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
偷心千面娃 第一章

白日天青休说鬼,鬼仍有趣更奇哉;

要知形状难堪处,我被揶揄半世来?

肥瘦短长群眼见,与人踵接更肩摩;

请君试说阎浮界,到底人多是鬼多!

──吴照.百鬼图题诗

噩梦!

乐无欢赫然坐起身,一身雪白中衣因作梦沁出的冷汗而微湿了。

又是这个可怕的噩梦!

这个缠绕了他二十年的噩梦!

这个他每回都得费神在梦里到处找人,却是一无所获,只能任由那伴随着银铃笑声的女嗓,不断地向他使坏挑衅──

叮叮叮!当当当!你又输了!你又输了!你──又──输──了……

妳躲在哪里?

我──不──告──诉──你!

可恶!

乐无欢用力甩头跳下床,先套上外衫,再走到仆人为他备妥的一盆清水前,大动作地掬水泼面。

水珠四溅,但他却丝毫不在意,只是一意地想要求个清醒。

好半晌后,他才终于停下动作,拿起巾帕拭面,然后对着铜镜冷冷开骂。

骂谁?当然是骂他自己。

“乐无欢!你今年二十七而非七岁!你曾率众闯入猛虎寨,剿平贼患,也曾单剑赴会鹰山六枭、黄河双鬼,打得那些枭雄俯首认罪,甚至还曾让点苍派的掌门人当众求师,你的本领早已被世人肯定了,但为什么你就是摆月兑不掉那个噩梦?”

问归问,骂归骂,但他其实心知肚明原因何在。

可明明清楚明白却就是放不开?这才是最叫人懊恼生气的地方。

之所以无法淡忘那件往事,甚至三不五时作噩梦,生平头一回尝到挫败滋味是原因之一,他甚至丢人的输光身上所有家当。

另一个让他放不下的原因,则是他输掉了爷爷的宝玉,据说那块宝玉就是“七魂之魄”的“散殃”。

原先他并不知晓那块玉有多么珍贵,只是在爷爷书房的夹层格里看到,觉得很漂亮,所以偷偷拿出来把玩欣赏,原想在隔日就会放回原处,却没料到会让他给赌输掉了。

乐无欢知道这件事情不能全怪别人,若非他自视过高,不肯认输,又怎会失去爷爷的宝玉?

虽然事后他跪着向爷爷认错,爷爷也笑着说没关系,还说身外物没了就算了,最重要的是看见他没事就好。

至于爹娘、叔婶及堂弟们也都没人说他不是,只是用眼神表达着惋惜及惊讶,惋惜宝物不见了,惊讶他这从不曾出错的圣人竟成了个……家贼!

那样的惊讶与惋惜烫进他心底,比身体上受了责罚还要更令他受不了。

是的,没人出声责怪他,但这却更让他痛恨自己。

在向爷爷认错的同时,他还做出保证,说是定要将那块宝玉追回来还给爷爷,只是他的保证却无法再找人兑现了。

他爷爷在他十五岁时因病饼世了。

而那叫铃铛的少女,他再也不曾见过,她没来找他,像是根本就忘了约定一样。

但怪的是,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在这二十年里,他除了常会在寤寐间见到她外,就连在日时,也曾有过几回彷佛感觉到她在暗处偷窥,甚至是听见她的笑声。

那些想来都是他的错觉,因为他从没一回能成功地揪出偷窥者,即便他的武功随着年龄增长,而到了世人所认定的高手之位。

找不到她,追不回失物,或许就是这样,那无了失主能再归还失物的内疚,像个秤砣似地压在他心口上,害得他这二十年来重复作着那个噩梦。

爷爷是了解他的,临终前当着众人的面,说要将“散殃”传继给他。

可就算爷爷已经表明了原谅他,并将那块玉传给他,物主是他,任谁也无权再说闲话,但乐无欢还是觉得难堪。

这二十年来他经常跑到市集,也习惯捉了人就问,无非是想找出那名叫铃铛的小泵娘……

不!事过二十年,当年的小泵娘早已是个老姑娘了,可就如同当年两人玩过的游戏一样,他找不到她,无论如何也找不到。

就在他沉浸在自己思绪里,门上传来轻叩声,乐无欢收起懊悔自厌的情绪,神情又恢复倨漠疏离。

“进来。”不但面冷,他向来是连话都不愿多说的。

门扉缓缓开启,走进来的是温柔对他笑着的枫月明,她是与他父亲有着结拜兄弟交情,“飒枫堡”堡主枫万里的长女。

枫月明今年十八岁,算得上是由他看着长大,生得闭月羞花、沉鱼落雁。

“无欢哥。”她偏侧螓首微笑,柔柔出声唤他。

枫月明虽是出身以拳脚功夫出了名的飒枫堡,打小也习武,却没有一般习武女子惯有的粗莽或豪气,她说话时细声细气,待人接物温柔体贴,擅琴、会舞、好文,还有一点,她喜欢对着乐无欢微笑。

