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智从学校的公路局车跳下来,星期六只有两堂课,她原可悠悠闲闲地慢慢逛逛街才回家,反正家中不会有人、不会有事。
可是她却赶得神色匆匆。
昨天接到一封挂号信,是天威的陆军官校寄来的,学校警告这逾时不归的学生,并申明三天之内不回去报到则接受应有的处罚,当他逃兵办!
逃兵?!天智担心极了,这是怎样的罪名呢?军法上,逃兵该是枪毙的吗?焦急的是根本不知道天威在哪里,一星期前他离开家之后就没有消息,她该怎么通知他关于学校的警告呢?
案母一夜都没回来,也无法向他们求助,只好把那封信放在母亲的梳妆台上,母亲一定会看见的,只是她不能想象和期望母亲会付出更多的关心。父母的世界是金钱,是赌台上的输赢,儿女算什么呢?有多重的分量呢?
天智轻轻却无奈地叹一口气,有一个陌生的男孩子拦住了她的去路。她呆怔一下,立刻警戒起自己,冷静地打量眼前的陌生男孩,白皙斯文,气质很好,气度不凡,只是脸色憔悴,眼光矛盾,眉宇之间有着疑虑。他是谁?他为什么要拦住她?
“很抱歉,你是傅天智,对吗?”男孩子很有教养地。他绝不可能是坏人。
“你找我?”天智很意外。“你是谁?”
“我是程之洛,林文莲的朋友,”之洛诚恳地。“我在她的照相簿上看见过你,也打听到你今天只有两堂课,等在这儿是希望和你谈谈!”
“和我谈?”天智有些不愿,她正急于去办天威的事,她要到每一处天威可能去的地方找寻,她不能让天威沦于逃兵,她没有时间。“很对不起,我今天没有空,真的,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办!”
“只耽误你半小时——不,十分钟,”之洛恳求地望着她。“我只有一件事,只有几句话,我——对我来说,那是影响我一辈子的事,希望你帮帮忙!”
天智摇摇头,逃兵的事难道不是影响天威一辈子?谁来帮天威的忙?
“好吧!”她透一口气,点点头。程之洛是好人,卷进这件事也甚是无辜,若能帮忙,她就帮他一次,希望——上天帮天威吧!“你说吧!”
“前面有家餐厅,我们坐下来谈?”之洛十分感激。
“不必,就在这儿说,”天智淡漠地摇头。“我的确没有时间,我的事也关乎一个人的一辈子!”
之洛微微皱眉,打量着天智。天智不是他想象中的形象,除了同样漂亮外,天智和天威的气质、神态全然不同,天智的淡漠、文静、秀气是那样惹人好感,他不能想象她有那样阴鸷又狂暴的哥哥!
“可是——傅天威?”他试着问。
“是!”天智也不隐瞒。“他没有回军校,学校在追究他,若是找不到他将是十分糟糕的事!”
“哦!他没有回去?”之洛的疑虑加深,眼中的矛盾更甚。
“他一直留在台北?他——”
“请说你的事,”天智打断他。“天威留在台北,我相信影响不到你!”
“这——”之洛微微脸红。“我的问题也许唐突,但我必须弄清楚,我是个保守的人!”
天智飘忽地笑了,她已猜到之洛要问什么。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程之洛,”她平静地说,“林文莲和天威的事相信只有他们俩才清楚,我虽是天威的妹妹,文莲的同学,却真的不知情,事实上——你该相信我不是在骗你!”
“是,是,我知道,”之洛脸色更红了,神情也尴尬。“可是除了问你,我别无他法!”
天智审视之洛的脸,他是陷在深深的痛苦中,她看得出,他对文莲是付出了真感情,否则他不会矛盾、不会痛苦,虽然因为他的介入而间接促使天威这次的改变,本质上却是怪不得他。她摇摇头又叹息一声,心软了,爱的本身无罪,他有权爱文莲,文莲也有权爱他,天威——唉!这是天意吧!
“我的确不知道,我也不能说谎话骗你,”天智吸一口气,神色变得好严肃。“但——文莲曾经对我哭诉,你对她的误会令她非常痛苦!”
