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筝随著关震马不停蹄的赶回家里,在路上他有几次因为担心见不到云儿的最后一面,而忘了休息的时间。华筝也体谅他焦急的心情从未开口喊累,只是追随他的步伐快快回家。
她了解他无法暂歇的心情,因为十年前她也曾经害怕母亲随时可能离去,而处于惶惶不可终日的水深火热之中,这种痛苦的日子直到母亲含笑辞世的那一刻,她才将自己的悲伤化为泪水,宣泄紧绷的情绪。
如今面对关震担忧的心情,感觉时光犹如将她拉回了十年前的那一夜,她不但再一次体验到死亡的残酷,同时也畏惧生离死别的哀伤。
那种刻骨铭心的痛是任凭岁月流逝也无法冲刷的,记忆永远烙印在内心深处的一隅,只要一想起,便会让人胸口一阵抽痛。
华筝看著小木屋逐渐逼近,关震的步伐似乎也变得踌躇,最后甚至停滞不动。
必震站在屋外,抬手抚了抚布满胡碴的下颚,回头对她尴尬的笑了笑,“你先进去吧,云儿说过她有些话想单独跟你说,我在这里等你们。”
华筝从他的眼神之中,看见了自己以前的心情,只不过他的表现比自己坚强、冷静许多。
“嗯,我先进去了。”她独自进屋,带著他的期盼与希望,缓绫的推开大门。
映入眼底的是死气沉沉的阴暗,以及令人惶惑的寂静。她先在狭小的客厅环视一圈,最后将日光放在一个以帷幕隔成的房间。
华筝没有犹豫的走向云儿的房间,抬手掠开了布幔,直接看向床榻上一动也不动的孱弱人儿,空气中弥漫著紧窒的气氛,直到床上的人动了动,轻咳了几声。
“咳咳……”
必云的咳嗽声隐隐传到了屋外关震的耳朵,一颗悬在半空中的心终于可以放了下来,嘴边的笑容也扬了起来。
华筝走近床边,对著床上的人轻轻唤了声,“云儿。”
原本将自己包裹在薄毯内的关云一听见声音,立刻回过身子,苍白毫无血色的面容流露出惊喜之色。
“华姑娘……真的是你?”她急忙以肘撑起上身,强迫自己坐正身子,“可以再看见你,我好高兴,咳咳……”
华筝见云儿连起个身都虚弱无力,赶紧伸手助她一臂之力。
想想云儿这身子原本可以强壮一些,却为了换取她的自由而放弃服用仙丹,这样的求全不禁令她又怜又疼。
“为什么要放弃服用仙丹的机会?”华筝心疼的问,“你不是一直希望能够恢复健康,不再让关震担心吗?”
必云先是一愣,没一会儿她又轻笑了起来,“因为这药是华姑娘以自由换取来的,所以我食不得。”
“傻瓜,这世间有多少人想要此良药却求取不到,你就这么拱手奉还,难道不晓得关震有多心疼吗?”
“我晓得哥哥的心情,只是……”关云面有难色,不知该怎么回答?
“只是什么?”
必云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后才开口,“我只是认为,当一个人知道自己的生命维系不了多久时,心里期盼的绝对不是长生不老的仙丹或是救命丸,而是希望身边最在乎的人可以平安快乐,所以我才会选择放弃服用哥哥舍命取来的仙丹。”
华筝被云儿的这席话给弄胡涂了,“我不懂,既然你希望最在乎的人可以平安快乐,又为何不肯服用仙丹呢?”
必云露出无奈的苦笑,“因为我对自己的身体很清楚,也晓得我的病是神仙也无法医治的,所以当哥哥告诉我他找到了世间仅存的仙丹时,我并不感到高兴,反而是一种害怕失败的恐惧。”
“恐惧?”
