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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云密布4 第三章

杭州。

在杭州一战中为国殉亡,被视为南国英雄的邢莱,就葬于他生前力守的杭州城城外,而在战中亲自击破邢莱的赵奔,在信王德龄已抵达丹阳治地,并开始整顿起丹阳之后,即奉信王之命前来杭州这座百废待举之城镇守。

派出手下之兵一边镇压藏于杭州城的南国残军,一边发动杭州城的修葺工事的他,在杭州百姓讶异的目光之下,决心还已死的邢莱一个心愿,还他一座美丽富蔗的杭州城。

在这日,手下来报城中工事已告一段落之后,赵奔提了两坛老酒带着随扈出了城,来到葬于城外的邢莱坟前,邀他供饮一杯战后的和头酒。

“师傅。”

“见过信王了?”光听声音即知来者是谁的赵奔,坐在坟前没有回首地问。

“见过。”刚自丹阳一路风尘仆仆赶来的狄万岁,经他一提信王二字,眼眉间掠过了些许的不悦。

“丹阳城安顿得如何?”派他与黎诺一同为德龄压镇下丹阳的赵奔,很是关心德龄是否能够在丹阳力足。

他恭谨回复,“除了少数南国旧员仍需派人严加看管外,丹阳城内外风浪已平息。”

在朝员那方面,或许是因德龄当初并非亲手掳走尧光,更非杀玉权之人,因此留在丹阳城内的南国旧员,并未仇视德龄入骨,且德龄一入丹阳,即对丹阳百姓发粮赈灾,并迅速自扬州水路运来丹阳所需民生,因此在百姓方面,吃着德龄运来的米,百姓并没有太大的排斥现象。

“南国残军呢?”

“信王已交由黎诺将军派重兵看管。”或许是南国前太子玉权治军太过成功,以致这些南国残军至今仍不愿效忠他杨国,再加上听闻盛长渊已在巴陵起兵,目前丹阳所剩南国残军,仍是相信南国可能复国有望。

赵奔朝后勾勾指,示意他上前,“你该为信王做什么,可清楚了?”

“师傅真要将这大任交予我?”被自家师傅举荐到德龄面前的他,一想到得将战后伏羲营所剩之兵重新训练,并使之壮大,肩上背负这沉重担子的他,不禁有此埋怨。

“没比你更合适的人选了。”赵奔边笑边用火折子点燃数炷清香,“老夫的眼光不会错的。”跟伏羲营里那些食古不化、又在战场上毫无建树、亦帮不上德龄半点忙的老将相比,他对自个儿一手提拔的学生还有点自信。

站在他身侧的狄万岁不满地低语。

“战后伏羲营能用之人不多。”现下伏羲营所剩之兵,已全都交由黎诺派去镇守丹阳,以免丹阳城内将会发生南国残军叛乱之事,要他亲手再打造一个能为德龄所用,且不会被轩辕、女娲二营比下去的伏羲营?他的这个师傅可真会挑难题给他。

赵奔并不认为这对他来说会是个困难,“那就找出能用的人来。”

“若真要用,首推丹阳残余之兵。”早有月复案的他紧皱着眉心再道,“只是丹阳之兵多效忠于盛长渊,要将他们收为己用,恐非易事。”光是那票视玉权有若神明、视盛长渊为心目中不二将军的南国残军,就够他头疼的了。

“不战而屈人之兵,法子多的是。”使劲吹灭火折子后,赵奔将已点燃的香柱在邢莱坟前的香案插妥。

所诉之苦,皆被等闲视之,胸口里皆是不满的狄万岁,索性抿着嘴不再答话。

赵奔偏首看着他,“还有没有其他借口?”

