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后御书房
御书房内,当今圣上坐在案前的龙椅上,望着静立于一旁的德渲贝勒。
“德渲,你可知朕今日特地召你前来御书房所为何事?”
德渲直起身子,沉稳内敛的精炯黑眸无畏地望向皇上,接着躬身一揖,答道:“臣愚昧,不知皇上召见臣所为何事。”
皇上一听竟纵声大和知,摇摇头叹道:“你什么都好,就是喜欢逃避现实,其实你心里清楚得很朕召见你是为了什么事!”
德渲敛下眼睑,神色黯沉了几分,浓眉微微蹙起,却不发一语。
见他没有回答,皇上站起身,缓步走至他身畔,神情严肃地道:“你阿玛今天早朝再次向我奏禀,希望你能回到多罗睿王府,早日和冬篱格格完婚。他准备将这世袭的爵位传给你,朕今日召见你就是为了这件事,你心里有什么看法不妨说出来给朕听听。”
德渲沉默了片刻,缓缓抬起眼,薄唇微微抿起,淡淡地道:“臣至今仍无心于婚姻大事,从未想过与冬篱格格完婚,这件事何不日后再提。”
他的回答教皇上不由得摇摇头,哂然一笑,“对于你的拒绝,朕一点不感意外,可这一次朕不能再顺着你了。你逃避这桩婚事也逃得够久的,今年你也二十有四了,该是娶妻生子、替多罗睿亲王绵延后代子孙的时候啊!”
德渲闻言,全身一僵,炯亮的黑眸直看向皇上严肃认真的脸庞,“皇上的意思莫非是要命令德渲择期完婚?”
皇上挑眉笑道:“你要将它当成是朕的命令也无妨,你……可愿意遵从这个命令?”
“德渲的手紧握成拳,脑海里浮现一头癞痢、脏污不堪的小表,还有盲眼老者胜利得意的嗤笑嘴脸,心里蓦地怒潮翻翻涌,忍不住冲口而出 ̄ ̄“臣不想隐瞒皇上,臣实不愿娶冬篱格格为妻!”
“哦?”皇上挑高眉头,背着手,颇不以为然地说道:“朕倒要听听你为什么迟迟不肯和冬篱那丫头完婚。若是碍于她的出身问题,朕早已赐封她为冬篱格格,她算是配得上你了,况且你的生命确实是托她之福而得救,你怎么忍心弃她不娶?”
德渲双眸倏地眯起,他不能将算命仙铁口直断之事告诉皇上,可要叫他娶那小乞婆为妻,他实在心有不甘!
沉默了半晌,他闷着声沉沉地道:“冲喜一事非臣之所愿,更何况臣早已有婚配,如今要臣舍弃原有之婚配而另娶他人,臣实在难以心服!”
看着他执拗倔强的模样,皇上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他实在不懂为什么德渲会对这冲喜一事如此反感,甚至还迁怒到冬篱身上。
“朕承认,当初为了救你,确实没顾虑到你的感受,而为你的婚事另作安排,可当时你身患重病,那恭亲王怎舍得将独生爱女送至多罗睿王府当冲喜新娘?这只能说你和婉清那丫头没有缘分吧!”
德渲只是抿着唇,不发一语。
皇上见状,心中虽气,却也能理解他的愤怒,只不过若顺了他的意,对冬篱这丫头却又极为不公,实在教他伤透了脑筋。
“这样吧!”他只好做出让步,“朕允许你可以娶婉清入门,但前提是你得先和冬篱完婚,等度过三个月的新婚日子之后,若你仍执意娶婉清为妻,朕定不加以阻挠,而她们二人的名分问题,朕也不干涉你的决定,这是朕最后的让步了!”
他深知德渲性子倔傲,除却这一点外,他的文才武略皆高人一等,不在他的众皇子之下,他对德渲的溺爱,早已将他视同自己的皇子般看待,做这样的让步多半是自他的私心,他不愿见德渲为此闷闷不乐。
只不过,这样做对冬篱那丫头实在有失公允,但愿在这三个月风,冬篱能抓住德渲的心,有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否则……唉!他虽贵为天子对个人感情之事却也无可置喙,没有插手的余地,冬篱那丫头只能自求多福了。
“朕这样的决定你可同意?”皇上抬眼睇视德渲,等着他的回答。
德渲锁紧眉头,沉吟了半晌,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诡谲笑容,从容地答道:“多高谢皇上的退让,臣定当遵守和皇上之间的协议。”
皇上见他没有异议,这才松了一口气地点头,随即又端凝起面容,苦口婆心地道:“朕希望能给冬篱一个机会,三个月的时间,足以让你体会她的好,你可要多用心,知道吗?”