“是的。”关云娓娓道出自己心中的想法,“我知道哥哥带回来的是白眉神医手上的仙丹,而那仙丹又是用上等药材熬制了足足十年才提炼出来的,这世间唯有先帝服用过它,之后再也没有人拥有过。”
“没错,它确实是十分珍贵,所以在前往峪山的路上遍布朝廷派来的高手,以及各路江湖人物。它虽然只是一颗小小的药丸,背负的却是数不尽的血腥与生命,众人愿意出生入死只因为它是至高无上的良药,是个可使人死而复生的奇迹。”
必云微笑的看著华筝在诉说仙丹时的骄傲神态,却不由得想要戳破一个事实,“华姑娘,它或许是仙丹没错,但它绝对不是万灵丹,要是它真如传言中所说的如此神奇,那么先帝现在就不可能躺在陵墓供人祭拜了。”
华筝愕愣了一下,随后笑道:“至少它可以帮助你延长寿命,这绝对是不争的事实。”
“能多久?一年?五年?还是十年?”关云怅然的摇了摇头,“最后我还是得面对死亡,届时我甚至可能因为哥哥的遗憾而无法瞑目。”
华筝真不敢相信云儿年纪轻轻,对生命的认知就已经如此成熟。“云儿,这世间谁能不面对死亡?服下它只不过能让死亡别这么早到来,帮助自己及时完成一生未了的遗憾。”
必云笑著看向窗外,从残破的纸洞,她可以看见哥哥正在凝视远方的侧脸,一副像是在追思什么似的,心神完全投入其中。
她知道哥哥一定是在思念儿时兄妹两人共度的时光,那是一段只有欢笑没有忧愁的岁月,也是她最近常常浮现脑海的画面。
只要回想起过去,关云就会情不自禁地轻笑起来,“我现在已经很满足,没有遗憾,若真的服了它,那么多出的时间只不过是让我思索更多的罢了,所以我选择放弃,让生命永远停留在最美好的时刻。”
“云儿……”华筝原本想要游说的念头反被云儿沉静的态度给说服了。
或许是因为关云言之有理,所以令她折服,甚至赞同云儿的做法。
华筝现在也终于了解为什么关震当初没有强迫云儿服下仙丹,毕竟终日生活在病痛之中的人看待生命的方式与他们是截然不同的,自然在面对生死的问题时也就豁达许多。
必云看著思考中的华筝,风姿绰约、桃腮微晕、双瞳生媚,任谁看了都不禁要羡煞哥哥的幸运。
看著看著,云儿竟也脸红起来,忍不住掩嘴轻笑。
华筝听见云儿的笑声,纳闷地问:“云儿在笑什么?”
必云稍稍敛去了笑容,表情认真地看向华筝,“华姑娘,哥哥真的很爱你,我从他的眼中可以看得出来,你对他而言是很重要的。”
华筝被云儿突然的这席话弄得面颊通红,连心跳也突然加快许多,“云……云儿怎么突然说这个?”她不好意思地扁著嘴。
“呵,因为我很清楚哥哥的个性,所以才会这么说呀!”关云的笑容有些调皮,一时之间很难让人相信她是个病重的人。
“这……”华筝第一次感觉到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能讷讷的站著。
瞧见华筝的娇羞后,关云更是肯定自己的眼光无误。
“我知道自己无法与哥哥一起成长,所以宁可让自己的生命像烛光一样,在即将熄灭之前拥有照亮别人的价值,而不愿成为任何人的负担。”关云抬头望著华筝,眼神中散发出一种对亲情的尊重与感动。“如今我能够在生前看见“大嫂”,已经感到相当高兴了,人生虽然短暂……我却死而无憾了。”
华筝在听见云儿喊自己“大嫂”时,有一刹那间感觉到一股热流从脚底窜过全身,直直冲到了眼眶之中,那是一种因为亲情而悸动的情感,同时也是一种死别的悲伤。
她在这一刻,深刻的感受到母亲当年的处境,原来母亲之所以放弃服用仙丹选择死亡,与云儿的立场是相同的,而父亲与关震心中的痛自然也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只有她……这个无法感受到切身之痛的人,才会无理的为他们的行为扣上罪名。
她现在才知道,真正自私愚蠢之人原来是自己,而不是他们。
眼前云儿的面孔慢慢被自己的泪水给弄模糊了,而华筝刚烈的个性也在热泪当中逐渐软化。
爹,我终于明白了……
◆◆◆
伫立在银色的月光下,两人的影子被拖得长长的,直到阴影融合在黑暗之中,完全分不清谁与谁的影子。
一阵清风拂面而过,枯叶窸窣的声音打破了宁静,同时也唤回了两人的注意力,四只明眸有默契的相互凝视了好长一段时间,最后华筝率先垂下密长的眼睫,流露出黯淡的神色。
“你知道吗?”