“没有。”他有些没好气。

“成也伏羲,败也伏羲。”赵奔自地上站起伸了个懒腰后,回首拍了拍他的肩头交代,“今后伏羲营由我师徒俩领着,可千万别让信王在同个地方跌两次。”

不似凤翔那般会诿过的德龄,在战后返回长安之时,在殿上果然遭到圣上责难以及凤翔的落井下石,可是德龄并没有逃避身为行军元帅该背负的责任,亦没有否认伏羲营军中无大将这个事实,据嵇千秋的说法,德龄甚是懊悔自己为何在灭南之前没有多些战历,更认为该找来能够统领伏羲营的大将,以避免伏羲营庞大的损失,冲着德龄的这份勇于负责之心,他除了感到欣慰之外,他更有必要协助德龄在丹阳那块土地上重新站起。

“师傅为何这么看得起信王?”真要投效明主,首推灭南大元帅齐王玄玉,偏偏赵奔什么人不检,却挑了个最是无用的德龄。

凝视着狄万岁质疑的眼眸,赵奔沉默了半晌,透露出一个令他不能认同的答案。

“他有心。”

“学生不这么认为。”治军方面,德龄不过是个生手,德龄最拿手之事,是在生财这方面,而商者,通常不奸即狡,这等人也会有心于以性命为代价的武人身上?他不信。

没有反驳他的赵奔,反倒是先拐了个弯问起另一事。

“你可知道韦重次是如何而死?”

“韦将军在采石为信王断后。”早已听闻过此事的狄万岁,每每在想起身为行军总管的韦重次,为了保全德龄,牺牲自己让德龄率着伏羲营退至贵安一事,不禁要为韦重次的大义感到不忍。

他淡淡地问:“你认为韦将军死得值得吗?”

狄万岁撇过头,并不想在他的面前说出看法。

在人死后,才来论值不值,不嫌太晚了吗?就算德龄在战后曾经亲临韦将军府上致哀,那又能挽回些什么?

“值得吗?”赵奔有耐性地重复。

狄万岁不掩其心态,“不值。”

“别与他人一样,都被表面上的假相给蒙了眼。”也知道他和他人都一样会这么想的赵奔,语重心长地向他开导,“你是块料,日后,待你找出信王过人之处时,你就会明白为师为何会助他一臂之力,而韦将军又是为何愿为信王一死。”

他并不想等到日后,“学生想请师傅明示。”

看来不给他一个答案他是不会死心了。

“此次灭南之战中,杨军三军何者兵员最寡?”决意将他观念扭转过来的赵奔笑了笑,扬起一指淡问。

“伏羲营。”

他再问出一个人人皆知之事,“何者死伤最重?”

“伏羲营。”不解的狄万岁眉头愈皱愈深。

赵奔又提出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何者主帅领兵亲征?”

提到这点,狄万岁就有话要说了。

“信王之所以率兵亲征,是因信王手下无将可用。”并非德龄是个英雄,只是在那等情境之下,德龄若不亲征,难道伏羲营还有其他将领可用?德龄不过是被逼得不得不上沙场而已。

赵奔不以为然地看着他,“今日宣王若是无将可用,你认为宣王也会挺身抗敌?”

“齐王亦身先士卒。”深知凤翔之例不可举,狄万岁立刻抬出另一个就算手中有将,依然率军直扑敌营的元帅。

赵奔啧啧有声地摇首,“手中人才济济却不顾自身安危,那不叫骁勇,那是愚勇。”

一时之间答不上话来的狄万岁,转眼间又合上了嘴不再出言顶撞。

“你是个不服输的武人,而信王那小子坚持在何地惨跌一跤,就要从何地爬起,同样也是个不服输的元帅。”模透他性子的赵奔,鼓励地朝他睐了睐眼,“若是你仍是不相信老夫的眼光,何不就亲自去验证一下?”

