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之珊正视察母亲脸上手术刀的痕迹。
“真奇迹,竟会完全愈合。”
谈女士只觉得隐隐作痛,心中其实有点后悔,难以启齿。
“医生说这一两天就可拆线。”
“成日关在家中,不能外出,闷死人。”
“戴副大太阳眼镜,用丝巾包着头,我们出去逛街。”
“之珊,我想回家去,地方大一点,设备完善,有活动空间。”
“可要叫之珩接你?”
“孩于们快开学了,之珩走不开。”
“那么多住几天。”
谈女士终於忍不住问:“案子可有进展?”
“没有,人海茫茫,有人失踪廿多三十载:水成谜团,杨汝得已事业尽毁,半个世纪之后,仍然有人记得他曾为疑犯,没有人会聘用他。”
谈女士感喟:“他还以为他可以纵横四海。”
“他不再年轻,妈,他已将公司股权转让给我。”
谈女士愕然,“几时的事?”
“昨天早上。”
“这样大事你都不说?”
“当事人不重视的就不是大事。”
“他一定是畏罪。”
“妈妈,你知道他不是凶手。”
“公司业务由谁负责,甄座聪?”
之珊点点头。
“啊,机缘巧合,甄座聪终於扬眉吐气,爬到巅峯了。”
“妈妈,你一直不喜欢甄,为甚么?”
“因为他野心勃勃,无比狡黠,十多年来对杨汝得吹捧得无所不至,投其所好,标准损友,现在又追紧你不放,为的是甚么?”
之珊不由得好笑,“为的是一份牛工,一个刁蛮女,以及杨子行每年区区数百万利润。”
“你太看轻这几件好处,他出身寒微,财色兼收,又得到社会地位,梦寐以求。”
之珊觉得这是一个死结,不想多辩。
母亲吃了点苦头,深觉男人全是野兽,成见像磐石一般盘踞她心。
“近日,甄座聪有无日夜缠住你?”
之珊笑笑,“我已好几天没见到他,他忙得喝茶时间都没有。”
连谈女士都觉意外。
不过甄的电话随即来了,仍然气定神闲,“之珊,到我家来喝下午茶。”
“现在?”
“司机十分钟后到门口。”
“可以同母亲一起来吗?她正发闷。”
甄氏不出声。
“我开玩笑,我马上换衣服。”
谈女士看见说:“一天到晚往外跑,唉,年轻真好,无限精力,无尽约会。”
之珊下楼跳上房车,现在,是她公司名下的车子司机了。
甄座聪住在近郊,分居后他一直住那里,并没有搬家,但是屋子重新装修过,把乳白色地毯及粉色墙壁全部改过,书房加建成为小型办公室,连园子里的玫瑰及紫藤都改种冬青树。
前妻林雨婷早已移居外国。
不,杨之珊不是第三者。
分居后甄座聪才正式约会之珊。
从他把住宅完全改过一事看来,似乎对过去没有太多怀念。
林雨婷喜欢水晶玻璃,酷爱插花,满室玫瑰牡丹水仙,现在屋内仍有植物,但是用陶瓦缸盘种植大株仙人掌及铁树,品味全不一样。
之珊一进门便窝进棕色大沙发里,从前,这位置上是一张明黄色织锦贵妃榻。
男工人斟出茶来。
甄座聪穿着便衣在书房工作,闻声出来。
“下星期一请到公司开会。”
“我最怕集会。”
“支出开销你需过目。”
之珊伸一个懒腰,“照常运作便行。”
甄笑,“那怎么可以,你应换套深蓝衣裙,板着面孔,坐在会议室,刻意推翻一两件我的建议,以立下马之威,叫众人诚服。”
他去吩咐佣人仿茶。
之珊开电视,新闻片中出现的映象叫她震荡。
那正是王晶晶。
那明显是家庭拍摄的录映带,当天她生日,清丽的她在七彩生日蛋糕前许愿:
“男朋友永远爱我”,她稚气地大笑,炫耀收到的礼物,其中有一只名贵乎表,立刻戴在手上。
之珊觉得眼熟,该款柏德菲丽钢带镶钻长方手表表行一共只有三只,父亲叫她去挑时只剩白及黑色表面,她取回家,黑色留给之珩,没想到最漂亮银灰色那只却落在王晶晶手上。
记者在一旁说:“王家提供录映片段,是希望各位市民不要忘记王晶晶,她不止是一个名字,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请听听她的声音,她的愿望……”
之珊关掉电视。
她心中有个疑团。
抬头,甄已经着佣人捧出三文治司空饼,招呼她吃下午茶。
他替她斟茶,对她小心翼翼,一如从前。
之珊喝半口茶,“我累了,我想回家。”
“大小姐,这一个月你瘦得眼睛都凹了。”
“我得回家陪母亲。”
她二话不说,走向大门。
甄追上去,轻轻搂住她肩膀,“你最爱跳舞,我去安排。”
之珊已没有心情,她凝视甄的眼睛。
她轻轻挣月兑甄的手离去。
甄座聪习惯她的脾气,并没有勉强。
回到家,母亲午睡未醒,她找到周督察的电邮号码,打过去问:“有空聊几句吗?”
