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尔在门边驻足,眉心渐渐蹙起,她摇摇头迈进大门。上次得过好处的管理员热情地迎上来,听他们说明来意后,立刻带他们到地下牢。
“我上楼做事,你们随便看。”他退开。
梵尔抢在前头,直奔上次看见地上微湿的那方向。
“看,”她惊呼,“这地方干了。”
六只眼睛望那曾经“一直不干”的地方,奇迹般,它是干的,干得连一丝湿的痕迹也没有。
“这是怎么一回事?”的士司机掩着嘴。
“我想——她走了。”梵尔说。
“方淑媛?她走去哪儿?为甚么?”
“一直以来她心事未了,沉冤未雪,我想是这样,她仍流连在这地方。”她慢慢说:“现在我们找出她往事的真相,她就放心地回去她原本该去的地方。”
“我不能相信。”少宁喃喃说:“太不可思议。”
“你们是说:—灵魂?”的士司机显得不安。
没有人答话。梵尔慢慢蹲下来,用手轻触那块已干的水泥地,一种温暖的感觉透指而过,流入身体的每个部分。
“她走了。”她笑起来。“我知道。站在大门口时,我已没有以前那种感觉。”
“我们也该回去了。”少宁扶着她。
第二早晨,他们带着林德才一起回香港。两个半小时的机程,他们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林德才说了一些往事。
“其实我见过高少爷的夫人,俞家二小姐。”他说:“她曾经到方家来吵过,她要见大小姐,老爷挡了,她就破口大骂,连老爷也骂了。最后老爷下逐客令,她用力摔破一个青花瓷杯子,样子好凶。我过去拾地上碎片,看见她掌心有块铜钱般大的朱砂痣。”
少宁愕然抬头,彷佛有这么一个印象,谁的手上也有类似的朱砂红痣。
林德才吞一口口水,偷看少宁一眼。
“许家大小姐手中也有一块?”他说。
刹那间,少宁如雷轰顶,许多前尘往事一起翻涌而来;何令五的脸,手上的朱砂痣在眼前交错而过。突然间,她的睑变成另一个像她的女人,指着他的手有着同样的红朱砂——无法控制的,他叫出声来。
“怎样?”梵尔体贴的扶着他。
“不不——”豆大的汗从鼻尖沁出来。惊骇义混乱的感觉令他无法思想,无法说话。一种恍然义似混沌的印象在脑子裹闪着。“啊——”
“少宁,做甚么?”梵尔抱着他的手臂。
“我——我——”他喘着大气,好久好久才能慢慢平静下来。一种明悟在心中升起,不知道悟到甚么,但非常舒泰平和。“没事。”
前世孽,今生报,有人这么说过吗?
人的前世今生,谁能懂呢?何令玉仇视梵尔,对他永不止息的纠缠,会否也牵连着上辈子的某种因缘呢?
飞机到香港机场,少宁急不及待的带梵尔和林德才直往山顶,的士开得飞快,他还拼命催,焦急得前所未有。
“急甚么?”梵尔又变回初识他时的开朗、平和、热情。“一切不是都明白了吗?”
“不知道。我急于想见九姨婆,她说过要我们告诉她结果。”
堡人迎他们进去,另一女佣已等在楼梯。九姨婆好像知道他们这时会来。
“九小姐请你们上楼。”她说。
九姨婆坐在背光的窗前,阳光在她背后幻化成一道光环,她整个人仿佛在发光似的。
“我们找到她的墓碑。”少宁急着说。
九姨婆闪耀着光芒的眼睛渐渐就乎和下来,突然间就像一个老人家了。
“终究她未能随他去。”她松口气。
“方淑媛被她父亲毒死,她是宁死不屈。”梵尔提高了声音。“她已有孕。”
九姨婆嘴角露出一丝奇异的笑容,那笑容渐渐扩展到眼角,到整张脸上,笑容为她一直平滑细女敕的脸上添上许多细小绉纹。
“他们并不能比翼双飞。”她又说。
“这是个悲剧,”梵尔声音更大更高。“高绍裘飞机撞山身亡。”
“那——也是好事,”她说得恍恍惚忽,一秒钟一秒钟的,她脸上的皱纹更多起来。“他不能再令那么多人伤心流泪。”
“你不觉他们好可怜?”
