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气走上四楼,何以玫累得直喘气,白皙的脸儿也泛出了淡淡的嫣红。她看一看门牌,并没有错,是这儿了,门牌下面有一个“陈”字,陈子庄,是她要找的人。她用力按响了门铃。
没有人来应门,门缝里隐约传出一阵阵钢琴声。她等了一阵,漂亮的黑眼睛里露出了不满,这个陈子庄好大的架子,明明在家却不开门?
她再按铃,重重的,长长的,狠狠的,她既然来了,她就一定要达到目的,她是个绝不容易妥协的女孩,决定了的事,她一定要做到,无论其中过程如何,又有多困难。
终於,钢琴声被她死按著不放的门铃声所打倒,琴声消失,她听见脚步声,隔着铁闸,她看见一个年轻的男孩子。
“请问找谁?”那年轻男孩子非常清秀,有一股说不出的孩子气,虽然他看来有二十六、七岁了。
“陈子庄,他在吗?”何以玫说。她是个略带野性美的女孩子,像一只小野猫,有一丝隐约的侵略性和野心。
“在,请进来。”男孩子眼中有一抹奇异的光芒。
铁闸开了,她很快的走进去。
很简陋的一个小客厅,两百尺左右,一组古老过时的旧沙发,一个巨大的书架,上面堆满了书和唱片,一部不很讲究的音响组合,另外就是一架很旧却抹得很亮、很乾净的钢琴。
“请坐。”男孩子搓搓手,望著以玫,脸也红了。
“我是何以攻,”以玫看一看关着的两扇房门,是卧室吧?另外走廊尽处必是浴室和厨房,很普通的房子。“陈子庄呢?我是专程来见他的。”
“请问——何小姐找他做什么?”男孩子的视线一直停在以玫脸上,显然被她那种眩目的美丽耀花了眼睛。
“找他学唱歌、学乐理、学弹琴。”以玫一口气。带着丝讽刺意味,她是不满那个陈子庄的架子大。“我不会平白无故的来找他聊天吧?”
“哎——请别误会,”男孩子“请呀请的”,一直都好客气。“我不知道,我总得要问问——”
“到底陈子庄见不见人的?”女孩子咄咄逼人。“我可不是白要他教,我要付钱的。”
“哎——是,是,”男孩子急了一头汗,脸红了。“你已经见到了,我是陈子庄。”
“你是陈子庄?”以玫几乎从沙发上跳起来,可能吗?她听见这个名字差不多十年了,但这男孩子——“你和我开玩笑,陈子庄不可能这么年轻。”
“我的确是陈子庄。”男孩子模模头发,不敢正眼看以玫。“我也并不是你想像中的那么——年轻,我三十岁了。”
“三十岁?那你二十岁就成名了?”以玫怔怔的望著那张清秀,带稚气的脸。
“也不能算成名,我——我——”子庄讷讷的。他能唱一首好听的歌,能弹一首动听的曲子,能写一首美丽的乐章,却是那般不善言辞。
“好,我们开门见山的直说,”以玫的个性直率,乾脆俐落。“你肯不肯收我这学生?我的嗓子不错,也有一点钢琴、乐理基础,你可以试一试。”
“可是可以,但——”子庄似在犹豫。
“我想学唱歌、学作曲,我是希望成名。”以玫立刻说:“我知道只有你可以教我,我不要那些只懂教唱时代曲的老师,我的野心不止於此。”
“我想——”子庄看以玫一眼,下了决心似的。“好吧!我答应教你,但是——我不能保证你成名。”
“这个自然,你放心,”以玫笑了。“只要你肯教我,收我做徒弟,成名——是必然的,我有绝对信心。”
“那么——”子庄想说话。
“我希望每天都能来上课,”以玫更快的打断他的话,她是个十分主动的女孩。“我希望尽量利用时间,我是急於成名。”
“这个不是问题,我可以安排,”子庄微微有些不安。“我的学生不多,我——收得很严,很挑剔。”
“很严?很挑剔?你甚至没有替我试音。”以玫笑了。
“你——你是比较例外,”陈子庄的脸又泛红了。“你对自己有很强烈的信心,我相信——你是可以。”
“可以什么?一学成名?”以玫开心的问。
“那还得看你的努力,成名也许容易,但成名不是成功,想成功——是必须下一番苦功的。”他说。
“成名不是成功?”以玫很不以为然。“既然能成名,必然就是成功了,有什么不同呢?”
