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
香雪海 第二章

“香氏企业在金玻璃大厦顶楼,一列落地长窗,本来景色非常好,伊入主之后,竟叫人把窗全部封密,衬上黑丝绒幕帘,你说怪不怪?”

我喃喃地说:“香雪海。”拍一下大腿,“如果她是个美女,我可以原谅这一切。”

赵三说:“她与叮噹完全两样,叮噹是全光明面的,似朝曦,她却属于黑夜,透不出一丝亮光。”

我啼笑皆非地看着他说:“赵三,你是个坏透的诗人。”

“下个星期我要去同她开会,每次都不欢而散。”

“对了,我有一个要求。”

“你对我有要求?”赵三大感诧异。

“是,下星期与香氏的会议,带我同去。”

“不行,机密会议,如何可同外人前往?”

我冷笑。

“当初叫你加入我们组织,你又不肯。”

我冷笑得更大声,“自然,追不到叮噹,巴不得有杀一杀情敌威风的机会,现在可得意了?”

“你这个小人,”他微笑,“你以为我会受你激将之威胁?”

我摊摊手,“帮个忙。”

“大雄,那女人隐隐透出无限诡秘,我老觉得接近她便浑身不舒服,你收一收你那好奇心,不去也罢。”

“不,我一定要看清楚她的相貌。”我非常固执。

赵三说:“那么下星期三,我在这里等你,你权充我的私人秘书。”

“荣幸之至。”

我目的已达,起身道别。

叮噹,叮噹去观卡通片了。

赵三会容忍他的女人去看动画片与学蜡染吗?叮噹并不适合他,享受是有尽头的,我一样有能力使叮唱的生活舒服,她既然没有更严重的虚荣心,何必跟赵三?

叮噹是个冰雪聪明的女郎。

我们约好在大酒店咖啡店等。

伊准时晃动着风姿的“马尾巴”来了,穿沙龙布的裤子,腰系印第安银束带,摩登如一幅新派画。

我替她叫一杯矿泉水。

“如何?戏可精彩?”

“太精彩了,”她拍拍胸口压惊,“我从没看过那么好的戏。”

我扬起一道眉,“卡通片?”

“叫《银河铁道九九九》,这部戏足可看三次。其中有一段叙说未来世界的人已炼得金刚不坏之身,突破死亡之门,但是却活在无情无欲、冰冷的世界里,他们反而向往过去脆弱的躯体,留恋不已。大雄,真令人震惊,你想想,这暗示些什么?”

我微笑,“一一人们付出昂贵的代价,换取他们的理想,成功以后,随着而来的是失去自我,无限的寂寞。”

“呵,太棒了。”叮噹睁大眼睛。

“老天真,为这么肤浅的信息而兴奋。”

“肤浅?嘿。”她很气。

我拉拉她的马尾巴,“这种似是而非的哲理,这么容易便欺骗了你那敏感的心。”

她一怔,“咬文嚼字。”

“我刚见过赵三,同他学的。”我凝视她。

叮噹果然马上护着赵三,“他是好人。”

我点点头,“所以才怕他构成威胁,如果他是坏人,我怕什么?”

“关大雄,你也懂得怕?”叮噹哈哈大笑。

我瞪她,真乐,女人最高兴的时候,恐怕就是知道男人怕失去她的时候。

“你去找赵三干什么?”

“跟他去见香雪海。”

“呵,原来如此。”她点点头,“黑衣女叫香雪海。”

“纯粹好奇心。”

“省省吧,越描越黑。”

我说:“你也知道得很清楚,我不可能再爱第二个女人。”

“你这么说,大雄,我很感动,可是你知道我这个人,我绝不会为感情要死要活,你是自由的。”

“他妈的。”我骂,“我同你交心,你却嫌腥气。”

她仰起脸笑。

我们结帐,在街上散步,叮噹忽然说——

“香雪海这个女儿,是香企国跟一个女人在外国所生。那年香企国已经五十岁。”

我怔住,“什么,你怎么知道的?”

