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什么声音?
指甲大小的水晶球穿成串,荡漾在风中,相互撞击相互纠缠,发出叮叮咚咚清脆悦耳的声音,每晚都会坐在窗前静思的零落称它们为“弗洛蓝的夜语轻吟”——
因为只有这些听起来与其他风铃其实没有太大分别的响动,才能够安抚潜伏在她心底的烦躁与悲伤,让渴望宁静的灵魂逐渐沉入夜的温暖安详,进而得到片刻安宁。
原来这里是自己的卧室,此刻她人正躺在松软的大床上。
原来一切都不过是场恶梦——玄武王并没有攻进皇城;父兄并没有仓皇离开;那股仿佛可以在一瞬间撕裂身体的疼痛亦并不存在……
抿着唇,躺在淡粉色床单上的零落露出一个清丽动人的笑,惹得专注凝视的双眼泛开思念与疼惜的狂澜。
“零落,我终于找到你了……”
有人在耳畔轻声呼唤,她却已被眼前突然出现的华美精致的庭院摄去了心神,再也听不见其他声音。
在镶有蓝莲花图腾的大门里面,是种满各式花草的花园。
带着小小花盘的金盏花,白到纤尘不染的柜子,蓝色、紫色相辉映的莲和散发着幽幽香气,小草模样的芷幽草,无论多么珍稀的植物都可以在这里找到。
零落小心绕过一朵茸茸头的蒲公英,向花园深处走去。一望无际的花园,无论走向哪边都会返回那株小小蒲公英的身边,所有的花草组成一个圈,困住她的脚步。几次不甘心的尝试之后,她终于疲倦地停下脚步,仰起头。
没有颜色的天空,没有风,甚至没有任何声音,有的只是身边常开不谢的鲜花,以及藏在花草间俏丽的小耳朵。
耳朵?!
她擦擦眼睛,一颗类似马的头颅从翠绿的草叶间探了出来,头顶一柄金色螺旋形尖角烁烁生辉——一只独角兽就站在不远的地方,大眼眨啊眨啊仔细打量着她这个陌生的来访者。
一只不同于罗利的白色独角兽。
零落友好地伸出手,轻柔地唤,唤出疑惑,“玛雅?”
玛雅,有着金色尖角的独角兽之王,夜之神弗洛蓝的小宠儿。
零落一阵恍惚,有个温醇悠扬的声音就在此时由独角兽身边飘了过来,“欢迎来到荒芜花园,青龙零落。”
说话的是位身形高挑的男子。他站在花海中,瀑布一般长长的黑发以白色缎带束在脑后,线条硬朗分明的脸庞,明亮的眼睛,笑容宛如黑夜一般温暖令人心安。
男人颜色温润的长发突然触动了一直潜伏在零落心里的某种渴望,面上一红,她垂下巴掌大的小脸,不断下移的目光在触及白色独角兽时变得异常朦胧而迷离。
独角兽之王玛雅此时正依偎在黑发男人身边,粉红色的舌头亲呢地舌忝拭着他宽厚的手掌,温漉漉的大眼睛闪耀出孩子一般真挚诚恳的光芒。
一个被独角兽仰慕的男人。
她轻声呼唤,“弗洛蓝大人……”
哎洛蓝露出一个无比温柔的笑,“请你原谅我自作主张解除了你四年前布在心底的遗忘封印。”
与一直伺候的神祗首次见面,竟是接受道歉!
他说:请你原谅……
零落不可置信地伸手捏捏自己脸颊。咦?没有感觉耶!丙然是作梦……猛然用力一拧!呜……痛痛痛!痛得眼泪要掉下来了!
她捂住右边腮帮,五官揪成一堆,倒吸冷气。
玛雅张大眼睛,耸高鼻尖,露出一个“哦哦哦?”的惊愕表情。
黑发神祗依然淡淡笑着解释,“一切幻想和梦境在荒芜花园里皆成现实,有真实的形体,真实的感觉。”
这个零落当然知道。
在天界一共有两处可以让美梦状态成真的地方,一个是夜之神弗洛蓝的荒芜花园;另一个则是光皇孟菲斯的月之桂庭院。
虽然知道,她还是有疑问——
“我并不是由你的渴望和祈祷缔造出来的虚假形象。”弗洛蓝体贴的为她解开心中的疑惑。
零落惊跳,他竟然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他继续解释,“我可以听见人心里发出的任何声音,你们称之为‘倾诉’的声音。”
她感到一阵无所遁形的尴尬。
之后,她被另外一种柔软的情绪俘虏了,于是轻声问:“不会觉得累吗?”