“成名和成功是不同的。”子庄摇摇头,却似乎难以解释。“慢慢的你也许会明白。”
“我不明白,我认为成名就是成功。”以玫说。
“成名是表示有知名度,这知名度或是因为宣传,或是因为有人力捧,但是——这并不表示真正好,我的意思是许多有名气的人,也只不过——只不过——”
“浪得虚名?”她尖锐的说。
“哎——差不多,”他又脸红了,现在真是绝少见到他这样的男孩,绝少。“所以如果你想跟我学习,你必须努力,我是希望你成功,不只是成名。”
以玫皱皱眉,她还是不同意子庄的说法,然而他是老师,她要跟他学,她聪明的不跟他辩论。
“我尽力而为。”她笑笑。她是个反应绝对敏捷的女孩,她具备了许多成名的条件,如美丽、勇敢、大胆、聪明,但她也能成功吗?
没有人知道。她自己也不知道,可是她不担心,她想的只是成名,只希望名成利就,至于成功不成功——那是另一回事,正如子庄所说,成名不是成功。
“那么——明天开始上课吧!”他说:“每天早晨十点,时间上你有困难吗?”
“没有问题,我是在全心投入学习阶段,我用整天的时间都行。”她说。
“整天我不行,我下午有其他学生来。”他立刻说。
“怎么会整天呢?我说笑的,”她摇摇头。“整天跟著你,我怕付不起这笔学费。”
“我的学费并不很高,如果你有困难——”他体贴的。
“不,没有困难。”她立刻说,信心十足的,而且颇为骄傲。“我不会求你减价。”
“我——哎!”他难为情的苦笑了。
“明天十点钟我会准时,”她站起来。“很谢谢你肯收我,没来之前我曾担心过,介绍我的人说你不随便收学生的,是不是?”
“我——”他摇摇头,讷讷不能成言。
“还有,我忘了介绍自己,”她笑着说:“我,何以玫,二十岁,曾经当过美容师,现在是模特儿,小有名气,却不是我希望的,我要出人头地,大红大紫,能唱、能作曲、能弹琴,至少要比陈秋霞好。”
子庄皱皱眉,陈秋霞!为什么要和她比?
“你的目标只是陈秋霞?”他显然是失望的,是她的目标定得不够高,眼光也不够远。
“我自然想和披头四,想和卡本特,想和海伦莱迪,想和钟拜亚丝比,”她是非常聪明,立刻见风转舵。“但是——可能吗?目标不要定得太高,否则失望会大。”
“也许——你有道理。”他点点头。“不过——我希望目标能随进步而升高,才永远不失追求的精神。”
“我会,我明白的。”她笑着点头。“明天见。”
正预备离开,一扇关着的房门开了,走出一个男人——一个与子庄绝不相似的男人。
那该是中年人,有四十岁吧?穿上一条好旧的牛仔裤,一件好随便的T恤,头发很长、很乱,腮边有青青的胡须没有清理,脸上神色冷漠,非常的不近人情似的,尤其那双黑眸,有一抹令人退缩的愤怒颜色。
他冷冷的看以玫一眼,又看子庄,一句话也没有说的就打开大门,迳自走出去。
以玫呆怔一下,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男人,仿佛全世界的人都得罪了他,都亏欠了他似的,他的眼中容不下任何人,他对世界只是个冷眼旁观者。
他是谁?他怎么会住在子庄屋子里?
以玫不敢立即出门,她不愿在楼梯上遇见那个奇异的、令人不安的男人,她只能再等一阵。
“那一位——是谁?”忍耐一下,终于还是问。
“我——很难说清楚我和他的关系。”子庄说。
子庄眼中有一抹敬佩,有一抹友爱。“他可以说是我老师,也可以说是我朋友,也可以说是我兄长,更可以说是我义父,甚至——他也算是我的恩人。”
“哪有这么复杂的关系?你在开玩笑?他到底是你什么人?”以玫的好奇心被引起了。
“我已经说过了,他是我的师、友、父、兄和恩人,”子庄摇摇头,道:“没有了他就没有今天的我。”
“真是——这样?”她忍不住叫起来。“难道你们之间还有一段故事?”
“也不是什么故事,”子庄摇头。“是一段往事,真真实实的,他收养了我、教育了我、栽培了我,就是这样!我原本只是个孤儿,他从孤儿院中领我出来。”
“哦——”她拖长了不能置信的声音。“是这样的?那么——他是谁?”
“莫恕。”他恭敬的说。
“莫恕?”她摇摇头,没有听过这名字。
“你可能不知道他,但十多年前,他是最好的、最出名的声乐家、作曲家、钢琴家,我
不及他一半。”子庄真心诚意的说。
“是吗?是吗?”以玫一看大门,眼中射出一种十分耀眼的异彩。“他真是那么出名?那么了不起?”