“臣明白。”德渲拱手作揖,恭谨地垂首答道。狭长的漂亮黑眸里却闪烁着一抹邪鬼冷佞的芒,嘴角微微勾起的笑痕里充满了鸷冷的气息……一跨出御书房,一抹高大的身影瞬即拦住德渲的去路,好整以暇地杵在他面前。
“瞧你臭着一张脸,皇阿玛找你准又是为了你的婚事。”说话的正是皇上的第五位皇子 ̄ ̄五阿哥胤祁。
德渲冷冷地睨了他一眼,迳自走进御花园里,一副不想搭理的淡漠神情。
“别闷不吭声行不行!好歹我也是大清皇朝的五阿哥,也是你的至交好友,你对我这么冷淡,真是太不够朋友了!”胤祁不满地抱怨着。
所有皇子之中,就属他和德渲走得最近,也最合得来。两人时常一起互相切磋武艺、研习兵法,早已培养出如亲兄弟般的情谊,他们之间几乎无话不谈,对于彼此的心事也了若指掌。
沉默了片刻,德渲才沉声地道:“皇上要我回多罗睿王府,和我的冲喜新娘完婚。”
胤祁了解地点点头,“你就是为这件事而心情不愉快是吧?”
德渲寒着一张脸,冷冷地道:“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承认她是我的妻子,那个长着一头癞痢的丑丫头!”
见他一脸阴沉,胤祁皱着眉头,不解地道:“就因为那个瞎眼算命仙的话,让你到现在还无法释怀,连带地把这口气出在冬篱身上?你真相信一个江湖术士说的话?”
德渲和那瞎眼算命仙十年之约的事只有他知道,他也明白德渲心里的介怀和疙瘩,只不过犯得着为这件事而赌气这么多年吗?
胤祁点点头,“你的心情我能体会,可他的预言还真准哪!不到二个月,你果真娶了那个小娃儿进门,虽说是身不由己,但她毕竟已是多罗睿府的人,而且还救了你一命呢!
这一番话更加惹怒了德渲,他狠狠瞪了胤祁一眼,低吼道:“我的命才不是她救的!笑话,一个满头癞痢的小乞婆怎么可能是我的福星?那只是巧合罢了!”
胤祁无奈地摇摇头,叹了一口气,颇不以为然地道:“既然不信,你何须如此介怀,像是跟人家有仇似的,还扬言要回去掀人家的摊子,要了人家老命……”说到这里,忽然脑袋灵光一现,胤祁恍然大悟,脸上突地扬起一抹饱含嘲谚的诡谲笑意。
“难不成你是害怕那算命的铁口直断,真说中了……”
“闭上你的嘴!”德渲没好气地打断他的话:“你以为我真会娶那个又臭又脏又丑的小乞婆当我的妻子?真是荒谬!”
“怎么会呢?”胤祁不知死活地回答。“事实摆在眼前,你果真娶她为妻子了呀!而且你也确实是因她而救回了一条小命,要不然,怎么不是婉清格格当你的冲喜新娘……”
“够了!”德渲不耐地挑眉竖目,他已濒临爆发的边缘。“他是嫁进了多罗睿王府,可我还没跟她正式完婚,她仍算不上是我的妻子……”话说至此,他突然露生抹残佞的笑容,冷笑一声,才接着说道:“就算我真娶了她,可她的名分也未必是我的妻子,我倒要看看那算命的要怎么自圆其说!他竟然还说除了她,我不可能再娶别的女子!”
“哎呀呀,你这人还真会记恨兼赌气,你可别因为这种事而苛待冬篱那丫头!”胤祁望着他诡异的笑脸,忍不住开口劝道。
德渲冷哼一声,“谁教她不知天高地厚,一个丑不拉叽的穷丫头也妄想飞上枝头当凤凰!”
胤祁真的是被他的偏激给打败,他揉着因伤脑筋而发疼的头,“人家明明是身不由己的,无父无母,才会落得当冲喜新娘的下场,你以为嫁给你真有什么好处啊?要是你真的翘辫子,她可得守一辈子的寡呀!你这人非但不感激人家,还把她当仇人看!”