他也正有此意。

“学生这就回丹阳。”躬身行完礼后,准备返回丹阳的狄万岁,打算就如他所愿,在整治伏羲营的同时,亲自去将德龄的过人之处找出来。

在他走后,唇边晾着笑意的赵奔转身走回坟前,席地而坐后,自一旁再取来一坛老酒将它开封,斟满了坟前的空杯,举杯再敬邢莱一杯。

“将军请安心,有他二人之后,老夫保证,日后的丹阳与余杭,绝对会远盛于南国之时。”

长安城内,除开皇帝所居的皇宫外,在长安城内占地最大的府宅,非宰相阎翟光府邸莫属,其占地之广、所筑房舍之多,就连长安城中诸王也无法比拟。

但阎翟光并非耽于享乐之人,府宅虽广,却非他一人所用,亦非眷养美妾子女所用,建筑舒适的房舍,主要是为了他们数量庞大的客卿,而身为宰相所领的俸饷,泰半也都是用在养这些专为他分忧解劳的客卿。

他很清楚,在朝为官如履薄冰,每一步皆行走在生死边缘上头的他,可不能在圣上的面前出半点差错,亦不能让同为宰相却早有除掉他人独大想法的禄相赶在前头,即使苦心经营大半生的荣业,恐将如黄粱一梦,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他门下的客卿,虽不比孟尝食客三千,但也算是杨国第一,在座客卿皆为自各地网罗而来的人才,有的原本在朝为官,有的出身市井名不见经传,但他们皆各有所长,亦日夜为主上费心思量,今日他能在朝中站稳无人可动摇地位,除了他自身数十年来的努力之外,门下每日为他进谏之书少说也有万言的客卿们,功不可没。

相形之下,总是爱与其相比的禄相,同他一样也是养有客卿,但禄德功却不加善用他们,反倒是处处以太子之见为己见,与其说他是太子的丈人,倒不如说他是太子所饲的鹰犬,在长安中四处代太子走动,顺道也替太子铲平有逆于太子之人。

在这日,下了朝返府的阎翟光,一如既往,并未先行歇息。在前往书斋褪下朝服稍微盥洗之后,立即坐在书案内审阅起一本本堆叠在他案上,由客卿所书的折子。

“相夜。”

爱内管家自一旁端来了碗香茗,阎翟光只是颔首示意,两眼仍是投注在折子上头,管家自他身旁看了看,见他专心不顾它事,于是便不着痕迹地自袖中取出一本折子,悄悄摆放在未看的那叠褶子最上头,再退至他身后。

看完一本取下来一本的阎翟光,并不知管家在暗地里动了什么手脚,翻开褶子一看,里头所写的,并不若他人一般,皆是洋洋洒洒的治国之道,抑或朝政方面的议事谏言,在这本褶子里,仅只写了两行字。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目光如豆。

十年阎相十年禄相,指日可待。

“这是谁写的?”看了肝火大动的他,严厉地眯起了双眼。

没料到他的反应竟是这样,一头冷汗的管家忙来到他的身旁低垂着头。

阎翟光一掌重重拍在案上,“谁写的?”

“回相爷,此乃尹汗青所书……”在他更加光火之前,管家连忙道出书摺之人。

靶觉从不曾被如此羞辱过的阎翟光,非得会会这个实他之米却有辱于他的客卿。

“立刻把他带过来!”别说朝中一、二品的官员,就连圣上也不敢这般对他说话呢,小小一名客卿竟也如此胆大包天?他以为他生了两颗脑袋不成?

“是……”满面仓惶的管家,怯怯朝后退了几步后,快速走向门外唤人至客院传人。

受余丹波之请,离开洛阳来到长安为齐王办事的尹汗青,在府中下人急忙来到客院里传他去见相爷时,混入阎府当客卿已有一阵子的尹汗青,愉快写意地露出了笑容。

因阎相德高望重、在朝中分量更是不轻,当今杨国有志之士莫不想入相府当个门下客卿,但一来阎相挑检人选严格,二来若无适当的管道,相府这窄门,进之不易,想当初欲混入相府的他,可足足花了五千两贿赂府中其他客卿们为他举荐,而为能在上千门客中月兑颖而出、吸引阎相的目光,他又再花了五千两疏通总是在阎相身旁的管家,这才总算是等到了个机会。

慢吞吞踱进斋内的尹汗青,在案后的阎翟光摆了副吃人眼神之时,慢条斯理地拱手朝他深深一揖。

“参见相爷。”

眼见他面上表情无一丝惶恐,甚至是略带悠闲之意,月复火丛生的阎翟光,顿时怒火退了一半,反倒是疑惑却生了一堆。

“你是何人!”敢做这等事,也不敢大方面对,他可算是府中第一人。

尹汗青抬首回望,“回相爷,下官乃洛阳清节县尉官尹汗青。”

“你是何居心?”