“你可以问一问你的父母或长辈,他们或者知道他,他是一个天才,一个真正的天才。”他由衷说。
“但是——一个天才,最出名的音乐家怎么会突然之间就失去声名、光芒的?他又不是靠一张脸吃饭的明星,还怕青春消逝?”
“这——自然有原因的。”子庄似乎不愿说,也不敢说,只轻轻带过。“可是我敢肯定,只要他愿意,他现在仍然是最好的,我不及他一半。”
“你已经说过两次了,你不及他一半。”以玫笑起来,半开玩笑的。“这么说,我应该拜他为师了,对不对?”
“对!如果他肯教你的话。”子庄轻轻叹一口气。“除我之外,他绝对不肯教任何人,尤其女孩子。”
“怪癖?成见?”她问。
“不知道。”子庄说:“像他那样的天才音乐家,的确是有些怪脾气的。”
“我怕怪脾气的人,我还是跟你学比较好,”她嫣然一笑,非常美丽动人。“我喜欢你的亲切、友善。”
他也笑了,他喜欢听她令人开心的话。
“我会尽我所能的教你。”他说。
“好!我走了,”她拉开门。“要我预备的书、琴谱、歌谱之类,请你给我一张名单,我可以去买。”
“暂时不必,我这儿有,”他似乎不当她是学生,而是一个朋友。“你得从最基本学起。”
“再见。”她转身出去,留下一个动人的微笑。
子庄关上大门,犹自怔怔的站在那儿发呆,刚才的一切不是梦吧?!的确有个漂亮的女孩子来过,的确留下一抹动人的微笑,的确——她明天还会来,不,她每天都会再来,这真是太好了。
子庄喜欢以玫,几乎是一见就喜欢她,所以才绝不考虑就收她做学生,这不是他平时的作风,他一直是很严谨的。是的,他是严谨的,生活严谨、行为严谨、作风严谨,他的生命中除了音乐之外几乎没有温柔,全是硬绷绷的,因为他生活在莫恕的身边。
莫恕对他要求严谨,他不能有半丝放松,这样二十多年的努力,他算是成名了,也算有少少的成功。然而——他到底是个年轻男孩子,他也向往温柔,也向往爱情,也向往伴侣,可是他不敢去争取,不敢去找寻,因为莫恕不喜欢,因为莫恕讨厌女孩子——他不能令莫恕失望,不能让莫恕不高兴,他只能默默向往。
以玫是他第一个接近的女孩子——莫恕会不会不高兴,他收了这个女学生?啊!莫恕会不会不高兴?刚才莫恕出门时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会不会生气?
想着以玫,想着莫恕,子庄又矛盾、又不安,来回的在客厅里踱步,什么工作也不能做了。
大门在响,他驻住了脚,望着默默进来的莫恕。
“莫先生——”子庄一直是这么称呼莫恕的,这是莫恕的坚持,他的确是个怪人。
莫恕看他一眼,漠然坐下。
“那女孩子走了?”他冷冷的问。
“是——她走了。”子庄偷偷看他——非常不安。
“你决定收她、教她了?”莫恕看他一眼。
“是——”子庄真想找个地洞逃走。“她是很诚心的,我看她也聪明,潜质不错。”
“潜质?你试过了?”莫恕没有表情的望住他。
“哎——”子庄心中一阵颤抖,他是有些怕莫恕的。“她说了些各方面的基础。”
“你信吗?女孩子的话?”莫恕绝不动容。
“我——我不知道,”子庄胀红了脸,又开始冒汗。“我以为多收一个学生,对我们的经济有些帮助。”
莫恕深而难测的眼光望住他半晌,没有人能懂得他在想什么,他是深沉的。
“是的,对我们经济有帮助。”他漠然说。
“莫先生——”子庄更不安了。
“你决定的事,我没有意见。”莫恕竟这么说:“反正是你教她,不是我。”
“不,如果你不喜欢,我可以推了她。”子庄说。
“不必。”莫恕摇头。“你教她,但要小心她。”
“小心她?”子庄不大明白。这是莫恕的关心?
“一开始你不提防女孩子,伤害就来到了。”他说。
“伤害?她只是我的学生。”子庄说。
“是的,她只是你的学生。”莫恕夷然一笑,非常的看得透这个世界。“我希望她只是你的学生而已。”
“莫先生——”子庄呆住了。
“既然答应,就要尽心的教,”莫恕慢慢说:“是你的学生,不能丢你的脸。”
“是。”子庄欣然受教。“我会尽力。”
莫恕再看他一眼,转身回房。
他那样一个大男人,每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做什么?他不闷?不烦,不厌?他是那样心如止水?