“误会?她是这么说的?”他眼中光芒一闪。
“是!而且我相信她的真诚,”天智是善良的,心也特别柔软,她可以不告诉之洛的,是吗?“我和她是同学,我了解她的为人,若你爱她,你该相信她!”
之洛肃然动容,凝视天智良久,终于——眉宇间的疑虑消失了,眼中的矛盾消失了,脸上的憔悴也为一抹激动兴奋所代替。
“谢谢你这么告诉我,”他忘我地一把握住天智的手。“真的谢谢你这么告诉我,你的内心和你的外貌同样美丽和高贵,真谢谢你!”
天智淡然一笑,抽出被他握住的手。
“我相信你已找到你的答案,再见!”她转身走开。
“傅天智——”之洛追上来,涨红着脸,结结巴巴了半天,还是说那样相同的一句话。“真是万分谢谢你!”
天智再看他一眼,跳上她要搭的回家公共汽车。
她只说几句话就帮助了两个年轻人,可会有人说几句话、做一些事帮助天威?她相信上帝必然是公平的,天威在这方面失去,必会在另一方面得到补偿,会吗?
鲍共汽车一站又一站地把她送回家,一路上她都在盘算,该怎么去找天威呢?周俊彬会知道他的去处?还有那个又高又大的于文泰?对了,她记得于文泰的家以前住在东门町,好像是永康街什么的,她曾跟着天威去过一次,只好去碰碰运气了!
打开楼下红门慢慢地往上走,父母回来了吗?看见军校的那封信吗?他们知道严重性吧?他们可会对这件事尽一丝丝力量?
打开大门,迎面看见一个穿军装的陌生人坐在沙发上,母亲疲倦地、无精打采地应付着。天智心中吃惊,这么快就派人来抓逃兵了?
“哦!天智回来了,”母亲如释重负般地站起来。“这是天威的排长,你跟他谈谈!”
年轻的军官很有礼貌地站起来,没有“抓逃兵”的气氛,天智安心一些,在母亲离开之后坐在她刚才的位置上。
“请问排长——可是来抓天威的?”天智问得天真。
“不,我没有权力抓他,”排长笑了。“我只是站在学长和朋友的立场,来看看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不该不回学校报到!”
“是!我明白,”天智叹一口气。“我们,包括他自己都知道不该,但——没有人能改变他的决定!”
“他遭遇了什么?决定了什么?他人呢?”排长是真的关心。
“这种事岂能当儿戏?”
“他——”天智想一想,叫她从哪儿说起?又乱又复杂的一大堆,真恐怕是命中注定。“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受了些刺激和打击,他的个性——他决定不回军校,我现在也找不到他!”
“简直莫名其妙,”排长拍着桌子。“他完全没考虑这事的严重后果?”
“我不知道。”天智困难地。“但天威——他是不顾一切的,他就是那样的人!”
“唉!”排长摇头叹息,他不比天威大许多,神态气度却稳重成熟多了。“没办法找到他吗?你的父母也不管?”
天智为难地犹豫一下,她不便在外人面前批评父母。
“没有人管得了他,”她无可奈何地。“本来我打算今天到处去找他,我相信他在台北!”
“台北那么大,那么多人,他若有心躲起来,怕也找不到他,”排长考虑一下,站起来。“我星期一才回学校,我会再打电活跟你联络,能找到他当然最好,要不然——”
天智明白这“要不然”下面的意思,她担心害怕又有什么用?她不是天威!
送走了排长,回到客厅时母亲又出来了,她手上拿着天威学校寄来的那封信,不耐烦地扬一扬。“到底怎么回事?天智,”母亲问。“天威又闯祸了?”
“不,他只是没按时回学校报到!”天智说。她怀疑对母亲说真话可会有用?
“他人呢?”母亲燃起一根烟,圈圈烟雾中,天智觉得她更遥远了。“不回去也得有个打算啊?”
“他不能不回去!”天智硬硬地。她对母亲的话十分反感,母亲一点也不关心儿子前途。“逃兵会枪毙的!”
“枪毙?!又不是抢匪,”母亲不屑地。“他不想回去也行,我可以帮他,我们认得一些人可以帮忙!”
“你们那些赌台上的朋友?”天智忍耐不住了。
“怎么?”母亲扬一扬眉。“赌台上的朋友?你可知道他们是什么人物?小小的军校,一个电话去就行了!”