“下官不明相爷所指何谓。”尹汗青笑了笑,反而要他看清楚。

“相爷……”弯身拾起折子的尹汗青,意喻深长地睨向他,“很介意摺中所书之意?”

“来人,将他撵出去!”不让这等小辈在他面前放肆的阎翟光,即刻扬手大喝。

在总管依令派人前来准备驾走尹汗青之时,一脸万事不急的尹汗青,不疾不徐地再道。

“不出十年,禄相将在朝中呼风唤雨,相爷则将流落街头乞食为生。”

阎翟光抬起一掌,“慢!”

正欲拖他出去的下人们,连忙止步,但双手仍是没放开尹汗青。

“居安当思危。”尹汗青回首看向他,表情相当不以为然,“这道理,难道相爷府中门人都无一人告知相爷?”

面上神情阴晴不定的阎翟光,在沉默了一会后,朝左右指示。

“都出去。”

“谢相爷。”被留下的尹汗青,在身后的门扉掩上之时,再次拱手致谢。

阎翟光冷冷低哼,“别谢得太早,把话说清楚再谢也不迟。”要不是他的话里有谱,他以为他算何物?

已将他全副心思都勾至自己身上后,终于能够与他谈谈的尹汗青,不再试炼他的耐心,清了清嗓子后直接问向他。

“敢问相爷,可满意现况?”

阎翟光得意地扬高了下颔,“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老夫有何不满?”放眼朝中,百官奉他为首,在圣上脚底下,国中最具权势之人非他莫属。

尹汗青却摇首,“但也目光如豆。”

“何解?”

“狡兔有三窟,相爷位居权贵之首,所需何只三窟?”尹汗青随即指出他目前最大的弊病,以及迟早将面临的远忧,“世代交替一如四季递擅,试问相爷如今可寻好日后退据之道?可找着另一座可倚之山?可想过如何保全身家性命?”

从未与门下客卿商讨过这点的阎翟光,面色峻历地拢起了两眉,思索了一会后,又再问向另一个令他相当介意的人物。

“十年阎相十年禄相,此话又何意?”

尹汗青耸耸肩,“相爷虽是圣上面前的红人,但禄相在朝中与相爷平起平坐,又是太子丈人,一旦太子登基,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由禄相取代,理所当然。”

“你倒是挺会说话。”被他一席话说得心生烦恼的阎翟光,当下脸色又更加阴沉了三分。

“不敢。”尹汗青微勾起唇角,“下官不过是说出下官愚见罢了,听与不听,还在相爷。”

“你是何人所派?”听完他的话后,压根就不把他当成与府内客卿一般的阎翟光,不禁要怀疑,这是哪一方人马想要拉拢他而派出来的说客。

尹汗青并未在这事上再扮胡涂,一脸正经地吐实,“下官为齐王玄玉而来。”

“齐王?”他有些意外。

尹汗青恭请地扬起一掌,“相爷若欲得退据之道,齐王可为相爷亲掘日后安居之窟。”

丙真如此。

模透来者居心的阎翟光,往椅内一靠,可从没想过要将自己日后仕途寄望在个王爷身上,再说,服侍在圣上面前,又与太子交好的他,为何要去向一个身份次于太子之人靠拢?

他冷冷打了个回票,“太子在京中只手遮天,老夫为何非得齐王不可?”

