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
蓝鸟记 家庭教师

妈妈说:“看你,闲得慌!毕业等于失业,你想躭到什么时候?天天在家坐。”

当然她是有点说笑的语气,但我已经有点受不了,第二天便去找表姐。

我说:“想找一份工作,轻松的,一天两三小时,薪水不拘,免得给妈妈噜苏。”

“你的英文好不好?替人补习英文吧。”她说。

“如果在台湾,或者是可以的,现在是香港哩,谁的英文不比我的好?”

表姐翻了翻笔记本子,她说:“你的国语呢?你的国语倒是不错的,带些上海音,教小孩子还可以。”

“我不想做人之患。”我抗议。

“你算了吧,哪来那么多噜苏,有得你做已经蛮好了,去不去?”表姐喝问。

“去,去!”

“教两个小孩子国文,希望用旧一点的课材,最好是“上大人,孔乙己”之类的,用国语教。”

“这家人干吗?疯了?应该替孩子补法文,我的法文也不错,不如改教法文好了。这年头还有人记得中文?学中文有个鬼用。”

“人各有志,你别那么烦好不好?”

“好好!地址呢?”

“巴丙顿道三号。”表姐说:“每日下午三点到五点,供一顿点心。”

好的职业太不容易找。到书店去寻课木,买了一些描红簿、柳氏的帖子、墨盒毛笔。最恨塑料墨盒,买了铜的,没见官先是三大板,大花费。

第二天我出发……

佣人引我进大厅,屋子布置得很西化。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在家叫大宝小宝,分别十岁与七岁,长得很漂亮,而且十分有教养。

女佣说:“先生吩咐小姐今天开始,他没有空,不能招呼小姐,对不起。”

我点点头。嘱咐孩子们坐下,叫他们开始。

那两个小孩子完全不会中文。我吓一跳,我问:“但是你们会讲国语,谁教的?”

“爸爸,”大宝说。

“好的,好的,现在从一二三开始学。”我耐心地说。

他们是很可爱的两兄妹,哈哈的笑,像一对小动物,兄妹一般有着天然的卷发,看着令我很心软。

每天我都准时去教他们,他们也准时坐在书房中等我,笔墨纸砚摊在我面前。我从没见男主人,他们的父亲。这不稀奇,男人要工作,却也没见过他们的母亲。

一个月之后,我拿到了丰厚的薪水,我的学生也懂得以毛笔写出“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我问:“谁写的?”他们会争着答:“李白!”每人可以得到一块鸟结糖。

很快我们之间产生了浓厚的感情,我做过许多额外的工作,他们很听我的话。

有一日大宝推小宝,小宝推大宝。

“去,你与蜜丝说。”

“不,你说。”笑,“我不说。”

我问:“什么事?”

大宝终于讪讪地问:“你懂算术吗?蜜丝。”

“懂的。”我是真的懂,不盖人。

小宝把算术簿子取出,于是从此之后,我兼任了算术老师,我并不介意。

我想问:“你们的爸妈呢?”但我如果多事,会给小孩子不良影响,事不关己就不必多问。

我没有轻举妄动,我的教育使我尊重别人的生活。

不过除了那个佣人,我始终没有见过男女主人。

孩子们很少想到爸爸妈妈。

直到有一天,我们在书房中练大字,学着“织织复织织,木兰当户织”,因为一声“哗啦”摔破玻璃的声音,我才认识了我的老板。

当时一阵破碎声,我抬起头——“什么事?”我问。

孩子们仿佛没听见,继续写字,定力惊人,使我惭愧。

然后我听到一连串的粗口,一个医生模样的人悻悻地自睡房走出来,他说:“你要起床,尽避起来好了,明天倒下去,你另请好的大夫,我不会再来!”

他带着护士走了。

大宝问我:“蜜丝,我去拿杯冰水喝。”

“好的,你去。”我说。

小宝见哥哥不在,偷偷跟我说:“那是爸爸,爸爸恨医生。”

“呵。”我说。

不久我看到一个年轻的男人,苍白着脸,恨恨的自房中走出来,大力关上门走了。他是我老板,孩子们的爹。他实在很年轻,真不像有那么大的孩子。

对于他的印象,我可以说,我没有见过脾气那么坏的男人。

即使把门摔下来,又有什么益处呢,病了总得休息。

我没有管闲事。

我以为他的病已经好了。

可是有一日我发觉他穿著睡袍在花园中呆坐。我受了孩子们的影响,视若无睹,照样在说“封神榜”的故事。

小宝说:“蜜丝,我想写封信给妈妈,可以吗?”

写信给妈妈?

