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是济业坊的牡丹坊,前院是酒馆,后院是青楼。
里面吵杂异常,来自西域或天竺的女郎们随着如泣如诉的靡靡乐音款摆起舞。脚底和手里都抹上红色胭脂,手舞足蹈时,像四只怪异的眼睛眨呀眨。
昂责伺候客倌的姑娘们除了浓涂脂粉,更在脸上贴了彩色云母片、亮闪闪花钿,十分妖媚而婀娜多姿,见了人就放软身子倚上去,咧开如血盆的嘴娇声叹气。
花厅上十几张桌子,每一张都挤满了莺莺燕燕,惟独二楼雅室内只端坐着一个人,自斟自饮,仿佛心如止水。
然而,即便是静定的禅心,亦不外乎血肉所造,又怎禁得住世俗的欢娱诱引?
饮食男女,今朝有酒今朝醉呵!
“李爷,要青岚,还是飒露?”这位体贴的姑娘名叫仙儿,是牡丹坊里最红牌的艳妓。她回绝了所有的宾客,只为专心伺候这位每月仅来两三次的贵客。
一袭薄纱忽隐忽现,处处皆是破绽。任何正人君子、骠悍侠客,到这里见着此等冶荡美人,都不免要渐渐的堕落。
“要好酒。”他目不转睛,只注视着青瓷杯中的黄汤。
“当然,尘世已苦,劣酒更苦。咱们牡丹坊一向只卖好酒。”仙儿善解人意地把酒烫到适当的温热,送到客人口边,回身点了香笼,熏得一室皆春。
楼上的寻欢客们拍掌、嬉玩、哈哈大笑,在奢华且颓废的一刻,尽享这短暂的辉煌。
“李爷,我敬你。”仙儿巧笑倩兮,葱白玉指按住杯绿,红艳艳的朱唇荡出一片春色。
仙儿口中的李爷乃是“青帮”的帮主李豫。青帮外人又称漕帮或清帮,其势力之大,涵盖了整个华中、华北,连皇上都钦赐盘龙棍,作为帮中家法。
李豫原有兄弟三人,各拥八、二八、三六香堂,合成七十二地煞。三人分帮承运,八省调兑,但数年前,其长兄和二哥分别因病辞世,帮中商务便由他一人独自挑起大梁。
一年容易,又将中秋,每逢佳节倍思亲,而他除了两位兄长,心中仍柔柔牵扯着一个人。
岁月如梭,转瞬间已是第八个枫红时节,两千多个日子以来,他对她的思念未曾稍减过,她不是他的妻,亦非妾,但,她是他惟一倾心狂恋的女人。
她名叫水灵珊,是个美艳不可方物的女子。
第一次见面就在这儿,牡丹坊的丽园中,她唱小曲,他喝清酒,两人浅谈着如何天长地久,相偕白首。
彼时,她已怀有四个月的身孕,不是他的,也不知是谁的,总归是某个忘了姓名的寻芳客。
接她回到“吟风别院”未几,便产下一名女婴,虽为江湖中人引为笑谈,他却爱屋及乌,将之视如己出,疼爱有加。
奈何上苍拨弄,水灵珊产后不久即因病亡故,心爱的人仙逝以后,他从此避提婚事,既不言情,亦不谈爱,即便偶尔来到牡丹坊,也仅止于浅酌忆往。
“唔。”李豫半垂着眼,漫不经心地冷哼一声。
仙儿不肯放弃,顺势将软腻的身子偎进他壮硕的胸膛,未料他如遭雷极,一弹而起,原本堪称柔和的眸光尽敛,取而代之的是如孤狼般锐猛鸷冷的利芒。
“李爷!”难道这世上没有一个女人能打动他的心?她不信。
