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你喜欢的人,与喜欢你的人,是一个洋人的话,你会怎么办?别告诉我说:没
有怎么办,步入教堂,实行婚姻自由。
也别告诉我,现在什么年代了,中洋通婚有什么关系,人家大船王包玉刚的女婿也
是洋人。
能说得那么潇洒,不外是因为阁下还没遭遇到这种事情,且听我的故事。
我姓殷,叫殷囡囡,父亲是个老学究,此刻仍在大学里占一教席,五年前因我拒绝
念中国文学,被他训到现在,什么教女不力啦,什么有愧文化啦,诸如此类,着实叫我
受了一阵苦。
故此大学毕业后回到家来,我都不敢告诉他关于彼得因斯堡的事。
彼得与我走了好几年,因为他是英德混血儿,便不敢把他带出来亮相。妈妈出来见
过他一次,开头对他的印象很不错。
——“他是来度假吗?”
“不,他有心追我,现已在银行找到一份工作,打算留下来。”
“你要同他走?”
“是。”
母亲面有难色,“囡囡,我们只有你一个女儿,我既不会英文,又不会德文,多了
个洋女婿,撇下别的不说,单是平日语言交通上,就够困难的,他打算学中文吗?”
“妈妈,彼得无意做中国通,也无意做摩门传教士,不,他不打算花十年精神学中
文。”
“为什么不?”妈妈睁大眼,“中国地大物博,几千年的文化智慧,够他学的。”
“妈妈,你口气真象爸爸。”我笑,“他不想学,他觉得学来没用,他不想说洋泾
滨粤语。”
“岂有此理,他什么都不想,就想拐我的女儿?”
“妈妈,你也是堂堂女拔萃的高材生,怎么忽然变成慈禧太后口吻?谁说你不会英
文,你那标准的灵格风口音呢?使出来呀。”
结果妈妈的眉头一直皱着,彼得当然看出来了。
当时我在看詹姆斯克拉维的畅销书《大将军》,立刻觉得彼得因斯堡的遭遇与那流
落日本的英国领航员有些相似。
而事实上彼得的母亲何尝不痛恨我把她的儿子骗到东方来。
这已是大半年前的事,之后我就不太热心,也不再打算再引见他见父亲。父亲!守
旧古宿的父亲!
彼得很不满意,“你想把我收到几时?到结婚那一日?我不能做殷老爷的黑市女婿
呀。”
我也很为难。
而妈妈每隔一段日子,就会忧心戚戚地问:“你还同那洋人走?”一面孔愁容。
“妈,洋人有名字,他叫彼得因斯堡。”
“囡囡,咱们殷家书香世代,你太外公还是清朝的翰林,你同洋人走,不大好吧。”
她声音发抖。
“我祖宗十八代是神主牌位,我是我,妈妈,这里面有很大的分别,相信你也会同
情我,你放心,结婚的时候,可以采取中式宴会。”
“什么?结婚?囡囡,你真要同伊结婚?”母亲一副心脏病要猝发的样子,“不,
不行,囡囡,不可以。”
我还不知道事态严重,“不可以?”我吻她的额头,“不可以也得可以。”
没到几天,东窗事发。
那一日下班,我就觉得势头不对,也没吃几口饭,就想溜开。
但是父亲叫住我,“囡囡——”他在生气的时候,常常呼吸不大畅通,因此说话象
打闷雷,轰轰轰,声势惊人,然而往往听不清楚他实际想说什么。
“——嫁——洋——人?”他拍着台子,象是要防止八国联军攻打圆明园,“我活
着一天,你不用想嫁洋人!洋人前脚进我殷家,我敲他前脚,后脚进我门,我敲他后脚!
洋人——”他指着我,他唯一的女儿,咆吼。
我眨着眼。
妈妈戏剧化地用手帕捂着脸,“囡囡,我不得不告诉你爹,他总得知道呀。”
出卖了我,在时机未成熟的时候妈妈出卖了我。
我同爸爸说:“你有话好好地说,我又不聋,没的大喊大叫,惹得自己血压高。”
他气呼呼地坐下,“你要嫁洋人,除非与我月兑离关系!”
我用手托着头,洋人与父亲不能并存。比起祝英台时期,我不得不承认情况已经好
得多,至多我搬出去同彼得双栖双宿,也不愧是理想的归宿。
我问爹,“为什么不准我嫁洋人?总得有理由呀。”
“不准就是不准!”
