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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斯浩今晚的情绪特别高涨。
在兽医诊所里和大舅舅一起看着五只小狼犬一一从母犬的后腿间挤出来,母犬用牙咬断脐带,用舌舌忝噬新诞生的小犬。孟硕人让他触模那潮潮的,软软的,还没有张开眼睛的小生命,一面说给他听:“小孩子就是这样从妈妈肚子里生出来的。”
“我也是吗?”孟斯浩张大嘴巴看傻了,问了好多好多问题,跟孟美缨回家的路上还不停歇的问着,彷佛整个世界突然之间变得和从前不同了!
孟美缨帮他替换睡衣时,耐着性子应对儿子一个接一个没完的问题。
“你生下来就是十根手指头,不是一根根长出来的。所以以后也不会再长第十一根……不,牙齿是一颗颗长出来的,不是生下来就有的……”其中当然,也包括孟斯浩最爱问、最常问起的:
“再说一次你和爸爸第一次见面那天给我听,妈。”
“你爸爸和妈妈是同学。我第一次见到他就很喜欢他了呀。”孟美缨微笑说。前半是谎言,后半是实话。
“然后呢?”
“然后我们就结婚,然后就有你了呀。”依然半句谎言搭配半句实话。
“然后呢?”
“然后爸爸就死了,然后妈妈就把你生下来呀。”
就这样,谎话为经,实话为纬,编织成儿子对父亲仅有的一点点印象。直到孟斯浩终於疲倦又满意的阖起他那对漂亮的长睫毛时,月亮早就爬上高空了。孟美缨静静等着儿子完全睡着后,又陪母亲说了会儿话,弟弟如杰也自学校结束晚自习回来后,她才骑了她的小机车,驶在夜色里往美少女酒吧去。
沿路边躺着细细碎碎的枝叶。又是秋了,她想,跟着陷入了回忆中。
那天,孟美缨记得清楚,也是秋风刚起的季节,她初次看见柳昊然的那天。
孟美缨还在念大一,周末时间除了帮一些孩子补习外,也帮着附近几栋别墅作些庭院设计的工作。这原本是父亲生前的嗜好。孟家附近不少人家的庭园都是父亲免费设计的。孟美缨从小就跟着父亲身边当帮手,学了不少。
案亲去世后,她推掉了许多家,仅剩下叁家,依然利用馀暇帮忙。
而其中一家就是柳家。
那天,原是她安心要在家里休息的日子——学校大考刚刚结束,母亲甫完成一段疗程,出院回家了,孟少玮在打工地方学了几招烧烤技术,兴冲冲说要主厨,顺便给在南部念书、难得回家的大哥打打牙祭——偏偏下午刮了场强风,孟美缨心里因而记挂起几株刚刚移植不久的小树苗。孟少玮说:“还有两小时才开饭,有帮我足够了,你就去看看吧。免得你坐立不安,没心情我的好手艺。”
孟美缨去了。於另外两家庭院里巡察了一圈,最后才到柳家。
当初没有推辞柳家的原因有二。其一是因为柳家主人在电话中表示,根本没有雇请人打理庭院的计画,是当初孟先生自己寻上门,表示兴趣所至,愿意免费帮忙;因此,如果孟美缨不愿再继续帮忙,柳家也不会再找人接替。
听见这样的答覆,孟美缨反而决定不放弃了——
没人赋予关怀的庭院,只剩下日渐荒废的命运。她不能坐视。
另一个原因是:柳家庭院里有叁株茶花,是父亲最早教她亲自栽下的,从育苗开始,她看着花儿日渐茁壮,这份感情,她难以割舍。父亲教她种植时,曾告诉她:“每回台风过后,我最担心的不是花草是大树。大树会断折,甚至被连根拔起,花草或许会掉些花瓣,会受些伤,但它们因为柔软反而能承风不倒。”
案亲说这些话时,也抚着她脸颊,含笑告诉她:
“女孩总比男孩早熟些。你虽和硕人同年,但他还只是个毛孩子,你和少玮反而比他懂事的多。但少玮是棵树,刚猛有馀,柔韧不足,你必须善用你的韧性,而那来自爱。美缨,爱,是你所拥有最强大的力量,不论以后遇上任何困难,不要忘记爱是你的盾牌,也是你的兵刃。”
孟美缨在回忆父亲的慈颜中微笑,在微笑中整理树苗凌乱的枝叶。
秋风拂过脸庞,轻挑起她的发丝玩耍。她举手将发归到耳后,脸庞微微偏侧。
於是,没有防备地,那画面就跳进她眼里,直直摔落进心里,再也挥之不去了。