“抱歉,我今晚心情欠佳。”他弯身为她拾起抖落的薄纱,递还予她。
“既然不爱我,为何要来?”仙儿美目一瞬也不瞬地直盯着他。
“为了买醉。”放下一锭橙色十足的白银,他头也不回地走出牡丹坊,朝青帮堂口而去。
他已有好一阵子没回吟风别院了,并非他公务繁忙,而是只要一想到家里那个被众人宠得刁钻顽劣,无法无天的女儿,他就犯头疼。
***
炎夏刚过,中秋佳节紧接着就到了。一早醒来,万里无云,晴空如洗,市集上已聚满了男男女女。
要是在平常,柳家妹子这时候已经摆好摊子,大声叫卖起炊饼,但今儿哥哥说要休市一天,准备带她回故乡杭州玩玩,顺便拜访一个很久没往来,但以前走得勤的远房亲戚。
“不是要休市三两天?”隔壁水火嫂瞧她迎面走来,热情的和她打招呼。
“是啊,过来收点帐款。”柳雩妮应道。
“快点,快点!本大爷没闲工夫陪你们瞎耗。”前头不知是谁闹嚷得好大声。
“又是那帮地痞。”柳雩妮眺眼望去,知道是恶棍赵虎又出来强索保护费,不禁怒从心上起,抄起水火嫂摊子上的竹扫帚,一把横掷过去。
“嘿,你……”地痞们凶恶地转过脸,一见是她,气焰霎时灭了一大半。“你今儿不是休市吗?”须知柳雩妮可是风流妩媚恶少女。常言道:惹虎惹狼不可惹到凶婆娘。更何况,这位凶婆娘如果恰巧又长得水灵秀致的话,那就更非得让她三分不可了。
“我不在,你就敢来欺负人?”扫一下不够看,她索性卷起袖子,摆起更泼辣的架式。“看我不挖出你们的眼珠子,砍掉你们的脚筋,再把你们的双手剁成肉泥,送到衙门,关你个十年八年……”
“别别别,我们走就是。”那帮有恶相没恶胆的地痞,居然很给面子地装出抱头鼠窜的样子,一哄而散。
“,何必跟那种混混动肝火呢?”水火嫂边劝她,边回头向后面那群从四面八方,提着各式各样家伙赶过来帮柳雩妮撑腰助阵的小贩们一一点头打招呼。
原来吓走赵虎的是这伙讲义气够朋友的大哥、叔叔、伯伯们,而不是她这个号称街头小霸女的炊饼西施。
“雩妮!”她哥哥柳士杰扯着嗓门唤道。
“快走吧,你哥哥找来了。”
“好,回来时买土产请你们。”她轻浅回眸一笑,那灿如秋月的美丽俏颜,令大伙心神一荡,都忘了要跟她挥手道别。
一向小气巴拉的哥哥,竟破天荒的帮她买了一件丝罗儒裙,裙幅有细褶,腰带上还系了一条青色的穗子,让她原本自督素净的肌肤多了几分亮彩。
“怎么样,满意吧?”柳士杰颇为自己的“大手笔”自豪。“这可是来自苏州的‘缄丝坊’,花了我整整一两五文钱呐!”
柳雩妮只是淡淡地抿了下嘴。她哥哥的万人,她最清楚不过了,无事献殷勤,其中必有不可告人的因由,要不就是又不知偷偷变卖了家里哪块田地。
前些日子,她才听村子口的李五哥说,她哥哥迷上了一名青楼女子叫翠花来着。这几天老听见他说要把市集的摊子卖了,换了钱投资更大的买卖,可以赚更多的银两,莫不是要替翠花赎身吧?
急于筹钱的他,怎会无缘无故对她这个赔钱货妹妹示好呢?
