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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宝 第二章

老妈咕哝:“是有这等女孩子,一大到晚野在外头,也不怕累死。”其实是心实喜之的,这年头生女儿,谁希望女儿成日呆在家中。

我往沙发一倒,实在支持不住了,睡着了。

第二天醒得早,但不比老妈更早。她已经上了班。空中小姐做得过了气,她便当地勤,地勤再过气,便在售票部做事。她大概就是这么认得澳洲佬咸密顿的。对她有好处。

我在喝牛女乃,一边对昨夜的事疑幻疑真。

我拿一面镜子来搁在面前。看了看,还是这张脸。勖存姿看中的是什么?

而且他到底有多大岁数了。五十?六十?没想到东方男人的年龄也那么难以猜测——可是为什么要猜测。为我的自尊心。我尚未到要寻找“糖心爹哋”的地步——但为什么不呢?心中七上八落。

这对勖存姿不公平。他是一个很具吸引力的男人。

即使他没有钱,我也会跟他出去约会——约会而已。

聪慧的父亲……勖存姿,存姿。一个男人的名字有一个这样的字,为什么。我会问他。我并不怕他。一点儿也不。

约会一个女孩子并不是稀奇的事。一个男人生命之中一定有很多很多的女人。一个女人的生命之中也有许多许多的男人。

以前的女人可以坐在兰闺中温馨地绣上一辈子的花,现在这种时节已经过去。约会女友的父亲也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我是很开通的。

在家呆到十二点,勖存姿的电话来了,是他的女秘书搭的线,他那亲切的声音说:“别忘记我们两点正有约会。”我放下电话,觉得很满足、踏实。就像接听长途电话,可爱的男孩子在八千里外说:“我想你。”其实一点实际的帮助也没有,薪水没有加一分,第二天还是得七点半起床,可是心忽然安定下来,生活上琐碎的不愉快之处荡然不存,脸上不自觉地浮起一个恍惚暧昧的笑容,一整天踏在九层云上。

我居然可以吸引到勖存姿的约会,这恐怕就是最最大的成就。

正当我要出门时,老妈打电话来,叮嘱这个叮嘱那个。我叫她别担心,尽避自由地去结婚,或许我会买一条绣百子图的被面送给她。

她说父亲要见我一面。他书面通知老妈的。

我沉默一会儿,我说:“我没时间给他。”

“他无论如何还是你父亲。”

“我没有温情。我姓姜,姜是我的母亲的姓。”

“你自己告诉他。”

“不,你告诉他。”我说。

“我不愿与他有任何接触。”老妈说。

“我也一样。”我说,“叫他去地狱。”

“你叫他去。”老妈挂上电话。

我拉开大门,电话铃又响,是勖聪恕。他问我记不记得他。

“是,我记得你,”我哈哈地假笑,“当然我记得你。你好吗?”

我看手表,我已迟到了,勖聪恕案亲在楼下等我。

他迟疑一刻问:“今天晚上有空吗?”

“我现在正出门赴约呢。”

“啊,”他失望,“对不起。”

“明天再通电话好吗?明天中午时分。”我说,“对不起,我实在要出去了。”

“谢谢,再见。”我掷下电话。

勖存姿的车子果然不出所料,已经停在门口,是一辆黑色平治,由他自己驾驶。

我拉开车门,“对不起,我迟下来。”

“迟十分钟,对女孩子来说,不算什么呢。”他温和地问,“我相信你曾令许多男人等待超过这段时间。”

我笑。他开动车子。

“为兴趣问一下,你最长令人等过多久?”

“十年。”我说。

勖存姿大笑。他有两只非常不整齐而非常尖的犬齿,笑起来并不像上了年纪的人,他的魅力是难以形容的。我不介意与他在一起。

我没问他去哪里,去什么地方都无所谓。

他说:“女孩子都喜欢红色黄色的跑车。”

“我不是那种很小的女孩子。”我小心地说。

“你说话尽可能像昨天一般的自由,不必顾忌我是老头子。”

“你老吗?”

“是的,老。我的肌肉早已松弛,我的头发斑白,我不行啦,”他笑得却仍然很轻松,“小女儿都准备结婚了——聪慧与你差不多大?”

“我比她大。”我说。

“但是她比你幼稚好多。”

“我说过她有条件做一个天真的人,我没有。”我简单他说,“聪慧并不幼稚,她只是天真,我非常喜欢她,她待人真正诚意,她像你,勖先生,勖家的人都好得不得了。”

“谢谢你。”他笑。

我们沉默下来。

饼一会儿勖存姿问:“你愿意到我另外的一个家去晚餐

“另外一个家?”我略略诧异。

他眨眨眼,“狡兔三窟。”

我微笑,“我愿意去探险。”

那是小小的一层公寓,在高级住宅区,装修得很简单,明净大方,门口树荫下有孩子脚踏车的铃声。像他这样的男人,当然需要一个这样的地方会见女朋友,有男佣为我们倒酒备菜。男佣比女佣能守秘密。

“聪慧说你在英国有房子。”

“是的。”他不经意地说。

我不服气,“我打赌你在苏格兰没有堡垒。”

“你喜欢苏格兰的堡垒?”他略略扬起一条眉毛。

“噢是。令人想起麦克佩斯·奥塞罗。悲剧中的悲剧。苍白的,真实的。我不喜欢童话式堡垒——从此之后仙德瑞拉与魁力王子愉快地生活在一起——甜得发腻——我又说得太多了。”

“不不,请说下去。”

“为什么?”