她耸耸肩膀,“为满足男友的好奇心,四处打听。”

我喜悦,“再说下去。”

“香雪海一直住在苏黎世,不与他们本家的人来往。”

我说:“赵世伯也这么说。”

“她三十二岁那年,香企国去世,将香港给她。”

“一一香港?”

“也不算夸张了,此地有什么事业背后没有香氏?人家一向处在幕后,不喜出风头而已。”

“那么说,她今年约三十三四岁。”我顿一顿,“结过婚没有?”

“没有,查不到资料。”

真没想到叮噹知道得比赵世伯还多。

“如今香氏可以改变作风,耀武扬威了。”我说。

叮噹摇摇头,“不,香雪海回来已有一两年,她并不喜招摇,你连碰她三次钉于,纯属巧合。”

“真的?”我不置信。

“有时候是你自己送上门去的,”叮噹呼出一口气,“像硬让赵三带你出席会议——祸福无门,唯人自招。”

“没有这样严重吧。”

叮噹不语。

“她是否非常非常有钱?”我问。

“那是不用说了,赵三以前说过一句话,那是:要上班工作的人,全部不算得有钱。还在挣,当然是不够,到够了,自然不再赚。”

“也许有人像你,叮噹,少少也认为足够?”

叮噹微笑,“我是一个难能可贵的例外。”

“咄!从没有听过一个人如此赞美自己,文人的通病。”

叮噹说:“你应该知道我从不与其他文人来往。”

“文人相轻。”

我同她抬杠是抬定了。

有福气便抬一辈子。

见香雪海的日子愈近,我便愈兴奋,明知她也不过是一个女人,两只眼睛,一管鼻子,一张嘴巴,但是却还是止不住地投入。

会议时间九点半。

这说明她是一个能够早起的女人。

赵三说这例会三个月一次,商讨些行政策略,有关航业统战行动必须一致,是以行家与行家事前必须有默契。

我是他的秘书,并无发言机会。

到达会议室,我立即明白赵世伯的意思。

屋子全部窗都被封密,以人造光线代替。

现在一般的办公室流行以盆栽花卉装饰,这里却什么都没有,只备一张宽大的桃木桌子与相配的十二张椅子,除此之外,只余必须的纸笔烟灰缸等杂物。

一件装饰品都无。

墙壁上连画都没有。

多么诡异的办公室。有人把写字楼装修得似温室,也有人全套粉红,看上去像厕所洁具,口味各有不同,无可厚非。但这一间,坐久了就浑身不舒服,说简陋呢,家私明明名贵非凡,但却像处处告诉人:此非久留之地,故此一切从简。

不到十分钟,各路大亨纷纷驾到,分头坐下,留下首席,看来香雪海是今天的主角。

九时三十五分,全体人马到齐,独欠这个神秘的女子。

我很替在座诸君叫屈,全部年近古稀、身家过亿,有福不享,早早跑来巴巴地等待一个刁钻古怪的女人向他们发言。

我把脑袋晃了两晃。正在这个时候,大门一响,一个女子踏步进来。

我立时提起精神,发动眼部全体神经细胞,尽情吸收。

她是一个年轻的女子,中等均匀的身材,颇见苗条,一身黑衣,不戴首饰,赵世伯可说得对,她长得并不漂亮,平凡的典型的东方面孔,平扁的五官,但是……。

但是赵世伯忘记提及她的眼睛,她的一双妙目不但晶光四射,而且蕴含着说不清的复杂感情,在短短数十秒内便看出阴晴不定。这样的眼睛衬在一张普通的面孔上、更显得突出。

我呆视她。

她的目光一扫会场,在主席位上坐下来。

不知为什么,她的黑发是湿的,更衬得皮肤有一种阴沉沉的白腻。她没有化妆,面孔与嘴唇都没有血色。

香雪海开口:“会议宣告开始,有话请说。”

声音也并不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几乎每个发音正常的女人都有这样的声音一一甚至不是难听,沙哑喉咙有时候更见性格。

我大大的失望。

几次三番刁难我的女人,竟如此不起眼。

蛮以为她长得不美不打紧,至少要野性难驯,穿着皮衣皮裤进会场来,随时取出长鞭,响亮地在我们头顶“啪”的一声掠过。

我舒一口气,反高兴。

在座的大亨老翁们纷纷发言,我打算再坐十分钟便借故告退,刚预备打呵欠,忽然见到大门推开,进来一个年轻小伙子,他对在座诸人视若无睹,提着工具箱走到主席位旁,打开工具箱,取出一方白布,围在主席身上,大伙愕然而视,不知发生什么事,而那小子提起梳子与剪刀,竟然全神贯注地替香雪海修起头发来。

众哗然。

在开大会当儿修头发!

