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培生同袁定能分开三年,绝少来往,袁在医院病逝的事,还是朋友告诉她的。
培生只啊了一声,低头不语。
朋友识趣地改变话题。
培生并不是很难过,她与袁定能的婚姻只维持了很短一段时间,算一算,才两年多点,那时她非常年轻,婚后也整天往外边跑。
后来听说袁定能有外遇,她便与他和平分手。
说来可笑,培生并不是时时记得她结过一次婚。
这几年追求者络驿不绝。
大盒大盒的名贵巧克力源源送到,吃都吃不光,白搁在那里发霉,女佣大叹可惜,后来由她们拣了去送给姐妹。
那种包着粉红色网纱与缎带的大束花朵也有人天天拎上来,有些夸张得几乎有一张台面那么大,真不知插在什么地方好,十分庸俗。
这一切一切,不外因为培生长得漂亮,而且,富有,呵对,她性格也很可爱豪爽。
据说袁患的是淋巴腺癌,正在治疗,忽然扩散至肝部,接着肝炎并发,医生说已经无计可施。
不是十分痛苦。不过,他知道身体是不行了。
培生并无表示,袁的家人会替他办理后事吧。
纳罕了几日,培生如常生活。
直到一日,秘书告诉她,一位关玉贞律师求见。
“有预约吗?”
“没有,说是急事。”
“十五分钟后叫我去开会。”培生不想拨太多时间出来。
必律师是位年轻女子,培生不以为奇,她自己也是个年轻女子,何尝不代表她的行业。
“关律师,找我有什么事?”
必律师似有难言之隐,终于,她开口了,“施女士,我是袁定能生前的律师。”
培生扬起一道眉毛。
必律师说下去:“袁定能生前,住在他兄长的物业里,去世后,兄长把住宅收回,打算出售后移民。”
培生耐心等待关律师说下去。
“可是,却发现了公寓里有一位小住客。”
培生讶异了,“小到什么地步,十七岁、十八岁?”
“不,她才七岁。”
“她是什么人?”
“施女士,问题就在这里,她姓罗,叫丽明,据女佣说,孩子属于袁定能的一个女朋友。”
“叫那个母亲来把她领回去呀。”
“施女士,我们找不到她母亲。”
培生只觉事情无比蹊跷,“这一切,与我有什么关系。”
必律师叹口气,“施女士,说到头,我们都是袁定能的熟人。”
培生笑起来,“那么,你收养这个孩子好了。”
“我考虑过,但是我一个人住,没有家务助理,无人可接送放学。”
培生接着说:“我的环境好,也不见得活该做善事。”
必律师搓着手,“那孩子现在我家中,晚晚做恶梦惊醒,十分可怜。”
“关律师,你该知法律程序,孩子应即时交社会福利署照顾,怎可私相授受。”
“丽明说她母亲不日就会来接她。”
培生已经站起来送客,她不欲多说。
这孩子同袁家根本一点关系都没有,是袁定能手下其中一笔糊涂帐。
谁知关律师却接着说:“实不相瞒,我是在孤儿院长大的,”声音十分苍凉,“这也并不妨碍我的学业事业,可是我却永久失去童年时应有的快乐,我不忍心看别人也有这样的遭遇。”
“关律师,非亲非故,我怎能恒久背着一个陌生的孩子?”
“不是永久,我会找到她母亲,已经托了私家侦探。”
“我从未听过更荒谬的建议。”
这时,关律师推开会议室的门,“丽明,进来见过施阿姨。”
培生跳起来,“喂你──”
一个小小孩子走进来,怯怯在门角站定,小巧精致的面孔,瘦瘦手臂,衣服都不够大,眼神旁徨而无奈,像是完全知道自己是个不属于任何人的包袱。
培生沉默了。
是那张小脸激发起她的同情心,关律师也不过是捱义气,那么,施培生也可以尽一分力。
她把关律师拉到一角,“限两个星期。”
必律师却不含糊,“一个月吧,你的家那么大,你根本不会发觉她的存在。”
培生问她:“我们与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必律师叹口气,“谁知道!”