“什么人物都没用,军校不是他开的,”天智冷冷地说,“一个电话就行,他又不是皇帝!”
“你跟我顶嘴?天智!”母亲沉下脸。
“我只希望你明白这件事的严重,找不到哥哥,军校一定不会罢休!”天智垂下头。再怎么说也不能公然和母亲顶撞。
“你真不知道他去哪里?他以前那班弟兄呢?”母亲摁熄了还剩一大截的香烟。
“不知道!”天智闷闷地。
“其实不念军校回台北,也未尝不是件好事!”母亲沉思着说,“军校里能混出什么名堂?”
天智霍然抬头,母亲,母亲,非要儿子走邪路,非要儿子步他们后尘才甘心?
‘军校不是混,好歹也是正途,”天智是忍无可忍,她铁青着脸,又气愤又委屈。“回台北——我相信哥哥不会混出什么好结果!”
“你一是越来越没规矩,”母亲气白了脸。“在你眼里父母是一文不值,全不是东西,对吗?”
“我——没这么说!”天智吸一口气,把委屈埋在深心里。
“你分明是这意思,”母亲拍着桌子,好生气地。“念了大学,眼中连父母都没有了,你也不想想,谁养大你?谁供你念书?吃饭?父母做什么——几时轮到你说了?你若再不满意——你走好了!”
天智咬着唇,任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任由它夺眶而出,无可诉的委屈让它随眼泪去吧?父母所作所为再不堪却也是父母,她是没资格说话的!
“对不起,妈妈!”天智强抑激动。“我无意顶撞你,我说错了,请原谅我!”
母亲气呼呼地喘几口气,终于不再骂。
“到处去找找,把天威找回来,”母亲若有所思地。“他不想回军校——总该跟我商量一下!”
“是,妈妈。”天智转身回房。
掩上房门,靠在门上,泪水再也不受控制的奔腾、泛滥了,她是那样委屈,那样无告无助,但她更担心,母亲的若有所思——会带给天威些什么?
☆☆☆
一星期来,耐雪都神思恍惚、心神不定,无论在家、在学校,无论上课、看书或做家事,她都心不在焉,眼中满是烦躁和矛盾。
文莲看出来不妥却不敢问,只把天智来找她的事转告给她,奇怪的是她听是天智名字时的异样反应,文莲要她打电话给天智,她打了吗?她不说,文莲也不敢问,文莲怕再沾上任何与天威有关的事!
耐雪的精明母亲也看出来了,耐雪的表现是二十年来所没见过的,她很担心,却只静静地在一边注视着,耐雪整个星期都正常上学、放学,晚上也是足不出户的,该没什么事吧?
星期六的中午,她比只上半天班的母亲先回家,一进门就听见一声连一声的电话铃晌得刺耳,连忙抓起话筒,没由来的一阵剧烈心跳,可是天威?
“喂——”她不安地说。
“耐雪,沈耐雪吗?”女孩子的声音,相当熟悉。“我是傅天智,是你吗?”
“是我,”耐雪松一口气。“是我,天智!”
电话里有一阵短暂的沉默和犹豫。
“你知道天威在哪儿吗?”天智问。
“天威?!”耐雪像被黄蜂猛叮一口似的。“不,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呢?”
“我——很抱歉这么问,”天智叹一口气。“天威临离开家时告诉我,你会知道他的行踪!”
“他——没理由这么说,”耐雪脸红了,天威真是这么说?
“我真的不知道!”
“那就算了!”天智的声音听来好失望。“我还以为你一定会知道!”
“有——什么事吗?”耐雪鼓起勇气问。
“他没回军校,军校可能当他逃兵办,”天智说,“你知道这是很严重的罪名!”
“逃兵?!”耐雪吓了一大跳。“会怎样?关起来?枪毙?”
“我不知道,只是尽力找到他,”天智无奈地。“台北那么大,真不知到哪儿去找才好!”
耐雪心中怦怦跳跳,好半天都没说话。
“天智,”耐雪挣扎了好一阵子。“事实上,我——见过他一次。一星期前他来找我,然后就没消息了!”
“是吗?是吗?”天智心中希望又生。“他临走时可说过什么?他说会再找你吗?”
“我——哎!他说把一切安排好了会再来,”耐雪尴尬地说,“但他没再来过!”