他正在亲自开一瓶“香白丹”红酒,听到我问他,怔了怔,随即说:“你是个可爱的女孩子。”

“大概是你喜欢孩子话,”我笑,“为什么不与聪慧多谈谈?”

他倒少许酒在酒杯中,递给我,“聪慧有宋家明,聪憩有方家凯。聪恕有无数的女朋友。我妻子有她的牌友。”

我问:“你妻子不了解你?”我哈哈大笑。“真奇怪,”我前仰后合,“所有的妻子都不了解她们的丈夫。”

勖存姿凝视我一会儿:“你很残酷,姜小姐。”

“我根本是一个这样的人,”我说,“我不是糖与香料。”

“至少你诚实。”他叹口气。

我尝尝酒,又香又醇又滑,丝绒一般,我贪婪地一小口一小口啜着。

勖存姿一直在注视我,我的眼睛用不着接触他的眼睛也可知道。我极端地高兴。

他忽然问我,“在生活中,你最希望得到的是什么?”

“爱。”

“呵?”他有点意外?

“被爱与爱人。”我说,“很多爱。”

“第二希望得到什么?”

“钱。”我说。

“多少?”他问。

“足够。”

“多少是足够?”

“不多。”我答。

“还有其他的吗?”

“健康。”

“很实际。”他说。

我一向是个实际的人,心中有着实际的计划。我可不能像勖聪慧这样浪漫在风花雪月之中。

“吃点儿生蚝。”勖存姿说。

“你的名字为什么叫存姿?”我边吃边问,“像个女人。”

他呆呆,然后很专心地说:“从来没有人问我这个问题。”他看着我。

我耸耸肩。“没有什么稀奇。你公司的手下人怎么敢问你,很明显地你与子女并不太接近。你的朋友也不会提出这么傻气的问题。这可是你的真名字?”

“是我的真名字。”他微笑中有太多“呵你这个好奇的孩子”的意思。我抹抹手。“是你的父亲替你取的名字?——恕我无礼。”

“是我祖父。”

“很可能他做清朝翰林的时候暗恋一位芳名中带‘姿’字的小姐,结果没娶到她,所以给孙儿取名叫‘存姿’——姿常存在我心中。小说常常有这样的惆怅故事。”

“但我祖父不是翰林。”他笑,“他是卜卦先生,一共有九个儿女。”

“真的?多浪漫。卜卦,与《易经》有关系吧?”

“我只是个生意人,我不懂《易经》。”他答。

“你父亲干哪一行?”我更好奇。

勖存姿用手擦擦鼻子,“晤。”

“对不起。”

“没关系,他也是生意人。”勖存姿答。

“自学的还是念MBA?”我继续问下去,一边把一瓶“香白丹”喝得精光。

“他是自学,我上牛津。”他答。

“不坏。”我说,“你知道吗?我去过牛津开会,他们的厕所是蹲着用的,两边踏脚的青砖有微凹痕,多可怕,你可以想象有多少人上过那厕所——”

勖存姿一边摇头一边大笑。勖家的人都喜欢笑。勖氏真是个快乐的家族。

第二道菜是鱼。我专心地吃。

勖存姿说:“轮我发问了。”

我摇头,“我不会回答你任何问题。”

“为什么?”他说,“太不公平。你知道你一共问过多少问题?”

我还是摇头。“我是一个普通女孩,我的身世一无可提之处,对不起。”

他怔一怔。“没关系,”他的风度是无懈可击的,“不愿意说不要说。”

“谢谢。”

棒一阵男佣人放一张唱片,轻得微不可闻的一般背景音乐。我的胃口极佳,吃甜品时裙头已经绷紧。

勖存姿说:“我儿子聪恕——他对你颇具意思。”

意外使我抬起头,“是吗?”

“你觉得他如何?”他问。

我轻咳一声,“很文静。”

勖存姿笑。“如果他约会你,你会跟他出去吗?”

“我不知道,但如果你再约我,我会出来。”

他又怔住,然后缓缓地说:“如今的女孩子都如你这么坦白吗,姜小姐?”

“我认为是。聪慧也很直接,三天之内我们已是好朋友,时间太短,谁有空打草丛作无谓浪费。”

“说得好。”勖存姿点头。

“姜小姐,你有无习惯接受礼物?”他忽然问道。

“礼物?”我一时不明白。

他又轻轻颔首。

“我不会拒绝——呀,你仍在旁敲侧击地打听我。”我笑,“我不会再回答任何问题。”

他自身后取饼一只礼物盒子,递给我。

我接过,放在面前,看着它,心中矛盾地挣扎着。

礼物。为什么送我礼物?

见面礼?长辈见小辈?不可能,再阔的人也不会无端端送礼物。只有钞票奇多而且舍得花的男人遇见他喜爱的女人的时候才会送礼,代表什么,不必多言。

我用手撑着下巴,看看勖存姿,看看礼物盒子。一定是手饰。他是上午出去买的。很有计划地要送我东西。我当然可以马上拒绝。我轻叹一声,但我会后悔,盒子里到底是什么?

理应拒绝的。少女要有少女的自尊,一九七八年的少女也该有自尊。爽朗是一件事,我不想被任何人看轻,不拘小节绝对不是十二点。

我叹口气,多么讨厌的繁文褥节,多么希望仍然是个孩子,随便什么都可以抢着要。

我说,“勖先生,我不能接受。”

“为什么?”他问。

“你不能问问题。”我说。

“连看一看都没有兴趣?”他笑问。

“只怕看一看便舍不得不收下。”我老实地说道。

“那是为什么?”他间,“为什么不接受?”