“你说够了没有?”德渲眯起双眼,狠狠地瞪视着他。“你和她素不相识,竟为她说这么多好话,这可真衡奇了。”他低柔的嗓音里隐隐带着一股危险的气息。
“这个……呃……”胤祁登时结巴了起来,受不了德渲凌厉的瞪视,他终于还是招供了。“我……看你这么介意这件事,便主动替你去瞧瞧那个姜冬篱是否真如你所说的长得难看至极,结果你猜怎么着?”他反倒问起话来。
德渲回了他一记足以撂倒人的狠戾目光。
胤祁只得无趣地模模鼻子,他这个做皇阿哥的竟然教他给吃得死死的。他乖乖地继续说道:“你讨厌至极的冲喜新娘,早出落成一个秀丽清雅、如花似月的绝美少女子!一双黑眸灿亮如星,粉颊红女敕,笑起来还有一对迷人的小酒窝,那模样儿说有多漂亮就有多漂亮!”
胤祁愈说愈陶醉,彷佛美人儿现在就站在他眼前似的。
“人家早已不是你口中那个长着一头癞痢的丑女娃了,那一头乌溜溜的秀发美得像是京城里上等的丝缎。什么癞痢,早八百年前就消失了!”
德渲根本无动于衷,只是看了胤祁一眼,冷冷地嗤道:“我不相信她会变成美人儿。”
“你说这话就不对了。”胤祁不服气地嚷嚷。“你的意思是说我的眼光有问题罗?你也不想想你有多久没看过她,有九年了吧?人家说女大十八变美女有什么不可能?!”
“她长得是美是丑并无关紧要。”德渲耸耸肩,唇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我会让她待在我身边的,好让那个瞎眼的算命仙知道,就算她在我身边待一辈子,也绝不可能为我的少福晋,更不可能是我生命中唯一的女人!”
看着好友阴森森的笑脸,胤祁愈来愈头疼,一想起冬篱那样一个俏生生的美人儿,不知会会被他怎样欺凌,实在教人心生怜惜和不忍!
他皱着眉头开口问道:“你打算怎么对待冬篱?我不希望你伤害她,她是无辜的。”
“怎么了?”德渲挑高浓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好像很关心那个丫头?”
胤祁闻言,脸色微红,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我见过她不只一次了,还跟她相谈甚欢,她的性情天真又善良,让人忍不住就喜欢上她了……”说到这里,他突然正色道:“你可别因为你和那算命先生无聊的十年之约,而将气全出在冬篱身上,我不希望你欺负她!”
德渲瞬间沉下脸来,“我和她之间的事,没有人可以插手,我要怎么对她是我的事,就算你是我的好朋友也管不着!”他的声音冷到极点。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觉得有些气恼,为什么他身边的人都替她说话,全被她迷得团团转?他的阿玛额娘、德安,还有整个多罗睿王府的奴仆们,全都对她疼爱有加,视她如珍宝般地呵护着。
这些年来,他虽甚少回府,可并不代表他不知道府里的一切状况,那丫头早已收服府里上上下下所有的人心;现在又多了个胤祁,他竟还瞒着他去探望那丫头几回!
哼!他倒要看看她是否真如众人所说的那么美好,但就算真是如此,他的计划仍然不会改变,他绝不能教一个瞎了眼的江湖术士看他的笑话!
胤祁见他脸色阴沉森冷,只能无奈地摇头叹息。他很清楚他这好友的脾气,德渲决定要做的事,没人挡得了他,即使是皇阿玛也一样!只是最可怜的还是冬篱那丫头,只因为算命先生的一席话,无端地被扯进这样的混乱里,以德渲的个性定是不会教她好过的。
一想起冬篱那天真可人的模样,他不由得为她担起心来,她那么单纯、善良,可禁得起德渲无情的对待?