他倦倦一笑,“习惯了。”
习惯了——
多么无奈而温柔的回答呵……于是小巫女再一次无可救药地陷入悲悯的伤感中。
沉默只维持了几秒钟。
哎洛蓝陈酿一般醇厚的声音打破了荒芜花园的静寂,“此次召你来,不光是为了向你道歉,还要问你一句话。”
零落仰起脸。
“零落,你最想要的是什么?”他问。
多么简单的问题。她月兑口而出,“国泰民安,人民生活安乐富足。”
他摇摇头,“你呢?你最想要的。”
又是当即的回答,“零落没有任何想要的东西。”
他摇头再摇头,“违心的回答只能证明你尚不完全。神祗唯有听从自己心里的声音行事,才能真正发挥出上天赐予的神力,进而完成使命。”
她怔怔地重复,“只有知道自己真正的心愿才能……”
“弗洛蓝!你这个混球,我终于找到你了!”头顶传来一声娇斥,一枚红色的火球箭一般急速俯冲下来。
零落抬起头,屏气凝神才看清那并不是一枚真正的火球,而是一个红色长发,穿火红衣裳的女子,此时她正以雷霆万钧之势砸向面前的黑发神祗。
一场惨绝人表的悲剧即将发生。
只见夜之神唇角一动,口中迸出几串暗黑色的古语图腾,在他周身展开淡金色的封印,暂时化解去红衣女子凌厉的气势。
脸颊上刀刮一般的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夜风令人醺醺欲醉的抚慰。
凌厉去除,尖锐而恼怒的声音依旧,“弗洛蓝!不要以为你比我的法力高强,我就会乖乖认输!你这个卑鄙小人竟然出卖我,不报仇我誓不为朱雀王!”
“我没有心。”弗洛蓝缓缓道,再挥出一连串咒语。
朱雀绋炎燕子般俯冲下来的身子在闯人暗之封印时,蓦然失去了踪影,然后……一只长着翅膀的,红色的,毛茸茸的球体张牙舞爪地撞上弗洛蓝宽阔的肩膀。
旁观的一人一兽不约而同露出“哦哦哦?”的惊讶表情。
哎洛蓝单手提起小毛球,依然是温吞的笑容,“小东西,别闹了。”
红色小猫咪一脸不甘心,迅速举起爪子朝他笑得很欠扁的俊脸挥了下去。“喵呜呜!”
唰——
几道细细的淡红色血痕浮现在弗洛蓝的脸颊上。
零落和玛雅再一次不约而同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红毛小猫很是得意地露出尖尖的牙齿,“喵喵喵……”似在说:谁叫你招惹我,活该!
哎洛蓝深邃的目光中有抹阴霾一闪而过,“小混蛋!”吐出暖如春风的声音,他的手指在绋炎红色的双翼上一划,随后状似无意地松开了左手捏着她后颈皮的两根手指。
咦?!
猫眼倏然圆瞪之后,绋炎整个身体呈自由落体状,咻地狠狠摔上地面。
玛雅连忙垂下优美的脖颈,抬起前蹄遮住视线。
零落则发出一个有点白痴的单音节,“啊……”
尘土、草叶和花瓣纷飞的烟雾中传出一个咬牙切齿的女声,“痛……咳咳,弗洛蓝!你竟然这样对我!咳咳,真有损你夜之神仁厚的美名!咳咳……”
“再不给你点教训,你恐怕就要开始动手拆我的花园了。”弗洛蓝眯起眼说。
“你造谣!我不过是嫌花园的围墙太高不好爬,才好心帮你把他们放矮了一点点……”说话的工夫,原本趴在地上啃土的绋炎已攀着弗洛蓝的手臂,揪住他一丝不苟的衣领,怒目以对。
啊……那种迅捷真的好像一只红毛猴子!
“还想让我把你关进老鼠笼子吗?”弗洛蓝坏心眼地问。
绋炎本能地抖了一下肩膀,低声咆哮,“你敢!”