枫月明喜欢乐无欢,或者该说是她崇拜乐无欢,这早已是两家人不言而喻、心知肚明的事实。

她之所以会崇拜他,是因为她才不过九岁的稚龄时,十八岁的乐无欢就已摆月兑了父祖的阴影,在江湖上树立下了属于他自己的万子了。

“少年英雄乐无欢”,正是年轻一辈的武林人士既景仰又将他视作标竿,想要超越击败的代表性人物。

甚至那场将在半年后举行的清华山武林大会,武林中有过半的人,都押了乐无欢肯定会赢,荣登武林盟主宝座。

“美人爱英雄”乃千古不变的定理,所以她会喜欢他,该是不难被理解的吧?

“月明,妳来了。”

面对那张过热的笑脸,乐无欢只是淡淡的开口,脸上漠然不改。

“是呀,我和我爹、二妹已来了好一阵了,不单是我们,大厅里人山人海,一早就挤满了上门来道喜的人潮,待会儿就要移阵到天香楼用膳了。”

“道喜?”看得出乐无欢对于那些上门来的人兴趣不大,“是来瞧热闹的吧。”

“就算人家只是来瞧热闹,也得先有热闹可瞧吧?若换了是咱们飒枫堡,可还没这等风光热闹呢!妳说对不呀?大姊!”

笑嘻嘻地跳进房里抢话的是枫月明的二妹枫月澄,只见她伸手环抱着姊姊肩头,偏着头对乐无欢打了招呼。

“恭喜你!乐大哥……噢,不不,此时该喊你一声『乐举人』了!”

乐无欢淡笑接受,不想在那句话上打转,只是回问了句:“老三没来?”

“没!”枫月澄笑得可乐了,“老三前两天干了点小坏事,现在在堡里禁足受罚。”

乐无欢没再追问,显见对他人的家务事亦是兴趣缺缺。

枫家老三也是个女孩,名唤枫月影,才十三岁,性子却比枫家老二还要顽皮上几分。

因为膝下无子,也难怪枫万里会三不五时往乐府跑,还有计画的打从枫月明年纪小时便带过来,想让她和乐无欢建立起感情,并与乐仗义暗中策画着这一桩儿女亲事。

枫万里一心想将大女儿嫁给乐无欢,以期日后得个根基绝佳的外孙好让他带回堡里好生教,让他这身好本事有人可传承。

对于长辈们的密谋,以及枫月明的心思,乐无欢心中早已有数,那么对这桩亲事他又是怎么想的呢?

他二十七岁了,对男女情事虽不尽然陌生,但他性子冷僻,加上又顶了个“武林第一世家”的光环在头上,想要他主动对个陌生姑娘示好,甚至是热烈追求?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所以对于长辈们的安排以及枫月明的主动亲近,他并未表示过反对。

他向来性格偏冷偏傲,深以能身为“武林第一世家”的乐家人为荣,心中自是对乐家少夫人的资格设下不少条件。

而枫月明,一个门当户对、谨守礼教,且打从小便爱慕着他的漂亮女孩,他为什么要反对?

只不过他虽未排斥,却也从未热颜相向,他给自己的解释是,他本就不是个易热的人,或许等到枫月明真成了他的妻子后,两人之间那过于平淡的相处方式,就会改变了吧。

就是这样无可无不可的随意,他才会明知双方家长已密谋要在今日宴席上,对外公布两家好事已近的消息时,他也没多吭声,任由着他们。

至于今日宴席,是为了要庆祝他考上武举而设下的百桌盛宴。

所谓“武举”,是以选拔军事人才为目的的科举考试制度,有别于文官选拔的文举制度。

按照“武举乡试条格”规定,武举乡试应举者将由各卫所送都司,各府、州、县送布政司,均由巡按御史会同三司官一块主持考试。

武举共试三场,初场试马上箭,二场试步下箭,三场试兵法或时务策一道。

取中者称为武举人,俱交兵部,再于次年四月参加武会试。

乐无欢之所以会去参加武举,不过是一时兴起好玩,并非真想藉此谋取辟职,是以明年的全国武会试,他压根就没想要去参加。

可他虽是无意谋官,但“武举人”毕竟是个足以光耀门楣的头衔,也难怪他爹娘坚持要摆宴,也难怪那些邻里乡亲近来一见着他,都笑呵呵地拱手称他一声“乐举人”,而非昔日的“乐家大少爷”。

就在他思索间,枫家两姊妹又来回了几句,但他的心思不在上头,是以都没听到,此时只听枫月澄打趣着笑着开口。

“我说大姊呀,妳是打算一个人霸占住乐举人,不放他到天香楼去面客了吗?”