培生走到小孩面前去,“我们先得置几件衣服。”
她马上唤秘书进来。
必律师甚觉安慰,“我找对了人,你看,秘书、司机、佣人,应有尽有,财宏势厚。”
培生忽然抬起头,“我父母一早离异,我的童年也在不同的亲戚家里渡过,十三岁前往寄宿学校,直到十八岁承继了父亲的遗产,才有了自己的家。”
必律师讶异了,“真没想到。”
培生伸手与她一握,“同是天涯沦落人。”
必律师说:“我还有事要办,拜托你了,我们随时联络。”
培生提早下班,把小丽明接到家去。
她自己的律师知道了,大表反感,“我听过这个关玉贞,这人专门钻法律缝子,花样层出不穷,她怎么可以教唆你收留来历不明小童。”
“不,小孩的母亲在外国,小孩暂寄我处,合法合情合理。”
小孩十分静,洗过头洗过澡换上新衣,坐在一角等培生与她说话。
她有一只小小书包,里边放着她的出生证明文件,成绩表,以及几张与母亲合摄的照片。
这已是她的全部财产。
似一只小动物,自一处被踢到另一处,还未能照顾自己,是真正的弱者,逢人都可以踩上一脚,不幸伤或亡,亦乏人受理。
培生很生气,因而想保护这名幼女。
她轻轻说:“你想吃什么,同阿嬷讲,明日我替你找间学校,好好读书。”
接着一个星期,培生手下两名秘书把一切事宜安排妥当,培生并不懂得带小孩,不过,她是办事人才,效率超卓。
必玉贞律师来找她。
“已寻获丽明的生母。”
培生十分欢喜,“她几时来领回女儿?”
必玉贞颓然,“她不要她了。”
“什么!”
“她人在多伦多,打算再婚,她不要这孩子了,她说袁定能在生时打算收养丽明,丽明是袁氏的养女。“
培生张嘴想说什么,一时不知该怎么表示,又合上嘴,终于,只能非常生气的说:“有这种事!”
必玉贞叹口气,“她是名年轻的寡妇,独自带着丽明已有三年,也相当吃苦。”
“这事不能叫丽明知道。”
必玉贞也搔着头,辞穷,无奈。
“袁定能的遗嘱有无提及罗丽明?”
必律师摊摊手,“袁定能什么地方有遗言!”
培生说:“你再劝劝丽明的生母。”
必玉贞也诉苦:“不幸我只懂与我同等智慧的人沟通。”
培生抬起头,叹口气。
那日,她提早回家,与小丽明一起吃饭。
这是她们第一次面对面谈话。
“阿嬷说你晚上时常做恶梦惊醒。”
孩子不回答,放下筷子低着头。
“你在袁叔叔家住了多久?”
孩子想了想:“一年多。”
“袁叔叔对你好吗?”
“我不大看见他,他工作很忙,可是他对我很好,也买玩具给我。”
“他有无说过会收养你?”
“没有,不过,他说,他相信我父亲去世前一定不舍得我。”
听了这样的话连培生都低下头。
饼一会儿她问:“你知道母亲在何处吗?”
“多伦多,她说,一找到房子,就接我过去。”
“嗯,”停一停,“吃多点肉类蔬菜,身体好最要紧,否则什么也不行。”
培生十分感慨,看样子这个小女孩会在她家里住上一段日子。
小丽明忽然发问:“你现在就一个人住?”
“听关律师说,你以前是袁叔叔的太太,后来分开了。”
培生笑了,她居然可以把大人的复杂关系搞清楚,真不容易。
“是”
“你同袁叔叔都是好人,为什么分开?”
这还是培生第一次诉苦:“他做错了一些事,我比较小器,没能够原谅他,在这之前,我们彼此已经很冷淡。”
小丽明欲语还休。
培生不以为杵,“你一定想知道,既然如此,我与他又是怎么样结的婚?”
丽明点点头。
培生叹息,“你怀疑得对,我们当初的决定,是太过鲁莽了一点。”
小丽明安慰说:“不要紧,下一次想清楚好了。”
培生觉得孩子的话有趣到绝点,“下次,好,下次你一定要出来帮眼。”
许久没有谈心事,许久没有笑。
敝不得人家要生儿育女,等于添多几名最好最亲的朋友嘛。
自这一天开始,培生对小孩的感情培增。
她不愿到街上剪发,培生亲自动手,她不想起床上学,培生劝她,她做恶梦,培生陪她睡。
小孩十分听话,也早已学会独处,有时下班,培生看见她一个人坐在角落摺纸,摺一大叠,神情寂寥,培生会拿着点心饮料过去,“喂,休息一会。”
她推却许多约会,吃饭吃了一半,“我不等甜品了,家里有事。”
小孩总在等她,她们总要说上几句话才休息。
施培生这时发觉,最寂寞的不是别人,是她自己,小丽明来陪伴了她。
培生的精神有了寄托:那幼儿需要她照顾,那小孩长胖了,开朗了,对她来说,都是一项成绩,因此,她心情也大大好转,行为积极。
必玉贞约她会面,“与丽明母亲失去联络,她连电话号码都改掉。”
培生十分冷静,“叫私家侦探把她揪出来,叫她放弃抚养权。”
“你──?”