“还没到收礼物的时候。”

“什么是——收礼物的时候?”勖存姿炯炯的目光直看到我眼睛里去。

我的脸涨红。上一次收的礼物是韩国泰送出来,因为我们已经同居在一起。

勖存姿说:“姜小姐,我希望你用心地听我说话。”

“好。”我说。

存姿站起来,踱到窗前,背着我,这番话一定是难以出口的话,否则他可以用他的面孔对着我。像他这样年纪的人,什么话没有说过,什么事没有经历过,他要说什么?

“姜小姐,我已是一个老人了。”

多新鲜的开场白。

“有很多东西,确是钱所办不到的。”他说下去。

我沉默地听着,一边把水晶杯子转过去,又转回来。他想说什么,我已经有点分数,很是难过,他为什么单单选我来说这番话?并不见得我家中穷点儿,就得匆匆地将自己卖出来。

我放下杯子,抬起头,他还是背着我。

“是,”他说下去,“可以买得到的东西,我不会吝啬,姜小姐,我自问没有条件追求你,我除去钱什么也没有,我已是一个老人。我很坦白,毫不讳言地说一句,原谅我,我非常地喜欢你,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作一项交易如何?”他很流利地把话说完。

我把那只礼物盒子拆开,打开,里面是一只钻戒。不大不小,很戴得出去,两三克拉模样,美丽。我在手指上试戴一下,又月兑下来,放回盒子里,把盒子仍然搁回桌子上。

我取饼外套,自己去开门。

勖存姿转过身子来,我看着他,手在门把上,我都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才好,我摊摊手。

“我得罪了你?”他间。

我摇头。公主才有资格被得罪,我是谁?我牵牵嘴角,拉开门。

“姜小姐——”他有点急,“姜小姐。”

“我替自己悲哀。我看上去像妓女?”我问,“你看上去像嫖客?我们两个人都不是那种人,为什么你要把情况暴露得这样坏?”

他说:“我喜欢你。我急于要得到你。”他还是笑了。

“但我是个人,一个女人。你不可以这么快买下一个不是妓女的女人。最后我或许会把自己卖出来,但不是这么快。这是人与东西之别。”我转头出门。

“姜小姐。”勖存姿在后面叫我。

我已经离开,在街上截一部街车,他或者以为我是以退为进,随便他怎么想,我呆坐在计程车内,车子向家那里驶去,我下年度的学费,我想,学费没着落。生活费用。我的母亲要去嫁人,现在这个世界上我只剩下我自己。刚才勖存姿给我一个机会。我凄凉地想,如果我要照目前这种水准生活下去,我就得出卖我拥有的来换取我所要的。我绝不想回香港来租一间尾房做份女秘书工作,一生一世坐在有异味的公共交通工具里。这是我一个堕落的好机会,不是每个女人都可以得到这种机会。

我对计程车司机说:“把车往回开。”

“什么?”司机转过来问。

“往回开。”我说,“我刚才上车的地方。”

司机好不耐烦。“喂,你到底决定没有?小姐,你到底要往哪条路走?你想清楚。”

我的眼泪汹涌而出。“我想清楚了,请你往回开。”

司机看见我哭,反而手足无措,“好好,往回开。”他把车子掉头,“别哭好不好?小姐,我听你的。”

我不会怪社会,社会没有对我不起,这是我自己的决定。

下车时我付他很多的小帐,司机投我以奇异的目光,然后离去,在倒后镜还频频看我数眼。

我按门铃,低声轻咳清清喉咙。

来开门的是勖存姿本人。他有一丝惊喜。“姜小姐。”

“我回来了,我适才不高兴是因为那戒指上的石头太小。”我很平静地说。

“姜小姐,对不起,你必须原谅我,因为我年纪的关系我的时间太少,我很愿意走正常的追求路线,但是——”

“我明白。”我说,“但是你将你自己估价低,勖先生,你并不老,比我好得多了,我除出青春,什么也没有。”

“姜小姐,谢谢你回来。”他微笑说。

他是那么镇静,感染了我。

“你有——什么条件吗?”勖存姿问我。

“有。我要读书。”我简单地说。

“当然。你在剑桥的圣三一学院。”他说,“我会派人照顾你。我会在剑桥找一层房子——管家、司机、女佣,你不用担心任何事。”

“谢谢你。”我说,“你呢?你有什么条件呢?”

“你有男朋友吗?”他间。

“没有。”我说,“现在开始,一个也没有了。”

“你会觉得闷厌,我不会反对你正常的社交。”他说。

“我明白,勖先生,你会发觉我的好处是比其他的女孩子懂事。”我说。

“你会不会很不快乐?”他不是完全不顾虑的。

我笑一笑,“我想上街走走,你有空吗?勖先生。”我看着他。

“我公司里有事。”他拿出支票本子,签一个名字,把空白支票画线给我,“到首饰店去另买一只戒指。”

“谢谢。”我说,“呵,”我想起来,“聪恕约我明天与他见面,我如何推他?”