乐无欢和枫月明都是性子沉静的人,幸好有个性格开朗的枫月澄在这里笑笑闹闹,插科打浑,让屋里添些人气热闹。

“二妹!妳在胡说些什么!当心我揍人!”

枫月明红了脸伸手想教训妹妹,偏生枫月澄机灵得很,话一放完就躲到乐无欢身后,算准了大姊再怎么生气,也不敢当着她“未来姊夫”的面往妹妹身上开揍寻秽气。

“谁在胡说啦?”枫月澄仍是不怕死地嘻嘻笑着。“妳跟爹说是来叫人过去的,却耗了老半天什么都没说,只顾着盯人瞧,唉!妳不走开,乐大哥自然不敢在妳面前更衣,妳不说话他也不吭气,眼看着时间就这样过去,天香楼那边的人八成得从中饭等到变晚饭了。”

糟!她是真的忘了来此的目的了,幸好月澄提醒了她。枫月明因愧疚而小脸泛红,赶紧对乐无欢一再躬身陪不是,骂自己太胡涂了。

乐无欢也是个不懂体贴的冷木头,竟不作声地任由枫月明一再鞠躬哈腰陪不是,也不会说声没关系,最后还是枫月澄看不下去,从乐无欢身后跳出来,拉着姊姊往外走。

“成了、成了,道歉说一遍就听见了,乐大哥又不是聋子。”

拉着姊姊临出门前,枫月澄向乐无欢抛去了话。

“乐大哥,姊姊我带走了,你这正角儿烦请快点准备粉墨登场,省得让客人们望穿秋水。”

两姊妹踱出房间后,枫月澄不大不小的嗓音还在继续,倒像是故意讲给屋里的人听的。

“大姊,妳跟乐大哥搞得那么见外干嘛?你们都快是一家人了。”

“二妹,妳不要乱讲话,当心无欢哥听了会不开心。”

“拜托!你们的事早已是咱们两家人都已认定的事实,乐大哥又不是白痴,如果不愿意早就逃家反抗了,他那反应就叫做默许,懂吗?还有啊,他那人不管开不开心都是一张冷脸,是妳才爱,换了是我打死也不要,还有妳干嘛那么怕他生气?当心一辈子让他给压得死死的。”

枫月明长叹口气,“喜欢一个人自是得喜欢他的全部优缺点,只要能和无欢哥在一起,我不在意是否得让他压上一辈子的。”

枫月澄闻言吃吃地笑了起来,想起前些日子里偷偷看过的几本艳情小说。

“姊,我说妳比较爱的,是让乐大哥给『压在床上』一辈子吧?”

“枫月澄!妳要死啦?这种话是女儿家能说的吗?我……我再也不跟妳说话了。”

“不想说话是为了想多留点时间来幻想吧……哎呀!好疼……喂!我是妳亲妹子耶,妳就为了这么两句话想掐死我呀?”

风里不断飘来两姊妹的玩笑话,乐无欢并不是没听见,只是毫无感觉。

真的,真是一点感觉也没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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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客盈门,人山人海,连天香楼外的空地上都摆了约莫五十桌。

乐无欢来到了天香楼外,才看一眼就忍不住蹙起眉头。

人太多、声音太杂是他皱眉的原因之一,另一个则是看见人群里头,有太多他连见都不曾见过的陌生人。

因为乐家老爷太开心了,早已对外宣布今日这场盛宴,除了邀请亲朋好友及武林人士外,也欢迎邻里乡亲们来共襄盛举,且还不收礼、不需请帖,这样一来,又怎能不诱来许多好事闲人,特意过来叨扰一顿呢?

此外还听说为了今日这场盛宴,天香楼的老板不惜重金从苏杭聘来名厨,几道江南名菜如绍兴醉鸡、无锡脆鳝、油爆河虾、冰宫肴肉、八宝鱼翅、砂锅云腿炖海参等早已写在菜单上,甚至还有几道神秘佳肴,得等到席开了后才会知晓的。

但想来最大的一道“神秘菜”,该是指乐枫两府即将结为亲家的大消息吧!乐无欢淡淡地想。

“无欢!这里!快点上来吧,就等你开席了。”

坐在二楼窗边的乐仗义看见儿子,兴高采烈地扬手唤着他;同桌的除了乐家人外,还有笑容满面的枫万里及枫家两姊妹。

乐无欢抬眸瞧见父亲招手,点了点头,正待举步穿越人群上到二楼,却陡地脚步先是一顿,再是一僵,他骤然停子。

乐仗义看见儿子点头,就没再去看他,只是顾着与其他客人寒暄,是以他并没有见到儿子脸上那破天荒粉碎了冷静,出现震惊不信的表情。

他那表情就像是……见到了鬼。

乐无欢迅速转了方向,没向任何人招呼或是留句交代,仅是眼神专注地不断拨开人群,朝他瞪视的方向疾行而去。

他仓卒地走了,甚至忘了被他抛在身后,就等着他开席的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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