我没好气,“爹,这种话在今日是行不通的了。”
他连忙说:“我们与他没有交通。”
“我跟他有交通就行了,”我说:“他又不是娶你们。”
“异族婚姻,能维持多久?”他又一炮轰来。
“同族也不一定白头偕老,在这个年代,谁也没想过从一而终,不过是越长越好,
多长久就多长久。”
他气得,“呀——这洋人——”
我忍不住,“爹,他名叫彼得因斯堡,人家是机械工程科博士,精通三国文字,并
不是未开化的长毛。”
爹抓住小辫子,“他不懂中文有什么用?他会同我下围棋吗?他会陪我们吃早茶?
他会跟你妈说苏州话?嗄?”
“无理取闹,”我不悦,“你不能要求他是一个白皮肤的唐伯虎,而且他陪我就够,
不必陪你们。”
母亲说:“女儿嫁洋人,叫我怎么见亲友?”唉,真正的理由来了。
面子问题,咱们中国人的面子是最重要的。
我说:“很多人引此为荣。”
“我不是汉奸!”父亲叫。
我笑,“爸,你越来越胡闹,直情似老顽童,女儿嫁外国人,就等于你是汉奸,这
是哪一国的公式?”
他有点惭愧,“是,不应这么说,但是囡囡呀,你太公,你祖父,你父亲,都一辈
子提倡中华文化,你不能嫁洋人呀。”
“当然我可能。”
“孩子,”他说:“爹这么疼你——”
“我知道爹妈疼我,我不是很争气吗?彼得是一个很有志气的男人,你们会喜欢他
的,给我们一个机会好不好?”我放软声音。
“不。”父亲说。
我与彼得商量,“看样子如果你不在短时期做中国通,我们是不能结婚的了。”
“什么?”他也怪叫起来,“我离乡背井地来到这里,听的便是这种话?”他很气,
“囡囡,我想还是跟你爹月兑离关系的好。”
“这是最坏打算。”我叹口气,“你们还是先见面再说。”
“我不见他。”
“你非见他不可。”
“你父母不可理喻。”
“没这种事,突如其来的意外,当然令他们错愕,一时不能适应,因此反应过分强
烈。”
“你帮他们,不帮我,而且你早就该把我们之间的事告诉他们。”
“好好好,你们把我夹在当中折磨好了,我是猪八戒照镜子,两边不是人!”
“谁是猪八戒?”
再谈下去也没用。
彼得因斯堡一连几日都很烦恼,不肯去见父亲,怕爹会逼他“叩头”。
我根本没有法子说服他。两个人一度闹得气氛紧张。
母亲使劲做中间人,游说父亲:“……谁让你当初送她到加拿大?在洋人堆里耽久
了,难免日久生情……人非草木哪。孩子大了,有他们的主张,真与她月兑离关系?是我
十月怀胎,辛苦带大的,我不依,那洋男孩蛮礼貌的,有学问……没折,权且敷衍他,
不然怎么办呢。”
父亲长叹,“气数,气数。”
“叫他来吃一顿饭吧,”母亲央求,“大家聚一聚,人家一个人来到这里,举目无
亲,为的也是咱们囡囡。”
父亲不出声。
这对他来说,已是最大的妥协。
过一会儿他说:“将来外孙叫我什么?他还能说中文?嘿,金发蓝眼的外孙,人家
会以为我拣回来的。”
我啼笑皆非。
母亲说:“你越扯越远,现在都不流行生孩子,谁知道他们有什么打算。”
“现在这一代,非驴非马。”父亲大叹世风日下。
“明天好不好?”母亲打蛇随棍上。
“好好。”父亲一副没眼看的样子。
“做什么菜呢?”
“做猪渣好了。”
母亲说:“做咕噜肉、甜酸鱼、杂碎吧。”
“不——准!”又打雷了。
“他不懂得吃好菜呀。”母亲说。
“我懂就行了,”父亲说:“照平时的菜式,弄丰富点。”
我真弄不懂,为什么深通外国文化的父母,对牢洋女婿,会得这么闭关自守,手足
无措。
而彼得也是,他问我:“要不要穿清朝袍子?”