“爱过,得到过的还可怜,那么,在旁边一些死心塌地,终身不渝的人呢?”她挥挥手。“我终于等到我想知道的结果。”
“我可以告诉你详细情形——”少宁说。
九姨婆再挥手,令他们离开。她缓缓转身,把自己的面容隐在暗影中。
“九小姐——”林德才说甚么。
梵尔轻轻推他一把,示意他出去。
他们默默在门外站一阵。
“我有点为她担心。”少宁回头望一眼已经紧闭的房门。
“你看见她的笑容,是不?还担心甚么?”梵尔领先下楼。
何令玉穿着一身素净的套装,平静安详的站在那儿。脸上彩色化桩不再,有一种前所未见的宁静笑。
“回来了?”她淡而友善的问。
梵尔和少宁都好意外,她的态度简直有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她不再仇视梵尔了。
“你想知道甚么?”少宁仍有戒心。
“看你们的神情,必然找到想要的答案!”她拍拍梵尔的肩。“有兴趣喝杯茶?”
“我能看看你的手吗?”梵尔突然问。
“想看我这朱砂痣?”她摊开右手。果然一粒朱红的痣端端正正在掌心,“斗零”那么大。“与生俱来,据说好运哦。”
林德才重重的吞一口口水,眼睛瞪得老大。
少宁看他一眼,他下意识的点点头。
“我们——还有点事,下次再来。”少宁深深吸口气,他完全不懂,他们这些人,这七十年来到底发生了甚么玄秘莫测的事。
“十天之后我们要回美国,”何令玉笑得好亲切。“阿菲的生意大部分在那边,长住香港到底不方便。”
“你舍得香港吗?”梵尔忍不住问。
“嫁鸡随鸡,总得跟着阿菲走。”
离开许家,坐在的士中,林德才松口气。
“简直——不可思议,和俞二小姐的红痣一模一样。”他惊叹。
“难道她是——”少宁看梵尔,没再说下去。
“还有一个人,我们是否该去见一见?”梵尔突然想起。
“现在去?”少宁心意相通的了解。
“我——”林德才犹豫。
“一起去。看见你,他或有记忆。”少宁说。
农家大宅依然安静美丽,夕阳中另有一种古旧但依然宏伟的气派。
他们报上找农敬轩,开门佣人的脸上浮起异样神色。他考虑一阵说:“请跟我来。”
大客厅中坐着两个素色西装的中年人。
“找舅公老爷。”二人低声说。
其中一个中年人脸色一沉,很不高兴。
“找舅舅?开玩笑吗?”他说。
“对不起,大约一星期前我们才见过他,”梵尔抢着说:“我们才从上海回来,带来他想知道的消息。”
另一个中年人也皱起眉头。
“你们是——梵尔?”他问。
“你怎么知道我?”梵尔意外。
两个中年人对望一眼。
“我们是农敬轩的侄儿,也是目前他的至亲,可以说他养大我们,”其中一个说:“如果你是他口中的梵尔,请跟我来。”
并未上楼,他带梵尔、少宁穿过一扇门又经过一条走廊,走入后厅。
后厅相当大,有一千尺左右。梵尔才跨进去,已忍不住“啊”的一声叫起来,因为她看见厅中挂着农敬轩的放大照片,前面长案上有鲜花素果。
“他——”少宁叫。
“昨天早晨他在医院过世,没有任何疾病,只因年老。”
“怎么可能?一星期前还好好的——”梵尔说,忽然就流下眼泪。“他——他——”少宁用手拥着她。一阵奇异的陌生感踊上,她不是梵尔,不是他熟悉深爱的那个女人,他几乎要放开她——只不过半分钟的事,那阵奇异感消失,她又是梵尔了。
“他怎样?”少宁问。
“他终究——等不及我回来。”她答。
“你说甚么?”他说。
她摇摇头,就在这时她变回梵尔。
“舅公临去时十分安详,只对我们说,如果梵尔来,告诉她“我对不起她。”讲完后,彷佛放下心中重担,微微一笑就去了。”
“对不起我?!”梵尔莫名其妙。“我只见过他一次,一星期前。”
“不知道,”那男人苦笑。“以你的年龄当然这——很可笑,他的确是那样讲,我们旁边的人都听得很清楚。他说“我对不起她”。”
“她?!”梵尔想一想。“或是她?”