他抓下她白皙的手,“我现在有客人,有什么不满等一会再说。”
经他提醒,绋炎这才发现荒芜花园里多出了一位陌生的蓝发女子,而且是位非常美丽的女性。她大眼一转,对着弗洛蓝思思啊啊地点头,“那那那那,美女啊,难怪你心情这么好,没有把我直接丢到老鼠笼子里!又是你的后宫嫔妃人选之一?”
一向没什么情绪表露的弗洛蓝只有绋炎这张没遮拦的嘴巴可以把他惹恼,“胡说八道!”
“哼!”她别开头,“反正你是人人敬仰的夜之神,有座能装一、两万美女的后宫也不足为奇嘛!”
他苦笑着。苦却不是真的苦,而是那种充满娇宠的无可奈何。
真是羡慕呢!零落又羡又护地低下头,耳边传来弗洛蓝温柔浑厚的声音——
“只有知道了自己真正想要什么,你才会长大。”
真正想要……
真正想要的是……
一个万般熟悉又无比陌生的身影闯入脑海,太阳穴传来被撕裂的疼痛,零落陡然冒出一身冷汗,才想申吟,神智已回归本位。
她努力眨眨眼,入目而来的是自己卧室粉白色的墙壁,她呼出一口气。
丙然是作梦,一场足以以假乱真的梦。
她努力坐起身,窗外漆黑一片,月如银盘挂在天顶。她习惯地的环顾四周,窗帘桌角皆隐藏在黑暗中,一切依旧,除了罗利——一向趴在门旁小垫子上的家伙不见了。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独角兽堪称巫女的影子,形影从不分离。
“罗利?”她轻声呼唤。
没有回答。
没来由的一阵心慌,零落连忙爬起身,推开房门,拖着长裙冲出寝宫。急促的嚏睫脚步声与长裙摩擦地面的宪宁声回荡在空旷的宫殿里,越发显露出宫殿的寂静和凄凉。
月盘之下,寝官外光亮的大理石台阶处,白色独角兽依偎着一具高大的身影。
如瀑的发,一身玄衣如夜,勾动她心中蛰伏数年的悸动。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中带着惊恐,“翼……”
只一个字,被刻意尘封的往事统统回笼。夕阳下的少年和少女,是那么美丽的景致。
男人转过身,俊美的脸孔分明就是记忆中闪耀温暖光芒的那一张,温暖到刺目。在零落心底,有着什么被硬生生撕碎了。
玄武翼柔着眼角凝视着面前蓝发白裙的俏丽女子,手掌下独角兽温暖的皮毛提醒自己这一切的真实——并非午夜梦回时因为极度思念的怀想。
“零落,是我。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她曾经那么渴望与他再次相见,那种思念的痛令人无心于其他事情,不得不尘封记忆才能唤回神智。如今相见,却是如此不堪的情景。她知道,无论多么美丽的回忆都不可能再现,往事已矣——
“为什么?”控制不住心底的悲伤,原本柔媚的声线化为极寒之冰,“为什么要再一次出现?”
敏感的罗利第一时间感应到零落的沉痛,竖着耳朵躲到玄武翼身后。
他依然微笑着,回答,“因为想早点见到你。”
于是不惜踏平北国辽阔的土地,扫荡富饶的西方,最后来到这里,迫使她背负起国破家亡的命运。
“太过分了!”零落啼笑皆非,“就为了见这样的我吗?没有国,没有家的青龙巫女?”
玄武翼沉吟。
当你一心追寻某样东西的时候,会无意识地忽略其他,而他忽略的正是自己的行为,身份以及对她的伤害。
“我……”只是想见你……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你为什么要再次出现?”零落反覆低喃着,悲伤在眼中结出厚厚的冰层,“我本来已经把你忘记了,把那些日子忘记了,认命地接受了一切……你为什么要破坏好不容易才恢复的宁静,为什么要找过来……生活在记忆中,不好吗?”