他是个怪人,莫恕。
以玫开始在子庄那儿上课。
她并不是很有天分的学生,她的歌喉普通,学过钢琴,却只弹完最基本、最浅的“拜而”琴谱,对乐理也只知道一些皮毛。然而她用功,非常的用功,非常的勤劳,非常的虚心。子庄开始时的一些不满,也因而消失。在音乐方面不能人人是天才,只要不太差,加上努力也可以了。
子庄对以玫还有种说不出的好感,那种异性的吸引力是绝对的。他原本就很少接触异性,何况是这么美、这么光芒四射的女孩子。
每天早晨起身,他就开始期待以玫的来临。九点钟还有个学琴的男孩子,他教得非常心不在焉,匆匆结束,打发了男孩子,他就一心一意的等以玫十点钟来到。
以玫是很准时的,她不会浪费属于她的任何一分一秒钟,她付了两小时的钱,她就要子庄教足两小时,她可以算是比较现实的女孩子。
当然,目前的社会谁又不现实呢?
以玫又来了,她穿一条细裤管的紧身牛仔裤,一件浅黄色松松宽宽的衬衫,头发束在脑后,非常洒月兑、非常清爽,和平日的艳光四射又自不同。
上课的时候她是绝对聚精会神的,子庄也教得非常开心,他一心帮助她成名、成功,他那份超出一个老师的热诚,任何人都看得出来。
以玫聪明剔透,她满意于自己的魅力,她几乎已有十足的把握来“控制”子庄,她的音乐老师。
教完半小时乐理,通常都有五分钟休息,子庄会喝点水,透口气,或去洗手间什么的。
“怎么一直都没看见莫恕?”以玫突然问。
“莫先生——”子庄停下喝水的动作。“他不在。”
“每天这个时候他都不在?”以玫扬起头,黑眸中有一丝不信任的光芒。
“是——他去散步。”子庄说。颇不自然。
“散步?”以玫笑了。“每次我来他都去散步,他一定不喜欢见到我。”
“不,你别误会,”子庄连忙说。额头开始冒汗。“莫先生个性比较孤僻,他不喜欢接触人,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另外学琴的学生来,他也出去散步?那岂不是从早上散步到晚上?”她笑笑,嘲讽的。
“不,也不一定,”子庄的脸也红了。“他多数早上去。”
“是这样吗?”以玫还是笑,那种笑分明是不信任。
“是的,是——其实——莫先生并不喜欢我收女学生,我以前也从没试过。”子庄终于说。
“奇怪,他对女孩子有成见?”以玫叫了起来。
“我不知道,”子庄摇摇头再摇摇头。“对于莫先生的私事,我不清楚。”
“你们不是情如父子吗?”她问。眼中光芒有丝狡猾。
“是——当然,就算亲生父于,也不可能互相知道得一清二楚,每个人都有所保留的。”他说。
“好吧!我不问这个问题了,”她摇头。“你是老师,我不想令你难堪。”
“不是难堪,我不惯背后谈论别人。”子庄说。
“正人君子。”她笑。
放下玻璃杯,他预备开始教弹琴。
他先弹一次给她看,讲解一下该注意的地方,然后让她试着弹,他就坐在她旁边。
他的内心是非常不平静的,每当他坐在她身边时。
他们靠得很近,他们是合坐一张长长的琴凳,自然是接近。他真的从来没有这么接近过任何女孩子,她身上的香水味一阵阵的飘过来,他的心弦也为之拉紧——
“我弹得对吗?陈老师。”她停下手指,转过头来。
面对着那张漂亮却有丝狡猾的脸,他呐呐不能成言,整个面庞胀得通红。他们之间的距离不到一尺。
“对——对——很好。”他几乎是“逃”的站起来。他是老师,他明白自己身分,他只能逃开。
或者——莫恕说得对,他不该接受一个女学生。
以玫又笑起来,笑得莫名其妙,她似乎以看他的尴尬为乐似的。
“你很害怕我?我是太空来的?”她笑着说:“或是你受了莫恕的影响?”