勖存姿一怔,凝视我。“你应该知道如何应付他。”

我说:“但他是你的儿子。”

“那有什么分别?”他问,“推掉他。”他停一停,“现在你是我的人。”

我仰起头笑。这使我想起梁山伯对祝英台说:“……你,你已是马家的人了……”我已是勖存姿的人了。

“我开车送你出去。”勖存姿说。

“谢谢。”

在车子中他缓缓地说道:“我希望你会喜欢我。”

“我一直未曾‘不喜欢’过你。”我说,“别忘记,在花园中,当我还不知道你很有钱的时候,是我主动勾搭向你说的话。”我的眼睛看着前面的路。

“我会记得。”勖存姿微笑。

从此之后,他没有叫过我“姜小姐”。从此之后,我是他的喜宝。我到此时此刻才发觉这个名字对我来说是多么恰当,仿佛一生下来就注定要做这种女人。

“在此处放你下来可好?这区珠宝饰店很多。”他说。

我点点头,下车。我跟他说:“我不会买得太离谱的。”

他笑笑,“我早知道。”

我悠闲地走入珠宝店,店员们并不注意。我心中窃喜,随即又叹口气,把那张支票捏在手中,手放在口袋里,一种神秘的喜乐,黑暗罪恶的喜乐,左手不让右手知道,一切在阴暗中交易。这是我第一次痛快地用钱,兴奋莫名。

我坐下。

一个男店员向我迎上来。他问:“小姐,看什么首饰呢?”他微笑着。大概以为我会买一只K金小鸡心,心面镶粒芝麻般小巧的碎钻。

我问:“你们店里有没有十卡拉左右全美方钻?”声音比我预料中恬淡得多。

男店员马上对我改观,又不好意思做得太明显。他答:“我找我们经理来,小姐请稍等。”

我到经理室去挑钻石。我对珠宝并不懂太多,结果选到的一粒是九点七五卡拉。全美,切割完整,但是颜色不够蓝。那经理说:“姜小姐,如今这么大的钻石,十全十美很难的。”

“我不相信。”我说,“我要十全十美的。”

经理犹疑一会儿问:“姜小姐,你是付现款吗?”

我抬起眼。“你们难道还设有十二年分期付款?”

“是,是。”他心中一定在骂我是母狗,“有一位客人口头上订一颗方钻,倒真是十全十美,不过小一点。”

“多大?”

“八卡多。”

“太小。”我说。

“那么还有一颗,也是客人订下的,十二卡多。”他瞪着。

“拿出来瞧瞧。”我说

那经理轻轻叹息,去取钻石,相比之下,先头那一粒简直成了蛋黄石。我说:“把这颗镶起来,越简单越好。”

“小姐,镶戒指你戴太大,你手指那么细,才五号。”

“我喜欢戒指。”我说。

“你戴起来钻石会侧在一边的。”这经理也是牛脾气。

我把支票拿出来,摊开。“我喜欢侧在一边,只要敲不碎就可以,敲碎了找你算帐。多少钱?”

他看见支票上的签名,很错愕。大概勖存姿这种流在外面的支票很少看到。他熟悉这个签名。

“怎么镶呢?一圈长方的碎石——”他还噜苏。

“什么也不要,在石头四周打一个白金环,多少钱?”

他把价钱写在纸上。“我们与勖先生相熟,价钱已打得最低——”

我已经把数字抄在支票上。我说:“如果退票,你与他相熟最好。”

“小姐——”

“快把支票拿去兑现,”我站起来,“趁银行现在开门。”

“是,是。”他心中一定在骂我是小母狗,我知道,一定。

我离开珠宝店,去找母亲。她的航空公司就在附近。我隔着玻璃柜窗看她,她正在补粉。刚吃完饭盒子吧。可怜的母亲,我们都太需要安定的生活。

离远看,老妈还真漂亮的,宝蓝色制服,鹅黄色丝中。我敲敲玻璃,第一次她没听见,第二次她抬起头来,向我招手。

我走进去坐在她面前。“老妈。”我说。

“吃过饭没有?”她问。

我点点头。“妈。”我把手放在她手上。

“怎么了?”她很敏感,“有什么事?”

“今夜又约好咸密顿?”我问。

她说:“是的,我知道很对不起你,但我们马上要动身……你明白的,你一直都明白。”她有点儿羞愧。”

“当然,你管你去,我会很好,真的。”

“房子只租到月底……可以延长……你需要吗?”

我摇头。“我可以往到朋友家去,或是回伦敦,老妈,你担心自己就够,我会打算。”

“我一直对你不起——”

我看看四周,“嘘——老妈,这里并不是排演粤语片的好场所。”

“去你的!”

“老妈,我会过得极好,香港什么都有,就是没饿死的人,一个二十一岁的女孩子会有麻烦吗?当然不会,你好好地去结婚,我们两个人都会过得很好。”

“你在英国的开销——”

“我会回去找份暑期工。”我说,“老妈,你放心。”

老妈与我两个人都知道一千份暑期工加在一起都付不了学费。但是她既然在我嘴里得到应允,也并不详加追究,她只要得到下台的机会。

“我就下班了,要不要等我一起吃晚饭?”老妈问。

“哈!你看你女儿像不像闲得慌,需要与她妈一起吃晚饭?我有一千个男人排队在那里等我呢。晚上见。”我站起来,扮个鬼脸,离开。

我也不知道该上哪里去,独自在街上逛着,每间橱窗留意,皮袋店里放着银狐大衣。你知道,加拿大的银狐与俄国银狐是不一样的。加拿大银狐上的白色太多,有种苍老斑白的味道,俄国银狐上的那一点点白刚刚在手尖,非常美——但我忽然觉得一切都索然无味,因为这些东西现在都变得垂手可得。得到的东西一向没有一件是好的。

垂手可得的东西有什么味道呢?买了也不过是搁家里,偶然拉开衣柜门瞧一瞧又关上。

我不介意出卖我的青春。青春不卖也是会过的。我很心安理得地回家去吃罐头汤。

勖存姿的女秘书已找我很多次,勖接过电话说:“我忘记跟你说,你搬到我那里去住好不好?”