我抬头,男主人已经进去了。

“我教过你们写信,你可以先写一封,然后我看有没有错字。”我说。

大宝说:“妈妈才没有空看她的信,妈妈在巴黎渡蜜月。”

我吃一惊,我真不知道这些。

小宝涨红了脸,“谁说的?妈妈爱我!当然她会看我的信。”她生气了。

“如果她爱你,为什么不来看你?为什么忘了你的生日?”

“她爱我!”小宝忽然哭了。

“小宝,不要哭。”我劝她。

但是七岁的小女孩像是真的伤了心,一直大哭,大宝过去哄她,道歉,她只是不肯停。

然后他们的爸爸走来,把她抱起。看我一眼,冷冷把她抱进房去。哭声才渐渐停止。

大宝镇静地跟我说:“女人!”

他不是不像他父亲的。

我走的时候女佣人走过来跟我说:“先生请小姐留下来晚饭,如果小姐有空的话。”

“啊,当然,我有空,你们几点钟吃饭?”

“六点半。”

我看看表,都五点了。

“好。”

我与大宝入席。

小宝的头发已梳成辫子,坐在她父亲身边。

男主人看见我站起来。

我说:“不客气。”

他说:“谢谢你,莫小姐,你把我的孩子们教得很好。”

“你过奖了。”我说:“应该的。”

“明天你会多一个学生。”他说。

“啊?”我抬起眼睛。

“那将会是我,”他笑笑,“医生叫我在家休养一个时期。我也乐意学点中文,我其实是个文盲——很惭愧,住在外国久了,枉自做着中国人。”

“欢迎。”我说。

小宝笑说:“爸爸说“李白”写了些什么。”

“很多,好几百首诗,他是最好的。”我说得不可收拾,“迟阵子我教你们“离我去老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老今日之日多烦忧”,多棒!”

“我们会拿个A。”大宝笑说。

他们的父亲闷着不响很久,然后喃喃的说:“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这个文盲。

中文文盲一向最引我同情,怎么可以不懂中文,身为中国人,眼前放着无穷无尽的文化——

“莫小姐在什么地方受教育的?”他问。

“香港与英国。”

“香港可以学到这么多的中文?”他问。

“基木是,教是教那么多,各人的爱好与吸收程度不一样,我是特别喜欢阅读的,”我据实说:“从儿童乐园到红楼梦,我的一双眼睛非常疲于奔命。”

他点点头。

“你是干什么的?”我好奇。

小宝说:“我爸爸是个建筑师!”

大宝说:“小宝,要教你多少次..大人讲话的时候莫插嘴!”他推妹妹一下。

我忍住笑。

上了菜,我们四个人默默地吃饭,他们在吃饭的时候不说话。

吃完饭上水果,我抬起头看到小宝在与大宝挤眉弄眼。

我笑一笑,小宝跑来抱住我脖子,她问:“蜜丝,你真的收爸爸做学生?”

“啊。”我有点尴尬。

小宝问:“他如果默不好书,你是否也一样罚他写十次?”

“当然。”我说。

我买多一套笔墨纸砚,他果然依时坐在那里。

我还不知道他是什么病,后来才知道是胃动过手术,医生非叫他休息一个月,他闷得无聊,所以跟着子女学中文。

我对于他们家庭状况相当明白,女主人跟另主人分了手,故此永不出现,她恐怕已经再次结婚,故此孩子们才知道她在渡蜜月。

不知道为什么,他下了决心要孩子们学国文,但是我能够教的不过是我喜欢的,一些小学的课本因为非常无聊,所以跳过不教。

表姐问我:“你可喜欢这份工作?”

“还可以,不久我江郎才尽之后,便得引咎辞职。”

“男主人怎么样?”

“我无意做“简爱”,”我笑,“对离婚男人没兴趣。”

“怎么?”

“男人嫌离婚女人,女人何尝不嫌离婚男人,前妻的孩子,前妻的影子,你看过蝴蝶梦没有?”

但是我相当喜欢这一家子,他们礼貌客套,令人舒服,而且真的有兴趣学东西。

男主人的病不久痊愈,他照常上班,便缺课不到。

而大宝小宝已可以看得懂浅易的儿童书,他们像是发现了另一个世界,为了嫦娥奔月的故事兴奋半日。

大宝高兴的说:“中国的月神原来不叫戴安娜。”

“谁教你戴安娜?”

“爸爸。”

“他不知道有嫦娥?”

“他从来没说过,”大宝耸耸肩。

他们的父亲说:“当然我知道嫦蛾!”他生气,“我不说并不是代表我不知道!”