侮辱过于侮辱。

赵三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只听得黑衣女说:“请继续发表意见。”若无其事的声调。

我想在她双眼中寻找蛛丝马迹,但什么也找不到。

房内刹那间肃静,只听得新潮少年运剪的声音。

敝异透顶。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有什么益处?

赵三第一个打破沉默。

“香女士,如果你没有空,会议可以改期。”他的声音严峻。

香雪海答:“我不是没有空。”

“那么请理发匠出去。”赵三忍无可忍。

“他又不妨碍各位,何必出去。”

另一位会员说:“香女士,这是一次严肃的会议。”

香雪海那宝石似的眼珠,流动一下,微微地笑,“理发不是不正经的事,戚先生。”

又有一位中年人说:“香女士,一心不能两用。”

香雪海有点不耐烦,“各位何必固执,会议继续。”

赵三扬声说:“香女士,我退,待香女士精神略佳的时候,我再应召前来。”

他不待香氏答复,向我使一个眼色,我俩一起站起来。

这个叫香雪海的女人冷笑一声,“赵氏不顾损失?”

我忍无可忍,觉得应助赵氏一臂之力,便回一声冷笑,“赵氏损失得起!”

举座皆失色。

我与赵三开了会议室的门,拂袖而去。

我俩一直沉默,直到走在街上。

可爱的阳光炽热地沐浴在我们身上。

“恐怖的女人,”赵三喃喃曰,“就差没在额上凿字曰: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不是我看不起女人,”我骂,“女人实在不是东西,十个有九个患权力狂,一点点抬头,便欺压别人,图做慈禧太后,目中无人,丧心病狂,女强人大半不可理喻,通通应该打三十大板,”补一句,“打在上。”

赵三说:“真是心理变态,亏伊想得出,当众理发。”他闷闷不乐。

我也很挂心,“刚才她说到损失,会有什么损失?”

“失去一手资料的损失,你应知道现在做生意似打仗,情报准确,下手狠辣是八字真言,不过不怕,我们自然有办法应付。”

我摇头,“那些德高望重的前辈,哪一个不在本家呼么喝六,巴巴地跑到金玻璃大厦去受她的气。”

赵三莞尔,“活该是不是?有时也觉得很痛快。人到无求品自高,偏偏那些人那么有钱还那么贪,这么大的年纪还看不开。”

“人为财死。”我感叹。

“叮噹是正确的。”赵三说,“一个人穷其生,可以花得掉的钱是有限的。”

“别老把我未婚妻的名字挂在嘴边。”

“你们几时结婚?”赵三问。

“婚后我们打算生五个孩子,所以现在还不是时候。”我说,“你可知道生育教养五个孩子的费用?天文数字。”我补一句,“钱还是有用的。”

“替我问候她。”

“省得。”

叮噹说得对,这次的侮辱由我自招。

叮噹问我香雪海的真面目。

“除出一双眼睛,一无是处。”我说,“赵世伯是那种老式人,他看女人先要眉目姣好,样子甜,年纪轻,一团糯米似的,嘻嘻哈哈,毫无机心,所以他给香雪海零分。”

“你呢?”