“不——请不要误会莫先生,他无意影响我,真的。”他不安的抹抹汗。
“我误会?怎么可能?我有什么理由误会他?”她哈哈笑。“我甚至不知道他的脸是方是圆。”
“那就好,”他慢慢走回座位,慢慢坐下。“我们再开始,今天——耽误了一些时间。”
再开始弹琴,他目不斜视,眼观鼻,鼻观心,以玫的吸引力要他尽了全身的力量才能平静自己。
四十五分钟后,他再开始教她唱歌。
对子庄来说,这是比较轻松的事,他们不必再靠得那么近,他不必再去努力使自己的视线不转向她。
以玫练习了一阵,他又纠正她的错误,时间就这么过去,两个钟头真是飞逝而过。
“我走了。”以玫把歌谱、琴谱、乐理的书籍全放进一个大帆布袋。
“再见。”子庄站在门边。
“是不是我一走那个莫恕就回来?”她像个顽皮的孩子,眨眨眼睛又皱皱鼻子。
“我不知道。”子庄脸又红了,一个爱红脸的老师。“他总是回来吃午饭的。”
“哦——你烧饭?”她好奇的朝厨房张望一眼。
“不,当然不,我们包伙食,”他摇头。“两个男人都不会烧饭,只好吃外面的。”
“以后你们其中一个结了婚就行了,”以玫说:“我会很快有个师母吗?”
“你——”子庄面红耳赤,眼看着以玫飘然而去。
必上大门,他长长透一口气。以玫一走,他身上再无压力,绝对的轻松自然。
以玫对他的压力代表什么?他没经验,他完全不知道,只是——以玫是可爱的。
大门在响,他知道是莫恕回来了,这么准时?以玫一走他就回来,真是为了避开她?
“莫先生,回来了?”子庄说。
莫恕看一眼空着的钢琴,漠然点点头。
“教得顺利吗?”莫恕问。
“很好,她的天质不是最好,但勤能补拙。”子庄说。
“在音乐上,勤未必可以补拙,”莫恕不同意。“天分该是最重要的,否则事倍功半。”
“是。”子庄点头。他很尊重莫恕,永不和他争论。“好在她也只不过是要求做一个比普通好一点,能作曲的歌星。”
“虚荣,”莫恕冷冷的哼一声。“歌星。”
“我想——她是看在金钱分上,歌星的确比一个音乐家、歌唱家能赚更多的钱。”子庄老实说。
“钱?”莫怒冷笑了几声。“我们也需要钱。”
“那不一样,”子庄脸红了,他突然感到莫名其妙的心虚。“我们——自然不会当歌星。”
“当歌星和教歌星没有什么不同。”莫恕很不客气。
子庄呆怔一下,他绝没想到莫恕对以玫成见那么深。他学的是正确的音乐,私心里,他也看不起流行音乐,但以玫——例外。
“或者——我可以改变以玫,我改教她正统音乐。”子庄是天真的。
“她学正统音乐?声乐或钢琴?”莫恕笑起来。“她那种唱流行歌曲的嗓子?”
“莫先生——”子庄胀红了脸。
门铃响起来,莫恕走过去开门,让包伙食的人送午餐进来。
“不要讲那女孩子了,太无聊。”他说。
他们帮忙把菜、饭放在桌上,送走了那包伙食的人,就各据方桌一边进餐。可能是因为刚才谈起以玫的事,餐桌上气氛并不很好。
“我——可以问你一句话吗?莫先生。”子庄说。显然是鼓了很大的勇气。
“问我为什么讨厌你的女学生?”莫恕笑。
“这——我觉得你有成见。”子庄红着脸。
“女人——自私、冷酷,犯不着和她们打交道。”莫恕说:“我们不至于没钱开伙食。”
“以玫并不是那样,她很好。”子庄说。
“当然好,因为她目前要求你教她,怎能不好?”莫恕看得很透。
“但是——”子庄吸一口气,不知道该怎么讲。
“我承认她很漂亮。”莫恕促狭的。
“不,我不是说漂亮,”子庄的脸更红了。“她真的很用功,表示她真心向学。”
“真心向学?或是追求名利?”莫恕看子庄一眼,冷冷的摇头。“子庄,你很喜欢她?”
“不,我只觉得——我是说——”子庄一直摇头,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我说过,你有权决定你自己的事,我无意干涉你,”莫恕喝半碗汤。“你认为她好,是可造之材,你就教她,但是——你不要太天真、太感情用事。”
“我不会——事实上,她只是学生。”子庄十分不安。“你若认为不好,我——总是听你的话。”
“并无不好。”莫怒放下筷子。“你不必一定要听我的话,我是我,你是你,我们是两个人,你小时候我曾帮过你,但现在你又帮回我,我们谁也不欠谁的,所以你不必处处顾忌著我。”
“不是顾忌,是尊重。”子庄很真诚。
“你要说尊重就尊重好了。”莫恕笑。他的头发、胡子、衣服虽然都不整洁,四十岁,他依然漂亮,依然充满一种中年人的魅力,像醇酒。“我却不想约束你,免得你将来恨我。”
“我怎么会恨你呢?我从小就跟着你,我的心中早当你是父亲、是兄长,我会听你的话。”于庄说。
“不,我的年龄绝对不可能是你的父亲,兄长还勉强,”莫恕笑了。冷冷中带着说不出的潇洒。“可是我自己长年吊儿郎当,我凭什么资格做你的兄长?”