不到十分钟,回音来了,“有甚么话,请说。”
“你有无看下午新闻?”
“啊,你指王晶晶生活片段。”
“我在想,王家上下,不像是工心计的人。”
“你指甚么?”
“有人故意不想警方与市民丢淡此案。”
“嗯。”
“这有计划进行的一件事,三个多月来,每当王晶晶三字略为淡却,就有人推出新闻,整件事,幕后似有操纵。”
“王家雇有律师。”
“是谁?”之珊十分疑心。
“我替你查一查。”
“打扰你了。”
“不要客气,你把事情与我商量,我觉得高兴。”
之珊一怔,真的,为甚么单与周督察研究重要发现?
她最信任的人,顺序应当是父母大姐以及甄座聪才是。
“你有无与甄律师谈及此事?”
“没有。”
“为甚么?”
“他忙,他有他做事方式。”
周元忠忽然说:“他一向把你当小徒,不十分接受你意见。”
想一会儿,之珊承认:“是。”
甄很会讨好她,像侍候一个小孩,吃的玩的,都为她完善提供,但是正经事上,他很少与她商量。
在周督察面前,她的意见反而会受到尊重。
“你去王家时,可否带我一起?”
周元忠一口拒绝:“警务人员办事,不可有外人在场。”
“警方所有线索经已冷却,茫无头绪,你们公事公办,根本无心力钻新线。”
“你有权发表评论。”
之珊赌气,“我自己上门去。”
“杨之珊,你不可骚扰证人。”
之珊中断电邮。
稍后有人按钤,黄昏,佣人外出,谈女上去应门,“找你,之珊,”已经开了
门。
之珊想阻止已经来不及,门外正是周元忠,他猛不防看到谈女七青肿面孔,吓得往后退三步。
一个冲锋陷阵的警务人员竟会受惊,之珊忍不住大笑起来。
谈女士尴尬地匆匆回房。
之珊招呼他:“既然来了,请留下便饭。”
“伯母可是摔伤?”
“你先喝杯茶。”
明敏的周督察坐下来,他发觉杨小姐家居布置骤眼看似朴实无华,其实细致无比,比明明白白豪华富贵更见工夫。
他手上的白瓷茶杯薄得透明,映着青绿色龙井茶叶,煞是好看。
“家常便饭,没有好菜,饭请吃饱。”
一盅冬瓜汤,一碗东坡肉,还有一尾清蒸负,周督察吃了三碗饭。
佣人笑颜逐开。
之珊解释:“这些日子来,没人吃得下饭。”
“我查过了,王家的律师,叫梅以和。”
之珊侧着头,“没听说过这位先生。”
周元忠取出一张照片,“不是先生,是一位女士。”
之珊一看,“啊”地一声,照片中人一张娟秀鹅蛋脸,双目炯炯有神。
“她自英国回来,便接办王晶晶一案,听说,是见义勇为,不收取任何费用。
“这张照片从何而来?”
“是驾驶执照上副本。”
“那她本人应该更加漂亮。”
周元忠忍不住笑,女人就是这样,百忙中还担心自身可亮丽,人家可美貌。
“这样好看的律师不多,我怎么毫无印象。”
“之珊,你觉得这是线索?”