“负六十。”

叮噹哈哈大笑起来。

我一本正经地说:“谁还见过沉鱼落雁的美人儿不成?心术不正,相由心生,就不好看。”

“你看你,费那么多功夫。”

“你最近在写什么?”我想把香雪海事件撇在脑后。

“比较金庸武侠小说中女主角之形象。”叮噹说,“很吃力。”

“真的?”我说。

“我画了一个图表,先将金庸笔下所有女主角的外貌及性格都详细列出来,非常的费劲,但异常的有趣。”

“是吗?反正你是天下第一闲人,几时做好给我瞧瞧。”

“才做了一小半,就发觉金庸笔下的美女首先要有雪白的皮肤,白得透明白得吹弹得破。”

“呵?新发现。”我有兴趣。

“略黑就成为次货。”

我忽然想起香雪海的肤色,白中透青,像博物馆中陈列的宋瓷,白得透明,应该是那个意思。

“此外就是要有一头长发。”叮噹笑,“越长越好,最妙是碰到地。”

香雪海的一头黑发……我回忆着,心中不禁一阵凉。聊斋志异中的女鬼,香雪海浑身就是带着这种诡秘的神态。

“……所以现代的女性,蓄短发,晒成太阳棕,全不合规格,不入流。”

我心不在焉,“你做妥这项研究,最要紧给我一份。”

“一一你在想什么?”叮噹问。

“没什么,我累了,一疲倦就心神不能集中,恍惚得很。”

“公司很忙?”

“公私两忙。”我说,“我想我们也该结婚了。”

“结婚是件非常麻烦的事,要筹备良久,我懒得很,提不起那个劲,最近我找到上海申报的一叠合订本,正在细细查阅,没时间。”

“三十年后,你是会后悔的。”

“后悔什么?”叮噹问,“余生晚也,只能在申报上看到阮玲玉出殡的情况?”

叮噹的嘴巴,谁够她来呢。

当夜我送她回家,在长沙发上看杂志,忽然觉得客厅太大太静,如果有三五个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孩子奔来奔去,大呼小叫,未免不是乐事。

小孩真值得同情,他们被生下来,历劫生老病死,不外只是为了令大人获得些乐趣。

然而也顾不得了,与众不同是行不通的。

公子杂志“啪”地落在地上。我朦胧地想:他们每年选出来的玩伴都一个模子印出来的:金长发、雪白的皮肤,长挑个儿,覆碗似的胸脯,美则美矣,毫无灵魂。

我渐渐入睡。

黑暗中看到一双充满灵魂的眼睛,精光灿烂地逼视我,我如仰视太阳,双眼炙痛得张不开来,满眶泪水,无法抑止。

猛然惊醒,发觉头上的台灯对着自己的脸,不禁哑然失笑。

我把劳累的身子拖入房内,一碰到床沿,立刻入睡。

一向不同情失眠的人,睡不着?那不过是因为阁下还没有真正的疲倦。

充分的工作量加运动量,保证人站着就能扯鼻鼾。

叮噹也没有失眠的毛病,她实际工作时间虽短,却需要高度集中,而且又贪玩,很快就累。

她并没有一般文人传说中那种半夜写稿的习惯。伊每天早上准七点起床,最多下午睡个中觉,是非常规律化的一个人,我很佩服她这一点。

像我们,死活九点半以前要到公司,受老板监督,没奈何,受人管,不得不听话,叮噹的自律却更难得。

饼不多久,是叮噹的生日。

她每次生日都需要好酒压惊。

这一次更不例外。

她说:“我到底什么岁数了?二十九、三十?太可怕,一下子就老了,怎么活下来的?”大声疾呼,以手势表示其心中之惶恐。

我在羽厅为她设寿宴。

她例牌抱怨:花不够新鲜,是晚忘了替她预定三文鱼,白酒换来换去,不问哪只牌子哪个年份都是酸的。终于花掉了我半个月的薪水,兼夹苦水盈耳,她才肯作罢。

每次同叮噹过完生日,我整个人残掉。

别说我不肯为爱情牺牲。

此刻叮噹向领班投诉:“你们的椅子不舒服……白兰地酒杯不够大……花不配颜色。”

领班耐心地微笑聆听:“是,凌小姐,你的意见很宝贵。”

凌小姐还是生气,“还有你的态度太虚伪。”

领班十分尴尬。

我说:“不要理她,她在庆祝更年期第一年,非常崂叨。”

凌叮噹险些将龙虾汤泼在我头上。

我安慰她:“不要去想它。”

“想什么?”