“你很久没回杭州了哦,”柳士杰雇了一辆马车,辰时不到已停在城门口。咱们搬家那时候你才几岁?七岁多一点吧,真可惜,没能见到我们家当年风光的模样,那时候街坊邻居谁见了咱们不喊一声少爷、小姐。”
马车越过重重林地,绕过南山的净溶寺,西湖的段家桥已隐约在望。
柳士杰掀开布帘,朝外探出半个头,指着前面的长街。“你看见没?前面过去第三家的‘上林苑’酒楼,就盖在我们的土地上,记得那块地是哥哥到东北作皮货买卖挣来的。没想到短短几年就江山变色,景物、人事全非了。都怪爹呀,唉……嗄!这块土地也给开发了?那是娘说好了要留给我的,要不是爹……你看,现在成了‘大兴钱庄’了。”
对于他的哀怨喟叹,柳雩妮恍若未闻,倒是车夫善良地回头报以一抹同情的目光。
他们爹娘是在三年前过世的,当时他们原本住在位于东街的大宅子里,一年后,哥哥以家中人丁单薄,住这么大房子太冷清,也太浪费为由,把宅院卖了,换了一间小楼;之后半年,他又推说小楼风水不好,影响人畜平安,没经过商量就把它顶给一名肉贩。现在他们住的窄小木房,则是县城里的季员外,不忍心见他们餐风露宿,特地把工寮借给他们的。
“当年呀,每天不晓得有多少媒人上门提亲,什么千金小姐,名媛淑女,爱多少有多少。都怪娘眼界高,东挑西捡,最后落得只剩咱们兄妹俩。哥哥心里有多苦你晓得吧?”
他一路碎碎念个没完没了,柳雩妮始终没搭理,他似乎也不太在意她的反应,自顾自地倾倒多年的积怨。
柳雩妮今年十七,她哥哥的岁数足足比她大了一倍,早过了适婚年龄,难怪他心里不平衡,硬要编些子虚乌有的谎言,安慰自己空寂的心灵。
然而,他之所以至今仍孤枕难眠,错却不在他们的爹娘,而是他自己。好人家的女孩谁愿意嫁给一个成天无所事事,好逸恶劳,专靠妹子养活的男人当老婆?
若不是爹娘还留了一些财产,几分薄田,她又懂得勤俭持家,他们早就得行乞为生了。
柳雩妮睨了她老哥一眼,心想他只要再说一句刺耳的话,就要堵得他无地自容。
马车经过寿安坊,进入花市街,过井亭桥,眼看就要远离市集,驶往北郊。她老哥却没有投宿客栈的意思,柳雩妮心里不由得发急。
“我们今晚住哪儿?”问一个比较实际的问题,好把他的三魂七魄从白日梦里拉回来。
“有的是地方住。”柳士杰说他们有个表叔住在清河街的后钱塘门,是个非常了不得的布商,去叨扰他一两晚准没问题。
他八成又在瞎扯淡了。从她爹娘过世以后,他们家就从没有跟任何亲戚往来,这位了不得的表叔,她更是连听都没听过。
“倌爷,钱塘门到了。”车夫紧紧勒住马绳,“要不要把您亲戚的地址告诉我,我好送你们到门口?”
“不用了,”柳士杰匆匆付了车资,拉着柳雩妮急着想走。“应该就在附近,大户人家嘛,很容易找。”
是这样吗?
柳雩妮环顾四周,除了罗列的松木,和偶尔因风掀起的沙尘,这儿哪里有什么人家。
“你确定表叔家就住这儿?”
“那当然,”他犹豫了下,心虚地咧开嘴。“除非他搬了家又没通知我。”
人家为什么要通知你?