激动潜伏在她心底最深处的小小火花,让原本坚固的决心再次动摇。小心翼翼呵护的宝贝支离破碎,有光亮顺缝隙泄漏进来,莫名的悸动,莫名的疼痛,还有无尽的责任义务蜂拥而出,让她无法喘息。
此时没有身份,没有国家,零落只是一个怀抱小小幸福,渴望平静生活的十六岁少女。
波涛汹涌的不甘与悲伤传达过来,玄武翼突然失去了说话的力气。
他完全忽略了对方的想法——他想要见面,而她只想要平静。
是他的任性破坏了心境的平衡,小心呵护的温暖经历鲜血淋漓的战争的洗涤后,陡然降温。所谓的身份、地位、神祗的责任比重提升——他是玄武王,而她是青龙玉女。
两军对峙,已无退路。
零落高高仰起尊贵的头颅,“这里已经没有你想找的人了,请玄武王立刻离开青龙国。”
他们之间已全无干系,破碎的温暖湮灭在身份职责当中。
玄武翼冷了面孔,眼中柔情荡然无存,“亡国之女,口气不小。你就不怕我一怒之下杀了你?”
亡国之女——零落死命咬紧牙关,将头扬得更高,眼里是一片森然的夜,“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好个有骨气的悉听尊便!玄武翼冷笑,“不要以为有夜之神弗洛蓝为你撑腰,我就不敢动你!碍我者,神鬼皆诛。”
她听得心颤,冷飕飕的夜风刮过脸颊,硬是滑开她美艳的笑容,“你何不现在就杀了我!”
“不必你提醒,没有利用价值的时候,我绝不会留活口。”他缓慢地说,“现在留着你还有用。”
宝贝的温暖终于彻底消散了。
零落模模冰凉的胸口,笑意更炽,“希望不会等太久。”
“这恐怕容不得你作主。”他的口气清淡,勾勒起的唇角泄漏邪气无限。
“我知道。”她已经感觉不到任何温度了。
“知道就好。”玄武翼说,“巫女请好好休息,登基仪式少不了你的力量。”
她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虚弱,“我不会任你为所欲为的。”
“我知道。”他一笑,星星暂时失去光亮,“但是我会降伏你,让你心甘情愿。”
“作梦!”月兑口而出,她被自己惊慌的尖厉声音吓了一跳。
“来日方长,告辞。”玄武翼露出誓在必得的神情,一转身,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他飘然远去,宁静的空气中传来零落因为突然放松而起伏不定的喘息声。做为敌手,他们的第一回对峙终于在彼此逐渐结冰的笑容中结束了。
平复呼吸,她强打起精神,拖着几近虚月兑的身子向漆黑一片的神殿挪去。
剔除个人私欲,她必须尽其所能地守卫青龙国到生命最后一刻,只因她是被神选中的青龙巫女。现在,她要去点燃只有夜晚才会亮起的青冥之火,让那些饱守战乱之苦的人们能在今夜睡个好觉,明日醒来再去面对残忍的现实。
她所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
零落以为自己是很坚强的,至少不会再流泪,结果她错了。
不会崩溃、不会痛、不流泪并不代表人是坚强的。被无形匕首开出一个坑洞的胸口,直到她跪倒在弗洛蓝神像前才开始泛开火辣辣的痛。那是种无法忍受的感觉,一瞬间掏空身体。
淡淡的血腥味由肺腑间涌上,弥漫口腔。呕吐感梗在咽喉,她连忙捂住唇,整日滴水未进的身子猛烈颤抖起来。
那是她的血,捏碎心肝溢出身体的鲜血。
几乎呕尽体内全部的力气,她紧紧环抱着冰凉的双臂,蜷缩在地面上,像只倦极的猫——被冻得瑟瑟发抖,却再也无力起身。
夜风呼啸着闯进恍若幽深洞穴的神殿,刮向殿内便没了声息,被那血盆大口吞没了一般。幽静到恐怖的神殿里,回荡着零落轻柔的呼吸声和若有似无的喃喃自语。
“……仁爱的夜之神……这种痛苦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
与此同时——
玄武翼眉头紧锁,负手站在窗前,一袭玄衣几乎融入夜色。
沧煌为几乎干涸的油心填满灯油,明灭间摇曳的火光倒映在他的衣袍上,扭曲出诡异的弧度。
“王,天快亮了,早点休息吧。”沧煌垂手而立,规劝。
“你去睡吧。”玄武翼依然未动,飘荡在空气中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不知名的地方。
“是。”
沧煌退了下去,夜恢复死一般的沉寂。
玄武翼淡淡叹息。
依然这么安静,一如这之前数不清的日日夜夜。每日,他都习惯临窗而立,迎接第一缕阳光诞生,他要它们直直地照射在自己的眼睛里,正如零落的一颦一笑直捅入他的胸口,带给冰凉的心肺点点温暖。
她是他的温暖,不可取代的温暖。
远远的神殿里,青冥之火忽明忽暗,倒映在他眼中,点燃其中的斩钉截铁。啪的一声,握在手中的水晶杯瞬间支离破碎,尖锐的碎片刺进肉里,鲜血滴滴答答落地起晕。
玄武翼听见目己义无反顾的声音,“零落,这一次,我绝不放手。”
☆☆☆
“青龙巫女。”
被唤了头衔,零落缓缓转过身,一成不变的蓝发自裙缔造出那抹素淡娴雅的身影。转身的一瞬间,她身边的白色独角兽立起尖尖的耳朵,绷紧呼吸。
青龙国沦陷当天,侵略者——玄武王便下令封锁神殿,没有王的手谕任何人不得擅自进入神殿,违令者定斩不赦!