少宁的眉心也皱,他听懂了,她?或是她?梵尔?或是方淑媛?
“甚么时候出殡?”他问。
“一星期后,殡仪馆要排期。”
“我们会去。”少宁说,牵着梵尔离开。
“等一等,”梵尔站在门边。“昨天他是早晨甚么时候去世的?”
“早晨九点多,不到十点。”
梵尔、少宁十分动容。天下会有这么巧的事?那时间,他们不是正在上海一七三九那幢大楼的地下室检查那方一直微湿却突然干了的水泥地吗?方淑媛、农敬轩是同时去的。
或者,方淑媛守在那儿七十年,农敬轩等在世上七十年,然后,他们同时去了,这其中又有甚么微妙关联呢?谁来解释?
“很奇妙的现象。”梵尔沉思着。“上辈子谁欠了谁,谁负了谁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如果他们心中有悔意,又或者他们心中结解开,他们会回到同一来处吗?”
“完全听不懂你说甚么,”少宁拍拍她肩。“这件事是否该结束?”
“不知道。感觉上——似乎仍没完。”
“意犹未尽?已钟情了上海?”
“不不不,完全不是那样,”梵尔认真的想一想。“好像有些甚么事还没解决。”
“刚才我感觉到——”一直沉默着没说过一句话的林德才突然出声,把他们都吓了一跳。“真的,我觉得——大小姐在那儿。”
“甚么意思?”梵尔几乎跳起来。
“她——”林德才吞吞吐吐。“我不知道,我只是想——她是不是跟着我们回来了。”
“阿才,你在说甚么?”少宁不悦。“光天化日,你——吓人。”
“不不不,”林德才双手乱摇,又看梵尔一眼。“我是说——好几次,我在任小姐眼睛看见大小姐的笑容和眼神。”
“我——”梵尔惊讶的指着自己。“我只是像她。”
“不不,大小姐的眼神和笑容我印象深刻,我——一直记得,和你完全不同。”
少宁望着梵尔,梵尔望着少宁,两个人惊吓莫名,连话都说不出来。
是不是真的呢?方淑媛随着他们来到香港——少宁突然想起,他有短暂的时间感觉到梵尔变得陌生,梵尔变得不像梵尔,这和林德才讲的有关吗?
太不可思议。
“我们回家吧。”在农家门外,他们各自分道扬镳,打道回府。
梵尔心中并未释然,总有一种“还未结束”的感觉。她忧心忡仲。
累了整天,他们很早上床休息。
半夜裹,梵尔又从梦中惊叫而醒。她那叫声令人毛骨悚然。
少宁立刻开灯,并紧紧拥抱着她。她满身冷汗,薄薄睡衣已经湿了大半,全身颤抖,眼中尽是惊惶。
“别怕,别怕,只是噩梦,别怕。”少宁十分了解。
梵尔伏在他肩上喘息了半天,才慢慢在迷茫中把自己找回来。
“梦见甚么?”他柔声说。眼睛中充满了深情与关怀。“告诉我,嗯。”
“看见她躺在石床上,睁开眼睛静静的望着我,”她深深吸一口气。“没有痛苦,没有后悔,只是沉静。”
“方淑媛?”
“不知道是不是她,但一直是我梦中或幻象中的女人。”
“阿才讲的应该是真的。方老爷毒死自己的女儿。”
“旧礼教下的牺牲品。”她缓缓靠在枕头上。“那个梦想给我怎样的启示?”
“我觉得——她——他们是想要我们明白真相。”他沉思。
“我们明白了又如何?”她苦笑。“而且为甚么找到我与你?”
