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叠一声的尖叫打破了任家堡向来的清幽。
书房中的任剑飞施施然地从帐册中抬起眸子。
他当时一定是疯了,才会容许这个小麻烦精住进任家堡。
心里暗数到三后,门扉忽然被推开,进来的果真是气急败坏的姜万里。
任剑飞心想,这丫头果真好本事,万里脾气之好,个性之圆滑是出了名的,却每每被那丫头逼得全然不再似万里了。
“少爷!这是最后一回,我再也无法忍受了。”
“她又做了什么?”
不用明讲,双方心知肚明,他们正在谈论着的是哪一位人物。
“她将小虫放进饭桶里,还坚持说肠胃里一定要住些小虫,这样才能帮助肠胃蠕动。”
“和前一回烧了畜棚的事比起来,这应该还算好吧。”
“不好,一点也不好!少爷,她浇烂了顾妈辛苦养了十年的兰花园,还将那些马、牛、猪放了,要它们逃生,这会儿畜棚那儿的仆役见了她便赶紧关紧栅门,现在,她连灶房那儿都待不下了,少爷,您干脆给她一笔银子,求求她快走吧!”
“如果她要的是银子,当日就不会那么费尽心思拦轿了。三个月的时间还早得很,我不能赶她走。万里,把带她来,就安置在我房里吧。”
姜万里闻言,惊得往后退了三步。
“不成的,少爷,这丫头专门坏事,咱们又不清楚她的底细,说不定她是个刺客呢!”
任剑飞闻言忍不住大笑。
刺客?真亏万里想得出。
傻愣愣地看着任剑飞的笑容,突然间,姜万里对于敖筝突然释怀了些。
就由着她去放虫、烧畜棚吧,既然她有本事将从来不笑的少爷给逗笑,那么她在这儿总算是有点儿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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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不久,任剑飞才知道,同意敖筝进入任家堡是疯了的行为,让她当贴身丫鬟,那更是个会逼得自己气死的决定。
“我可不可以坐着看你写字?”敖筝的嗓音微带着讨好的娇笑。
嗯,他写字的神情好专注,好好看喔!她光是远远瞧着,就已经心头小鹿乱撞了。
“不可以。”
“那我可不可以喝一口你的鸡汤?”
任家堡的厨子煲汤向来舍得放料,又是鹿茸又是各种蕈菇,光是闻着就足以让人流下满地口水。
“不可以。”
小气!她噘噘菱唇,再度转移心思。
“那我可不可以喊你小飞?”叫少爷多疏远哪!
“不可以。”
“那我可不可以说故事给你听?”
说大哥吞并东畿的故事,真人真事,绝不灌水,而且精采刺激,包你连听三天三夜都还意犹未尽。
“不可以。”同样的话说了太多递,任剑飞只觉得他的头皮已开始微微发麻。
怎么,对听故事没兴趣吗?没关系,唱曲儿她也是挺拿手的。
“那我可不可以唱曲儿给你听?”不屈不挠地问着,她仍笑得甜蜜。
“不可以。”
她笑得脸都快抽筋了,他怎么还是无动于衷?
“为什么什么都不可以?”敖筝忍不住擦腰怒问道。“你这个人哪,还真是难伺候得紧耶。”
“我不难伺候,你只要尽本分做你该做的事情就好。”
“那么,什么是我该做的事情?”
任剑飞终于将目光自帐册中移开,眼神缓缓梭巡着屋内。
他爱静,因此堡中虽有上百个丫鬟,但他只容许一个人伺候他,可是目前他身边这唯一的存在却摆明了是个废物。
房里的摆设并不多,都是价值连城的花瓶等古董珍品,可是这会儿,那些珍品上全都覆了一层灰,如果没看错,他甚至见着角落里多了些蜘蛛网,上头还有几只正快乐地织着网的八脚虫儿。
她不过才调来他身边十日而已,再这样下去,他岂不是得趴在垃圾堆里看帐册了?
说不定还会看见耗子和蜘蛛在他脚边打架,还得由他出声调停呢。
她的目光陪着他转,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是嫌脏吗?哎呀呀!”她笑咪咪地摇摇葱白的女敕指,“这个样子才是自然的原貌嘛!这叫活得真实,毫无虚饰。”
“如果我想要活得‘真实’,那身边又何必有丫鬟?”他淡淡地出声提醒。
“丫鬟陪在你身边,可以做别的事儿啊。”
“例如?”
“例如说故事为主子解闷呀!”
