“人家会以为你在说我。”

“你?”罗锡为看着贤妻,“你最天真不过,人家给根针,你就以为是棒锤。”

两人笑作一困。

天完全黑了。

第二天回到厂里,宁波把宫木的卡片交给助手惠珠,“请取消约会。”

惠珠睁大眼睛,“什么?”

宁波无奈,“照片里两名少女都没有时间。”

惠珠不顾一切地问:“为什么?”

宁波有答案:“因力,少女已不是少女。”

惠珠忽然挺胸而出,“我去。”

宁波讶异地看着她,随即释然,为什么不呢?有缘千里来相会,说不定宫木这次出现,想见的不过是惠珠。

宁波轻轻说:“那么,你好好利用这个机会吧!”

惠珠高兴地说:“江小姐,祝我成功。”

“得失不要看得太重。”

惠珠答:“唏,开头根本一无所有,有什么得与失?”

宁波一怔,没想到她们这一代看得如此透彻,可喜可贺。

宁波轻轻说:“你去吧!这是你的私事,结局如何,毋须向我汇报。”

惠珠笑笑,出去继续工作。

宁波如释重负。

正印是对的,她与她,现在这种年纪身分,出去陪人回忆十六岁时的琐事,成何体统?

饼去种种,自然一笔勾销。

星期三到了,下午宁波出去赴约,不是男约,而是女约。

正印没有叫她失望,准备了许多精美食物,热情招呼人客。

扁是水果就十多种,宁波最喜欢的是荔枝与石榴。

正印笑说:“现代人真有口福,水果已不论季节,像是全年均有供应。”

她斟出香槟酒。

宁波笑问:“今日庆祝什么?”

“大家生活得那么好已值得庆祝,你见过俄罗斯人排队买面包没有?轮得到还得藏在大衣内袋里怕街上有人抢。”

宁波十分讶异,愣半晌,“天,正印,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你终于长大了!”

正印笑吟吟地看着她,“你多大我还不就多大。”

宁波与她干杯。

门外传来汽车喇叭声。

只见囡囡自楼上飞奔而下,“妈,我去去就回。”

朝宁波眨眨眼,开门离去。

宁波探头出去看,门外停着一辆红色小跑车,囡囡拉开门跳上去,车子一溜烟驶走。

“呵,”宁波说,“你给她那么大程度的自由。”

正印笑,“坐下聊天吧,孩子的事不要去理她。”

“当年阿姨也尊重你,你也并没变坏。”

“多谢褒奖,生活好吗?”

“还过得去,刻板沉闷就是了。”

“谁叫你结婚,结了还不又离,日日夜夜对牢一个人,经过那些年,你与他的伎俩早已用罄,那还不闷死人。”

这才像正印的口吻,宁波莞尔。

宁波说:“你不同,你无所渭,父母总是支持你,永近在等你,你有没有自己的家都不要紧,阿姨是那种把家务助理训练好才往女儿家送的妈妈,你担心什么,你何需像我般苦心经营一个窝。”

正印看着宁波,“这些年来,你对这一点,一直感慨万千。”

宁波讪笑,“一个人怎么会忘得了他的出身?”

“我不知道别人,你不应有什么遗憾了,你要心足,富婆,再多牢骚我都不会原谅你。”

宁波怔怔地问:“是吗?你真的那么想?”

正印说下去:“金钱并非万能,买不回你的童年,买不到我向往的爱情,可是你我也不算赖了,这辈子过得不错。”

“已经算一辈子了吗?”宁波吃一惊。

正印挪揄她,“你想呢?你还打算有何作为?”

宁波反问:“有机会恋爱的话,你还是打算飞身扑上去的吧?”