“年纪。”

她差点儿呛住。

“至少你有我,叮档,真是不幸中之大幸,试想想你既没有我又三十岁,那才活不下去呢。”

叮噹狂咳起来。

“喂,别失仪,许多人在看你。”我夸张地探视四周围。

目光落在远处近窗口一角,我呆住。

有一双闪闪生光的眼睛在注视我与叮噹。

这双眼睛在黑暗的角落显得不似人眼,像猫科的动物,最似一对豹子眼。

谁呢,这么陌生又这么熟悉,我用神在暗里捕捉双眼的主人,渐渐获得一个轮廓,呵,是她!黑衣黑发——

是香雪海。

她独自坐在远处,她的保镖并不在场。

我浑身不舒服起来,她的目光使我起痱子疙瘩。

叮噹问:“大雄,什么事?”

“没什么,来,我们干杯。”

“大雄,你看到了什么?毒蛇?”

我放下杯子,再看向那个角落,她已经不在了。

我说:“这顿饭吃足两个钟头,好散席没有?”

叮噹找人结帐。

领班说:“香小姐已经付过账。”

我一怔。

叮噹问:“谁?哪个香小姐?”

我说:“你把钞票还给香小姐。”我立刻决定不领这个情,“我们并不是朋友,再拿帐单来。”

叮噹莫名其妙。

我低声说:“香雪海。”

“她!”

我说:“我最讨厌霸道的女人,女人聪明伶俐愚蠢十三点皆不要紧,发点小脾气使性子意志脆弱更属琐事,但我受不得女人霸道。”

我放下钞票给领班,与叮噹离开。

我懊恼地说:“老碰见她。”

“香港地方有多大?”叮噹笑。

“你晓不晓得她像只乌鸦?不祥之兆。”

“乱说。”

自然我是乱讲,不过这也证明我对香女士的恶感。

叮噹一直不明所以,“城里无聊的女人极之众多,社会没有她们作点缀将变得很枯燥。”叮噹说。

她说得真容易,因为她躲在家里便可,不必出去敷衍这种女人便可。

那顿晚饭之后,我以为我再也没有机会见到香雪海。

但事与愿违。

因为叮噹忽然一连好几天闷闷不乐。

她本是个大快活,我于是就意味着有什么不妥。

开头她还推说是小事情,不久便烦恼形诸于色。

“说来听听,讲不定我可以帮你。”

“本来是很小的事情,小人当道。”

“谁是小人?我替你报仇。”我笑。

“你知道陆师母的小型孤儿院——”

“哦,这两天你与社会福利发生密切关系?”

“迟些儿再调侃——陆师母那里的经费少六万块,这膳食部分一向由宇宙电脑公司包下来赞助,今年开会,我义不容辞,便拍胸口应承代他们申请,谁知宇宙公司新上任的公关好不麻烦,吞吞吐吐的不给答复,一日推一日,陆师母又心急,使劲地催我要赞助人的复函,把我夹在当中,左右为难。”

“勿做中,勿做保,难道你没听说过?”我笑,“大不了这六万块当作你私人捐助。”

“我也这么想,但当初见是为孤儿院办事……”

“我四处同你打听打听那老板是什么人,拨点时间与他亲自通话不就行了。”

“那老板与公关一鼻孔出气,根本不回电话。”

“该死,叫鼎鼎大名的女作家凌叮噹受气?简直岂有此理,可恶之极。”

“这件事你要帮我就得快,否则我就要开私人支票了。”

“是,是。”我打恭作揖。

我很了解这种拾着鸡毛当令箭的小职员,你得过他那关吗?他就把来人玩到尽,施展他的权力,哪怕是看管厕所门口,一人当关,万夫莫敌,旁人有得闲气受的。

对于这种人,身为艺术家的叮噹,自然如老鼠拉龟,不知如何下手了。

其实很简单,将他的大老板揪出来说话便可。可喜的是,通常真正的大老板,一定是举止合理,头脑清醒的人物,否则他爬不到那么高。

宇宙电脑公司……

我层层的查上去。最后得到的消息令我倒抽一口冷气。你道真正的老板是谁?是此刻香雪海所拥有的香氏企业。

我已经把支票本子掏出来,打算签出,解决叮噹的难题,一想这是原则问题,不可就此罢休,于是我鼓起勇气,打电话到香氏秘书处求见。

秘书小姐的声音非常动听,叫我等三个星期。

我啼笑皆非,“喂,我不是排期等算八字,你同香小姐说,我叫关大雄,我们见过面,有急事跟她说几句话,十分钟。”

秘书很温柔地跟我来一招,“可是很多人都说认识香小姐呢,关先生。”

又是个小表在挡路。

我说:“你通报不通报呢?”