边说话,她边将两只藕白的手臂架上书桌,肘子压着他的帐册,小手托着脸儿,侧偏着螓首,眯起眼直对着他笑。
“我不闷。”
“你不闷我闷呀!你整日摆着张冷脸,笑都不笑,看得出是故事听得太少,缺乏想像力所致。”
心里叹气,任剑飞面无表情地先推开她的手肘,再将帐册推到一旁去,有点儿弃械投降的味道。
“好,我听故事,听完之后,你还我清静,而你,乖乖的去扫地、擦几。”
她立刻笑着点头,双眼晶亮。
“不是随便听听敷衍了事喔!听完后我可要考试,如果你没有仔细听,那我就不擦桌子,由着十只蜘蛛在你的帐册里拉屎。”
任剑飞垂下眸子,不想让这没大没小的丫头看见他不禁溢出笑意的眼神。
她却不放过他,三两步跳至他身边,不害臊地硬是将自己的脸蛋凑到他眼前。
一看之下,她得意地拍拍小掌欢呼。
“你笑了!你笑了!瞧,我说听故事有效吧?我还没开始讲呢,你就已经开始会笑了。”
她靠得极近,全心全意只为着贪看他眸底难得的笑意,没别的意思。
可是当她察觉到两人近在咫尺后,她的眸子忽地像被他的目光网住,身子也同那日在街上乍见他时一样,变得虚弱无力。
两人气息交缠,她贪恋地偷偷多吸了几口属于他的气味。
这种感觉究竟是什么?
是和报恩有关的吗?
她是不是因为欠了他一条命,所以才会这么容易被他左右?
见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大眼中的迷惘却渐渐加深,任剑飞不由自主地伸出手,以掌背轻触起她柔软的女敕颊。
他想收回手,却发现做不到。
他是主子,但从不曾做出轻薄下人的举止,别说下人,他连外头那些主动投怀送抱的女人都从没想过要碰,可是敖筝的女敕颊却像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他想碰她,想了好久好久。
她的脸颊一如他所想像的,软女敕且富有弹性,触了后会让人上瘾。
他无力收回手,如果她肯闪躲、尖叫就好了,偏偏她不但不反抗,甚至还微眯起眼睛,像只小猫似的享受着主人的轻抚。
这叫什么?这就是喜欢吗?
难道他喜欢上了眼前这女子?
不行!他不可以喜欢她,他发过誓绝不喜欢上任何女人的,尤其她又是一个惹祸精。
但情况似乎愈来愈难以控制了。
他眸底有一把火,悄悄地为了她而燃起。
那把火融化了任剑飞向来深冷的瞳子,也拧碎了他惯有的冷静。
这时,敖筝张开微眯的眸子,在他炽热的注视下,她原本佣懒
的表情及受宠的欢喜很快地消失,脸儿仿佛轰地一声烧红了起来。
啊,他干嘛这样看人呀!
活像是要将人剥光了瞧清楚,更像是饿了三个月没吃饭,眼前突然冒出一大盘龙虾似的。
他饿了吗?她这么想着。
因为他的眼神写满了饥饿,但怪的是,他的手并未伸向那盘搁在茶几上的点心,却在她的小脸上流连不去。
他的手指溜过她的女敕颊,滑过了她贝壳般的耳朵,最后停留在她小而丰润的唇瓣上。
他的长指生有薄茧,来到她的唇上后,两人只觉体内仿佛有种东西一窜而过,身子不禁微微一震。
虽然如此,他的手仍舍不得移开。
他有如受到催眠似的,手在她的丰唇上无意识的描绘了起来。
一圈一圈又一圈,像是对那柔软的唇瓣感到不可思议,又像是探测着它究竟能够承载多大的重量。
敖筝的脸红通通的,想起曾在老爹的寝宫里偷看过一本叫“秘技”的书,他现在的神情和那书上的男子竟有几分相似。
他要吻她了吗?她该不该让他吻呢?
让他吻了后,她是不是就算报了恩呢?
她还来不及作决定,他的手指却已经倏地离开了她的唇。
眼中烈火敛去,他的嗓音已听不出半点曾经情绪波动的异样。
“说吧。”
“说什么?”
他神思收得快,她却一只脚还踩在云端,听见他突然开口,她蓦然有种从云端跌落地面的狼狈与困惑感。
“你不是要说故事?”任剑飞云淡风清地道,似乎没将刚刚的天雷勾动地火当回事儿。
笔事?她红了红脸,想起了老爹的那本“秘技”。他指的不是这个吧?
若是要讲这书里的内容,她可真不知该如何开口。
这会儿她早忘了她大哥那档子“昊龙灭东畿”的事了。
啊,就说这个吧。敖筝转了转骨碌碌的大眼睛,在他身旁坐下。
“你住饼海边吗?”
“小时候曾在海宁住饼几年。”
“那你一定听过东海龙王和他的海底水晶宫罗?”