“他会再来的,我知道,”天智激动得喘息了。“他一定会再来的,他说话算话,一定做到!”
“可能——他随口说的!”耐雪舌忝舌忝唇。
“不会,我知道!”天智控制了激动。“耐雪,若再见到他,务必叫他跟我联络,也把学校的事转告给他,好吗?”
“若他再来,我会做!”耐雪说。
“谢谢你,我们全家都谢谢你!”天智在电话那端叫。“耐雪,这件事不是儿戏,你一定要记住!”
“放心!我一定打电话通知你!”耐雪保证。
沉默一阵,天智似乎想说什么又忍住了,终于只说了一声再见,就挂断了电话。耐雪还拿着话筒发了一阵呆,才轻轻放下,一抬头,看见不知何时已回来的母亲。
“妈妈——”耐雪大吃一惊,刚才没说什么吧?
“谁的电话?”母亲亲切又慈祥,却有不可抗拒的威严。
“傅天智,中学同学!”耐雪低下头,作贼心虚。
“你们好像在谈论另外一个人,是吗?”母亲果然听见了一切。“谁来过?又谁会再来?”
“是——文莲,林文莲,”耐雪又怕又急,只有用文莲来抵挡一阵。“文莲是天智哥哥傅天威的——女朋友!”
“是这样的!”母亲点点头,不置可否地走进卧室。“我还以为你胡乱让人到我们家来!”
耐雪对着母亲的背影发了一阵呆,隐约的不满冒了上来,表面上母亲不怎么管束她,实际上,母亲控制了她的一举一动,以致她不敢带任何人回来。母亲是好意吧?她想,但过分的精神控制,是否不当?母亲没想过她已长大,她已需要有自己的朋友、自己的天地、自己的世界、自己的独立意志和思想,母亲的无形控制是否可放松些、令她呼吸能真正畅通?
“来厨房帮我弄午餐,好吗?”母亲换好便装出来,母亲对她永远不用命令的句子,永远是征求同意的口吻,但——她永远也没有不同意的权力。
“好!”耐雪答应着,一边往厨房走。
母亲已从冰箱里拿出一些剩菜,拿出昨夜没吃完的汤,又开始淘米,动作又快又纯熟o
“刚才听你说什么逃兵,什么坐牢,枪毙,”母亲的仔细令人心惊。“那个傅天威犯了法吗?”
“不是犯法,”耐雪下意识的。“情形我也不怎么清楚,他是军校学生,过时没回去报到,大概是这样!”
“哦!”母亲把电饭锅插好插头。“他们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没有关系!”耐雪吓了一跳。“完全没有关系!”
母亲又开始热菜,叫耐雪帮忙,其实根本没有她帮忙的机会,母亲只是要盘问她。
“耐雪,”母亲开了煤气,抬起头,精明锐利的眼光直视她。
“告诉我,这一星期来你到底有什么心事?你觉不觉得自己变了好多?”
“心事?没有啊!我哪儿有什么心事呢?”耐雪益发不安了。
“我有改变吗?”
母亲再看她一眼,摇摇头。
“耐雪,为什么不对妈妈讲真话?”母亲慈祥地。“你有心事,有困难,我只想帮你,明白吗?”
“妈妈——真的没有心事,没有困难!”耐雪涨红了脸。“我从来都对你说真话!”
“那就好!”母亲换了一碟菜热着。“我们母女二十年来相依相伴,你该明白妈妈为你的苦心,妈妈的心绝对善意!”
‘我明白,妈妈!”耐雪皱皱眉,母亲怎么说这些呢?莫非母亲发现了什么?没有可能啊!
“那么——别再心神不定,”母亲笑了。“你该集中精神在书本上,其他的事慢慢再谈!”
“是!妈妈。”耐雪不敢再说,她怕节外生枝。
菜热好了,汤热好了,母女俩坐在厨房的小餐桌上沉默地吃着。不知道是否刚才的一番话,餐桌上的气氛轻松不起来,尤其是耐雪,她沉默得离奇。刚吃半碗饭,外面的电话铃声晌起来。
“我去接!”母亲阻止了耐雪起身的动作。
耐雪表面上柔顺不出声,心却加速跳动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她想到这个电话会是天威打来的。天威——那天的情形、那天的话又浮现心头,他说:“我喜欢你,我就要你!”还说从此之后她就是他的了,但——整整一星期他没电话,没消息,那天的情形可是真的?