之珊还没有回答,她母亲的声音自背后传来:“星期一你回杨子开会?”
之珊回过头去,“是。”母亲站在屏风后边,宛如垂帘听政。
“我派两名核数师跟你去。”
之珊问:“为甚么?”
“公事公办。”
“妈妈,这统共不必要——”
“周督察不是外人,周督察你说有无必要?”
周元忠一听伯母徵询他的意见,受宠若惊,立刻说:“例行公事而已。”
之珊气结,“关你甚么事。”
母亲已经退进书房去。
之珊说:“受她制肘,我一辈子别想做成事。”
周元忠微笑。
之珊进书房取出一串钥匙,“来,周督察,带你去一个地方。”
周元忠忽然红了脸,“何处?”
之珊脸色凝重,出了门才低声说:“我在办公室寻获,这许是王晶晶香闰门匙。”
门匙上没有匙圈,也无记认。
周元忠一怔,“屋里,也许有对你父亲不利证据。”
“不,我父不是坏人。”
他们先到第一个地址,门匙不合用,进不去。
周元忠说:“警方已搜查过这里,这是王晶晶报住地址,一切正常。”
之珊苦苦思索。
她霍地站起来,“我明白了。”
她拉着周元忠回办公室,到了杨子行,尚有职员办公未走,看见她都叫杨小姐。
之珊在王晶晶私人电脑内再度寻找蛛丝马迹。
“她的密码是甚么?”
“十四。”
“杨子行在第几楼?”
“十三楼,两个都不是吉利号码。”
“周督察,我们到十四楼去看看。”
十四楼有两间小型贸易公司,早已打烊。
之珊掏出那管门匙,想开其中一间大门。
周元忠说:“小心警钟。”
之珊微笑,“谢谢你提点,不过,门缝漆黑,室内无人。”
之珊轻轻插入钥匙,一旋,门应声而开,两人都意外。
只见室内经过改装,陈设虽然简单,却是一间布置高雅的公寓,客饭厅、寝室、厨房、浴室,一应俱全。
周元忠说:“嗯,原来在这里。”
这才是二人幽会的地方。
幽会不是犯法,王晶晶已超过廿一岁,可是之珊却觉得羞耻。
布置这样一个地方,需要大量心力,杨汝得她父亲的时间精力都用在这种地方。
只见周元忠已戴上了手套。
他四周围轻轻检查,之珊比他找得更仔细。
“我需请监证科同事来一次。”
之珊忽然说:“你无搜查令。”
周元忠抬起头来。
之珊举起右手,“你擅自进入民居,即使找到证据,也不能成为呈堂证物。”
周元忠气结。
之珊看着他:“你比我更想破这件案子,索性离开警署,经营私家侦探社,帮我寻找王晶晶。”
“杨小姐,我就快升职了。”
“私人机构一般加薪晋升,自己做老板凭真能力不用搞人事,岂非更加事半功倍。”
“杨小姐你口才果然了得。”
之珊微笑,“你还未答应离职,即我一张嘴还不够力。”
周元忠站起来,“我告辞了。”
之珊说:“请你详细考虑一下。”
他不出声。
之珊与他一起离开十四楼公寓,关门时忽然触动警钟,之珊说:“请你即时离开现场。”
周元忠点点头,迅速自楼梯离去。
第二天,上司传他说话。
“元忠,这已是我第二次口头警告。”
“我明白。”
上司的语气忽然温和,“你爱她?”
周元忠不语。
“十年前,我也犯过同样错误,”他的声音低下去,“证人是一个年轻的舞女……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周元忠维持缄默。
“元忠,请即时当机立断,勿为此牺牲前程。”
周元忠抬起头来,“我想告长假。”
“多久?”
“六个月。”
“不可能,警署忙得不可开交,怎能放你,你休假一个星期吧,连前后周末,足足十天,够你想通想透。”
周元忠踌躇。
“要不要?不要我收回。”
周元忠站起来说:“是,长官。”
这十日他会好好闭门思想,考虑去向。
他走到门口,忽然又转过头来问长官:“你说的那个证人,后来怎么样?”