“不论你认不认我,我心中是当你父兄,”子庄百分之一百的真诚。“世界上我只有你一个是亲人,不论你怎样,你是我最敬佩、最爱的人。”
“敬佩我什么?长年流离浪荡的不工作?”莫恕点起一枝香烟,一口口慢慢吸著。“还要你赚钱来养活我,我有什以可敬佩的?”
“你不要这样说,莫先生,”子庄脸上掠过一抹痛苦。“你的事——虽然我不怎么清楚、怎么明白,但我知道你有原因、有苦衷、有难处,你是最好的音乐家,以前是最好的,现在也是最好的,你作的曲子无人能及,你唱歌、你的钢琴——我知道你有苦衷,我真的知道。”
“苦哀!错了,”莫克哈哈大笑,太夸张的笑声,反而失去了真实。“我有什么苦衷?我不工作只不过懒,只不过不求上进,我这么一个人,怎么还是最好的?”
“你是最好的,”子庄坚决、肯定的说:“没有人能够比得上你,我也比不上你一半,你骗不了我。”
莫恕皱皱眉,立刻又笑起来。
“什么工作,什么地方?”子庄大大惊奇。“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过?”
“才说好,”莫恕平静的。“是个货仓管理员。”
“什——么?”子庄眼睛睁大了,睑也胀红了。“你去替人家看货仓?不,不,绝对不行,我不同意。”
“我已经答应了!”莫恕半丝也不激动。“是日班的,早晨八点到下午五点,只是坐在那儿,就有钱拿,反正我有的是时间,为什么不去呢?”
“不,你一定不能去,”子庄激动得站起来。“说什么我也不让你去,绝不能。”
“为什么?”
“因为你是莫恕,唯一的莫恕。”子庄大声说。
因为他是莫恕,是理由吗?
以玫再来子庄家里上课时,她感觉到子庄的情绪非常的不安,看他的眼光也充满了矛盾,他怎么了?想了一下,她立刻就明白了。
她是冰雪聪明的,又出道得早,子庄那种老实大男孩的心怎能不明白呢?
子庄是为了她和莫恕而这么矛盾,这么情绪不安的,是吧?莫恕不喜欢子庄收女学生,不喜欢子庄接近她,可是子庄心中明明是喜欢她,所以子庄矛盾不安了。
她为他的矛盾和不安而开心,她只不过来了一星期,就可以摇动莫恕在子庄心目中的地位,她该为这一点骄傲,她是有魅力的。
“子庄,你有什么心事?能告诉我吗?”她在休息时问。她已改口叫他的名字,又是那样不落痕迹。
“心事?没有,没有,”子庄避开了她的视线。“最近比较忙——哎!忙。”
“因为我来了才忙吗?”她笑。她不只聪明,还十分狡猾,她很会利用自己魅力。
“不,不,当然不,你只不过是一个学生,”子庄红着脸不停的摇头。“我忙其他事,我有其他的工作。”
“哦!除了教学生,你还有其他工作?”以玫问。
“是!我作曲,我和唱片公司有合约。”他说得有些结巴。“有时候录唱片时,我得伴奏。”
“这么说——你和唱片公司很熟,很有关系,是不是?”她歪着头看他。
“很熟,是很熟,”在她面前,常常他显得手足无措。“我根本就是做这行的。”
“子庄啊!以后有机会你可以替我介绍吗?”以玫说:“这个世界啊,关系最重要,有关系的话就算不怎么好,唱片公司也会力捧,也会红。”
“我介绍你什么?”子庄不明白。
“唱片公司的人咯!”以玫笑。“在你来说是轻而易举的,对我就关系重大了!”
“你想做什么?灌唱片?”子庄皱眉问。
以玫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眼珠一转,笑了笑。
“当然不是说现在,我是说我学成了之后,”她撒娇似的说:“我是你的学生,总不能替你丢脸啊!”