柳雩妮实在很失望,瞧着这儿成片灰败残破的废墟,犹如旷野荒冢中耸立的弃坟,四下尽是灰扑扑的尘色,显得了无生气。
丙然,他们绕着方圆数里路,寻寻又觅觅,非但找不到她老哥口中大大了不起的表叔,连一家得以打尖投宿的客店也没。
“真是的,表叔一定没收到我寄给他的信。”他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道:“没辙啦,只好先到庙里窝一晚,这儿上去就是保椒塔寺,很清幽的。嘿!你可别以为哥哥小气,刚好不小心错过了嘛。走快点,也许可以赶上吃点斋饭。”他得意地转头朝柳雩妮道:“安呐,跟着老哥,保证不会让你饿着、冻着的。”
柳雩妮抛给他一抹极为难看的笑容。“是啊,我都快感激涕零了。”
保椒塔寺位于宝石山上,相传是吴越王钱弘椒的宰相吴廷爽建造的,佛殿上众僧念经,个个神情肃穆,神情泰然。
住持年约七十左右,圆圆胖胖,满脸友善,见他兄妹两人风尘仆仆,马上交代小沙弥准备素斋饭菜。
“现今天色已晚,不如暂住一宵,明儿再赶路不迟。”
人家说得很客气,她老哥却答应得很爽快。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等住持一走,柳士杰立刻夸口自己的英明睿智,“早告诉你了,跟着哥哥准没错。”
***
第二天,因为他们那位非富即贵的表叔“无故失踪”,柳士杰又刚刚好把荷包给弄丢了,所以这趟杭州之旅,只得非常不幸地改成流落他乡,赖住寺庙。
几日后,柳士杰借故到城里想点办法,竟一去五六天才回来,”回来就拉着柳雩妮来到一处凉亭,眉飞色舞的说:“妹子啊,你就要出头天了,老哥今儿帮你找到一张铁饭票,供吃、供住,还供给你一切日常所需。”
瞧他说得口沫横飞,柳雩妮马上联想到大事不妙,心情一下沉到谷底。
“你怎么摆一张臭脸呢!”柳士杰又鼓动如簧之舌,谗言道:“我这是真心为你设想,虽说当丫环不算是什么光宗耀祖的事,但至少比到娼门当妓女强多了。”
“你要我去当人家的丫环?”她大声质问。
“呃……不当丫环也可以,我另外还帮你相了两门亲,对象也都不错,一个是城北的周员外,去年刚死了老婆,急着续弦;第二个是冀东街的李三少,今年三十出头,长得人模人样。”
废话,只要是人,谁不是长得人模人样?
“我想,你会比较满意那位李三少,所以,我今儿特地约了人家来。”柳士杰见她妹妹一张俏脸拉得比马还长,连吞两口口水,才又接口道:“不过,他们那种有钱人,比较在意家世背景,你好不好进去把那件我给你新买的儒裙穿上,这样比较呃……”
“不好。”没等她老哥说完,柳雩妮即一口回绝,并且一坐在侧门口的石阶上。
“别这样嘛,人家马上就要来了,你好歹——”
柳士杰不劝还好,一劝,让她更加火大,索性把裙摆拉到膝盖上头纳凉。
“要死了,你这是……若教旁人见着了,不要说嫁人了,你连丫环也当不成。”柳士杰被她这没气质的举动,气得一张笑脸凝在半空中。
“我不要嫁人,也不要当丫环,我要回去卖饼。”她火大了,连袖管也卷起来,两肢白净净的胳膊好生吓人地在空中挥来挥去。
柳士杰见她辣性大发,有点招架不住。“你,你,你……”稳住稳住,这节骨眼千万要忍一时气,方能获取白花花的银两,抱得美人归。他很清楚,他妹子不仅会卖菜,小曲更是唱得一级棒,奈何她不肯下海执壶,否则肯定是最红的艺妓。
柳士杰咬咬牙,换过一张皮笑向不笑的脸。“你先别一古脑的拒绝,待见了面,看看情形如何,再下定论犹不迟。”
“我说不要就是不要。”黄鼠狼,坏哥哥!柳雩妮霍地起身,一手拉着裙摆兀自绕着凉亭乱晃。
柳士杰急了,忙跟在后面,好说歹说:“这事我已经跟人家说好了,也拿了订金,你不答应是不行的。啊!”
柳雩妮原本快步疾行,忽然停住侧转身子,害她老哥一个不留神直接撞上前面的廊柱。
“哟,要死了你。”
“谁叫你走路不长眼睛?”活该!柳雩妮待要转向大殿,左右两旁旋即冒出三名壮汉。她哥哥居然找打手来逼她就范?
