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诸多太监及宫娥的层层环伺陪同下,懿妃与朱倾城在凤仪宫里,接见了曲无常及洛离。
朱倾城高坐于堂上,隔著层层的白色纱帐,她冷颅著站在堂前,有著一头银发,虽是仪表不凡,脸上表情却带著玩世下恭,笑得有些讨人厌的男人。
这是什么鬼王嘛!
看来既不阴冷亦不厉狠,倒是皮相俊美得有些过分,若要说他是个采花贼,哼!她可能还会比较相信。
“草民曲无常,拜见懿妃娘娘及倾城公主。”
虽说是行礼拜见,但由那家伙不太正经的笑容里,实是令人难以嗅出一丝恭敬或是害怕。
反倒是他身后那看来年纪极轻,却也和主子同样出色好看的小书僮,想是因少见世面,是以那双澄亮的瞳子里,才能捕捉到了些许不安。
哼!朱倾城心想,你既不怕我,那我也不用对你多客气!
于是对于曲无常的行礼,她只是低头妪枢指尖吹吹气,掏掏耳朵,懒得理会。
“曲先生请少礼!”
见女儿又在开始要任性了,懿妃温笑出声的打圆场。
“公主的病,得有劳您了。”
无论是面对朱倾城的无礼,或者是懿妃的和气,曲无常一概以笑容面对。
“娘娘,说‘有劳’不敢,只盼草民这一回来,真的能够帮得上公主。但所谓的诊病,可还得要对著症,方能够下药,眼看隔著这一层又一层的纱帐,恕草民无法诊断出公主病因。”
“本宫——没、有、生、病!”朱倾城拔高著尖冷的嗓音。
“还有……”她不屑的哼口气,“本事不足就别乱找借口,别人还不都是隔著纱帐用棉线听诊、闻声辨音就能办得到?”
“所以他们都失败了。”曲无常笑嘻嘻地直指事实。
“你的意思是……”朱倾城挺直背脊,头上那以金银线绾丝,妆点著珠翠玉簪,如纱帽般的高髻,上头的饰物因为她的动作而互击作声,等她再度开口时,语气里夹著浓浓的挑衅,“你有把握,一定能够治好本宫的病?”
曲无常魅笑的提醒,“刚刚公主不是还信誓旦旦的说自己没病?”
“本宫本来就没病,只是嗜睡而已,哼!若非想让父皇及母妃安心,本宫又怎会任由你们这些只会要嘴皮子、卖弄邪术的江湖街上在我这里胡来?摇得一片乌烟瘴气!惹人生气!看了就讨厌!”
“你这……”你这蛮下讲理、生了病不但不承认还骂人、从头到脚被宠坏的刁女!
曲无常被骂,脸皮厚厚笑嘻嘻,反倒是洛离忍不住月兑口想骂人,却让她师父给伸手扯了扯袖,登时住了口。
虽然没能骂成,但至少洛离眼中原有的不安已消失,更替上了怒火。
虽然不懂礼,但至少够坦率。
坐在高处的朱倾城冷笑著将一切看在眼里,虽说那小书僮当真胆大包天,竟敢想要教训她,虽说他太过护主,连人家说声难听的都捱不住,但至少这小表够真实,不像他的主子,笑得一脸奸猾,摆明了是只老奸巨猾的狐狸。
不过有点奇怪……朱倾城眯紧美眸,总是觉得那小书僮竟然会有点眼熟。
就在此时,曲无常笑呵呵地打破沉默。
“既然公主您自己也说了,想让皇上及娘娘安个心,何不一次做到底,掀起帐来让草民探个究竟?”
朱倾城轻哼气,命令身旁伺候著的宫娥,将层层的纱帐陆续掀起。
“看就看!难下成本宫还会怕了你?只是……”她的嗓音冰冷,“你可别给本宫来那套喝符水、要桃花剑、设醮开坛、跳仙家拜狐,最后却毫无用处,否则当心本宫将你以企图窥伺本宫容颜,有辱皇家清誉,入罪判刑!”