“相爷乃开国功臣,在朝中锋头处处压过太子,功高震主,太子早有戒心,再加上相爷不如姻亲血亲,太子日后又为何非留相爷不可?”有招拆招的尹汗青,切中要害之余,说得比他更加毒辣,“禄德功官居相位,领太子妃皇戚在朝中专权,相爷在朝中虽是中流砥柱,却与禄相不属同道中人,一山不容二虎,试问,日后禄相又为何非得容下相爷不可?”

当下激动得气息不顺的阎翟光,从没想过远日之虑非但不远,且已即将来到身后,经尹汗青一席话后宛如酸醣灌顶的他,在激动之余,心底不禁升起一阵寒颤,但倔着面子的他,却又不愿加以承认他所说是真。

“太子有敬于我。”再次开口时,他的声音显得有些沙哑。

尹汗青抬起头来,徐徐摇首,“日后未必。”

“朝臣众臣惟我是瞻。”

他挑高了两眉,“此景不长。”指望那些墙头草?身为一国之相,看遍朝中权术耍弄,他应该还没笨到会相信那些市侩的官吧?

“圣上视我如兄弟。”也只能搬出最后的靠山了。

“岁月可会饶人?”只此一句,全盘推翻他所有的希望。

望着尹汗青的双眼,明白自己是在自欺欺人的阎翟光,不愿承认地别过脸。

“齐王未必敌得过太子。”就算要捡其他高枝以供日后栖身,齐王可会是太子的对手?

“上位者,欲御下臣,需财权兵三者并获。太子有财,但漕运之首康定宴却向齐王臣首;太子有权,但位居东宫却令太子行事不可明目张胆,权势更不若相爷;太子有兵,手下却无灭南元麾将军余丹波更无乐浪。”一鼓作气详析三者的尹汗青,语气既重且犀利,“齐王先下洛阳再灭南国,总管洛阳、地获九江,左拥两江富利、右拥轩辕大营,若有相爷助势,齐王直扑长安只是早晚,届时太子可挡其势与否,尚待商榷。”

沉默在房中盘旋了许久。

冷静下来后,阎翟光不得不照着他的话分析利弊。的确,手拥丈人禄相的太子,并不是非他不可,而禄相一派早想除掉他这股势力,以在朝中坐大,这也是不争的事实,好歹他也是助圣上开国,并进言灭南的功臣,若只是巴望着太子在日后不动其地位,他的颜面将往哪儿摆?而权势,则是种一旦沾上了,就将永无休止的麻药,若是日后再不能在朝中翘首,别说他将有不甘与怨忿,就连身家性命恐将难保。

他可不愿,身为两朝老臣的他,得在日后摇尾乞求太子饶他一命,并低首恳求太子赏他一口饭吃。

“坐。”深吸了口气后,阎翟光朝一旁摆手。

尹汗青满意地再次致谢,而这一回,则谢得阎翟光再无他见。

“谢相爷。”

听闻玄玉即将返回长安面圣报告九江之乱已平,特意赶来替玄玉送行的乐浪,原本许许多多想告诉玄玉路上得小心等那类的叮咛,皆没有说出口,只因在见着他后就一直沉默不语的玄玉,总觉得在他这趟返回长安前,有件事,得同他说一说。

而这事,亦是乐浪最不能接受的事。

“你说什么?”满面忿红的乐浪,顾不得堂上还有他人在,忿声扯大了嗓门朝玄玉喝问。

玄玉面无表情地再次重复,“我要与阎翟光联手。”据袁天印来书,阎翟光那方面已经打点好了,现下就差他未亲自过相府与阎翟光一叙。

“素节是因何而死,你可还记得?”忿忿忍不住一身怒火的乐浪,两手紧握着拳,不信他竟能把那事抛诸脑后说忘就忘。

“我很清楚。”若是不清楚,若是不知道一手促成灭南之事者是何人,他先前又何须反对?但他不能只沉溺于私情之中,为了自己,也为了手底下这些跟着他的人,他有更重要的事得做。