大宝向小宝装鬼脸,小宝马上背:“嫦蛾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做父亲的很气,“莫小姐,我们把补习时间改在六时至八时,我会在场!”

真是好笑。

以后他如果没有应酬,他便会在场。

“你从来没读过中文?”我问。

“我是加拿大士着,我们又不住唐人街,当然没有机会学,”他没好气。

“那么为何又说得一口好国语呢?”

“我的外祖母是北京人。”

“哦,”我说:“孩子们因此也会说国语?”

“当然。”他似乎挽回了自尊心。

妈妈很不服气。“你那中文?何苦误人子弟?”

但是我的学生们似乎都很快乐,打成一片,我可不怕那个建筑师,背不出古诗十九首的时候臭骂他,痛罚抄十次,他很规矩,都抄得端端正正的递上来。

匆匆半年过去。

在一个炎热的下午他约我去跳舞。

我说:“我不喜欢跳舞。”

“我以为年轻女孩子全喜欢跳舞。”他说。

“才怪。”

“你喜欢做什么?”他问。

“你为什么要约我?”我问。

“见你呀。”

“我们不是见着面了。”我愕然。

“我想以另一个角度看看你。”他说:“不要老当我是个学生。”

“为什么?”我瞪着他。

“别问那么多,因为我喜欢你。”他说:“还不够吗?”

我耸耸肩,“我想是够了。”

“那就好。”他说:“明天我们去跳舞。”

“我并没有跳舞衣裳。”我说。

“穿你的粗布裤与T恤吧。”

我们并没有去跳舞,我们去看了一场电影,大宝小宝坐我们后面,然后我们到公园去散步。

小宝问:“蜜丝,你不怕我们爸爸?”

“我为什么要怕?”我问:“他很可怕吗?”

“他”转头说:“你真是唯一不怕我的人。”

“啊!”

“你不知道,”大宝说:“爸爸是很凶的,他说:“只有蜜丝莫对我大声叫。””

我马上看着他:“我否认我“叫”过。”

他难为情。“大宝!”他喝止儿子。

大宝小宝走开了。

他终于说:“只有你把我当朋友。”

“是吗?”我看着他。

“女人们常常把我当﹃未来饭票﹄。”他说:“可怕。”

我气,“别这么自大,少在我面前诋毁女人。”

“你不相信算了,”他很骄傲,“只有你当我是学生,我的身份根本与大宝小宝没分别。”

“有分别的,你的程度比他们差。”我毫无留情。

“看!这是我的意思,”他无可奈何的笑,“我喜欢你就是为这个,只有你敢这样。”

“好啦好啦,别吹牛啦,香港的建筑师成千成万的,你就特别吃香?”

“我是说实话。”他告诉我,“香港人最虚伪。”

我看他一眼,难怪他那么说。的确是,他年轻漂亮,大把前途,资历好,收入丰富,多多女人追求,并不稀奇,可是人家就算有两打公主跟在身后跑,也不会告诉别人,他实在太坦率,抑或我们太虚伪。

“明天学什么?我们会不会学﹃老庄﹄?”他问。

“没可能,明天念﹃大学之道,在明明德﹄。”我说。

“你打算在我们家终老吗?”他问:“还要教多久?”

“我不知道,我最近在找工作,白天太闲,晚上又比较忙,我觉得大宝小宝应当缩短补习时间,他们在学校功课已经够忙了。”

“你打算怎么办?”他问。

“或者在暑假再找。”

“不行,简直是“一曝十寒”!”

“说对了,”我说:“那句成语用得好!”

“不行,你一定要继续来。”

“我明天去见工,美国图书馆请人。”我告诉他。

他很不高兴,坏脾气都在脸上,他情绪一低落,神情很忧郁,不如意的事仿佛很多。

其实一个男人只要有事业,还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他还有两个这么可爱的孩子。

我在见工后得到那一份工作,晚上去替他们补习有点力不从心,疲倦得可以。

我想辞职。

他听了之后,“你要离开我们?”

我解释,“没有那么严重,孩子们已看得懂儿童书本,而且我也做足九个月,几乎可以拿双薪。”

他脸色变动,终于说:“我留不住女人。”

我觉得他过份,我说:“我不是你的前妻,我只是你的补习老师——你像一个被纵坏的孩子,三个人当中,你的自我控制力还不如小宝。”

他忽然摔下杯子,“走走走!”他嚷,“别教训我!”

我叹口气,“我抱歉,但为了生活,我不能一生都教国文,我得为自己打算,我也舍不得大宝小宝,我会教到月底。”

以后那几天他都不来了。

小宝说:“以后我看不懂书,没有人问生字了。”她说:“我的猪仔银行里够钱我们去吃冰淇淋,我们几时去,蜜丝?”