我没好气,“你爱穿就穿吧。”
我们总算挨到晚饭时间。
父亲低着头,佯装视若无睹,还是母亲,帮彼得布菜。
彼得很礼貌,赔着笑,“这味荠菜肉丝真难得,豆腐干末子切得够细,麻油好香,
而且是野荠菜吧,味道浓郁。”彼得一向很懂得吃。
父亲的头微微一抬头,象是遇上知音,他自喉头发出“唔”地一声,气氛缓和得多。
母亲又说:“试试这黄鱼参羹。”
彼得说:“这羹里的火腿丁是不能少的。”
父亲忍不住问:“你倒是很知道中国菜。”
彼得又赔笑(真亏他的):“没办法,要娶中国太太。”
父亲一声“哼”,“会下棋吗?”
“不会。”
父亲最希望有人陪他下那手九流棋。幸亏彼得不会,否则一下手赢了他,更加永不
超生。
我忍不住装一个鬼脸,父亲给我老大的白眼。
他又问彼得,“听说你不打算学中文?
“我没有时间,”彼得小心翼翼地说:“况且将来囡囡还不是跟我到加拿大。
“孩子们呢,”父亲气结地问:“孩子们也不学中文?
“我们的孩子?”彼得看我一眼,老老实实地说:“如果他们有兴趣,就学,我们
不会教书。”
父亲觉得大大失面子,“囡囡,你听听,视我们这一半血液无睹。”
我叹口气,“就算中国孩子,又有几个靠中文起家?”
“你别尽帮他。”
我不再出声。
“结婚,慢慢再说吧,要私奔,随得你,这洋人光会吃,没有用。”他站起来走到
书房去。
一整个晚上没有再出来,彼得聊了几句,也只好告辞。
私奔?好主意,回来木已成舟。
母亲劝我,“你爹好不生气。其实你年纪很轻,找对象……唉,人家张敏仪还没结婚,
你急什么?”
我说:“张敏仪是张敏仪,我是我。我不管,我们今年年底就要结婚,拖无可拖。”
“什么?”她吃惊,“你不是有了孩子吧?”
“不是。”我说:“但我已到结婚的时候。”
“你太固执了,囡囡。”
“还不是深得父亲的传。”
“囡囡!”我与家人还没有决裂,但是关系恶劣。
怪谁呢?怪我爱上洋人?我与彼得因斯堡在一起,有无穷的体谅了解及乐趣,太坏
他不是中国人,五年来,我们实在处得好,大吵小吵都不影感情,经过这么长日子的考
验,我决定嫁他,也不算草率。
但父母还是不了解。也不能怪他们。时下一般同洋人走的女人,形容实在难当,晒
黑了的油腻皮肤,黑眼圈,披头散发,身上缠一块沙龙当裙子……的确有点儿不堪入目,
但是事在人为,我自问并不是这样有人,我仍然穿戴整齐,正正经经地做人。
父母亲的恐惧是完全没必要的。
但是我不说服他们。
父亲那边不是没有转弯的余地,他希望彼得立刻钻研中文,把我们的历史文化读得
滚瓜烂熟,至少会普通话说“你好吗”,“请坐”,“小姓因”,“今天天气很好”。
但是彼得有他的宗旨,他不肯扮小丑来计父亲的欢心,的实在很为难。
我跟彼得说:“爱屋及乌嘛。”
“贵国的文化不是一两日可以领会,我不想虚伪,请你原谅。”他非常不耐烦。
“我们永远结不了婚。”我叹息。
“结得了,我们可以立刻到大会堂去注册。”他提醒我。
“父亲会怎么想?”我非常不忍。
“气呀,气到一定的时候,便忘了一切,我们会和好如初的。”彼得耸耸肩。
“父亲是只驴子,他才不会原谅我们。”
“或许婚后我们可以求他的原谅。”他说。
“我希望把你的皮肤染成黄色。”我说。
“用蕃红花染我,我喜欢蕃红花香味,唔。”
“你真的不担心,是不是?”我问。
他没采取行动,父亲却开始了。
他说:“囡囡,你在香港的工作没有太多的前途,看样子要另外发展。”
我立刻觉得这里面有阴谋。
“不是一直希望到外国著名的杂志社去学习吗?”
我问:“怎么?有眉目?”
“《时尚》杂志那边张伯伯有熟人,最近聘见习员,荐你去如何?”
“哪里的《时尚》?”我一呆。
“纽约。”
“真的?”我心一动,“纽约的《时尚》?张伯伯有办法?”
“领使馆的老兵,三教九流人马他都认识,当然有办法,我与他说过好几次,老同
学,总得给我这个面子。”
“如果真的有机会,我当然求这不得。”我雀跃。
“可是要去纽约。”他提醒我。
“没问题。”我一口答应。
“你母亲很不舍得你。”他说溜了嘴,“但总比留在此地嫁洋人好。”
“可是,”我不明白,“纽约的洋人岂非更多?”