多罗睿王府时光荏苒,转眼姜冬篱已过及笄之年,年将十七的她,出落得极为美丽,那一头癞痢早已无迹可寻,取而代之的是如黑缎般的秀发。
这日,东风送暖,朝职和煦,多罗睿王府宅邸处处莺啼燕啭,鸟语间关,空气里飘送着花木的怡人芳香。
姜冬篱披着一袭晨褛,立在庭前露台,粉颊上的润泽就着那朝阳一映,发显得她的美丽,与这烂漫的春意相互辉映。
丫环菁儿伺候过梳洗,便去收拾早膳,姜冬篱见园里春光灿烂,忍不住轻移莲足,凭拦浏览。
菁儿转回房里,笑盈盈地朝她唤道:“格格!二贝勒来了,说要陪你去逛花园,这会儿人在花厅里等着呢!”
姜冬篱闻言,回过头来喜孜孜地说:“安哥哥和我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我正有此意呢!”说着便回到闺房内卸下晨褛,“菁儿,快帮我梳发整装,我已经等不及要去逛花园了,不知道那池白莲开花了没?”
菁儿莞尔地看着因兴奋而显红润的小脸蛋。她伺候格格已经五年了,眼看着格格出落得一天比一天美,性情天真又和善,她实在不懂为什么大贝勒迟迟不肯和格格做一对正式的恩爱夫妻。
菁儿一边在心里惋惜着,一边帮姜冬篱梳妥发髻,插上凤凰珠钗。接着帮她换上一件攒丝乡花月白小袄子及百花穿蝶藕色绫裙,穿戴妥当后,她才满意地拉起姜冬篱巡视一番。
菁儿忍不住赞道:“格格,你实在太美啦!”
姜冬篱甜笑道:“知道你手巧,别再赞我啦,我找安哥哥去了。”说罢,她兴冲冲地跨出闺房,走进花厅。
“安哥哥。”柔柔的嗓音轻轻地唤了声。
原本坐在紫檀木椅上品敬的德安贝勒,一听到她的声音便赶忙起身相迎。
他拉住姜冬篱的小手,从头到尾仔细地欣赏一番,澄澈的瞳眸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爱恋和着迷。
这样如花似玉的可人儿早已注定是大哥是妻子,大哥竟不知好好珍惜,将她冷落一旁,迟迟不肯给她一个正式的名份地地位。而他只能望着伊人兴叹,万般的爱恋只能放在心底。
德安在心里无言地惆怅叹息着,半晌后,勉强堆出一抹笑,拉着姜冬篱的小手往外头走去。
“走,咱们到后苑花园去,那里可美得紧哩!”德安微笑道。
他要把握和冬篱在一起的每一时、每一刻,因为在不久的将来,她即将成为大哥名副其实的妻子。
姜冬篱兴奋地点点头,她对德安是全心信赖的,他总是细心地保护她、照顾她,久而久之,她也习惯了依赖他。
两人走踏进后苑花园,迎面一座亭台水池,清澈见底,青苔片片,水边杨柳吐着女敕芽。再向前一望,满园奇花怒放,叫得出名字,叫不出名字的,皆趁着春光绽放艳丽。
姜冬篱不禁赞叹,眼前这一番美景她已看了数载,却怎么也看不厌倦。
再往前走去,一片山岩翠幛耸立于左侧,顺着花径行去,只见一湾流水清澈见底,在花木间、石隙里曲折萦回,水面上桃杏点点,一路流向水塘。
醉人,姜冬篱兴奋地奔向水塘边,只见水面已升起数朵白莲,衬着宽大的青发言人翠荷叶,更显得莹白剔透。
“安哥哥,你看,白莲已经开花了呢!”她欣喜地嚷道。
德安眼带宠溺地看着她的甜美笑面。这多罗睿王府后花园占地广大,虽布有假山假水,倒也清幽怡人,美不胜收!最重要的是能讨冬篱欢。
正当两人高兴地游赏时,一名家仆气喘吁吁地跑过至他们身边,屈膝禀道:“安贝勒,王爷有事找你相商,在大厅里候着。”
德安颇感扫兴地皱起眉头,虽然舍不得放下冬篱一个人在此,但阿玛的命令又不能不从,“你先下去吧,我随后就到。”
家仆随即领命退下。
德安才朝姜冬篱柔声道:“篱儿,你先在这里逛逛,我去去就来。”
姜冬篱只顾着欣赏她最钟爱的白莲,头也没抬地答道:“安哥哥,你去忙吧,我自己一个人无妨的!”
德安哂然一笑,看来这白莲的魅力远远胜过他这个护花使者哩!
恋恋不舍地睇视了她那袅娜的身影一眼,他才迈开步伐,离开了后花园往前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