“嗯?”关震偏著头,等著她的下文。
华筝深吸了一口气,将浑沌的思绪理出一些头绪后才开口,“我一直以为爹是因为贪慕钱财及官位,才将十年前唯一的仙丹献给了先帝,如今与云儿谈了一些话之后,我终于明白爹的苦衷,以及娘的用心。是我误会爹了。”
必震凝神倾听她的心声,她表情里的所有痛苦与哀伤,全部映入他的眼底,没有一丝月兑逃。
华筝接著又说:“我还是不懂爹为什么不肯对我解释他的用意?或许他认为我还小,不够成熟,无法理解其中的道理;也或许他在丧妻之后,后悔自己的决定,所以才会默然承受我的指责与误会。”她螓首低垂、蛾眉轻蹙,仿佛有无形的罪过正压在她的肩上,教她深深感到无地自容。“如今十年岁月流逝了,我非但没有谅解他,反而不断予以抨击与指责……我实在太不应该了。”
必震轻声叹息,抬起手轻轻搭在她的玉肩上,给予支持与安慰。
华筝在他碰及自己时,蓦地抬起头来,以一双哀怨的目光望著他,“关震,你说爹现在会不会在等我回去?”
必震眉宇拧紧,在她的自责与愧疚当中,他听出了自己不愿面对的事实,所以他选择沉默来逃避她的弦外之音。
华筝见他不说话,更是紧捉著他的臂膀问:“你说,我该怎么办才好?”
看著她眼眸里闪烁异样的光彩,他了解到什么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也晓得她渴望挽回什么。
“你想回去吗?”他反问著。
华筝垂下眼睑犹豫了一下,最后抬起一双肯定的眼眸对他点点头,“是的,我想回去。”
“你要知道,你回去之后可能再也无法离开峪山了。”他并非有意恐吓,只是想教她认清事实。
华筝犹如摇身一变成了拥有果决判断力的人,在丝毫没有考虑的状况下,毅然的回答:“我知道,不过仍是无法阻止我想回去的念头。”
必震见她态度坚持,只能微笑表示支持,即使他心里是多么的不愿意……
“如果这真是你所想选择的,那么我只能尊重你的决定。”
华筝扬起了笑容,天晓得他的支持对她而言,有多大的影响力;毕竟她现在处于感情与亲情必须选择其一的困境,能得到他的谅解,无非是她目前最需要的支撑力。
她满怀感激的看著他,诚恳的说了一句她在这些日子以来,最想说的一句“谢谢。”
必震在看到她的笑容之后,也自然地扬起了笑,虽然笑容底下多了点哀愁与无奈。“我有句话要先让你知道。”他用著一双深情眸子凝睇他这一生唯一深爱过的女人,“筝,无论多久,你千万要记得,我会等你回来。”
华筝闻言,原本心酸的情绪变得更哀伤了,她忍不住泪水盈眶,一时之间忘了语言的能力,“关震……”
必震只是深深的看著她,缓缓伸出强健的双臂,将她搂在怀里。
“我会等你,我一定会等你回来,筝。”他抚著她的小脸,深情的看著她盈盈水眸,一再的承诺自己的感情。
华筝在他温暖的臂弯里,感觉到幸褔溢满了胸口,她终于明白原来至死不渝的爱情,就是这种深刻的感觉。
就在两人无言凝视间,一股难以压抑的情感在彼此的心中慢慢叠起,他率先控制不住自己的热情,主动以双唇印上她冰冷的檀口。
必震狂野的以吻来证明自己的热情,强烈占有的爱意更是让他几乎想要将她吞噬,永远成为自己的一部分。然而激情过后,残酷的现实仍是等著他去面对,让他无法不跳月兑这短暂的甜蜜。
这份永远无法磨灭的情爱,将会是她未来的支柱,她将带著他的期待,撑过每一个孤独寂寞的黑夜,直到她的良心赦免了自己的罪过,那将会是他们重逢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