“找你!”母亲重新走进来,平静的脸上没有一丝异样。“一个男孩子!”
“大概是同学!”耐雪不敢正视母亲。
“他说他是傅天威!”母亲淡淡地。
耐雪只觉脑子里轰然一声,意识也模糊了。果然是天威的电话,他终究是记得她的,他终于还是来找她了,那不自觉的狂喜和特殊光荣在脸上闪动,放下筷子,她大步奔出客厅。
“是我,耐雪!”
“出来,立刻出来,”天威冷硬地命令着。“我在仁爱保龄球馆等你!”
“但是我正吃饭!”耐雪抗议。“总得吃完饭才能出来——”
“听着,我只等你半个钟头,现在一点差五分,如果一点二十五分你不到,你就见不到我了,”他一点也不留余地地说,“你想见我,是不是?”
“天威——”她委屈地。
“一点二十五,你记住!”电话挂断了,只有嗡嗡的声音,单调而刺耳。
耐雪只犹豫了一秒钟,咬着唇奔回卧室,拿了小钱包,衣服也来不及换的又奔进厨房。
“妈妈,我出去一下,就回来!”她说。
母亲望着她,刚才的心神不属,变成现在的神采飞扬,只不过一个电话,一个别人的男朋友打来的电话。耐雪的改变却是那么惊人,这——表示什么?
“和那个傅天威?”母亲问。声音虽温和,却令耐雪觉得有刺,她刚才告诉母亲天威是文莲的男朋友!
“是——有急事,关于文莲的!”她说。不能算说谎,是不是?他们总会谈文莲的。
“文莲的事为什么要找你?他不能直接找文莲吗?”母亲不以为然地。
“他们——闹别扭,我替他们讲和!”耐雪的脸也变了,她是不惯于说谎的。
“去吧!”母亲从头到脚看她一遍,看得她全身发凉,天,一点二十五分,快来不及了呀!
“再见,妈妈,”耐雪如释重负,笑容又开朗灿烂了。“我尽早回来!”
母亲在背后还说了句什么话,耐雪没听见,她已雀跃着大步奔了出去。
坐计程车赶到“仁爱”,才一点二十,她慌忙付了车钱三步并两步走进去。每一个球道上都有人在打,在后面参观的人和等待的人也不少。但是,她只看一眼,立刻就找到了天威,他是出色的,耀眼的,穿军装时如此,穿便服也如此。一件咖啡色有白色图案的长袖衬衫,一条咖啡色长裤,简简单单,清清爽爽,他却是最明亮的、最耀眼的人物。
“天威!”她奔着过去,带着满脸笑容。
天威看她一眼,又懒洋洋地看看表,指着身边的位置示意她坐下。
“还准时,不错!”他凝视她一阵,用手臂围绕着她的肩。
“这些日子想过我吗?”
“你——你在哪里?”她红着脸,避开了他的问题。
“招兵买马!”他靠在那儿。
“你真预备不回去了?”她不安地。
“你看我的样子像回去的人吗?”他指指自己。
“但是——天智找过我,说军校有信催你回去!”她说。
“天智果然找到你了!”他笑得颇自得,漂亮中加多了一抹邪气。“什么信?军校来的?”
“是!天智还说很严重,会当你逃兵办!”她强调着。
“算了,今天不谈这个,一星期不见了总得亲热亲热,”他拥紧她一些。“抓到了大不了枪毙!”
“可以办退学吗?”她关心地问。
“很难,”他不在意地摇头。“我不想理他们!”
“不能不理,不是开玩笑的!”她加重语气。
“那又怎样?”他脸色一沉。“叫你别谈了,你没有听见?”
耐雪吸一口气,她发现在天威面前她总找不到自我,那是很难令人置信的事,她一向自我观念极强的!
“你——一个人打保龄?”她果然住口。
“没兴趣!”他懒懒地倚着椅背,长长的腿伸得好远,好远。
“来这儿看妞儿和钓鱼!”