“我?当然,”正印笑着站起来,抚平了衣裙,“我天天打扮着,就是因为不知道今天是不是恋爱的好日子,也许这一刻我的大机会就来临了,我不能让自己垮垮地见人。”

宁波看着正印那张油光水滑的粉脸,毫不客气地说:“你绝不松懈是为自己,不是为别人。”

正印又坐下来,“那你又何必拆穿我。”

宁波也笑了,“与你说话真有意思。”

“因为只有我比你聪明。”

宁波讶异,“正印,到今天还说这种话,你应该知道我们都不算聪明人。”

“你还嫌不够聪明?”正印跳起来。

宁波叹息,“我最聪明的地方是自知不够聪明。”

正印颔首,“那也已经很够用了。”

宁波站起来,“你我打了一整个下午的哑谜……下次再谈吧。”

正印送她到门口,看她上了车,向她挥手,看她的车子驶走。

回到屋内,电话铃响,邵正印去接听。

“是,来过了,”她对对方说,“仍然很潇洒漂亮,添多一份自信。有没有冰释前嫌?妈,我都不记得我们之间有些什么误会了,是,居然好些年没见过面,不,毫无隔膜,她一点也没变,是,那是好事,说些什么?一直抱怨童年没一个完整的家,是,我没去见那个摄影师是明智之举,陌生人有什么好见,不过,那张照片拍得很好……”又说半晌,才挂了电话。

那边厢宁波把车子飞弛出去,逢车过车,不知多痛快,自十五岁起,她就希望拥有一辆性能超卓的跑车,驾驶时架一副墨镜,右手把住方向盘,左手握一杯咖啡,一副不在乎的样子,这个卑微的愿望总算达到了。

可是岁月也以跑车那样最高速度沙沙逝去,今日,她为着与正印重拾旧欢而高兴。

大家都可以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真是好。

车子驶近她熟悉的花档,她慢车停下。

还没下车已经看到一只桶内插着一小束薰衣草,这种浅紫色的花在英国春天的郊外漫山遍野生长,与洋水仙一般是半野生植物,可是物离乡贵,宁波喜欢那香味,她一个箭步下车去取。

真没想到另外一只手比她更快,结果变成那只手握住花束,她的手按住他的手。

她连忙缩回手,已经尴尬万分,没想到那人也同样吃惊,松了手,花束落在地上。

花档主人笑着走过来,拾起花束,“江小姐,要这一束?”

“不不不,”宁波说,“这位先生要。”

那位先生连忙欠欠身,“让给江小姐好了。”

宁波讶异,“你怎么知道我姓江?”

那位先生笑,“我刚刚听店主说的。”

他是一个十分英俊的年轻男子,穿便服,白色棉T恤,一条牛仔裤,身段一流,宁波别转面孔,太露骨了,目光如此贪婪地落在人家身体上确是不应该。

档主把花包好递给她。

那男子跟在她身后。

她转过头,他停住脚步,看着她微笑。

宁波有点困惑,“有什么事吗?”

“我住宁静路三号。”他笑笑说,“我们可能是邻居。”

宁波释然,“是,我是你左邻。”

他问:“你是那位练小提琴的女士吗?”

宁波笑,“不,不是我,我已久不弹此调,练琴的是我外甥女,她有时来我家。”

那位男生自我介绍:“我姓曹,江小姐,我叫曹灼真。”

宁波暗暗称赞一声好名字。

“我们家上两个月才搬进三号。”

宁波笑笑,“有空来坐。”

他踌躇着问:“这不是一句客套话吧?”

“不,你随时可以来喝下午茶。”

他笑了,用手擦擦鼻尖,“那么,什么时候去呢?”

宁波笑道:“你把电话给我,我联络你。”

他立刻把手提电话号码写下来给她。

宁波对他说:“得失之心不要看得太重。”

那小曹唯唯诺诺,有点腼腆。

回到家中,发觉罗锡为站在露台上。

他转头对妻子说:“那小子是谁?那么猖狂,光天白日之下,勾引有夫之妇。”

“你都看见了?”

“是,一丝不漏。”

“那你看错了,人家才二十多岁。”

“越年轻越疯狂。”

“人家打听拉小提琴的女子。”

“那不是你吗?”