所以,她很惊讶。
自神前呕血那日之后,她确实过了几天安静日子——放慢节奏的作息、尽心照顾花草和独角兽,整夜无眠的祈祷——她的生活一贯如此,亡国之后与亡国之前似乎没有太大的差别。
只是她很清楚世界已经改变,该来的始终要来,只是没想到来的竟是这样一个身形魁梧,满脸血腥神情的将官。
“我以为来的会是一介儒士。”零落平静地说。本以为玄武翼会给自己一个比较平和的结局,却来了一个执刀的武将。莫非他想要她血溅五步祭奠他的新王朝?
在那样被惹怒之后……
有着如水眼波的少女发出声音的一瞬间便挑起凤鸣掠夺的。想要,想要打破那份极致的静;想要,想要将人搂进怀里,揉进身体;想要,想要破坏。
做为浴血勇将的凤鸣亦无法抵抗魅惑,邪邪一笑,“是我不好吗?小美人。”
小美人?!
零落微微颦眉,陡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动手之前,我想先看一下玄武的手谕。”
凤鸣不可一世地挑起眉毛,“我还需要什么手谕吗?”
无任何神祗信物就想要取神之巫女的性命,乃欺神、辱神之举。
零落冷冷一笑,“你就不怕玄武杀了你?”
“为了你这张漂亮的脸蛋?”凤鸣的手指滑过她白皙的脸颊,“我王还不至于昏庸到这种程度。”
冷然的笑扩大,“王命不可违。莫非你故意违背?”
“我替王来驯服你,王又怎么会怪罪我?!”他的手探向她领口。
她慌忙闪避,厉声大喝,“请你自重!”
风鸣仿佛喝醉了一般,面色酡红,“亡国之女,性命难保,还说什么‘自重’,真是天方夜谭……”
亡国之女,亡国之女,这是一个不可磨灭的事实。
零落苦笑,在风鸣步步逼近的同时抽出一直藏在衣服里的匕首。
明晃晃的小刀让凤鸣一愣,随后露出鄙夷的目光,“就凭它也想拦住我?”
那种通体不过一掌的小刀对久战沙场的武将来说,与玩具无异,但是对养在深宫的少女来说,意义就完全不同了。
“这个是用来对付我自己的。”零落说罢,刀刀抵上粉颈。
凤鸣没想到她会使出这一招,骤然减缓了脚步,“你想做什么?”
“死。”只吐出一个字,她雪白的脖颈上便泛开淡淡红色的血丝。
他登时刷白了脸孔。他只是想偷偷潜入神殿,看看青龙巫女生得如何模样,顺便占点小便宜……揩油归揩油,万一逼死了人,这么大的罪过他可承担不起!
“如果你想给我陪葬就过来吧!”说话间利刃又深一寸,皮肤漾开粉红色。
凤鸣当真向前迈出了一大步,倾身向前欲夺零落手中的小刀。她灵巧地旋身躲开,展开双臂宛如优雅的白鸟轻轻滑过平静无波的水面,然后手腕翩然一抖,尖锐的刀尖上响起一声被撕碎的破裂声。凤鸣大张的手掌瞬间被划开一道又深又长的血口,鲜血一下子涌了出来。
凤鸣哀号了一声,瞠大双眼看看自己的手掌,又看了看面前的少女,阴声说:“好奸诈的女人!”