“钓什么鱼?”她不解。
“这儿玩保龄球的人多半是酒女、舞女、富家姨太太、黑市夫人,这是我的对象!”他旁若无人地。
“对象?!”她眨眨眼。
“鱼腩!”他笑。“把她们钓进我场子,把她们的钱变成我们的!”
“这是什么意思?”她皱眉。
“你现在不明白,以后会明白,也非明白不可,”他凝望着她。“你是我的人,你要帮我!”
“又来了,”她红着脸。“一点也不正经!”
“要怎样才算正经?八人大轿去抬你!”他说得轻佻。“喂,房子已经弄好了,你几时搬去?”
“我?”她怔怔地。她搬去?
“除了你还有谁?”他很不耐烦。
“我——我没有答应过,那是不可能!”她说。
他脸上掠过一抹特别的神色,然后整张脸都变了。
“沈耐雪,当我决定一件事后,一定要完成,你也不能例外,”他盯着她。“我把地址给你,什么时候来随你,若你不来,我——”
话没说完,耐雪感觉到他的手一下子僵硬起来,脸上的肌肉也不听指挥地痉挛,眼中光芒更是可以杀人,他——怎么了?随着他定定的视线望过去,耐雪也是一震,跟着也全身不自在了。
怎么这样巧呢?台北市有那么多玩乐的地方,偏偏大家都来到这里,文莲和之洛站在门边,他们亲热地挽着手,微笑张望着像在找人,当他们的视线掠过阴森的天威脸上时,他们——尤其是文莲吓得不觉倒退一步,“刷”的一下脸也变得惨白!
耐雪强抑那不自在的感觉转脸望天威,她关心的只是天威,她才不在乎文莲和之洛怎样。但——即使再过一百年,她也忘不了天威的神情,天威——那妒,那恨,那狂怒,那爱与恨交织,组合成那灼人的神情,他目不转睛盯着文莲,文莲也无可奈何地迎着他的视线,大家都忘记了行动,好久,好久一段时间,文莲首先惊醒,她甩一甩头,拖着之洛转身大步逃出去。然后,耐雪感觉到天威身上的所有力量、所有的感情都消失了,他整个人软下来,弱下来,也仿佛整个人空了。
“天威——”她小声呼唤,试图唤回他的灵魂。
他怔一怔神,莫名其妙地暴怒起来。
“啰嗦什么?你给我安静!”他叫。
“天威,”她委屈地。“谁啰嗦了?”
“住口!”他站起来,脸色又青又红,情绪极不稳定。“再啰嗦就给我滚得老远!”
耐雪无法忍受这种过分离谱的待遇,滚得老远?哪一个男孩孑会对女孩子这么说?她站起来,滚就滚,感情的折磨可以受得了,自尊却不容受损。
还没开步,天威突然抓住她的手,他在颤抖,在激动,他的指尖冰冷。
“耐雪,你——陪我打球!”他不说道歉,那颤抖的一握却胜过十道歉的话。“我不许你走!”
她深深吸一口气,把眼眶中打转的泪水收回去。
“我可以不走,但——不能再有下次!”她正色说。
他凝望她,复杂的眼光、复杂的神情全都表示了他复杂的感情。“我发誓,我不再对你发脾气!”他郑重说。
耐雪鼻子一酸,扭过头去。要他说这句话太不容易了,他那样的男孩——她心中暗暗叹息,天威说恨,然而,天威还在爱文莲,是吗?是吗?毕竟那是他付了全心全意的全部感情!
那么——属于耐雪的是什么呢?他已不再有爱!
☆☆☆
天威躺在床上,沉默地盯着天花板,他那英俊得使人移不开视线的脸上一片阴沉漠然,眼光冰冷而有些残酷,仿佛世界上已没有任何事物能令他感动了!
这是一间普通而简单的卧室,一张双人床,一个化妆台,一个衣柜,还有一张半新的沙发,全是房东的家具,连房子一起租给他的。
卧室门外有些声音,天威却是充耳不闻,那是他所厌恶的赌博,他曾经为赌博而和父母闹翻,想不到——他终于还是走回这条路,还有什么比弄个小小的场合更能赚钱呢?他需要钱,他只能这么做!
房门一响,冒冒失失闯进一个高大的男孩子。
“天威,开了两桌,你不出去打点打点?”于文泰说,“一桌是新加坡的白燕带来的,另一桌是阿迪的弟兄来捧场,阿迪很够朋友,很上路!”