他,站在阳台上,看起来完全不像真实世界里的人。吹过她脸颊的风,也吹起他雪白的绸衬衫下摆,轻轻鼓动,秀气苍白的面容微微仰起,滔天的夕阳辉煌尽数倾注在他的颧骨和鼻梁上,眼睛里有几根嘲讽的刺,有几抹哀哀的懒,远远投向天边,像个找不到回家路的孩子。
孟美缨伫立久久没有动弹,也忘了呼吸,手里的铲子就掉到地上了。
他转头看见她,一下子,脸上的迷失和淡漠全消失了,先是一脸的迷惑,很快又变成一脸的冰冷,冰冷的灰,那灰,融进周围所有事物里,让一切都跟着他的表情黯淡下来,变成没有颜色的画面。
他的视线没有在她身上多停留一秒钟,便调过身子走回屋里了。
孟美缨至今不能忘记那幅画面。
她在酒吧门前停下机车。门板隔开了里面热浪声波和门外的寒风凉露。她搓了搓两手,呼出口气,薄薄的白雾毫无气力的散进风里。她在进门前,仰头看天空一眼,今晚的夜只有一个银盘孤伶伶悬挂在半空,没有一颗星的光迹。
孟美缨推开大门,里头热腾腾的空气倾刻间便将她的身子烘暖了——
2孟月牵着柳昊然的手,穿过重重跳舞的人群来到吧台时,萧逸骐惊讶万分。
“我认识她比认识你还早。”柳昊然以愉快的声调,把从前的事告诉了他。“真好玩,从七年前第一次说话开始,却直到现在,我们才见到面。”
“是谁规定作朋友一定得知道对方叫什么名字、多大岁数、有着怎样的头衔呢?不知道这些难道就不能做好朋友吗?”孟月道:“你们今天的酒帐都算我头上吧!”她后脑突然被二姐的指节轻轻扣了一下。
“你又捡人回来啦?”刚从舞池里退下来的孟少玮,轻微喘着气说。
“这是我朋友。”孟月简简单单介绍了,便进吧台倒酒。
“整个岛屿都是你朋友。”孟少玮说。
“有什么不对吗?大家都一样说中国话。”
“而且都一样用台币。你知不知道今天被你这么一起哄,我们会损失多少?”她挥挥手,“拜托你,长大点,不要每次心情不爽就玩免费大赠送行不行?”
“我们会付钱。”萧逸骐说。
“这和你们没有关系。是她的问题,也是我和缨把她给关在厨房里炒菜的缘故,不然让她来管吧台或外场的话,我们一毛钱都不用赚了。没见过比她更不实际的人。”孟少玮虽抱怨着,眼嘴却含笑。
“说实际,在场者没人比这位仁兄更实际。”柳昊然指指萧逸骐说:“此人绝不浪费时间作对他自己无益的事。”
“和我们喝酒打屁,对他有益吗?”孟少玮扬扬眉毛。
“这正是我纳闷之处。所以我才会在门口等着,看他何时会出来,一面帮他计算他总共浪费了多少光阴。”柳昊然笑说。
“你说错了,我执着的不是对自己有益之事,而是经过我评估后,最值得花时间去作的事。”萧逸骐不悦而反驳道。
“现在最值得花时间作的事,除喝酒无它。”孟月把酒杯拿到柳昊然手边:“来,为我们重逢,还有,初次见面,乾杯。”奇怪又贴切的说法。柳昊然接过酒,提起嘴角,灿烂的笑了。孟月第二杯拿给萧逸骐。
“我酒量不好,不喝了。”萧逸骐敬谢不敏。
“这么没种?男人怕醉?”孟月听了不悦。
萧逸骐勉强接过那杯伏特加。他的极限是两瓶啤酒,而且刚刚才饮完他的极限。现在,瞪住孟月这杯连冰块都未加,毫无修饰的伏特加酒,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他喝了一小口,难喝极了,脸色想必很臭,因为柳昊然对着他大笑起来,笑得非常之开怀。
“嘿,笑什么笑!”萧逸骐说着,自己也笑起来。
“我最喜欢看见你出丑的模样。何必老是严肃得像我老头一样呢?我有时觉得你和我同一条战线,有时候又以为你是老头派来监视我的。”柳昊然调侃道,笑着举起酒杯,和萧逸骐的相碰一下。
萧逸骐和柳昊然同样,可说是从一个完全不同的社会层次来到这里,最初,他觉得格格不入,然而却被这里的热烈气氛吸引。他将这不可思议的现象解释为好奇所致。但一天天过去,萧逸骐发现自己在美少女酒吧里留恋忘返的时间不减反增。他不得不承认,除了新鲜感之外,这酒吧里肯定还有些什么吸引着他的灵魂,进而引领他的身躯一再返回。
看见柳昊然脸上绽出了他未曾目睹过的笑容,萧逸骐忽然明白了,这个酒吧里,原来有着让人焕然一新的魔力。他正在一日日远离自己过去的世界,以同样的眼睛在同样的世界里却看到了一些全新的东西。
“来,跳舞啊!”