我说:“说﹃扑满﹄,不是猪仔银行。”

大宝说:“你如果走了,爸爸生气的时候,谁骂他呢?”

我叹口气,“我不知道。”

“你是不是﹃心乱如麻﹄?”大宝问。

“是的。”

“你为什么要走?”小宝问。

“我不是你们家的人,怎么能跟着你们一辈子?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迟早各人要做各人的事去的。”

“你可以嫁给我们爸爸。”小宝说。

我连忙看看四周有没有人,我低声说:“谁要嫁你们爸爸?脾气那么坏!”

大宝说:“你可以改变他,不行吗?”

我说;“喂!你们写字好不好?快!”

两个孩子连忙低头做功课。

我呆呆的看着课本。

我会舍得他们吗?两个这么可爱的孩子,没有妈妈,只有一个工作繁忙的爸爸,自外国搬回中国人的土地住,不习惯的事有多少!

不,我不舍得他们,但是再留下去我走不了,只怕那个时候人家要叫我走,一个人最主要是懂得什么时候出场,切莫等到人家讨厌。

我走了,总有人来继续我的工作,这点是可以肯定的。

一份很好的工作,原本可以增加一点收入,但因为我对老板的感情日渐起了变化,逼得要走。

我喜欢看着他努力写毛笔字的神情,就像一个孩子,我喜欢他洁净的打扮,我喜欢他拿着公文包与时间搏斗的样子。

我喜欢忙的男人。

我喜欢尽责的男人。

他一人担起了父母的责任,毫无怨言。

我喜欢有才干的男人,没想到有这么多著名的大厦是他设计的。

我还怎么可以留下来?

我只得走了。

我为什么要走?

真的没有空吗?才不,有上述的难言之隐。

表姐问:“你为什么要走?真的没有空吗?”

我说:“他说每个女人都把他当“未来饭票”看待,真是气人,我不喜欢这种老板。”

“你是他们的老师,你怕什么?”表姐说。

我说:“但是渐渐我很喜欢他,你明白吗?喜欢他!”

“该死!自己打自己的嘴巴。”表姐说。

“我何必死!最多另外找一份工作!我不是找到了吗?这是什么年代了?还有家教嫁给主人的故事?”

“去死吧!”表姐说:“这么倔强!”

我没有去死。我正式辞了职。

大宝请我在厨房里吃果酱饼干。我大口大口的喝着牛女乃。

大宝问:“我可以打电话给你吗?”他又问:“当我长大,我可以约会你吗?”

“可以,你想约我到什么地方去?”我问。

“我们可以去郊外,”他一本正经的看着我,“那么你可以说孙悟空的故事给我听。”

“一定。”我肯定地点点头。

“大宝,等一等!”他忽然走了出来,“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大宝说。

“快去做功课,快!”他把大宝赶走。

“别担心,”我站起来,“我这就走。”

“没有人叫你走。”他说:“你听我说——”

“不!你听我说!”我嚷:“你是我的学生!你少那么自大,以为每个女人都会看上你。”

“你别赌气,”他说:“我来向你求婚的——”

“什么?”

“求婚。”

“我们并不认识对方。”我说,但是心恐怕马上要跳出来?

“当然我认识你!”他斩钉截铁的说:“恐怕你不知道我吧?”

“我不知道你?才怪!”我用手撑起腰。

“OK!罢才你不是说我们互相还没了解吗?”他着着我。

“我不能够做你太太,你太漂亮,你太能干,你的条件太好了。”

“少讽剌我!”他说。

我说:“是实话。”我举起双手,“是真的。”

“别这样好不好?”他说:“我们三个都需要你。”

“说笑话,国文老师一毛钱三打。”

大宝回到厨房,他说:“但是蜜丝,你很特别。”

小宝在后面出现:“大宝,与你说过多次了,大人说话你别插嘴。”

“出去!”两个孩子又被轰出去。

“你可以以回家去考虑,”他说:“我不会逼你,但是我正式向你求婚。”

“谢谢,我会回去考虑。有什么特别的要求?”

他说,“当然要无条件的教我们国文,直到我们三个都能了解红楼梦为止。”

“OK,OK。”我投降。

表姐问:“你答应他吗?”

“不答应?我又没发痴,当然答应他,放着那么好的人不嫁,嫁谁去?”

妈妈说:“嫁了好,以免闲着慌,整天在我面前晃来晃去,要命!”

大宝:“这婆婆的北京语又快又好,快教我们。”

小宝:“我要蜜丝妈妈教。”

他:“这是一个办法:把她娶回家来,她就不得不躭在我们家教一辈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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