“我打算领养丽明。”
必玉贞答:“你还年轻,未婚,成功领养子女的机会不大。”
培生说:“不怕,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必玉贞讶异,“她可是同你一点血缘关系也无,她甚至与袁定能也绝不相干。”
培生微笑,“我知道。”
“喜欢孩子,大可自己亲力亲为。”
培生答:“我与小丽明比较谈得来,亲生儿未必与父母特别投机,这种事,颇讲些缘份。”
这下子连关玉贞都承认,“我见过不少像陌路人的母女。”
培生摊摊手,“所以,你看。”
“可是将来你的财产可是要传给别人了。”
培生十分豁达,“将来我肉身都不在了,给谁不一样。”
“好,”关律师竖起大拇指,“我替你去办。”
培生记得丽明生日,她在家替她办了一个小小庆祝会,客人都离去之后,丽明拆开礼物。
培生说:“看,这洋女圭女圭多像你。”
小孩却哭了,“我知道妈妈再也不会来接我。”
培生不语,过一刻说:“那你就住在我这里好了。”
丽明仍然哭泣。
“来,看关律师送给你的私人电脑,明日开始去学习处理它,一星期两课。”
丽明以后再也未曾提及母亲,也不再为这种事哭泣。
“可怜,”关玉贞这样说:“心已经死了。”
“不要紧,这也是人生必经阶段。”
“你是指生活中少不免有好几次、心死,感情死,希望死。”
“是。”
那时,与培生走得比较近的有王志立医生。
他开始闲闲地问:“你家那小女孩是谁?”
培生答:“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王医生十分感兴趣,“先听假话。”
“我女儿。”
“真话呢?”
“还是我的女儿。”
“胡说,我们都知道你没有女儿。”
“所以说是假话呀。”
“不过看得出你很爱惜维护她。”
“所以讲是真话呀。”
王医生深意地看培生一眼,“看样子,我得学习爱屋及乌了。”
“对不起,丽明不是乌鸦。”
“这不过是一句说法。”
“我确有领养她之意。”
“将来对你婚姻生活不构成障碍?”
“咄,”培生忽然略见激动,“她将由我独力教导抚养,供书教学,有何障碍?”
王医生噤声。
培生说:“她已经八岁,不是一个包袱,再过数年,已亭亭玉立,可往外国寄宿,我看不出什么人会歧视她。”
王医生再也忍不住,十分幽默地说:“付不出一百万私家学校十二年教育费的人。”
培生脸色缓和下来,忽然笑了。
“那小女孩很幸运,与亲生父母无缘,却有陌生阿姨真心同情她。”
“是。”培生承认,“我认识一位太太,父母叔伯兄弟丈夫均无能力,可是有姐夫自愿资助她一生。人与人之间缘份的确一言难尽。”
可是这一次坦白之后,王医生与培生渐渐疏远。
他觉得她怪僻,不易讨好,城内有的是未婚的清纯的有粒奁的小姐,不必对施培生情有独钟。
培生不在乎。
领养手续进行得颇为顺利。
一年过去了,连家务助理都对丽明产生深切感情:“这孩子乖,对人不挑剔,对自己要求高,故容易相处。”
这个道理,许多大学生都不明白,一味看低别人,一味抬高自己,惹人耻笑。
必玉贞与培生成为好朋友,这是意外收获。
一日,她气急败坏地告诉培生,“丽明的母亲出现了。”
培生一怔。
私底下她有点黑心地希望那位女士永远失踪。
“她问及丽明的情况。”
“丽明很好。”
“她想见她。”
培生摊摊手,“只得让她见。”
“培生,你怎么可以那样大方!”
培生苦笑,“这是我的悲剧,我很少妒忌,我最爱的人,是我自己。”
“不,培生,你爱人多过爱自己,所以才会替人着想。”
“把我说得太好了。”
“丽明生母对你非常感激──”
培生摆摆手,不想听下去。
丽明打扮整齐了去见生母。
培生说:“换那双新漆皮鞋比较好。”
丽明像大人那般说:“她不会介意的。”
“我小器,我计较。”
去了半天,丽明由司机接回来,关玉贞与施培生齐齐问那小孩:“怎么样?”
“母亲想带我回美国。”
必玉贞泄气,“她是你生母,有权那么做。”
“她任我选择。”
培生到这时才开口,“令堂环境太好了吗?”
“她结了婚,有一份工作。”
“你呢,你怎么看?”
“我说我要考虑。”
必律师说:“她反应如何?”