孟月结束自己的那杯伏特加,不管叁七二十一,拉起柳昊然往舞池里挤。萧逸骐放眼望去,场地里充满了跟随节奏放纵身躯扭动的群众。抛开了束缚的柳昊然,身躯像刚刚破蛹而出的蝴蝶,双手如翅舒张,在音乐中舞动;他笑开一口白玉,脸颊奇异的印染上孟月孩童似的纯真粉红。萧逸骐惊诧省悟到,褪去了情色包装的柳昊然,不过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罢了。
“月很快乐呀。”他对孟少玮说。
“你这么觉得?据我对她的了解,这是她心情不好时的发方式。”孟少玮不以为然,扶着椅背站起。“有心事时才会喝酒飙车跳舞,或者,笑得像个疯子。”她突然对门口挥手,高窕的身材让她很容易就看见姊姊走进店门。
“缨!”
孟美缨一进门就被如热浪的人潮挡住。她设法从边缘找到细缝挤向吧台。
“谁带头的?”她笑问,指的是眼前这场不是时候的舞蹈。
“是。自你从硕人诊所打了电话回来,说那流浪汉昨天已经走掉以后,她就很低潮。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浩浩不肯睡啊。”
“缨!玮!来跳啊!”
孟月不知何时已和柳昊然分开了。柳昊然陷在人群的漩涡中不见了身影,她则从人群中挤出来,一手拉着一个姊姊,把她们推进舞池里。
萧逸骐最初还能见到叁姊妹在舞池中央的舞姿,转眼间,视线就被人墙阻挡了。孟月不见所踪,孟少玮被女客们推挤着往左方去,孟美缨被隔在右方,在几位男客围成的圆圈中央,自成一小块场地,独自舞动。
萧逸骐所在的角度刚好看得见孟美缨的舞蹈。他见过好几次孟家叁姊妹共舞的情景,那真会让你的心脏跟着她们的摆动而飞旋,但此刻,见到孟美缨一个人舞动着,在人群中间,却没有配合其他人的舞蹈动作;一般人都是踩着节奏起舞,她却将自己放逐在音乐的旋律里,如梦游,似沈醉,轻软摇摆的身躯彷佛缺少骨骼的支撑,亦不受重力的约束,他忽然感觉一股说不出的悲戚,像看着一株孤独的水草,在海底随潮摇摆。
十几分钟后,孟月不知从何处钻出来,排开众人回到吧台。
萧逸骐忍不住问她:“你又不跳了?每次你跳到正兴头上的时候,就会突然离开,为什么?”
“你呢?还是不跳?”孟月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不高兴整间酒店只剩下萧逸骐的还黏在椅子上。她一口气把酒瓶里剩下的酒全部饮尽,然后走到音响边,改放起一首慢节奏的歌曲。
“这下你不能再说不会了。”
她笑,没有预兆的牵起萧逸骐,把他给拉进了舞池,抓着他手教他随音乐轻轻摇摆。萧逸骐手心在冒汗,动作笨拙得像初学走路的孩子,刚刚吞入肚月复的冰凉酒液,被这么轻微一摇晃,化成燥热的血气,从五脏深处冲上脑门,使他头昏脑胀,手脚更加无法随心摆动了。
“唉,你真的不会耶。”孟月最后无奈的抓抓头。
“我早说过了嘛。美缨呢?少玮呢?昊然呢?你还是去和他们跳吧。”
“都挤成这样了,哪里找得到他们呢?”
萧逸骐左右张望。舞池里实在太多人了,他只看见一张张模糊的脸孔在周围闪动。萧逸骐朝着记忆中孟美缨所在的方向瞧去,总算让他见到了她的侧影。
在她身后的人,是柳昊然。
萧逸骐眼睛用力一眨,突然就像石柱一样僵立在舞池里了。他想起来了!