“我?”宁波大笑。

电光石火之间,罗锡为明白了,“是囡囡。”

“对了,罗先生,你总算弄清楚了。”

“不是你吗?”罗锡为无限惆怅,“你已无人争了吗?已没人对我妻虎视眈眈了吗?”

宁波坐下来,“从此以后,只得我和你长相厮守了。”

“嗄,”罗锡为故作惊骇地道,“那多没意思!”

“是,”宁波无奈,“狂蜂浪蝶,都已转变方向。”

罗锡为说:“在我眼中,囡囡不过是刚学会系鞋带的孩子,怎么会吸引到男生?”

宁波只是微笑。

“囡囡几步?”

“十六岁了。”

“有那么大了吗?”罗锡为吓一跳。

宁波稍后调查到曹灼真的确住在三号。

那个周末,囡囡带着琴上来练习的时候,宁波做好人,拔电话给曹灼真,“她刚到,你要不要来?”“我马上来,给我十五分钟”,宁波不忍,叮嘱道“开车小心”,“多谢关心”。

放下电话,宁波对囡囡说:“腰挺直,切勿左摇右摆,记住声色艺同样重要,姿势欠佳,输了大截。”

囡囡叹口气,“我痛恨小提琴。”

“将来老了,在家没事,偶尔弹一曲娱已娱人,不知有多开心。”

“哗,那是多久以后的事?”

宁波微笑,“你觉得那是很远的事吗?”

囡囡理直气壮,“当然。”

“我告诉你,老年电光石火间便会来临,说不定,他已经站在大门口。”

这时,有人敲门。

宁波大声恫吓,“来了,来了!”

囡囡尖叫一声,丢了琴,跳到沙发上去。

宁波哈哈大笑前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正是焦急的曹灼真,宁波朝他眨眨眼,“咦?小曹,什么风你吹来,进来,喝杯茶,聊聊天。”

囡囡好奇地自沙发上下来,“什么人?”

宁波给他们介绍。

心中感慨良多,那个时候,她们的异性朋友怎么好登堂入室,总要等谈论婚嫁了才敢带回家中见父母。

即使是同学,也得选家世清白功课良好的方去接近,那时做人没自由。

两个年轻人谈了一阵子,宁波冷眼旁观,发觉囡囡不是十分起劲。

她提醒外甥:“你不是想读建筑吗?请教师兄呀!”

可是囡囡伸个懒腰笑道:“那可是多久之后的事,进了大学读三年才能考法科,慢慢再说。”有的是时间,她不必心急。

二十分种之后,宁波暗示小曹告锌。

小曹依依不舍走到门口,情不自禁把头咚一声靠在门框上,轻轻对宁波说:“从没见过那么美的女孩子,神情与声音像安琪儿似的。”

宁波嗤一声笑出来,“有没有问她要电话号码?”

“有,记在这里。”他指指脑袋。

“祝你好运。”

“谢谢你,我会需要运气。”

他走了,宁波关上门,问囡囡:“觉得那人怎么样?”

囡囡摇摇头,“太老了,不适合我。”

宁波大吃一惊,“老?”

“他已经二十六岁了。”

“你不是一直说男朋友是成熟点好吗?”

“二十一二岁也足够成熟了,他比我大整整十年,比我多活半世人,没意思。”

宁波哗一声,难怪小曹说他需要运气。

那天晚上罗锡为回来,宁波把整件事告诉他。

罗锡为笑道:“幸亏你与我同年。”

宁波看着他,“如果你比我小三五岁更佳,我老了,你还有力气,服侍我。”

罗锡为说:“有一件事我不明白,囡囡不算不好看,可是比起你和正印小时候,那姿色是差远了,直没想到男生会如此着迷。”

“真的,真的胜过她?”

“漂亮多了!”

“就算是正印,也比囡囡标致。”

“是,囡囡的脸盘略方,没有正印好看。”

“谢谢你,罗锡为。”

“不客气。”

宁波一个人走到露台,往山下看,夜景宝光灿烂,闪烁华丽,也许是疲倦了,她竟一点感触都没有,凭着栏杆,吸进一口气,仔细欣赏那一天一地的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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