秘书说:“我一定告诉香小姐,可是香小姐每星期才回来一次。”

我益发倔强,“你们总有办法找到她。”

“要有很重要的事才能骚扰她。”秘书说。

妈的,“那么你就说,关大雄有要事要找她。”事实上连我自己也怀疑香女士是否会记得我。

“我尽量照做。”秘书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在无可奈何的情形之下挂断电话。

正当我再次预备开私人支票的时候,电话铃响了。

“香氏企业公司复关大雄先生电话。”声音变得必恭必敬。

我好不惊奇。“我就是关大雄。”这么快?

“关先生,香小姐明天早上十一时半有空,请你拨冗前来。”

“谢谢你,”我并没有小人得意,“小姐,你办事能力高超。”

“呃,不客气,关先生。”她有点尴尬。

待香雪海肯接见我,我又有点患得患失。也许她要亲自侮辱我——好小子,敬酒不吃吃罚酒,替你付帐你拒绝,现在又有事求上门来?

然而也硬着头皮去了,为着原则,希望这位强蛮的香女士把几件事分开来说。

十一时半,我到达金玻璃大厦。

年轻的秘书小姐将我迎入一间小型的办公室,一般的密封格式,一般的令人有窒息感。

“香女士呢?”我问秘书。

秘书取出藤架小巧玲珑的录音机,对我说:“香小姐吩咐,你有话请讲。”我呆住。

香女士的新招数太多,我应接不暇。

也罢,既来之,则安之。

秘书开着录音机,我听到香雪海的声音:“关先生,希望你提及的事,不是不愉快的事,请说。”

我便把宇宙电脑公司对陆氏孤儿院当初的应允及稍后的推搪细述一遍,跟着补充说:“……代表人并没有一口拒绝,只不过想在别人有求于他的时间玩弄一下权力,如此缺乏诚意、幼稚及傲慢态度并不是好现象,具规模的管理制度下,不应产生如此人物,请香女士明察,至于那六万元如果不方便,我们可另觅赞助人。”

我关上录音机。话说出来,心中舒服得多。

我对秘书小姐说:“告辞。”

她大概想告诉我,能够有对牢香女士录音机说话的机会,也还是一种荣幸。

我很纳闷。

怎么最近发生的事,每件都与香雪海有不可分割的关系?

叮噹说得对,有很多时候,是我自己送上门去的,怪不得别人。所以他们说,性格控制命运。是我要维持原则,让轻薄无理的人得到惩罚。

不到第三天,我便收到一小盒录音带,由香氏企业挂号寄出。

我焦急地放入录音机聆听。

是香雪海的声音:“关先生,首先要多谢你的合作,在录音带上留言。”

“我已经把陆氏孤儿院事件调查清楚,正如你说,这种趁人危急之时显威风的职员,是树大有枯枝,管理制度不当下的恶果,已将此人开除,永不录用。”

“至于那六万元赞助费用,查实去年已支付过一次,本年度通货膨胀率约百分之十五,故应增涨九千元,现在支票已交陆氏孤儿院。明年请直接与我秘书联络。”

她的声音理智、沉着、清晰、平静,令我听后半晌作不得声。

这究竟是不是我见过的那个无理取闹的香雪海?

抑或香雪海是个两面人,平时斯文有理,一旦碰到月圆之夜,会变成狰狞可怕,驾驶那艘黑色魔鬼型快艇四出破坏?

我把录音带交叮噹,却没有跟她说明,带中的声音属于香雪海。

叮噹鼓掌表示胜利。

“恶有恶报,那个公关活该。”她说。

“这是你未婚夫千辛万苦,遭人白眼后得回来的成果。”

“要我如何报答你?”

我狰狞地扑上去——“你的,呵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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