萧逸骐终於了解,为什么从第一次见面起,他就对孟美缨有着似曾相识的感觉——
3有一个人,贴近她身后舞动着。孟美缨敏感的感觉到了。身体与身体之间的距离已经超过了她心中界定的“安全距离”。太近了。她不动声色的挪动两步。
那人又贴近了些。
孟美缨并非初次经历此类情境。她正打算离开舞池时,那人的手,随着节拍牵挂上她的腰际。没有预警地,孟美缨已经被圈在由两只男性臂膀组成的狭小空间中间。
他并没有紧贴着她的身子,虽然不让她逃离,却留有两寸馀地的,促拥着她起舞。她很不高兴,转过身子打算好好骂他一顿……
“嗨。”他轻声一笑。
这笑,笑去了孟美缨所有的、所有的、所有的感官知觉。
是他吗?是他吗?会是同一个人吗?
孟美缨不免怀疑,这是天神为考验她的记忆,特意设下的残酷测试。
少年时代的他,那份出奇的漂亮俊美是苍白的,忧郁的,让女人在心动之馀忍不住还生怜惜,为他悄悄释放与生俱来的女性温情,渴望用温柔怀抱安抚他的寂寞;而此刻,在她目前,如此深刻清晰,绝非梦境,同样一张漂亮得让她忘了自我的面容,却充满邪里邪气的魅惑气质,让女人难以招架,势必要被他勾魂摄魄的目光给逼迫得节节败退。
孟美缨很快发现,他并没有将她认出来。他仅仅以一种抚爱的眼神,一种能在瞬间俘虏女人心的眼神,一种让人难以抗拒的眼神,细细密密在她的五官上游走;他嘴角含着笑,那越来越热烈的神情,烧在她脸上,也烧在她身上。几度,她在心里想,啊,他就要认出我来了,但他的笑容,他的眼神,却一点儿也没有改变,依旧是那可以对任何女人发出的,意欲征服任何女人的神情呵。
原来,他并非认出她,仅仅为她的美丽,为她在人群中独特的舞动姿态,使他挑中了她,甚至还可能把她的舞蹈当成了刻意吸引男人的魅术,把她当成了寻找芳客的寂寞婊子。这想法像一闪而逝的电光,猛力打击在她的心口,那么痛,她双腿几几乎要瘫软下来,理智也随之回头斥责她软弱的感情——
“跳舞吧。”他看穿了她要逃离,请求夹着他温热的气息,直扑她脸面而来。
他太老练了。两手轻轻一带,刚想转离他身边的她又旋回他身边。
他对於女人心情悸动的节奏控制简直像一个天才。他揽着她的腰,手指在她背后一扣一扣的敲击。手指是鼓,微笑是旋律。柳昊然把她的身体当成了舞池,节奏从她的尾椎一步步攀上脊柱,往上行进攻陷她的脑髓,进而将麻软的感觉释放到她的神经末端,冲刷掉她整身力气,剩下支撑她的,只残馀意志,那被痛苦一鞭鞭抽打之中所锻出来的意志——
“很抱歉,我们只卖酒,不陪舞。”孟美缨冷静地,推开他,走离舞池。
要命,他不是把我当成妓女就是舞女,我为什么还要跟他说抱歉?
她转离时,那恍若冻结着霜雪的洁白侧影,充满一股决绝的坚持。柳昊然从未见过任何女人对他露出如此之神情。那张嘴唇像是为了拒绝他而诞生的,那双美丽的眼眸,像是为了给他冷漠的眼神而存在的。他从未见过一个女人能如此不为他所惑,尤其是他存着心要诱惑的女人。柳昊然嘴角不自觉地,挑起一道兴味的笑。
“原来你在这里。”孟月挽着孟少玮找到了柳昊然。
“缨怎么走掉了?”孟少玮正好看见姊姊离去的背影。
“你们认识她?”柳昊然问。
“她是我大姐呀。她叫孟美缨。”孟月说——
4孟美缨离开舞池,走到吧台里时,萧逸骐已经坐在那里了。
孟美缨给自己倒了杯水。她的手在颤抖,她的眼圈也发红,她的视线放在舞池里,显得茫然失神。舞池里,孟少玮、孟月和柳昊然叁人凑在一起舞得正起劲,哈哈大笑着,在人群里十分抢眼。
“你的孩子是柳昊然的孩子吧?”萧逸骐终於问出口了。
“为什么你会知道?”孟美缨手里的玻璃杯然落地,粉碎。她的脸色青白得吓人,平常粉红湿润的唇瓣如此苍白乾燥,从那唇里月兑口而出的音量比平常更高更尖,幸而被音乐声压过。
“果真如此!”他的脸色,也和她同样青白了。他其实只知道她孩子的年龄,算来与记忆中见到她的那年颇为符合,又是个私生子,一旦忆起孟美缨和柳昊然有过一段,萧逸骐不可能不起疑孩子的父亲正是柳昊然。
孟美缨蹲下来捡拾碎玻璃,藉以作为暂时的逃避。先前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之下再次见到柳昊然,也没有比现在更让孟美缨惊慌失措。刚才她很快就发现柳昊然全然不记得她了,她的情绪於是矛盾起来,既觉得被伤害,却也感觉安全——只要没有人知道这件事,她就可以假装整件事没有发生过。但萧逸骐怎么会知道呢?