天威看于文泰一眼,这个巨无霸似的男孩子忠直义气,一个电话他就来了,对周俊彬那儿全不留恋,这真是很难得的,现在的傅天威不比从前,要赤手空拳打天下,而周俊彬却小有基础,于文泰宁愿跟天威,这对天威是无比的鼓励和安慰,这样的弟兄——是天助他吗?
“有你把场子行了,”天威一点也不起劲。“我累!”
“天威,第一天开张,起劲点吧!”于文泰一把就拉起他。
“别人不见,阿迪总要应酬两句,人家给足了面子,我们总不能失礼,大家以后场面上要照面的啊!”
天威冷冷牵扯一下嘴角,很是不屑。
“周俊彬有没有消息?”他问。
“他——”于文泰皱皱眉。“提他做什么?扫兴,他有几个胆子敢跟你过不去?”
“没有胆子也该来亮个相,不是叫发仔通知他了吗?”天威神情不好。
“谁知道,”于文泰不想多谈这件事。“可能不在台北!”
天威冷哼一声,慢慢走出去。
外面是一条小走廊,走廊外面是一间相当大的客厅,陈设一如普通人家,看不出特别,此刻却有两桌在打麻将,有个弟兄在把门,还有一个女子在照顾烟酒、茶水。
“嘿!天威!”一个打麻将的男孩子站起来,双手抱拳,一如武侠片里的镜头。“做兄弟的今天来道贺,你终于还是回来了,愿你重振雄风!”
天威也是一抱拳,算是答礼,然后又和各人点头微笑,招呼相当周到。
“傅天威,你名不虚传!”那个叫白燕的舞女卖弄风骚,媚眼乱抛。“比明星还英俊哩!”
天威眉心微蹙,终于还是展开笑脸。开始打天下的当儿不能得罪人,任你是卖的、捞的,有女乃就是娘,有钱的都是主顾,他——得忍耐。
“不怕你男朋友听见?”天威戏谑地。
几个人哄笑起来,天威走向一边。
“天威,你那个新妞儿什么时候搬来?”于文泰问。
“沈耐雪,什么新妞儿!”天威不客气地。“她若搬来,你少冲撞她!”
“怎么会呢?你是老大,她是大嫂,”于文泰直率地笑。“大嫂比那个林文莲漂亮多了i”
“不许胡扯!”天威沉下脸。
于文泰也不在意地耸耸肩,侍候烟酒的女工匆匆来开门。能够上到他们门口通过了楼下第一道天威设下的关卡,表示是安全可靠的客人。门开处,一个斯文、秀丽的女孩子略带畏惧的站在那儿,一看见天威,她那压得低低的眉头也扬起来。
“哥哥,你真是在这儿!”天智走进来。
见天智,天威下意识的沉下脸,天智不该来这儿,这是他心中惟一的念头。
“你怎么来的。”天威不客气地。“谁告诉你地址的?”
天智的视线很快地巡视一圈,压低了声音。
“在这儿讲话方便吗?’她问。
天威犹豫一阵,转身回卧室。
“跟我来!”他没表情地说。
天智跟着走进他的卧室,女孩子总是比较小心眼儿的,她迅速四下张望,简单得没有一丝女人味,天威是独居的。
“谁告诉你地址?”天威很不高兴。“我不希望你来这里,天智!”
“我不能不来,”天智忧形于色。“军校已经发出正式通缉你的命令了!”
天威呆怔着微微变脸,通缉?这么严重?这是他所不曾想到的,他只不过是个军校学生!
“那——又怎样!”他扬一扬头,强悍的。
事已至此,表面上他只能如此,他不想示弱。
“我也不知道,”天智叹一口气。“如果现在回去可以挽回一切的,我希望——”
“别说回去,”天威断然摇头。“我决定了的事绝不更改,由他通缉好了!”
“怎能这样呢?你总不能东躲西藏的过日子,”天智眼圈红了。“就算你不回去,手续总该弄清!”
“有什么手续可弄清的?”天威是豁出去了。“现在回去——也是死路一条!”