零落下意识紧了紧手中的小刀,雪亮的刀刃中倒映着她无情的海蓝色双眸,“违神者,罪有应得。”
鲜红的颜色引逗出潜伏在凤鸣体内的噬血因子,眼珠逐渐充血,他死死盯住她纤细的腰肢,“一个小小的巫女,竟然口出狂言……”
匕首横在胸前,她口气平静地问:“你想以身试法?”
凤鸣蓦然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就凭你?”
她回以淡淡的微笑,“你可以试试。”
轻敌,乃兵家大忌。才说完,她的手腕已被捉住,一股仿佛手被捏碎了的钻心之痛由手腕传来,在对手近身的前一刻,刀子月兑离右手掉入左手,划开凤鸣狰狞的面皮。
皮肉绽开粉色的花朵,刀子最终没能抵达眼睛,只在拖出一段血痕之后截断他鬓角处一段头发。
“真可惜……”零落依然是平淡到不能再平淡的口气。
夺下利器丢远,凝视着那张古井无波的丽颜,一股恶气流窜四肢百骸,凤呜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不会杀你的,那么痛快的死太便宜你了!”
“还会有比亡国更耻辱的事情吗?”她沉声问道。
仿佛回答她的问题一般,胸口传来布料破裂的声音,镶有白纱花边的领口被撕碎了,露出里面白皙的肌肤。
“不过如此……”零落喟叹,声音依然无丝毫波澜,“就不能有点新意吗?”
凤鸣微微错愕——这个女人的反应未免太平静,平静到让人感到恐惧,“在神前玷污巫女很有新意吧?'’
连他都听出自己声音中的颤抖,而零落却似乎没有听见,眼波流转间,手臂搭上他的脖颈。
凝视着她死寂的眼,凤鸣寒毛倒竖,下意识想要将人推开,然而少女纤细的手臂宛如亦刚亦柔的绳索,紧紧勒着他。
心里的恐惧逐渐扩大,他大力拉开她手臂的同时,她甜美的声音飘荡入耳,“要怪就怪你对自己太有信心吧……”
凤鸣错愕,零落绝艳的笑颜浮现的瞬间,巨大的疼痛贯穿了他的身体。
“王……”凤鸣死不瞑目的眼睛中,是玄武翼悲愤决绝的表情。
眼见凤呜倾身倒入灰尘中,零落勾起一抹嘲讽的笑,看着面前怒不可抑的面孔,“那么好的一名勇将,你怎么忍心……”
“女人!”玄武翼沉着声音喝。
她的眼神沉静凝视着他,“玄武王有何吩咐?”
他上前一步,抬手对准她的侧脸落下,很清脆很响亮的一声。他咬牙切齿地低吼,“我真想一掌打死你!”
零落偏开的粉颊迅速红肿,掌印清晰可见。她的声音隐隐传出,“何必说呢,现在一掌打死我不是更省力?”
死——追根究底不就是一个字。
听着她冷冰冰深幽幽的声音,玄武翼突然很想笑——她不停地与他作对,激怒他,魅惑别人给他看,原来只是想要尽快得到结局!换了别人,他早就抽刀赐个结局一了百了了,但是,她不行……她是零落,她是他千辛万苦才再次寻回的温暖所在。
“愚蠢的女人……”他冷笑,嘲弄她的小伎俩,“无论你做什么,只要对我还有利用价值,我就不会让你死。”
零落脸上浮现淡淡恼怒的红晕,“既然你那么聪明,当然不会不知道我对你来说,其实一点利用价值都没有!”
面对登徒子那么冷静的她,在面对自己时恢复成坏脾气的小少女。这种特殊待遇却不能令他释怀,尖利的零落对他来说是那么陌生……
玄武翼尽力压抑一股股透心凉的失望,“我杀他是因为他违反军纪,理应当诛。给我一个杀你的理由!”