她手指被玻璃刮破了皮,血从伤口渗出来,她却没有发觉。萧逸骐走进吧台,在她身边蹲下,伸手抓住她手腕。
“为什么你会知道?”她低着头小声问。
“我十九岁起就在柳家陪他念书。”萧逸骐说。约莫五六年前的某天傍晚,他去到别墅时正好见到孟美缨从柳昊然卧房中冲出,那么急速,那么慌乱,几乎将他撞倒而不自觉。就是在那错身的一眼中,萧逸骐对孟美缨的面容有了印象,“……我猜那时候,你一定没有注意到我。”
他说完,孟美缨反握住他的手请求:“不要告诉他好吗?你能帮我吗?”
“我——”
“缨?”孟少玮出现在吧台入口处。她跳乏了,下了舞池却见不到姊姊的影子。她去厨房看过,也去厕所找过,没想到孟美缨会和萧逸骐蹲在吧台里说话。她没有听见他们说什么,只是望着他们俩相握的手,神情错愕。
“杯子破了,逸骐在帮我捡玻璃。”孟美缨连忙站起身。
“你的手流血了。”孟少玮拿起姊姊的手,仔细检查伤口有没有碎玻璃。
“没事。”孟美缨要妹妹去厨房拿刀伤药来。支使开孟少玮后,她再次央求萧逸骐道:“请你别让任何人知道吧。”
“……难道没有别人知道?”
孟美缨默默摇头。“我从未告诉任何人。你瞧,连他自己,甚至对我没有半点印象了。至於我儿子……他以为他的父亲早就死了。”她眼里充满求恳:“这么多年前的事了,何必提起破坏大家的平静生活,对吧?帮我保守秘密,让一切维持现状,好吗?”
萧逸骐正感到为难,柳昊然和孟月已双双打从舞池里下来。
“你放心,我暂且不会说。我们改天再详谈吧。”他低声说完,匆匆走出吧台。“喂,时候不早了,我们该走了。”
“我不想这么早回去。”柳昊然大咧咧的往吧台上一坐,正坐在孟美缨面前,冲着她微笑:“嗨,又见面了。原来你是她的大姐。她以前经常提到你。”
又一个严重打击。孟美缨怀疑她今天是遭了什么劫,必须在这么短暂的时间里遭受接二连叁的震撼?她难以置信的看着小妹。
“谁知道今天会遇见他呢?”孟月在柳昊然身边坐下,“你来说吧。”
柳昊然扬扬眉,然后又说一次他俩认识的经过。
“足足两叁年呢,我们就那样隔着道围墙说话,她看不到我,我也看不到她,连姓名都不知道。”
“因为你不肯告诉我你的名字啊,我当然也不告诉你。”孟月说。
“是你故作神秘。”
“你才装神弄鬼。”她笑道:“最初我还真把你当鬼呢。”
“你胆子不是很大吗?”
“我说把你当成鬼,可没说我有被吓到。”
“对了,你不怕鬼。你怕黑。”
“你居然记得。”因为在黑暗里,她会无可避免的看见那对眼睛,所以畏惧。
“当然记得。你说过的话我都记得。”因为当时的他根本没有别人可以说话。
“你记得那蜗牛?我们计时的那次。”
“哈,怎会忘记?那个蠢笨的小东西,从你脚边开始往上爬,花了四小时二十五分钟才爬过围墙到我那边,我们等的眼睛都凸了。”这俩人,尽避撤去了中间的围墙,却依然如昔地你来我往对话着,那样自然,那样愉快。
望着他们,孟美缨手指传来一阵剧痛。她正在倾倒的酒液满溢出杯缘,刺激到手指的伤口。茫然间,她的手被孟少玮抓了过去给上药。
“痛,你轻点哪。”她蹙眉。
“不痛才怪。这下好,省了消毒过程。”孟少玮嗔目望着姊姊:“你到底在发什么呆啊?大半瓶酒都出来了啦。”
能不发呆吗?他和从没有见过面,也能记得所有点滴,却完全忘记我了?