爸爸有他的歪理,“洋人多没关系,只要你不嫁便放心。”
“爸爸,彼得因斯堡会与我同去纽约的。”我打破他的好梦。
“什么?”他跳起来。
“爸爸,我们是相爱的,你怎么看不出来?”
“那你不用去纽约了。”他气呼呼地说:“见大头鬼!”
“爸爸,答应我们结婚吧。”
“不行。”
“爸爸——”
“不行。”
妈妈知道了,便对说:“对爸爸,要采用柔功。”
我不悦:“我哪会这一套,有些人天生会哄人,是有哪么多的功夫,我不是不懂,
而是做不出来,假如我们家有老人家,我一定拿不到遗产,我掷地有金石之声,太硬绑
绑。”
“吃亏啊,将来丈夫也要拢络的。”
“所以要嫁洋人,人口简单,没有姨妈姑爹,三姑六婆,繁文缛节,多好。”
妈妈不响。
“妈,你最知道女儿的性格,嫁到广东人的大家庭去,那才有得苦吃。你也不想看
女儿受苦吧?”
妈看我一眼。
“嫁谁都有一样,至要紧是相爱,妈妈你说是不是?中国也有打老婆吃软饭的坏男
人,外国人中也有温莎公爵般的情圣。”我运用三寸不烂之舌。
“但是那边的离婚率那么高。”妈妈叹息。
“香港的离婚率很低吗?别开玩笑了,妈,咱们四周围的第二代,还不全离了婚?”
“这……”她长长叹口气。
“妈,彼得因斯堡有啥不好,你说?”
“其实没有什么不好,唉,学问好,人斯文,家里也是正经人,看得出他对你呵护
备至,可惜他是个洋人,将来你跟他走得远远的……”
“不会的,我们一定会在香港住,人家的父母何尝不担心儿子被东方女拐掉,”我
说:“做人公平点。”
“对,他父母对你可好?”妈妈想起最要紧的一环。
“过得去,”我说:“人家思想很开放。”
“可是你会说英文,他们有什么不满意?”妈妈强辩。
“妈妈,但是他们见不到彼得,彼得在我身边。”
“是呀,这么辛苦,你们两人是何苦呢?”
“妈妈,我不能说服你?”
“孩子,你能不能为人父母着想?”妈妈真有一手。
我失去耐性,“父母应该永远支持儿女,维护子女!”
我不管,我要开始筹备婚礼。
我告了一个月的假,开始采购一切应用物品,搬到新租的公寓去,母亲看见我匆忙
地做这个做那个,开始惊慌,急急找父亲商量,知道事情已经无法挽回。
父亲紫姜着面孔说:“女大不中留。”
他气得不能再气。
我管不得那么多,在大会堂订下日子,打算两个月后与彼得因斯堡结婚,我们做了
白色的喜帖,请人观礼,又在酒店订好礼堂,举行西式酒会。
一切都没有与父母商量,他们太不近人情,谈无可谈,我放弃要求他们支持。
心情当然非常不好,不是故意想搅成这样,而是无可奈何,彼得百般安慰我,我仍
然落落寡欢,唯一的女儿,我是他们唯一的女儿,而不能获得他们赞同我的婚礼。
真不知道是谁更失败。
我跟妈妈说明我的婚期,日子越近,他们的面孔越黑。
很多亲友都知道我要结婚,纷纷来打听,父亲避而不答,真恶劣,通常由我自己接
听,跟他们说,请帖很快要寄出。
我跟妈妈说:“爸爸再这样,我就要搬出去了。”
“你们两个,真要了我的命,咱们命里欠了洋人什么?你说呀,本来好好的家庭,
多了个洋鬼子夹在其中,算恁地?我这阵子瘦得不似人形,都是为了你。”
我终于忍不住,蹲下来,哭了。
这样子的压力真叫我受不了,我号啕大哭,不可抑止。
爸爸冲出来,呆住了。
我不是个爱哭的人,事实上自婴儿时期开始,就不爱哭,妈妈老说我是乖孩子,醒
来眼睛到处转,安静的等喂女乃,并不哭叫,大了更加坚强:生病、打针、失望、受欺侮,
都不哭,成年后,父母更没见过我的眼泪。
这次如江河决堤,难怪父亲害怕。
他坐在我对面,呆呆地看着我。
妈妈尖声叫:“你劝劝她呀,劝她呀,你连女儿都逼死,我同你拚命!”