氨总警司微笑,“我们结了婚,此刻已有两个孩子。”
周元忠也笑了。
回到宿舍,他取出冰冻啤酒,一口气喝了两瓶,思路忽然清晰起来。
淋了浴,围着毛巾,开了电视,新闻上又是王晶晶专辑。
这次,一名记者说:“王晶晶失踪案备受注意,逼使杨汝得离职,在另一个角度看,王晶晶算是幸运,别的女子失踪,可怜不过成为一个档案记录,最终不了了之。”
他关掉电视。
他同其他部门联络,寻找梅以和律师资料。
同事们很快提供资料:“梅以和,香江大学法律系一级荣誉生,曾在杨子律师行任见习生——”
周元忠一怔:杨子。
她们都曾经是杨子律师行的见习生。
“两年后实习期满,即转往招黄董律师楼工作,后赴英伦深造……”
梅以和,同杨汝得一定有深切的关系。
可是,杨之珊说她没听说过有这个人。
门铃响起。
周元忠去看门,发觉杨之珊抱着一篮水果站他门外。
“等一等。”
他急急套上背心短裤。
之珊进来,打量一番,笑嘻嘻说:“简约主义。”
即是说他四壁萧条。
“这里是宿舍。”
“耳目众多,邻居太太已经探头出来张望。”
“之珊,你可是想警署开除我?”
“警务人员也有朋友。”
周元忠无奈。
“何况,你正在休假。”
“你何故纠缠?”
之珊坐下来,把水果放进玻璃缸里,“因为我喜欢与你说话,一日不见你,心中怪闷,看到你则舒服开心,故此冒昧来访。”她笑嘻嘻讲出心中感受。
周元忠呆了,肩膀有点僵硬,原来,她的感觉与他一样。
而且,她比他更天真,她不知道,这种特殊好感就是爱慕。
周元忠一时觉得透不过气来。
接着,鼻子有点发酸。
会有结果吗,当然不,案子了结,她一定直奔前程,离他而去。
他的客厅里只得一组深绿色塑胶面沙发,一张杉木茶几,拿甚么去配人家?
他咳嗽一声,“你男朋友怎么想?”
之珊转过头来,“我们不说他,我去打探过梅以和这个人,原来,她与杨子有密切关系。”
“你已知道了。”周元忠暗暗佩服。
“是,她任见习期间,曾受纪律处分,与家父闹得十分不愉快,最后离职。”
“之珊,你的资料比我详尽。”
“元忠,我必需去探访梅以和。”
“抱歉,我不能与你同行。”
“我明白,元忠,这个女子,无条件代表王家替晶晶申冤,你想想,她可是公报私仇?”
“多么愚蠢!”周元忠叹息。
“是,最辛苦的时间已经捱过,何必再回头,世界那么大,应避往天涯海角,她却走回头来复仇。”
“之珊,你小心。”
之珊点点头,“我先要去探访父亲。”
“我送你。”
他进房穿衬衫,之珊别转面孔,又忍不住微微转过头去,他没有关上房门,之珊正好看见他举起双臂,壮健的背部呈一个V字。
原来男子的身段也可以这样好看。
片刻他已出来,“可以走了。”
在车上,之珊说:“几天没见到父亲,很挂念他。”
车子驶到郊外,在平房门口看到一辆红色敞篷小跑车。
“咦。”之珊纳罕。
正想下车,平房大门打开,一个穿背心短裤的艳女走出来,因着高跟拖鞋,步伐特别婀娜,那杨汝得就站在她身后。
两人紧紧拥抱吻别。
“咄!”之珊没好气。
周元忠不敢笑。
“走吧。”之珊气馁。
“已经来到,不过去说几句话?”
之珊说:“有这样一个父亲,我无话可说。”
“至少你不用担心他乏人照顾。”
“真的,谁以为他受了打击刺激会落魄寂寞,那才是做梦。”
周元忠驶走车子。
他们在梅宅楼下停车。
“元忠,三十分钟后我在街角咖啡室等你。”
他嘱咐:“不用急。”
之珊上门去按钤。
中级大型住宅,一座电梯八户人家,挤逼、欠缺想像、无个性,似乎不适合梅以和这样的女子居住。
她在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