柳昊然肆无顾忌的大笑,在喧闹声和音乐节奏中,高高扬起。孟美缨一颗心,与之相反地往下沈落。她偏开头,不愿看见他们说笑的样子,每多看一眼,她的冷静就流失一分,再下去她恐怕自己会难以支持。
自从第一眼看见柳昊然之后,她便不能自主而经常去柳家庭院中徘徊了。
以工作之名,行偷窥之实。她真想再看见那位不知名的少年一次;然而他似乎极少走出主屋,也或许因为她去的时间总不对,往往一个月里,她只能看见他一两次,其中一次还是他在窗后的身影呢。
直到一年后的某天午间,突来的阵雨将她打入了门檐内避雨。她在人家庭院中遇雨不是头一次,却是第一次他开启了大门并与她正面相对,朝思暮想的面庞突然奢侈的呈现在目前,孟美缨口乾舌燥,全身的水分都集中到双眼似的,她感动的几乎流泪。
“啊,午安。”她笨口的说。
“你是?”他锁着眉。
“我是柳先生请来……”她一想不对就顿住。柳家并没有雇用她。
“进来吧。”他竟然没再等她说下去,侧过身子让她进屋。
她於是怀着狂喜的心情,登天梯似的走进去了;藏在那颗乱撞乱跳的心脏里的,是份隐隐约约的期待,期待他或许也有一些些被她吸引了。孟美缨知道自己是美丽的,尽避她将他视作太阳而老是自觉是颗黯淡无光的小砂粒,然而她到底是个十分漂亮美好的少女,有着拨动男人心弦的一切条件;这点,孟美缨老早就从许多男同学的目光中得知。只不过,任何一双充分表现热切仰慕的眼睛,和他忧郁眼眸带给她的致命蛊惑相比之下,哪里还能引起她一分一毫注意呢?
不能完全怪他,孟美缨事后不只一次回想,在那天的整个经过里,她完全没有向他解释自己是什么人。而且,也确实是她自己,因为眼睛离不开他而笨拙的被茶几绊了一脚,当他从旁相扶时,脸一烧烫双腿就此瘫软;确实是她自己,当依傍在他胸口的刹那,脑袋里名为理智的电流就此短路,没能指挥神经制止他靠在她发盼的唇,顺势下滑到她额角,而后到她唇边……
从初见他的那刻起,她即无可自拔的陷入单恋里,对他的渴求日夕在她血脉里滋生蔓延,成为无力拔除的病谤,要她如何抗拒这少年的手指在她身上燃起激越的火焰呢?她什么都不在乎了,只想听凭身体的肆意奔流,渴望用全身密密紧紧贴合住他的肌肤,拥抱他,什么都不要去想……
事后,他将皮夹丢给她。她不明所以的打开来,看见证件上的名字。
“柳昊然……”她含羞微笑,轻声念了两次他的名字。
“要多少自己拿。”
“你说什么?”
於是,柳昊然又说了一次。
於是,她的心便坠落地面,碎裂成千千万万破片了。她眼前的景象摇晃不定,彷佛世界上下颠覆了,只剩下他那张轻松自如的神情,像残忍的恶魔,在她为他付出纯洁的身心之后,还能毫无所觉的对她展露理所当然的笑容。
为了捍卫那仅存的些微自尊——如果确实还存在任何一些些的话——孟美缨强忍胸口的痛楚,强忍满眼的酸楚,颤颤发声:我不是妓女,你不需要付我钱。她甚至不确定声音有没有发出,仅把残馀的意识集中在脊椎,挺直背脊,转身就走。
但,他怎会不把你当成妓女呢?是你投怀送抱,是你自己犯贱!
屋外还在下着滂沱大雨。
原以为只是场短暂的午后阵雨,在加遽成为大雷雨后,持续到第二天。即使在雨终於停后,天空也仍在乌云掩盖里。无论回想多少次,孟美缨也记不起那时究竟隔了多少天才又放晴的。不过,她以后没有再踏进柳家庭院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