朱倾城把狠话先放在前头,但她的入罪威胁,眼看著是用不上了。
曲无常没让她喝符水,甚至也没有设醮开坛,他只是走近了她,挑高著眉,定定觑审著她的额心。
然后他闭上了眼,默念了一长串的咒语,念得朱倾城一阵恍神并感到头痛欲裂。
接著他要求到公主的寝宫里去施察。
由入门处走到床杨前,他一路打著古怪的手势,偶尔还会做出如贴符般的动作,但看在众人眼里,却是什么也没能看见。
敝的是从那一夜开始,朱倾城的“病”便不药而愈了。
她亥时入眠,卯时清醒,持续了七日之久,她所有的生活作息,已和常人没两样了。
但懿妃还是不放心,因为先前朱倾城也曾有过在正常了一阵子后才犯病的经验,于是他们继续等,耐心地等。
眼看著十天、十五天过去了,朱倾城始终作息正常,不再无故地陷入沉眠。
于是皇帝笑了,懿妃笑了,她的近身侍从及宫娥也都笑了,甚至连其他宫里的太监宫娥,也都放下了怕被迁怒的恐惧,开开心心地笑了。
皇城里好一片喜乐融融,颇有点过年时节的热闹腾腾。
谁都笑了,只除了朱倾城,她,不再笑了。
是的,朱倾城不再笑了。
她甚至忘记了什么叫做笑了。
她虽然不再无故沉眠,但她常会恍神,也常会突然在屋内疯狂翻找,甚至还趴到床底下去找。
但如果有人问她在找什么?她却回说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好像遗忘了什么。
她好像遗忘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东西,却因为找不著、甚至连那是啥都不记得了,于是她连带地把笑都给忘掉。
是的,她忘了,她忘了她曾经有过的梦。
也忘了她并不是生了什么怪病,她只是恋爱了!
她恋爱了,与那个打从她十一岁起就认识了的梦魔男子。
且还爱到有几回为了他,险些放弃红尘俗世里的一切牵绊。“鬼王”的家伙出现了,他令她无梦,他斩断了她的梦,他甚至也扼杀了她的爱情。
***独家制作***bbs.***
十一岁那年某个无眠夜晚,朱倾城在仁寿殿里遇见了魅,一个正在向宁妃施术法的梦魔。
但在当时,她一点也不明白他究竟在做什么,只是好奇地靠近追问。
“为什么你会知道她在作梦?”
然后她就听见了,他微带著傲慢语气的回答。
“因为我能够进出梦,甚至于控管梦。”
“你?你管梦?”朱倾城很不给面子地回以大笑,“别当我只有十一岁就很好骗。”
“你当我在骗你?你当外头那些侍卫只是很凑巧地,全都一块睡著了?”
蓝色狭长眼眸不悦地眯紧,对于眼前这不懂得“尊敬”及“害怕”他的女孩,魅明显有著不开心。
还有一点,他来之前明明已令手下在外头布下了“昏睡魔咒”,以防有人进来坏他好事,没想到会对这丫头失了效力,让她闯了进来。
“难道不是?”她语带挑衅。
“当然不是!”他面带受辱。
八成是被她那双满载著娇矜及挑战的大眼睛给惹失了理智的,因为魅说出了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话,“那你敢不敢跟我去入梦及见识呢?”
她傲气地扬高尖巧的下巴,“哼!我朱倾城长这么大以来,还下曾遇见过不敢的事情。”
“可笑!长这么大?你刚刚自个儿都说了才不过十一岁……”魅嗤之以鼻,“不过短短十一年寒暑,又能够见识到多少奇事?”
边说他边在心底起了盘算。
小丫头姓朱?
所以她是当今人类天子的女儿?
而这也正是他的手下法术会对她失灵的缘故?
梦王曾说过,一种是天子龙脉正出者,—种是心思纯净无垢者,—种是术法修炼到炉火纯青者,灵台处都会有元神守护,有著简单的基本辟邪功夫,普通法术是影响不了的。
影响不了还不打紧,更该死的是他让她看见了他,看见了他刚刚在做的事,且还险些一时嘴快,披露出他的身分。
原先按照他们族中规定,他是该用催眠术,清洗掉她对于此事的记忆,以免将他族人的秘密外传,但现在一来知道了她体内有龙血,他未必动得了她,二来没来由地,这个有些骄傲,却还挺有意思的漂亮小东西,居然引起了他前所未有的兴趣。
避她是公主龙女,他都想要先试试她的胆子,然后再决定要不要和这个有趣的小东西结交一番。
因为她当真精致漂亮,是个会让人爱不释手,想要私自收藏的搪瓷女圭女圭。
曾不曾有过梦魔拿个人类公主当收藏品的呢?想必没有吧,但若对象是她,嗯……他喜欢这种想法。
见他半天低吟不语,朱倾城捺不住性子地伸手推他。
“嘿!你睡著了吗?刚刚不是还夸口说要带我去见识入梦的吗?难不成……”她菱唇轻衔著挑衅,“你不过是在吹牛皮?”
听见这话,那双满载著神秘气焰的蓝瞳用力眯紧了。
真是个胆大包天的丫头!且还真不愧是皇室娇娇女,随便吭个一两句话,都要远比别人的骄纵无礼。
很好很好,方才想著要试她胆量的想法,现在更加坚定了。
如果她真的敢,那他就为她破例坏规炬!