“我是俘虏,青龙巫女。”她苦涩地垂下头。
他的目光在一瞬间灿亮,却在下一瞬湮灭了,“原来如此……但这不构成我必须杀你的理由。”
就算她屡次重伤他、激怒他,他还是不肯放过她吗?零落咬紧下唇,眼落上躺在脚边的尸体,“我没有任何利用价值,除非你要的和他一样……”
他愣了一下,随后爆笑出声。
在响亮的笑声中,零落不动声色地向后退出几步,远离那具尸体。回忆中残忍的影像让她强忍作呕的冲动,脸色惨白如纸。
笑够了,他眯起眼睛上上下下打量她纤细的身子,“就凭你?只有脸还算合格的‘小’丫头?”
她勾起唇,莫名地笑起,“对哦……真是不自量力……”
下一刻,下巴被捏住了,她清楚地看见他眼中失望的灰色。
“为什么你会变成这种怪样子?”他问道。
零落回答,“经过了这么多年,我们都变了……翼……”
翼……
“你竟然还记得我的名字……”他轻柔地放了手,“你真让我失望。”
“彼此。”零落则缓缓展开笑靥,笑得春花烂漫。
什么都不用说了。终于,一切的苦难都结束了——
玄武翼很认真地凝视她笑着的脸,然后移开眼,转过身,离开了。
零落一直微笑着目送他离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宫殿的拐角处,她才放松绷紧的身体,这一放松便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出几步,脚一软跪坐在地上,抱住胃干呕起来。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世界里,有雪色的蝴蝶飞舞,从一朵莲到另一朵。蝶翼扑扇,点点萤光照亮男人相对消瘦的肩膀。
“命运之轮终于开始转动了。”
无风,莲花轻摇,落在花瓣上的雪蝶腾空跃起,仿佛受到了某种惊吓。
哎洛蓝目光淡然,看着眼前不停回旋的蝶,“不要去碰,那花有毒,小心损了原神。”
莲花旁传出一阵呜呜的回应。
“忘了你现在不能说话,等青龙觉醒的时候就可以交谈了。”他挥开欲落上手指的银蝶,“以后的事情就交给你了,下次不要利用完整的灵魂,我不想夜夜听人哭诉。”
倾听者似乎颇不以为然,便起身离开。
哎洛蓝静静地站在黑暗中,虽然看不见对方的身影,但是知道他已离开,于是轻轻叹息,“你也不会愿意明知会被憎而去伤害,所以,请手下留情。”
世界无声,只有莲花和雪蝶两相辉映。
死亡海。
失去了君主的青龙国濒临死亡,要重新振兴国运,恢复民心并非易事。虽说是以四方神祗为君的国家,但是百姓所重视的并非四君主的人选——他是谁,是否是纯血王族,百姓要的只是一个可以直接与守护天神沟通,能给他们带来富足生活的贤明媒介。
做为侵略者,玄武翼有义务在成功掠夺之后,恢复其原有的富饶安宁。王者首要的职责便是让国家坚固稳定,百姓安居乐业,无论是玄武王,还是青龙王……
玄武翼将自己埋在典籍堆里,废寝忘食地翻阅厚重的书籍,为了能更透彻的了解青龙国的习俗和禁忌,研究两国间历法的差别和共同点,重新撰写更加合理化的宪法章程,一并废除了青龙国“血洒神殿,巫女监斩”等等奇怪的习俗。
要一个纤弱女子整日面对鲜血和恶鬼的纠缠而置若罔闻,可见青龙王是何等的铁石心肠,绝情冷血的人物——竟然这样对待自己的女儿!