“你说得对,”他点头。“不是任何人、任何歌星都能灌唱片的,一定要有水准、有资格才行,我虽和唱片公司熟,也绝不会随便介绍人去。”
“我明白的,你是出名的作曲家,自然要爱惜羽毛。”以玫微笑。“不过你放心,我这学生绝不会丢你的脸。”
“也不是这个意思。”他不只老实,还忠厚。“我是说——如果你本身功夫不到家,还是多一点学习和训练比较好,我不是指我的名誉。”
“无论如何,我是会听你的话。”她说得好甜。
子庄满意的笑了。以玫会是个好学生,会有前途,莫恕说的——可能太偏激了,是吧!虽然莫恕是好意。
“我们——再开始吧!”子庄搓搓手。“我不想浪费你的时间。”
“好。”以玫坐在钢琴前。突然她又想起一件事。“子庄,我有两张演唱会的票,美国来的‘第五度空间’合唱团,你愿意去听吗?”
“你说什么?‘第五度空间’——啊!他们来香港的演唱会。”他恍然大悟。“他们是不错的,在流行歌曲界曾享盛名,可是——听说他们改组了,有两个队员离开。”
“你去听听,好不好?”她望住他,看来非常诚恳。“人家送了我两张票,不去很可惜。”
“我去——”他呆住了。“我——我和你去?”
“你陪我。”她跳起来抓住他手臂,不停的摇晃。“我最不喜欢一个人,你陪我。”
“但是我——”子庄胀红了脸。他是想去的,可是陪女学生去——这未免说不过去,而且莫恕会不高兴。
“不管,不管,你一定要陪我去,”她抓住他不放。“一个人参加闷死人。”
“哎——我考虑一下,”他尴尬的。“我考虑一下。”
“考虑?”她似笑非笑的望住他。“是不是怕莫恕不高兴?你为什么那样怕他?”
“不,不,不是莫先生——”他又窘又不安。“我怕抽不出时间,我这——”
“不信,你就是怕他,”以玫瘪瘪嘴。“你又不是三岁小孩子,为什么怕一个他那样的人?”
“请别误会,不是怕——是尊重。”他额头开始冒汗。
“证明给我看。”她笑。“如果不是怕他,你就陪我去,我才会相信。”
“不需要证明——”他益发睑红了。“以玫,不要开玩笑,我们开始弹琴。”
“不,你不答应我不上课。”她顽皮得像个小孩子。
他犹豫半晌,挣扎半晌,终於咬着牙,好像决定第三次世界大战般。
“好——我去。”他点点头。
“那一言为定,不许黄牛啊!”她带着胜利的笑着。“今天晚上七点半,我在演唱会的门口等你吧!”
“好!七点半。”他说。
决定陪以玫去,他心中很是高兴,他原是喜欢去的,只为莫恕的影响太大——他摆月兑不了,他终於摆月兑了,他决定去。
他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却又有一阵难以解释的内疚,他知道莫恕不会喜欢他这样,理
智上,他自己也觉得不应该去,但在以玫面前,理智不能理直气壮。
他们开始练钢琴!以玫依然很开心、很专心,而子庄却是极不平静,想东想西,精神完全不能集中。那种内疚的感觉也越来越厉害,终于,他停下来。
“怎么了?子庄。”以玫诧异的。
“我不知道,我觉得好像做错了事,良心不安,”他叹一口气。“我想——我还是不去。”
“不行,你答应过我的。”她叫起来。“你是老师,又是大男人,怎能出尔反尔?”
“我——哎,我很难解释,或老我太古板、太保守,又太原则性吧,我认为还是不去好些。”他说。
“我想是你太善良,”她冷冷的瘪嘴。“你认为莫恕有恩于你,于是你对他百依百顺,像个奴隶一样,我看哪,人家正利用你这善良的弱点,叫你一生一世不敢背叛他,受他利用。”
“不,你千万不能这么说,这绝对是错误的,莫先生绝不是那样的人,他绝不是。”他郑重的否认。“他绝对不是利用我,他对我的栽培是绝无企图的。”
“还说没有企图,你现在是不是赚钱养他?这不是利用是什么?”她冷笑。
“你怎能这样说,莫先生以前教我、养我、栽培我,今天他——哎!我养他又有什么不对?”他说:“你——怎么总是针对着他呢?”
“我是为你好,你不会以为我和他有仇吧?”她摇头。“我只是看不惯——你这么大一个人,他还管得厉害,还一些自由也没有。”
“他没有管我,我的一切是我自愿的。”他说。
她沉默一下,突然又说:“那个莫恕,他年纪又不老,怎么不做事,一天到晚游手好闲的?”
“这——他自然有原因。”他皱眉。
“什么原因?有绝症?受了刺激?女人?”她好奇的一连串问。“他多大了?”