“我答应了会带你去就会去,但不能是今晚,因为我还有事情要办,如果你确定了真的不会怕我,明夜子时你喊我,我会上门去找你。”
“还得等到明夜?且还得由你来找我?”她忍不住皱眉,“你可别诓我,凤仪宫里守备森严,绝不比这仁寿殿——”
魅出声打断她,“放心!我向来言而有信,说了会去就是会去,倒是你,哼!会不会改变主意那可就不一定了。”
他邪邪一笑,“此外因为你体内流有龙血,我接近你得比接近旁人多费些功夫,不方便来去自如,如果你到时候仍不怕我……”他掀唇冷嗤,“记得喊三遍我的名字,那么我就能出现了。”
她不耐烦了,“我都说不怕了,为什么非要等到明夜?”
“小泵娘别心急,等你明晚确定了之后再吵著跟我去也不迟。”他冷笑道,那表情仿佛是算准了她会打退堂鼓。
“好吧。”她不情不愿的问出口,“那么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魅!”
“那只是名……”
“不,这就是我的名字,梦魔族人的名字,都只有一个字。”
“梦魔族?!”
她皱著眉头覆述一逼,仍是打从心底不相信,只当他是个会点幻术,就出来混世骗人的盗贼。
他肯定是会些术法的,才会令得仁寿殿里的人都睡倒,就在他准备开始搜宝的时候,却让她无意问撞见,为了怕她尖叫吵醒熟睡中的人,又怕她跑去找来皇城禁卫军,所以他才会编出这一套“魔”话连篇的。
至于他何以会选中仁寿殿,想来一定是看中此处巡防的兵丁最少。可这小贼实在不够聪明,愈是无人看守的地方愈代表著无宝在内,想这些被贬进冷宫的妃嫔,身边又能够有多少宝?
“没错,我是一只梦魔!现在你终于怕了吗?”魅笑容邪气,嗓音阴沉低缓。
“怕?”朱倾城摇摇头,以双手捂著嘴,似在忍笑,“我只是觉得好笑。”
魅无力了,只好也摇了摇头,“算了,不与你这没见识的丫头一般见识,现在闭上眼睛,喊三声我的名字。”
“干嘛?”
“因为我要送你回你的床上继续睡觉,好让我快把该做的事做完,否则看看时辰,那些换防的侍卫就快要过来了。”
哼哼!还不承认是贼?连换防的时辰都捏得这么清楚?
“还不快点动作?”
见她迟迟没动作,他耐心不足地催促。
哇!还真是会演呢!好吧,反正没事,本公主就舍命陪君子,陪你玩,就不信你真能够变得出什么把戏来!
朱倾城闭上眼睛,轻声喊道:“魅!魅!魅!”
喊完后她一点也没感觉到身子在动,就在她想张开眼睛骂人的时候,却听见了上方有人在喊她。
“公主!鲍主!您今儿个怎么睡得这么晚?别怪奴婢吵醒您,辰时已至,蒋太傅已在书斋等著,要给您上课呢!”
上课?
辰时?
这怎么可能?
现在明明还只是夜晚,她也不过才刚闭上眼睛……
朱倾城霍地张大眼睛,眸子转了一圈,继而不敢置信地慌张跳起来,还叩地一声,头顶撞上贴身丫鬟喜儿的下巴。
疼得喜儿泪水直枫,一手捂著下巴蹲到地上。
“真是疼死喜儿了……公主哪,您再气再恼再不想起床,也不能用这种方法来惩罚奴婢呀!”
没理会哀号中的喜儿,也没去在意自个儿头顶的痛楚,朱倾城只是用不敢置信的眸光,来回直打量著四周。
这里是凤仪宫,不是仁寿殿?
现在是白昼,并不是夜晚?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朱倾城彻底困扰了,难道说有关于仁寿殿的一切全都只是……一场梦?
但,世上能有梦真实成那个样的吗?
她甚至可以清清楚楚地描绘出那叫“魅”的男人长相,以及那双饱含著邪气的蓝色眸子。
她往身上一瞧,看见了那袭还罩在身上的银缕睡袍。
她往脚下一瞧,看见了那双还沾著夜露没月兑的鞋。
所以,她是真的真的曾经下过床。
也是真的真的,跑到仁寿殿那里去了。
可无论再如何感到惊讶,全都比不上她之后得到的消息。
仁寿殿里传出了噩耗——
年庚二十八的宁妃于睡梦中骤逝,无疾无痛,无原无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