“或者——我们与他们真有某种微妙的关系,”他不能肯定。“又或者——”
“他们要我们完成他们不曾的心愿?”她若有所感。
互相凝望着良久,两人都笑了。
他们休息了一天,少宁又将出发去欧洲。
“这次任务之后,我将辞职,”他说:“找到了你,我不想再浪迹天涯,我想安定。”
她微笑不语。
“我们结婚。”他热切的。“目前我心目中唯一想做的是与你结婚,天长地久。”
“是受了方淑媛和高绍裘的影响。”
“不知道。”他指指心。“这么热切希望,每想到你,它会发热。”
“我等你回来。”她快乐的。
像往日般,她送他到机场,看着他进入闸口,才慢慢开车回家。
许久不见的许荻在楼下等她。
“嗨。”她招呼。
阳光下,一向沉默安静的他容光焕发,神采飞扬,与以前大不相同。
“怎么知道我这时会回来?”
“只是碰碰运气,”他眨眨眼,竟然活泼生动起来。“伟克休假,我们约好出海。”
“这种天气?”她问。仍是春寒料峭呢。
“有何不可?世界不可太拘泥,不必框死在一个框框裹,想做就去做。”
她凝望他半晌。
“甚么事令你改变?”
“不觉自己改变,”他耸耸肩,好潇洒。“我舆以前有很大不同吗?”
“你——”想说,终于忍住。许荻的改变会否舆何令玉的改变一样?因为当年的结解开了?
那么,当年的事件中,他又是甚么角色?
“伟克下来了,”他指指大厦出口。“你不需要换衣服吧?”
“一切随缘。”愉快的跟他们上车。
上了船,才知道今天真不是出海的好时间,毛毛细雨开始洒下来,细细密密绵绵的,令人心头不宁。
梵尔想,这种天气影响飞机飞行吗?
“你在想甚么?有点忧愁。”伟克望着她。“你已不像初认识的你。”
“你的女友呢?”
“散了。”他毫不介意的摊开双手。“还没打算真正定下来,只拍散拖,来得快,去得也快。”
“末世纪心态,”许荻插口。“梵尔,你呢?”
“少宁回来,我们预备结婚。”她甜蜜的。“他会辞职,安定下来。”
“你有本事。我曾以为世上没有任何女人能令他定下来。”许荻笑得开怀。“我们始终变成自己人,很好。”
“你有甚么打算?”伟克关心的。
“我?”许荻耸肩。“一切随缘。”
“这是甚么话?不打算拍拖?”
“也许。也许不。”许荻看梵尔一眼。“如果遇到一个有一半像梵尔的人,也许。”
“不要总拿梵尔当标准,否则我俩必定做和尚。”伟克笑。“我们不是少宁,他俩根本是缘定三缘定三生,是吗?
许荻的手提电话响起来。接听,神色古怪,看一眼梵尔,把电话交给她。
“少宁。”他说。
“少宁?”她惊讶的叫。“你不是飞走了吗?”
“我没走,临时请假,同事代班。”少宁的声音严肃。“请立刻回来,你同许荻。”
“有事?”
“回来再说。”他接着说:“我在皇后码头等你们。立刻。”
许荻舆伟克都听见电话裹少宁的话。
“少宁吃醋。”许荻笑。“我们这就回航。”
不曾真正出外海已折回。
“都是这讨厌的坏天气。”伟克故意说。
“晚上我请大家晚餐。”梵尔微笑。她并不觉得任何不妥,心中一遍安宁——因少宁突然折回的安宁。刚才还在想,这种天气对飞行有影响。“随你们选地方。”
“半岛嘉蒂斯。”许荻怪叫。
“Yeah!”伟克帮腔。“搞她一顿。”
驶进皇后码头,已见少宁站在那儿,他脸上没有笑容。
“许荻,你完了,”伟克低声说:“看少宁的表情,他会杀掉你。”
“不会,梵尔已整个是他的,我只不过是他们表弟。”许荻气定神闲。
船靠岸,少宁伸手接住梵尔,他一点没有怒气,只是严肃。
“阿荻,你也跟我来,”他看伟克一眼。“如果你没事,也可以一起。”
上了少宁的车,他疾驶出码头,直奔山顶。他那前所未有的严肃,谁也不敢先开口。
“为甚么临时不飞?”梵尔问。
“有个预感,我应留在香港,”他说:“非常不想上飞机,于是请同事代班。”
“舍不得梵尔?”伟克想气氛轻松些。
“不。我对梵尔已有百分之百的信心。”他看许荻一眼。“我接到何令玉的电话。”
“大嫂?”许荻呆怔一下,他隐约知道何令玉对少宁的歪缠。“她又做甚么?”