天智吓一大跳,死路一条?她的脸变得苍白。
“没有可挽回的?”她颤声问。
“谁知道!”天威心中也是烦乱,通缉,就当他犯人一样的抓,他还能露面吗?“如果有人事关系,认识上面的人,或者——可以收回成命!”
“上面的人?”天智眼光闪一闪,她记得母亲说过认识人的话,也许可以一试!
“当然是大官啦!”天威不耐烦。“算了,你回去吧!以后别再来,免得被人跟踪!”
“我可以不来,你答应打电话回家!”天智望着哥哥,天威并非想象中的得意,他看来有心事!
“好!”他想也不想的答应。
天智却摇摇头,再摇摇头。
“你在敷衍我,你不会打电话的,”天智叹一口气。“若不是我追着耐雪,怎么能找到你呢?”
“果然是她!”天威脸上一阵赤红,很可怕。“女人总是守不住秘密!”
“别怪她,我逼她讲的,”天智婉转地。“哥哥,你——不是想把耐雪拖下去吧?”
“拖下去?”天威大笑起来,很放肆地。“沈耐雪自己喜欢我,她这么大的女孩子,我能强迫她做什么?拖下去?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小太保?”
“不,哥哥,”天智脸色很是特别。“耐雪是非常、非常好的女孩子,你对林文莲的恨意不能——发泄在她身上,这不公平!”
“你怎么知道我会怎么对待她?”天威坐下来。
“我不知道,我只是感觉到你——”天智叹一口气。“我不知道怎么讲,但耐雪——非常好,不能令她委屈!”
“我喜欢她,还会令她委屈呜?”天威似笑非笑地。
天智怔怔地注视天威一阵,她无法从天威漠然的眼中、漠然的脸上看出什么,天威——离她更遥远了!
“哥哥,你的喜欢没有真诚!”她终于说。
“真诚?”天威又笑了。“我曾经付出过一次,得回来的是欺骗,以后我永不再相信这两个字!”
“不能这样,耐雪是真心的!”天智叫起来。
“天智,你为什么替沈耐雪担心?”天威歪着头。“她现在不是好好的在她母亲身边?”
“不,不是这样的,”天智很固执。“我看得出耐雪变了,她心事重重,又烦乱不安,她和以前完全不同,她——看来矛盾得要命!”
“矛盾?”天威笑得更是得意。“她在矛盾吗?那倒是很好的现象!”
“哥哥,你到底对她——做了些什么?”天智正色说,“我不能让你伤害她!”
“伤害?”天威的脸沉下来。“你要弄清楚,是谁伤害了谁?是谁引起这一切的?”
“我知道,”天智冷静地。“你要报复也不能在耐雪身上,她和林文莲又不是姐妹!”
“别提那个贱人的名字!”天威怪叫起来。
天智骇了一跳,天威对文莲的名字竟也那么沉不住气,可怜的天威,他受了多大的打击?
“外面——都是你的客人?”她转开话题。
“你看不见他们在赌钱吗?”天威没好气地。
“这地方——你租的?”天智再问。她希望再多了解天威一些。
“当然!”天威扬一扬头,“押金,整年房租,还有外面的装修布置,整整花了二十万,这个场合的流动现金是一百万,我要先做出信用来!”
“那么多钱——你哪里来的?”天智呆了。多少时间呢?哪儿跑出来的一百二十万?
“不偷不抢,”天威自傲地一笑。“傅天威的一点老关系、老面子还在,我出一句声,自然有人替我把头寸调来!”
“这样调头寸——有风险吗?”天智一听调头寸、借钱她就心惊,父母欠债的教训在她心中印象鲜明。
“什么风险?”天威眼睛一翻,大不以为然。“运气好,客人多,一夜就可以赚三十几万,你担心什么?”
“有赢就有输,你不能总朝好的方向打算,”天智苦口婆心地。“而且有这么好赚钱的方法,为什么人人不做?”
“人人可做,我傅天威还能捞吗?”天威讲得流气,才不见他多久,口气全变了!
天智摇摇头,再摇摇头,慢慢说:
“哥哥,我真是觉得你——离我遥远了,”她转身走出去。
“我不会再来,我也不希望自己再来,只是——能有一天看见你走出去吗?”
“走出去之后的路是什么?”天威在背后问,“你知道吗?”
天智的心一抖,通缉!她大步走出云,她来——又有什么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