“她说她会先回去,与我维持联络。”
必律师颔首,“没想到会这么文明。”
“还有,”丽明说:“她说她就不知道什么地方有那么漂亮的漆皮鞋买,一定很贵。”
丽明回房去。
“可怜,小孩要作出大人的抉择。”
培生抬起头,“你一生人有无作出过抉择?”
必玉贞点点头,“有。”
“可以说出来吗?”
“有一年,既要读书又要工作,实在熬不下去了,碰巧有人追求,提出很好的条件,我便得作出抉择。”
“条件好成怎么样?”
“房子汽车、佣人、司机、大笔现款、每月家用、股票、黄金。”
“用什么交换?”
“我一生中最好的岁月及自由。”
“划不来。”
必玉贞颔首,“你说得对,但当其时我有点灰心,十分心动。”
“后来是什么帮助你继续熬下去?”
“那男人的妻子找到我家来。”
培生笑,“救了你。”
“可不是。”
培生说:“在我这里,好吃好住,生活有保障,可是,我不是丽明的生母。”
“不过,你对她的爱惜也很足够。”
“不一样的,”培生笑笑,“风平浪静之际,谁不爱谁,一有三长两短,我恐怕经不起考验。”
“丽明生母考试亦不及格。”
培生抬起头,“航空公司教飞机乘客,万一遇到空难,首先自己先套上救生衣,再去帮人,先自救,后救人,现实生活中状况也相似吧。”
“丽明会原谅她吗?”
“那并不重要,她只求存活,不求原谅。”
“现实真悲惨。”
“是,所有的悲剧均属常事,更加凄凉。”
小丽明把自己关在室内,许久不出来。
培生很体贴,叫保母把晚餐送到房里去。
必律师稍迟告辞。
深夜,培生已经睡着,忽然听见床边有声飨。
她睁开双眼,看到小丽明站在床沿。
她温柔地问:“囡囡,什么事?”
“我睡不着。”
“有话要说?”
“是,如果我留在你家,会不会连累你?”
“咄,我资产宏厚,十个罗丽明也休想动我毫毛。”
“可是,王医生怎么不来了呢?”
“王医生?”培生大感讶异,没想到小丽明会、心细如尘,留意到她男朋友去向,“这种追求者,阿姨手下多得不胜数,来者自来,去者自去,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这番话说得如此豪气,连小丽明都忍不住笑出来。
培生接着说:“那人在我眼中不算什么,你放心,他不再上门来,不因为你。”
“可是妈妈常常说,她的男朋友避开她,是因为怕我。”
“她太没有自信了。”
“为什么你有那么多的自信?”
培生大笑,“我太爱自己。”
小丽明也笑,“阿姨,我真爱与你说话。”
“我也是。”
她俩紧紧拥抱。
“我不想跟母亲走。”
“那么让我收养你。”
“我凭什么住在你家呢。”
“凭我们缘份。”
“我怕其他人也像王医生。”
“很少有他那样迂腐的人,你放心。”
“我还要多考虑几天。”
“你慢慢想,没有人催你。”
冬季,培生想带丽明去温哥华滑雪。
必律师说:“最好通知她生母一声。”
培生一味讪笑。
“我来帮你做这种琐事吧。”
没想到,那位女士又出现了,这次带着她的伴侣,是很胖,很壮大的一个洋人,过分热情,使人觉得烦。
丽明不愿意多说话,闷闷不乐,躲在阿姨身后。
必律师传达小女孩心意,“她不愿去。”
她生母辩说:“可是我那边一样有私人房间与浴室。”
丽明仍然不愿。
生母深深叹气。
她与培生握手道谢。
培生说:“你随时可以来看她。”
“我会在收养文件上签字。”
培生也道谢。
丽明却仍然闷闷不乐。
问她何故,那小孩口角似大人,“我同我母亲一样,是个自私的人,我抛弃她,是因为阿姨家更好更适合我。”
棒一会儿培生才说:“那也是很自然的事。”
“不,”丽单分悲哀,“我不是好孩子,我应与找生母同甘共苦。”
培生不语。
她若是一直背着这个重担,不到十五岁,她的头发已经要白了。
想一想,“丽明”,培生说,“你应学习往光明面想,你同养母住,可是与生母维系联络,岂不最理想?”
丽明要过一会儿才能把这番话消化,她终于点点头。
那天晚上,丽明趁培生未睡,溜进房来。
“电视上有什么节目?”
“迪更斯小说改编的电影《块肉余生》。”
小丽明坐到培生身边。
“不要对母亲反感。”
“她的婚姻会长久吗?”
“何劳我们操心。”
“你呢,你找到对象没有?”
“我才不担心那个,”培生搂一搂丽明,“你的数学进步没有?有无勤练小提琴?”
小丽明的脸色渐渐松弛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