“她说——九姨婆有事,已请家庭医生上山。阿荻的手提电话号码也是她给的。”
“九姨婆?”梵尔的脸变了,眼光又变得陌生而怪异。“她现在很平静,很快乐。”
“你说甚么?”少宁看梵尔。
她的视线直勾勾的盯着蜿蜒的山路,好像人的灵魂已离开她。
“梵尔。”许荻从后面伸手拍拍她。
她震动一下,茫然转回头。
“甚么事?”她问。
“刚才你说甚么?”少宁问。“没有说话,我甚么都没说。”
几个男人互相看一眼,是不是梵尔在刚才那一刻又不是梵尔了?
非繁忙时间,很快赶到山顶,白加道一百号大门开着,少宁冲进去。
“快来,”何令玉神色张皇的守在门边。“快——我怕来不及。”
大家二话不说直奔三楼。九姨婆房门虚掩,推开,看见医生的背影,他面对着一张大沙发。
他们直冲到医生前面,看见沙发上坐着九姨婆,她安详平静的在那儿休息,虽然紧闭着眼,一抹微笑隐约留在嘴边。
何令玉首先喘一口气,放低了声音。
“她睡着了,”她摇摇头。“或者我们先在外面等一下。”
“不。”医生脸色特别。“她回去了。”
“回去?!”梵尔掩着嘴,不能置信。
从上海回来,已经知道两位老人过世了,在差不多的时间。
这有没有关联?或只是巧合?
“她看来这么平静,她还在微笑。”许荻惊叹。
何令玉把手指放到九姨婆鼻尖,她要试试是否真没呼吸。
“她看来只像睡着。”梵尔眼眶微红。
少宁却低低饮泣。是那种又伤心又歉疚的哭泣,哭得令大家措手不及。
然后,他脸上现出一种惊吓欲绝的神情,在眼泪之中显得又矛盾又滑稽。没有人能明白他的意思。
“少宁——”梵尔递过一张纸巾。
“我——对不起她。”他说:“但是——她看来没有怪我。”
他的的声音比平日低沉雄厚,而且他讲的是一句带国语腔的上海话。
“少宁——”梵尔倒退一步。
少宁自顾自的接过纸巾,慢慢抹干泪水。他震动一下,突然间飞快抓住梵尔的手,脸上的肌肉都抽搐起来。
“我不想哭,真的。不知道为甚么要流泪,我好害怕——不是我要流眼泪。”
梵尔皱起眉头。
“但是大家都看见你流泪。”
“不不,我全无哭意,眼泪全然不受控制,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以前从未试过——好难解释,眼泪是自动出来的。”他叫。
梵尔眼中闪着异样光芒,不是少宁要哭,那么是谁?她想说一个名字——忍住了,科学这么昌明的时代,是否太荒谬?
“你知道刚才你说了甚么?”许荻问。
“我对不起她,但看来她不怪我,”少宁失措。“我不知道为甚么这么说,不是我的意思。”
“那么是谁?”不明就裹的伟克问。
没有人回答,因为少宁都答不出,谁又会明白呢?
“不——不可能。”何令玉变了色。
医生轻咳一声,插口说:
“我曾听过一位去大陆一间庙裹参神的朋友说,那次他一进庙,眼泪像开了水喉的水般涌出来。当时他十分震惊,因为心裹全无想哭的意思。”停一停。“这种事大概只能用宗教的理由来解释,因为朋友说,进庙时,和他有同样情形的人不少。”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谁也说不出话。
“九姨婆是甚么原因过世的?”