浓眉紧皱,男人玄色的眼眸中涌满愤慨和心痛。
竟然如此,竟然如此,竟然如此——
不停的责问混着莫名的怒火一声声一句句利箭般穿透他的心肺,使他胸口剧烈疼痛起来。疼痛撕裂身体的前一刻,巨大的冲击力蓦然化为一抹无声嘲讽的笑,由薄薄的唇角逸出来。
何必呢,他和她再无任何瓜葛了——
带着自嘲,玄武翼再一次埋身堆砌成山的书堆里,认真钻研起来。
时间在静寂中飞速流逝,不知不觉日已偏西,黄昏来临。
书房的门被吱吱嘎嘎地推开了,他由书本中抬起头。侍卫队队长沧煌站在门口,昏黄的阳光将他的影予拉得长长的,一直拖到书桌底下。
“王,议事时间到了。”
因为只有傍晚他才能安下心来思考和聆听,所以每日黄昏就成了他与两国大臣商讨国事的时间。
便泛汲取众人所长,尽量避免独断独行——这样的玄武翼让原本对青龙忠心耿耿的三朝老臣,青年才俊逐渐认清亡国的必然趋势,逐渐拜倒在他脚下,伏首称臣。
柄之将亡,不如辅佐贤能,至少不会损伤民情。有些时候四神的存在并不是不可或缺的,一王统治两国的事情并非首例,曾经在四方神史里出现过几次,一统多年的贤明君主也大有人在。
勉强被青龙国人接受的玄武翼,很清楚自己首先要收复的就是民心。他合上书本,站起身。
沧煌依然声音平静地禀告,“白虎王的使者已于昨天夜里抵达皇城,等待王的召见。”
白虎王——轻罗,那是个喜欢疯狂收集奇珍异宝,并时不时拿出来炫耀的之徒。
“这回他又送什么破烂来贿赂我了?”攻占白虎国竟然能和其王者成为莫逆之交,果然是诡异的孽缘啊。
“珠宝若干,美女若干。”沧煌笼统概括。
“又是老一套。”玄武翼嗤笑。次次都是这样,轻罗一心想将他的玄武城堆成火山口,唯一不同的——喷出来的全都是货真价实的珍珠玛瑙。真是坏心眼的家伙,什么破烂都塞给他!“全都原封不动的退回去。”
沧煌点头表示知道了,“这次与前些次有点不同,这次进贡来的佳丽里面有王的旧识。”
旧识?!
玄武翼眯起眼。征战这么多年,他很少有与异性相处的时间,就更别提“旧识”一说——简直就是胡扯!
沧煌对君主脸上瞬息万变的表情视而不见,继续往下说:“有位佳丽托我转告王,她叫凰鸟,希望能与王见上一面。”
凰乌?!
恍若有根细长的针狠狠刺入玄武翼的记忆神经,莫名的疼痛再次风卷残云般席卷而上。淡淡笑起,他吩咐沧煌,“既然她这样说,就姑且见一见吧。”
狡诈的白虎,以为派来西方第一美女凰鸟做说客,就可以减免每年的进贡吗?
警告过他无数次!偏偏那个家伙有着屡败屡战的蟑螂个性,一定要挑战他的宽容极限,真是愚蠢!
一路听着沧煌在耳边汇报近日来民众和军队的情况,玄武翼来到议事厅。白虎国的使者此时正垂着双手必恭必敬等待召见,见他来到,各个抖擞精神露出献媚的笑脸,迎上前。
“玄武王,这是我王精心挑选的礼单。”
挥手让沧煌接下篆刻着有翼老虎的白色礼盒,玄武翼转身坐上大厅正中的青龙王椅,开口询问,“这次白虎轻罗又送了什么?”
使者疾走几步,跪倒在他脚下,虔诚如膜拜神祗,一件件报上礼品。
他漫不经心地听着,眼同样漫不经心地落至站在白虎使者身后的盛装女子身上。即使过了许多年,他依然无法忘记年少时那场相逢。那时的凰鸟意气风发,光彩照人,一举一动都洋溢着阳光一般绚烂的光芒,而如今——
玄武翼眯起眼细细打量着她:女子修长的身子包裹在高束腰的白色礼服中,金色长发肆意铺散下是曳地的长长裙摆,低眉垂目的表情中绽出一丝嘲讽。他的目光顺着她尖翘的下巴一路滑下,高耸的胸,纤细的腰,最后落在交握的手指上,那是一双练剑人的手。
“她也是白虎的礼物吗?”
不怒而威的一句问话,让白虎使者战战兢兢地将凰鸟送到他面前。
“这是我国首席舞姬,请玄武王笑纳。”
笑纳?好一个“笑纳”!
玄武翼极淡极冷地勾起唇,“上来。”
一身素白的凰鸟提高裙摆,垂首款款而上,站至他面前。
“凰鸟?”他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宛如挑剔货物的客商,然后摊开手掌。
回应是一个妩媚的笑脸,凰鸟压低声音,俏声说:“你长大了,玄武。”
回忆的碰撞仅在一瞬间。
“这个女人我要了!”玄武翼朗朗笑出,一把将她拦腰抱起。
被搂进怀中的凰鸟不发一语,任他抱着自己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议事厅,留下嘴巴张成鸡蛋大小的沧煌和一干暗自欷吁的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