“跟你说了,事情已经没有转圈的余地了嘛。”柳士杰语毕,竟闪到那大汉后头,准备作壁上观。
有哥若此,她又能说什么呢?
识时务者为佳人,与其嫁人周家,当一辈子不见天日的后娘,还不如为奴为婢,顶多忍个三五年,也许尚能为自己争个自由身。柳雩妮一口气提上来,生硬地,缓缓地吞回肚子里去。她狭长的凤眼轻浅翻转,心中已有了计较。
“要我嫁人,免谈;当丫环,倒可以商量。”
“行行行,只要你肯帮老哥这个大忙,老哥一辈子感激你,而且保证一筹够钱,就把你赎回去。”许是怕她临时变卦,他忙又解释,“,我也是情非得已。常言道: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小丈夫不可一日无钱。而我呢?”
你什么都不是!她连反唇相稽,破口大骂都提不起劲。
***
是夜,寺外来了一名年纪大约五十上下的老妇,自称是赵嬷嬷,看起来挺和气的,讲话也挺客气的。
“哟!没想到你长得这么漂亮,希望你的能力跟你的长相一样,令人刮目相看。我们爷是个好人,不用害怕哦。”牵着她的手,忍不住再三打量她。“真标致,一看就讨人喜欢。”
“我说嘛,我妹妹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女孩。”柳士杰得意忘形地月兑口道:“算你们九十两,真是便宜你们了。”
此话一出,惹得柳雩妮和赵嬷嬷脸色俱变。
“呃,我只是……算我没说。”一见苗头不对,他像乌龟一样的把头缩进脖子里去。
“我们今晚就走,可以吗?”赵嬷嬷问。
“现已二更,我行李都没来得及收拾呢。”
她话声未歇,柳士杰又抢白道:“没关系,我明天再帮你送过去。”
“你就这么迫不及待要把我赶走?”柳雩妮对这个哥哥真是哀莫大于心死。
“不是啦,我是怕——”
“怕什么?怕夜长梦多、怕节外生枝,还是怕煮熟的鸭子给飞了?”
“呃……”柳士杰一脸贼相,“何必呢,这么说多伤感情。”
“好,我走。等卖完了我这个妹妹,看你还能卖什么?”柳雩妮特地瞟他一眼,希冀从他面上找出丁点聊表惋惜不舍的蛛丝马迹,可,她见到的却是——乐不可支。
***
想是天色已晚,担心迟了归程,赵嬷嬷特地帮她雇了一顶竹轿。老天,生平头一遭坐轿子,才知道滋味并不好受。轿夫为了赶路,走得飞快,摇摇晃晃的,把她颠得头昏脑胀,眼冒金星。
“停,停一下行不行?”她拉开嗓门呼喊不见回应,伸手把帘子拉开,再喊大声一点。
“到了,到了。”赵嬷嬷人虽老,脚劲却一点也不含糊,轿子才落地,她人就跟上了,连忙扶着柳雩妮下轿。
柳雩妮往前望去,是一栋豪华广袤的宅院,门口还有好几个看守内外的家丁。赵嬷嬷带着她沿着长廊,一路来到西侧的厢房,她看不仔细,只知庭院深深,树影幢幢,楼台差参错落。
“你今晚先住这儿,明天再带你去见小姐。”赵嬷嬷吩咐完,腰一扭便走了。
房间好大,比她住的小木房还要大上一倍,里边尽是红木桌椅,紫檀五斗橱,云石香案。
赵嬷嬷会不会弄错了,这确实是给丫环住的卧房?
床也是大得教人叹为观止,枣色的缎被子,模起来柔柔软软,好舒服。这是……望着四下里的这一切,柳雩妮不禁忧心了起来,这份工作想必不轻松,否则人家何必如此礼遇她?