吵得不亦乐乎。
父亲蹬足,“起来起来,堂堂大学生,怎么搅成这个样子?嗄?起来起来,答应你,
答应你。”
“你又不是真答应,”我仍然哭,“你逼于无奈,你根本不明白,你根本不明白。”
爸狂叫,“你再这样,我也要哭了,我也是人!”
妈妈在事后说:“老不象老,小不象小。”
彼得说:“早知这样,早就该哭。”
爸妈总算退一步,眼开眼闭随我们搅。
父亲的精神很委靡,脾气也坏,时时突然发作,把线装书扫地下,冷冷说:“还要
这些书作甚,女儿都要和番了。”
由热战变为冷战。
我气得胃痛。
有一日,我没精打采回到家里,正预备早早上床睡觉,却听见客厅里非常热闹,人
声频密。
我探头进去,“彼得……”
怎么彼得来了我也不知道?唉呀,还有彼得的父母!怎么回事?我张大嘴站在那儿。
彼得见我回来,连忙把我拉至一边说:“囡囡,你到什么地方开会去了?一整个下
午都找不到你。”
“你的爹妈……”
“他们无端端赶了来,一点预兆都没有,多可怕!而且逼着我把他们带到这里来见
亲家。”
我担心死了。
“可是不知恁地,双方相见甚欢,我妈妈真有一手,”彼得说:“她跑到青年会学
了一点中文,一见面便说:‘你好吗,太太’,所以现在令尊令堂反而用英文。”
“是吗?”我不禁大出意料。
看那边,果然他们言笑甚欢,嘻嘻哈哈,父亲的英文虽然硬一点,但发音还是铿锵
有力。
因斯堡太太见到我,用手招我,“来,我未来媳妇。”她说的真是普通话。
我呆住了。
她什么时候学的?似模似样。
她笑说:“我还以为我亲家不会英文,”她改用英语,“所以赶紧学了中文,谁知
道两位这么高明。”
爸爸洋洋得意,摇头晃脑,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难得的是,彼得的父母肯这
么路途遥远地赶来讨好他们,一定是为了彼得,人家的父母多好!
我白了爹爹一眼,然后坐到因斯堡夫妇中间。
爹爹说:“如果令郎也肯在中文上下点功夫,那就好了。”
因斯堡先生说:“没问题,他是年轻人,学来更快,况且又住在香港,应该没问题。”
他俩是这么客气,我忽然感动得不得了,把头往因斯堡太太的肩上靠,她紧紧地握
住我手,没想到我会在洋人婆婆那里得到支持和安慰。
“小两口子一直在外国认识,毫无隔膜,殷先生,你赞同他们婚礼吧?”
爸爸哼一声说:“不赞成也得赞成,现在他们也不是那么敬老了。”他趁势下台。
我与彼得松下一口气。
“我们要举行中式婚礼吧?”因斯堡太太问。
“据说你们外国人的风俗,婚礼费用由女方负责,可有此事?”妈妈问。
“这……”因斯堡太太说:“确有此事,可是入乡随俗……”
“不不不,”要面子的爹又来了,“不必不必,我们入乡随俗才是,我们付好了,
他们已决定下午举行西式酒会,晚上再补中式喜酒如何?”
我推一推彼得。
彼得打蛇随棍上,“谢谢爸爸,谢谢妈妈。”
“唔。”
我一颗心落了地。
我感谢上主。
我们到这个时候,才有点喜气洋洋的感觉。
妈妈与因斯堡太太非常谈得来,带她去做中式旗袍,两人不知多投机。
一切仿佛雨过天晴。
婚礼如期举行,我与彼得结为异国情鸳。
父亲一张面孔仍然黑黑,顺得哥情失嫂意,因此而嫁得如意郎君,也顾不得那么多
了,女在不中留。
婚后生活很愉快,父亲渐渐也习惯下来。
彼得对围棋发生非常大的兴趣,与父亲对奕,又常输,输了且不燥,父亲对他刮目
相看。
妈妈不住煮好菜给彼得吃,我叫彼得注意体重。
至于亲友们,开头是啧啧了一轮,随后不了了之。
我们婚后生活很好,大半年在香港,一有假期,马上往加拿大,双方父母都有机会
见到我们。
相信爸妈早已忘记当初反对我们的理由。
我们终于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