“以医学上来讲,人老了,是自然死亡。”医生用毛毯替她盖好。“可是她的情形好特别,我的感觉是她刚完了一件心事,放心去了。”
“不必——研究了,”何令玉吸一口气。“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我开死亡证明,你们报警,”医生原非当局者,十分理智。“同时接洽殡仪馆。”
何令玉立刻吩咐佣人,许家大屋立刻就忙碌起来。一位受人尊敬的长者过世,大家都想在最后的时间尽一点力。梵尔随着少宁下楼,走在那初次见九姨婆的玻璃长廊上。
“就好像昨天,我看见她缓缓从那端走来,穿着米色旗袍,阳光斜斜的从背后照着她,好似神仙般人物。”她说。
“他这一生为一个信念,一个人而活,”少宁思索说:“事情结束,凡尘俗务俱了结,于是含笑而去。”
“值得吗?”她似自问。
“不存在值舆不值的问题,只要她快乐,她甘心情愿就行。”
“你猜高绍裘当年知不知有这么一个小小女孩默默爱着他?”她问。
少宁还没讲话,她又接着自己回答。
“他知道,一定知道。所以刚才你讲那句话。”
“不,梵尔,”他抓繁了她的手。“我不能相信这种事,我信科学。”
“科学解释不了的事太多,”她微笑。“人类的知识有限。”
“我宁愿相信科学。”他坚持。
“我相信眼目所见,所感觉,所思,所想,所梦。”她很温柔。
“太不理性。”
“理性怎能解释我们近一段日子所遇到的事呢?”
“巧合?”
“编故事也没有这样的巧合。”她摇头。
“若讲给人听,怕被人骂妖言惑众。”
“那就不讲,”她很干脆。“我们自己知道发生了甚么事就好。”
“真——发生过甚么事?”他问。
她望着他半响。
真发生过甚么事?要讲,真不知从何讲起,或者在日本上空,飞机遇气流那一刹那间的幻象开始——一刹那,弹指即过的事,她竟追寻了这些日子,甚至放弃了工作。
她是不是傻?痴?迷?或者坠入一种她不明白的幻象中?
“我想回家。”她突然说。
“哪个家?”他也有迷惑?“香港或美国的?”
“美国。九姨婆葬体之后立刻回去,”意志立刻凝聚,坚定无比。“想见父母和家人,想吃纽约路边的牛油圈,想去百老汇看场舞台剧,想家裹那只波斯猫,好想好想。”
“你走了,我呢?”他目不转睛。
她双手在空中挥舞,把四散的意念抓回来。
“我等你的大红花轿来迎娶。”
他满意的深深吸一口气,紧紧拥着她向外走。在花园裹,大半天的毛毛细雨已停,天边现出一丝阳光。
“雨过天青?”他问。
“太老套。应该说——”她俏皮的笑。
“说甚么?”
“拨开云雾见青天。”她大笑。“包青天啊!”
走出许家花园,有一种重新回到现实的强烈感觉。重回现实?
转身望着许家大屋,再真实也没有了,发生与它有关的一切事故——也那么真?
不愿再想下去,真的,假如已过去,冤冤怨怨也各得其所,尘归尘,土归土,此后——对,还是多想以后的事。
人的一生也不过宇宙光年中的一瞬,真幻之间又可必再执着。
九姨婆的葬礼以佛教仪式举行,一切礼仪规矩做到十足。令所有人印象深刻。
九姨婆仍是带着那丝微笑,仍是那般美丽出尘,仍穿着她那身似会发光的米色。
在瞻仰遣容时,梵尔不自觉的伸手模模她的手,不知是真是幻,仍觉温暖如呵。于是梵尔想,九姨婆不是死了,是医生所说“回去了”,这么美好的女人,天使变的。
做法事的最后一节,所有死者的近亲排队随着大小和尚绕灵堂数圈;很自然的,梵尔和少宁走在队伍中。听着大和尚喃喃念着经文,心灵越来越安详平和。
九姨婆九十几岁的笑丧,没有人悲哀哭泣,大家的感觉都是“她回去了”。“回去”是值得欢欣的事,对不对?
走出殡仪馆,少宁握着梵尔的手漫步在尖沙咀海傍大道上。两人各自想着心事,虽沉默却和谐。
“有一件事我至今不明。”少宁说。
她侧着头望着他。
“一七三九号大楼地下室的那见方湿水泥。”
“你的浪漫思想,灵活头脑呢?”她笑。
“有关系吗?”
“你不觉那是方淑媛的眼泪?”
`
他沉默一下,渐渐的眼角渗出笑意。
“前世眼泪流尽,今生该是快乐女郎。”
“你说谁?”她盯着他。“不是不信前世今生?”
他拥她人怀。
“我只要你快乐。”
快乐,每个人梦寐以求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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