罢了,既来之则安之。先补个眠,明儿好上工。
才卸下外衣刚刚躺上床,窗外陡地传来“砰!”的一声。是风吹动树枝吧?
“砰,砰!”接连又响起两声,听仔细点,竟像有人故意拿石头往窗上砸。
“砰砰砰!”
气死人了,谁这么可恶,半夜还来恶作剧。她起身把外衣重新披上,推开门,出去瞧个究竟。
“你就是新来的丫环?”门一开,有个稚女敕的声音,朝她劈头就问。
“是又怎样?”柳雩妮没好气地回答,定睛一瞧,原来是个七八岁大的小娃儿,“小表头!”“啪!”地一声,拍下她手中的石块。
“你敢打我?”李柔趾高气昂地吸起嘴巴,两手往腰上一擦。“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管你是谁,三更半夜瞎搞胡闹,铁定是个缺乏管教的小孩,我正好帮你爹娘好好修理你。”柳雩妮将她按至膝上,朝她使劲地打。
李柔吃痛,哭得哇哇叫,那叫声在深夜里听来跟鬼哭神号差不多,所有已入睡的佣仆们,无不被她吵得耳膜欲裂,纷纷打着灯笼赶过来。
“天呐!”赵嬷嬷从月洞门转过来,当场吓得两片老唇频频发颤。“快,快放了她,看你做的什么好事?小姐,你还好吧?”
小姐是什么意思?柳雩妮的脑子突然自动打结。
接着一堆的仆人丫环围着那小表头,又是安抚又是捏揉,活像她不晓得被打得有多惨。
“都是她啦!”李柔乱没礼貌地直指她的鼻尖,“我半夜睡不着,想找她聊聊,她居然怪我扰了她的好梦,卯起来就打我。”
哎呀呀,这小表说谎都脸不红气不喘的。柳雩妮睁大水汪汪的明眸,既惊又怒地瞪着她。
“当着这么多大人面前也敢胡说八道,嫌我刚刚打得太轻了是不是?说,你是哪里来的野孩子?”
“放肆!”赵嬷嬷斥道:“她是我们李家的大小姐,也就是你今后必须服侍、照顾的人。”
啥?!
她怎么忽然觉得口干舌燥,脑海里一片空白,浑身上下统统不对劲。
“怎么样?怕了吧,凶婆娘?”
这小表头真是被宠得无法无天,她的爹娘八成从来没教导过她。瞧这什么德行,歪头、挑眉、擦腰、抖腿,哪像个大家闺秀。
“凶婆娘骂谁?”柳雩妮唇畔仍有一抹怒火,久久咽不下去。
“当然是骂你喽。”
“噢,原来凶婆娘在骂我呀。”柳雩妮贼贼地一笑,觉得她实在跋扈有余,智慧不足。
“你,”李柔马上就发觉自己被耍了。“你居然拐着弯子唬弄我。”
“是又怎样?”谁叫你自己要上当。
柳雩妮这番不要命的强白,除了赵嬷嬷依然绷着老脸,两旁的佣仆们无不搞着嘴暗暗窃笑。由此可见,他们平时一定也让这做威做福的小表头欺负得惨兮兮。
“老嬷嬷,你看她,简直坏死了,我要你狠狠惩罚她。”李柔笑得好得意,准备在一旁看好戏。
“太过份了你。”赵嬷嬷一味愚忠,拼命地袒护她的小主人。“我们花大把银子要你来,是为了做工干活儿,不是让你来撩是惹非的。”
赵嬷嬷骂得也不全无道理,就一个下人而言,她的确过火了些,不过,这野丫头欠扁也是事实。唉,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人家是一文钱逼死一条英雄汉,她呢?
“对不起,我一开始并不知道她就是大小姐,我——”
“废话不必多说,老嬷嬷,撵她走!”李柔口气差,态度更恶劣。
“慢着。”暗影中,缓缓地走出一抹硕大颀长的身形。
众人一见,慌忙恭谨地退到廊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