“这是他的私事,我不便说。”子庄摇头。
“我的天,居然有你这种人活在这个时代,你像个一成不变的老古董,又臭又硬。”她极度的不满。
“人活着是该有一点原则。”他正色说。
“为了原则你要吃苦一辈子?”
“我不觉得吃苦。”他摇摇头。
“你当然不觉得,可是在我们旁观者看起来你就大吃亏了。”她摇头。“你年轻,你有才华,你应该更有名气,更有前途,你应该有更好的享受,你该赚更多的钱。现在你为了他只好放弃许多。”
“谁说的?谁这么说的?”他激动起来。“全无事实根据,胡说八道,我怎么是为了他
放弃了许多,反过来说是他为了我——而且我不稀罕更好的享受,不稀罕赚更多的钱,我很满意目前。”
“你太傻,你根本不适合这个时代。”她说:“这是个人人拼命往上爬的社会,钱是最基本的一切,你不要钱又不要爬得高,你的思想太落伍了!”
“落伍也好,跟得上时代也好,我还是我,根本不会改变,”他严肃的望住她。“以玫,以一个学音乐的人,你心中有太多的名利,你的成就不会太高。”
“你——什么意思?”她皱眉,开始不悦。
“当然,我只是个音乐老师,我不能管你的思想,”他慢慢的,真诚的说:“但是我希望你真的有成就!真的成名,你——毕竟是我唯一的女学生!我真是希望你好。”
“然而成就是什么?像你这样?像莫恕那样?我不要那样的成就,”她冷冷的笑。“成就根本是两个字,一点也不实在,我要的是看得见、抓得住的,我要我的名字天天见报,我要全香港的人都认识我、喜欢我,我要赚许许多多钱,这才是我心目中的成就。”
“以玫——我很失望。”他叹口气。莫恕是对的,莫恕早看出以玫不是他们同一种人。
“为什么失望?我不用功?我的学习进度不够快?不够好?”她又笑起来,改变是非常的快。“你是老师,你说过,不管我的思想,对不对?”
“是——以玫,你还是去找另外的老师吧!我怕我教不好你,会令你失望。”他摇头。
“不,不对,你是最好的老师,来之前我已经调查过了,”她不同意。“要想学好唱歌、钢琴和乐理,只有你一个人能教,其他老师办不到。”
“可是——我是落伍的。”他垂下头。
“你真固执,子庄,”她抓住他的手。“是你的善良、忠厚使思想落伍,但你是最好的老师,你只管教我,其他的一切——我自有办法。”
“自有什么办法?”他任她握住手。
“名成利就。”她眼中射出异采,非常的信心十足。“我一定会做到,一定。”
“当然——如果你认为我帮得了你,我会继续教你,我已经答就过了,”他望着她那美得野性的脸发呆。“只是——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再批评莫先生。”
“你总是那么帮他,这正是你的可爱处,”她嫣然一笑。“我答应你,以后我再不说他便是。”
“其实他真是世界上最好的人,而且他在音乐方面的造诣、修养绝不是我可以比得上的,”他真心说:“如果他肯教你,你会事半功倍,提早达到目的。”
“他教我——他肯教我吗?”她眼中光芒又是一闪。
“这——不知道,多半不肯。”他说。
“说了不是等于白说?”她不高兴的摔开他的手。“他为什么不肯教学生?”
“我——哎!他对学生灰心,”他说:“以前他有很多学生,大多慕名而来,男的、女的,其中很多人都成名了,有的更红极一时,后来——他不肯再教,直到如今。”
其中一定有个理由的,不肯再教——一定有个理由的,是不是?绝不是灰心这么简单。以玫很聪明,她只是这么想,并没有问。现在还不是问的时候。
“有没有办法求得他再收学生?”她问。眼光炽烈。
“大概没有。”他望她一眼。“尤其是女孩子。”
女孩子!这就是原因吧?女孩子。
“他的脾气一直这么坏?”她问。
“不,以前他很健谈、很爱笑、很爽朗,”他摇头。“他以前和现在完全不同。”
“他的改变是突然的?”她试探著。
“当然不是,他——”子庄住口不说:“人不可能无缘无故的就突然改变。”
“我明白了,他受了刺激,一个学生令他灰心、失望或者——伤心,一个女学生。”她笑。
“以玫——我可没这么说。”子庄吓了一大跳。
“我猜的。”她哈哈笑。“他爱上一个女学生,对不对?他以前一定是个风流人物,感情丰富,后来——女学生成名了,不爱他,他就大受刺激,变成今天这个游手好闲的怪物,对不对,哈,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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