“好。”

“我看过你选的钻石。已经在镶了,收据在我这里。”

“倒是真快。”我说。

“我叫司机来接你。”他说,“你收拾收拾东西。”

“是。”

“别担心。”他说,“我会照顾你。”

“我相信。”我说,“我现在就收拾。”

“稍迟见你。”他挂上电话。

我有什么好收拾的,自英国来不过是那个箱子。带过去也只有这个箱子。我坐下来为老妈写一封很长很长的信,向她解释我这两日的“际遇”,并且搬出去的原因。但没留下电话地址:“我会同你联络,你不必找我——好好地到澳洲去做家庭主妇,如果可能的话,再生一两个孩子,我不会向你联络,但我会写信。祝好,替我问候咸密顿先生。女儿敬上。”我一边流泪一边写。其实没有什么哭的,这种事情在今日也很普通。

然后我提着衣箱下楼,勖家的司机开着那辆魅影在楼下等我。他下车来替我把箱子放好,为我开车门,关车门,忽然之间,我又置身在一辆劳斯莱斯之中。

那一夜勖存姿并没有来。他通知我说有事。我很乐意地把大门反锁,在陌生的床上睡得烂熟。

第二天醒来已是日上三竿。我自冰箱内找到食物,为自己准备早餐,冷静地举案大嚼。

门铃大作,我去开门,是一个女佣来报到,专门服侍我的。

我没有出门,自衣箱中拿出几本书看足一个下午,很轻松很满足很安乐,我一切的挂念一扫而空。我被照顾得妥善,这是我二十一年生命中从未发生过的喜事——为什么不这么想?

门铃又响,女佣去开门,是珠宝店送戒指来。我签收。把戒指戴在手上,然后问自己:除了钱之外,还有其他的道理吧?勖存姿永远会在那里,当我需要他的时候,他已经准备好了。我呢,是为安全感多点,还是为钱?

每次当我转头,谁在灯火阑珊处?我的头已转得酸软,为值得的人也回过首,为不值的人亦回过首。我只是疲倦,二十一岁的人比人家四十二岁还倦,我需要一个可供休息的地方,现在勖存姿提供给我,我觉得很高兴。这里面的因素并不止金钱,不管别人相信与不相信,我自己知道不止是金钱。

他的电话随后便到了。他说:“你为什么不出去?我没有不准你上街。”他轻笑。

“我知道,我自己乐得待在屋子里。”我说,“老在外头逛,太疲倦。”我说的是老实话,并不故意讨好他。

“你有与我儿子联络过吗?”他问,“你不能叫他白等。”

“我现在就推掉他。”我说。

“如何推法?”他问。

“把事实告诉他,我选了他父亲而不是他。”

勖存姿笑。“不可以这样,说你没有空就可以了。”

“我还以为你会让我自由发展。”我温和地说道。

“不,我不会的。”他也很温和地答。

我原想问他今夜会不会上门来,但为什么要问?我又没有爱上他。

我翻到聪慧给我的号码,接听电话的正是她。

“姜小姐!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与聪恕足足找了你两天!扮哥尤其找得你厉害。”

“我想回英国。”我说,“告诉你哥哥,说我没有空。”

“胡说,我们一起回英国。你想回去的原因很简单:你觉得闷。跟我们出来,今天家明与我去探姊姊,聪恕也去,你在哪里?我来接你。”

“我不想出来。”我说。

“你患了自我幽闭症?真不能忍受你这个人,出来好不好,喂,好不好?”

如果聪慧知道我的身份,如果她知道现在我是她父亲的女人……

“你还在不在那一头?姜喜宝,快点好不好?”她在那里撤娇,半带引诱性,“看看那太阳,看,不出来岂非太可惜?出来见我们。”

出去见他们。是的,我也想借此了解一下勖存姿可以雇三百个私家侦探调查我一生的故事,我可没有能力这么做,趁他还不能控制我,我可以见聪慧。

“我在码头等人”我说。

“好,二十分钟后在码头见面。”

我把大门打开,车子与司机在。当然勖存姿会知道我一举一动。到码头的时候,我吩咐司机把车驶开,我说:“我等的是勖聪慧。”

来的是聪恕,他羞涩地向我扬扬手。

“聪慧呢?”我间。

“已到姊姊家去了,今天是姊姊大女儿的两岁生日,你知道聪慧,一早起劲地去办礼物买蛋糕。”

我说:“那我不去了,是你们自己人的盛会。”

聪恕笑,“两岁孩子的生日好算盛会?大家会趁机到姊姊家去捣乱罢了——她那里新装修。我们到一下就溜走,好不好?”

“我们?”我问。

“你答应今天与我约会的,”他转过头来,“忘了?”