任剑飞点点头,“我三岁不听话时,大人们都会威胁着说要将我扔到海里去喂海龙王。”
她低啐了声,“那是骗人的,海龙王根本不吃人肉。”
和她聊着,他的语调和身心渐渐放松了下来。在她面前,他总是感觉很自在,只不过那得是在他没有对她升起欲念的时候。
“再大了点后,那些威胁的话,就改成把我扔到海里去给海龙王当女婿了。”
这个好,这个好!敖筝拍拍小掌,笑咪咪的。
“那好!我这会儿要说的故事,就叫作龙王嫁女。”
清了清喉咙,她一脸正经地说起故事来。
“传说泗礁岛有个马关坳,那儿有个年轻英俊的小子叫马郎,有一回,他在海边看见一条七棱八角,浑躺着金鳞的怪鱼躺在浅滩上。
“这时,一只斑斓大虎从山顶窜下,眼看就要吃了怪鱼,马郎心地善良,见怪鱼眼中泪汪汪的,于是射出手中锐利的渔叉,把那只大虎给赶跑了。”
见敖筝比手画脚说得活灵活现,任剑飞闷不吭声。
这丫头,如果她肯把这种精力用在扫地、擦几上,那他就甭担心那些蜘蛛、蚂蚁了。
“怪鱼获救后,马郎意外得到了厚报,原来那条虎口余生的怪鱼,是误了潮汐而搁在浅滩上的龙王。龙王为了感谢马郎的救命之恩,于是把最心爱的小女儿嫁给他做妻子。”
任剑飞看着她,有些不解,别人娶妻干这丫头何事?她没来由地说故事竟说到红了脸蛋。
“龙王嫁女,龙宫里热闹非凡,嫁妆摆满了十里海街,珍珠、玛瑙、珊瑚、贝雕自是不用说,光那顶嵌珠镶玉的大花轿,就得用上三千六百九十九颗南海的猫儿眼绿珠,远看一层碧,近看一轿绿,实为海中之宝。”
敖筝说着说着,耳边突然听到拨算盘的声音,瞪大眼睛一看后,她眼中的雀跃尽失。
这家伙竟然在算这些嫁妆值多少钱?真是够市侩了!
“继续呀。”打算盘的声音停下,他终于将目光放回她身上。
“价格还满意吗?”她没好气地问。
任剑飞点点头。“挺不错的,我想,不少男人会愿意为了这个数目而忍受娶个龙变成的怪物进门吧。”
“你、说、什、么?”她睁大怒瞳威胁着,眼看着真的忍不住要发飙了。
“由龙变成的人不是怪物是什么?我想,没有人会喜欢睡觉睡到一半,手一揽,才发现刚刚的软玉温香已经变成一条戴角披鳞的大蛇了吧?”
“是龙不是蛇啦!”她气得几乎要喷火。
“对人来说分别不大,那都是非属于人,身躯软趴趴的,长满了鳞的动物罢了。”
听他这么说,她瞬间泄了气。“你真的这么想?”
“难道你不是这么想?女人通常不都很怕蛇吗?”
敖筝懒懒地托着腮。她不怕蛇,反倒怕人多些。
“所以,你即使有恩于龙王,也不希冀做龙王的女婿罗?”
他哼笑一声,“我连做人的女婿都没有兴趣了,何况是做海龙王的?我自个儿会挣钱,想来还不需要使出觊觎龙女嫁妆这种烂招数。”
她更加没劲了。瞧瞧他,将龙女说得多么不堪哪!他的意思是,龙女竟还比不过一顶龙宫抑轿?
“故事说完了吗?”他挑眉间道。
她懒洋洋地睨了他一眼,继续说下去。
“龙王宠爱娇女,龙女出嫁时,他命大鱼在前头擂鼓开道,金鸡在旁引颈高叫,派黄龙和五龙两位龙太子护轿,四只海老鼠扛着大花轿,趁着夜潮水涨,离开龙宫向泗礁岛出发。”
“轿子到了基湖海湾,突然间,那只斑斓大虎从山顶上窜下,朝花轿怒吼,这下竟把四只抬轿的海老鼠给吓坏了,海老鼠一惊,身子一沉,只露出了个鼠头观看动静,龙女的轿子就这么停下来不动了。”
“结果呢?”
看他似乎真听出了些兴味,她觉得满开心的,却不知他真正专注的是她说故事时活泼的表情以及那双晶亮的大眼睛。
“龙女出嫁,半途是不能停轿的,这一停可坏了事儿,一停就是几千年,花轿再也没能往前挪动半步,至于马郎呢,他站在马关坳的海边,面朝浪头盼呀盼的,最后竟化成了石像,就这么伫立在礁石上,千百年来一直翘首远望。
“前来送小妹出嫁的五龙和黄龙,想不到路上会发生如此变故,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为了保护龙女不受伤害,他们决定在附近定居,这就是黄龙岛和五龙乡的由来。”
“至于敲锣的大鱼和喝道的金鸡,一直跑在轿子前头,不知道后面发生的事,见轿子迟迟不来,就跑到金平岛上去歇脚,日后化为两个坳口,一个叫大鱼坳,另一个就叫作金鸡坳。”
敖筝说完故事后,任剑飞拍了拍掌。
“这个故事不错,颇予人启示。”
“启示?”
“是呀!那就是看到怪鱼别救,见到龙女莫娶,否则会变成石像的。”
她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转身到门外兜了个圈,回来时,手上多了扫帚和畚箕。
“怎么了?”他挑眉看着她。
虽不明白她在恼些什么,但她那表情还挺逗人的。
“要扫地了啦!”
扫帚用力地在地面上挥动,敖筝在屋里扬起了一阵阵的灰尘。
讨厌!她宁愿让自己呛死,也不要再理任剑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