真忘了。

勖聪憩嫁的丈夫姓方,真是一个温柔殷实的好人,略略有点胖笃笃,脾气老好的样子,永远笑嘻嘻,一副和气生财——他又偏是做生意的,并没有飞黄腾达,但也不必倚赖岳父。

像方家凯这种男人是值得一嫁的——等四十岁的时候再说吧,四十岁之前嫁他,只怕活不到四十岁,活活地闷死,我不禁微笑起来。

方家凯两个小女儿都可爱得像天使,一个穿白,一个穿淡蓝,就差背上没长两个小翅膀,否则就是洋人宫廷壁画上的天使。

勖聪憩并不满足这两个女儿,她要一个儿子,她当众说:“一个家庭中如果没有男孩子,根本不好算是家庭。”

聪慧说:“大家瞧瞧这女人那没出息劲,也算少有了,竟说出这种话来,亏她还是香港大学当年的高材生。”

方家凯只是憨憨地笑,并不反对生完又生,我在研究他的眼睛鼻子,看看到底他是哪一部分生得好,以致娶得到勖聪憩这样的妻子。

宋家明仍然坐在聪慧不远处,一双眸子尖锐地观察着一切,我忍不住又微笑。

聪慧把手臂亲昵地搭在我肩膀上。“你笑什么?”她问我。

宋家明说:“笑也不让别人笑?”

我答:“看你们这么幸福,实在高兴,所以笑。”

勖聪憩说:“姜小姐与聪慧真是一见如故,爱屋及乌。”

聪恕笑问:“咱们算是一群乌鸦吗?”

聪想笑,“那要问过姜小姐。”她对我始终维持客气的距离,不肯叫我的名字。

我踱到露台去,悠闲地站着看风景,这一刻在勖家面前,我是胜利者。

一转头,看到宋家明。

“不陪聪慧吗?”我闷闷地问。

“聪慧是天真一点,但并不是孩子,我不用时时刻刻陪着她。”他的话说得句句带骨头。

我笑笑,平和地说:“是有这种人的!独怕别人沾他的光。你处处防着我,怕我不知会在聪慧身上贪图什么。宋先生,知识分子势利起来,确是又厉害了三分,你说是不是?”

宋家明略觉不安。

我说:“我要占便宜,并不会在聪慧身上打主意。”再补一句,“更不会在聪恕身上盘算。”

“姜小姐,如果我给你一个小人的感觉,这是我的错。”他居然尚能维持风度。

我看看宋家明已变掉的面色,乘胜追击:“不怕不怕,宋先生,不必道歉,穷人受嫌疑是很应该的。”我笑,“俗云:狗眼看人低,聪慧确是天真了一点,把我当作朋友,这真是……”

我还是那个微笑,宋家明凝视我半晌,略略一鞠躬,一声不响地回客厅去了。

这该死的人,又不姓勖,不过是将娶勖家的一个女儿,就这么替勖家担忧起来,真不要脸。不晓得勖存姿将来会拨多少钱在他名下。

我有种痛快的感觉,没有人知道我掌握着什么,这件秘密使我身价百倍。我把手上的戒指转过来,又转过去。

聪恕走出来。“你在这里?”他说,“我们去别的地方吧,孩子的生日会有什么好逗留的?”

“我喜欢留在这里,待会儿我有事,不能陪你。”

“是的,聪慧说过你想提早回英国。”

我沉默一会儿,伏在露台的栏杆上往下看,不知道哪里传来蝉声。

“我能陪你回英国吗?”

我转头,一时没听清楚聪恕说的是什么。

“我没有事,我可以陪你到剑桥,如果你不介意,我们可以去划长篙船。”聪恕的声音很兴奋。

我看着他,这次一点儿也不刺激,因为我已不用指望这些有钱少爷们对我青睐有加,提拔于我。我只是奇怪他怎么会看中我这么一个人。

“我不行,聪恕。”我直截了当地说。

他涨红了耳朵。“你不喜欢我,你只喜欢聪慧。”

我不十分确定我是否喜欢聪慧。大部分漂亮富足的女孩子喜欢找一个条件比她略差的女伴,加借衬托起她的矜贵,聪慧对我也不外是如此心理,她携我出来散心,她帮助了我,成全她伟大的人格……我抬起头对聪恕说:“我当然喜欢你,聪恕,但是我这次回去——我有男朋友在剑桥,我不是自由身。”

“啊。”他也靠着露台栏杆,“但聪慧说你告诉她,你并没有男朋友。”

“那时候我跟聪慧不熟,不好意思告诉她。”我说。

“他——比我强很多?”聪恕反而坦然了。

“我不知道,聪恕,我不认为把人来作比较是公道的事,总而言之,如果他的优点较为适合我,我就喜欢他。”

“我也有优点吗?”聪恕问。

“当然,聪恕,你这么善良、温柔、诚恳……你的优点很多很多。”

聪慧在我们身后笑出来,“是吗?”她走过来,“你看到聪恕有这么多优点?我不相信,香港有很多失意的女孩子也不会相信。”

“聪慧!”聪恕不悦。

“二哥哥,你算啦,我不是不帮你忙,你瞧你,弄巧成拙。”她转头看我,“怎么,你真的回英国?”

我点点头。“我打算到新加坡去转谐和号飞机。我还未乘搭过谐和号。”

聪慧端详我:“两天不见,喜宝,你有什么地方好像变了,”她终于看到我手上的戒指,“多么好看的戒指,新买的吗?”

“晤。”我点点头,“聪慧,我有点儿事,我要告辞了。”

聪恕说,“我送你。”

“不,不,我自己能够回去。”我说。

我逐一向他们告辞,勖聪憩送我到门口:“姜小姐,不送不送。”

不用她送。她父亲的司机与车子在楼下接我便行了。

我开始明白勖家的毛病在什么地方。太有教养太过含蓄太过谦让,表面上看仿佛很美满,其实谁也不知谁在做什么,苍白而隔膜,自己一家在演着一台戏,自己一家人又权充观众——还有更诙谐无聊可怜可笑的事嘛?我也明白勖存姿与勖聪恕怎么会对我有兴趣,因为我是活生生的赤果果有存在感的一个人。

我有什么忧虑?无产阶级丝毫不用担心顾忌,想到什么说什么,要做什么做什么,最多打回原形,我又不是没做过穷人,有啥子损失?

哪有勖家的人这样,带着一箱面具做人,什么场合用什么面具,小心翼翼地戴上,描金的镶银的嵌宝石的,弄到后来,不知道是面具戴着他们,还是他们戴着面具。

连对婴儿说话都要说:“谢谢”,“不敢当”、“请”。

勖存姿有什么选择呢?他不能降低人格往荔园去看月兑衣舞,或是包下台湾歌女。他又想找个情妇以娱晚年,在偶然的场合遇见了我——实在是他的幸运。

我的信心忽然充分起来,说穿了大家都一般空虚,至少我与老妈姜咏丽女士尚能玉帛相见,开心见诚地抱头痛哭。他们能够吗?

我保证勖存姿没有与他太太说话已有二十五年。勖太太那种慢吞吞腻答答的神情,整个人仿佛被猪油粘住了,拖泥带水的……忽然之间我对他们一家都恶感有加,或者除了聪慧,聪慧的活泼虽然做作,可幸她实在年轻,并且够诚意,并不讨厌。或者也除了聪恕。聪恕的羞怯沦为娘娘腔,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但聪恕像多数女性化的男人,他很可爱,他对我好感是因为我体内的男性荷尔蒙比他尚多。

我不喜欢勖聪憩。对方家凯毫无意见。厌恶宋家明——他光明了宋家似乎还不够,尚想改革勖家。勖存姿并不见得有那么笨,再不争气的儿子跟女婿还差一层肚皮。宋家明除了得到聪慧的那份嫁妆,也没什么其他的好处,他应该明白。

在这次短短的聚会中我把勖家人物的关系分析得一清二楚,很有点得意。

回到勖存姿的小鲍寓,他本人坐在客厅听音乐喝白兰地。老实说,看见他还真的有点儿高兴。

因为我一向寂寞。

“哦,”我说,“你来了。”

他抬起头,目光炯炯,说:“你到过我大女儿家吗?”

“是。刚回来。”我答。

“我以为你应该知道避开他们。”

“是,我是故意上门去的。”我说,“很抱歉,你是生气了?怕亲戚晓得我现在的身份?”

勖存姿说:“我不怕任何人,你把我估计太低了。”

“或者我把自己估计过高。我尚未习惯我已把自己出售给你一个人。”

他沉默一会儿。

“我已经派人到剑桥去为你找到房子。你最快什么时候可以动身回英国?要不要与母亲说再见?”

他要把我遣回英国。这也是一个好主意。

我问:“关于我,你知道多少?”

他微笑。“你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你有什么历史呢?”

我不服气。我说:“我有男朋友在英国。”

“你是指那位韩先生?”他笑,“你不会喜欢他,你一早已经不喜欢他。”

我也忍不住笑,我坐下来。“你对我倒是知道得很清楚。不过在英国,我也可以找到新男朋友。”

他凝视我。“总比找上我自己的儿子好一点儿。”

我大胆假设,“聪恕?聪恕对女孩子没有兴趣。”

勖存姿的面色一变,“他对你有。”

我说:“因为我比他更像一个男人。”

勖存姿老练地转改话题。“你像男人?我不会付百多万港币送一只戒指给男人。”他扬扬手,“看你戴着它的姿态!像戴破铜烂铁似的。”

我看着他。

他也看着我。

这实在是我第一次放胆地,仔仔细细地把他看清楚。他的确已经上了六十岁。两鬓斑白,头发有点稀疏,带天然波浪,但梳理得非常好,面孔上自然多皱褶,但男人的皱纹与女人的不一样,他的眼袋并不见得十分明显,皮肤松弛只增加个性。数十年前他一定是个无上英俊的男人,现在也还是很有风度很漂亮,但……确然是老了。

当然,精心修饰过的衣服帮助他很多。

月兑掉衣服后,勖存姿的身材会如何?想到这里,我并没有脸红,反正有点苍自寒冷的感觉。到底是六十多岁的老年人。再保养得好,也还是六十多岁的老年人。

我相信他也是用同样心思在看我:这个女孩子,在她身上投资,是否值得?她值这么多吗?她的胸脯是真的还是穿着厚垫子的?大腿是否圆浑……他是有经验的老手,他不会花错钱。

最使他担心应是将来如何控制我。我想这也是容易的。他有钱,我需要钱。我一定会乖乖地听命于他——在某一个程度之内。

我看着他良久,整个公寓里没有一点点声响,柔和的阳光通过白色纱帘透进来,他太阳棕的皮肤显得很精神。我叹一口气。

“我替你去订飞机票回伦敦。”他说,“到时有人在伦敦接你。”

“我知道,你在李琴公园有房子。”我说。

他笑。“我喜欢聪明的女孩子。”

“是的,人家都这么说,请替我买‘谐和号’头等票子。”

“你愿意到新加坡转机?”他诧异。

“愿意。”我笑。

“我会在伦敦见你。”他说。

“一年见多少次?”我问。

“我不知道。你的功课会很忙,”他含蓄地,“交际生活也会很忙。”

“你可以顾人盯死我。”我笑。

“我早已派好人了。”他也笑,“学校、家,伦敦、剑桥、香港——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是一个很妒忌的老人。”

“我感到荣幸。”我说。

“我有事,要先走。”他站起来。

“再见。”我说。

“我留下了现钞在书桌抽屉里。”他临出门说。

圣诞老人。

我不想在他面前提“老”字,不是不敢,有点不忍。他又不是不知道他老,我何必提醒他。

勖存姿毕竟是勖存姿,他转头笑笑说:“你是五月的明媚好风光,我是十二月。十二月有圣诞老人,我是一个胜任的圣诞老人。”

我把手臂叠在胸前。“勖先生,”我说,“与你打交道做买卖真是乐事。”

“我也深有同感,姜小姐。”

他上车走了。

我在屋里看戚本大字《红楼梦》。隔很久我放下书。现款,他说。在书房抽屉里。

我走到书房,小心翼翼地坐下来,轻轻地拉开第一格抽屉。没有。我把第一格抽屉推回去。如果不在第一格,那么一定在第三格,别问我为什么,勖存姿不像一个把现钞放在第二格抽屉的人。

我更轻地拉开第三格,抽屉只被移动一时,我已看见满满的一千元与五百元大钞。我的心剧跳,我一生没见过这么多的直版现钞,钞票与钻石又不一样,钻石是穿着皮裘礼服的女人。现钞是……果女。

我从未曾这样心跳过。就算是圣三一学院收我做学生那一天,我也没有如此紧张,因为那是我自己劳苦所得,何喜之有?但现在,现在不同,到目前为止,勖存姿连手都没碰过我。他说得不对,他比圣诞老人更慷慨。既然如此,我也乐得大方。我把抽屉推回去。反正是我的东西,飞不了,让它们堆在那里待在那里休息在那里,愉快、舒畅、坦然地贬值。

我竟然被照顾得那么妥当。我伸伸腿,搁得舒服点。

这使我想起一首歌,乔治·萧伯纳的剧本“卖花女”被改为电影,女主角高声唱:

“我所需要只是某处一间房间。

远离夜间的冷空气。

有一张老大的椅子。

呵那将是多么可爱。

某人的头枕在我膝盖上,

又温柔又暖和。

他把我照顾得妥妥当当,

呵那将是多么可爱……”

我记得很清楚,歌词中只说“可爱”,没有“爱情”。

爱情是另外一件事。爱情是太奢华的事。

至于我,我已经太满足目前的一切。

我可以正式开始庆祝,因为我不必再看世上各种各样的人奇奇怪怪的脸色,我可以开始痛惜我自己悲惨的命运——沦落在一个男人的手中、做他的金屋里的阿娇。

只有不愁衣食的人才有资格用时间来埋怨命运。

我把双腿转一个位置。

电话铃响了,我拿起听筒:“喂?”

那边不响。我再“喂。”不响。我冷笑一声:“神秘电话嘛?”放下话筒。

电话再响,我再拿起话筒,“喂,有话请说好不好?”

那边轻轻地问,“是你?真是你?”

“谁?”我问。

“聪恕。”

他。他怎么知道我在此地。如果他知道,那么每个人都已经知道。消息真快。

我应该如何应付?

聪恕低声地说:“他们说你在这里,我与聪慧都不相信。”

我维持缄默。

“为什么?”聪恕问,“为什么?”

我应该如何回答?因为我穷?还是因为我虚荣?还是两者皆备?

我并不觉得羞愧,事无大小,若非当事人本身,永远没法子明了真相,聪恕无法了解到我的心情。多年来的贫乏——爱的贫乏,物质的贫乏,一切一切,积郁到今天,忽然得到一个出口,我不可能顾忌到后果,我一定要做了再说。

“你是为他的钱,是不是?”聪恕问,“我也有钱,真的,我父亲的钱便是我的钱,别担心钱的问题。”

聪恕,你父亲的钱怎么等于你的钱?我心中想问。

“我要见你,我现在就来。”他放下电话。

难怪勖存姿要把我调回剑桥,知子莫若父,他知道他儿子。聪恕傻气得紧。我披上衣服便离开公寓,我不想见聪恕,这将会是多么尴尬的事。

我一个人踱在街上。女佣人问我上哪里,我摇摇头,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怎么晓得,我只知道我一定要避开聪恕。

司机就在门口,他拉开车门,我上车。

我说:“随便兜兜风。”

他们说,坐劳斯莱斯,最忌自己开关车门。《红楼梦》里说的: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肉,也见过猪跑。那么终究有猪肉吃的时候不会出洋相。

坐在车于里要端端正正,头不要左右两边晃,要安然稳当,若无其事。

我现在就这么坐着。车子缓缓驶向郊外的马路,勖聪恕不会再见到我。

或者我会叫勖存姿买一辆跑车给我。像聪慧在开的小黑豹,抑或是别的牌子,我可以好好地想一想,他会答应的。假使我要月亮,他如果办得到,他也会去摘下来——不是为爱我,而是因为他的虚荣心:勖存姿的女人什么都有,勖存姿是个有本事的男人。

司机忽然开口:“姜小姐,少爷的车在后面追我们。”

“什么?”

司机小心翼翼地说:“少爷的车子,你请往后看看。”

我转过头,勖聪恕开着一辆式样古怪的跑车,紧紧贴在劳斯菜斯的后面。

我问:“他跟着我们多久了?”我不是不慌张的。

“一出大路,姜小姐。”

“摆月兑他,我们加速。”

“姜小姐,少爷这辆车比我们的快。”

好,设法了。

“照常速,假装没有看见他。”

“是。”

但是勖聪恕超车,当他的车子追过我们的时候,他减低速度,逼得司机停下车来。

“姜小姐——”司机转头。

“不关你事。”我说,“你开门让我下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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