早知道乐浪将会有何反应,去请来尹汗青找上阎翟光的余丹波,站在堂上,满脸不悦地两手环着胸,冷眼看着那个仗着自己有伤口,就毫不体恤玄玉之人,反而跟玄玉大呼小叫的乐浪。

玄玉淡淡再道,“天下之势,本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一统江山如此,人事方面,亦无长远之敌。”

乐浪忿忿挥着手,“少找借口!”一心只想往上爬的他,早就变得和那些朝中之臣一样,面目可憎、心态更是贪婪可憎。

任他发泄怒气的玄玉自案中站起身,快刀斩乱麻的他,也不管乐浪的火气是否仍在心头上,朝身后轻问。

“堂旭,都打点好了?”

知道他再忍也不能忍多久的堂旭,立即来到他的身旁向他颔首。

“丹波,九江就交给你了。”玄玉朝余丹波睐了睐眼,再弹指朝后头的堂旭指示,“上路。”

愕瞪着玄玉径自领着堂旭走出堂外,被留在堂上的乐浪朝他的背影大喝。

“玄玉!”

“将军……”在这节骨眼上,也不知该对乐浪安慰些什么好的顾长空,才来到他的身旁,乐浪随即撤下他,踏着重重的步伐朝外头走去。

深感头疼的燕子楼一手抚着额,只好开口向另一人求救,“余将军。”

“尽你的职责,办好王爷留给你的差事。”火气不比乐浪来得小的余丹波,先是一手指着顾长空交代,再朝燕子楼扬手,“你同我一道去。”

“我?”身上要务比顾长空多的燕子楼,纳闷地指着自己的鼻尖。

余丹波阴狠地眯细了眼,“我怕一个不小心我会打死他。”

他无奈地低叹,“是……”反正他是负责去灭火的就是了。

回到自己府上的乐浪,即将自己关在府中的祠堂内,面对着素节与玉权的灵位,气愤难平的他实在是不敢相信,玄玉竟选择在朝中投靠阎翟光,玄玉是忘了阎翟光曾对他杨国做了什么吗?还是玄玉忘了,害他家破人亡的祸首是谁?

“乐浪。”追至他府内的余丹波,进了祠堂后,站在他身后冷冷地唤。

“出去!”

“都别进来。”一块赶来的燕子楼,识相地对站在祠堂外头的手下与府中下人交待完后,顺手把门关起。

“你知道这事?”因玄玉突有的打算,以及余丹波方才不出声的态度,愈想愈觉得不对劲的乐浪,将目光扫向很可能是同谋的他。

“向王爷进言得找上阎相的人名叫尹汗青。”满面冷清的余丹波大咧咧地承认,“汗青是我去洛阳找来的,他是我的旧同窗。”

当下乐浪冲向余丹波的面前,一手紧揪住他的衣领,用力将他拽按在墙上,另一只握紧的拳头,差点就要落下。

余丹波以更锐利的眼神吓瞪着他,“你不能不为王爷的前途着想。”

“那也不必是阎翟光!”乐浪说着说着,一拳重重捶打在一旁的墙面上。

在乐浪动手之后,心眼狭窄、脾气也不佳的余丹波,再也不同他客气,扯过他的衣领即将拳头使劲朝他的脸上挥去。

“居然来真的……”燕子楼一手掩着脸,不忍去看被余丹波揍得差点站不稳脚步的乐浪。

“若非阎翟光,谁还能动得了太子?”不待乐浪站稳,余丹波立即再拉过他厉声喝问,“若非阎翟光,王爷在朝中还有谁人可倚?”

乐浪嫌恶地架开他的手,“别跟那些文人一样同我说些权术之道。”

“难不成要我跟你这目光短浅的武夫一样,坐视王爷在朝中自生自灭?”余丹波更是瞧不起地一个劲数落,“朝中之险,甚于虎狼,更甚于沙场,你这颗百年不通的死脑袋,为何总是在扯上了私仇之后就连动也不会动?”

不想与他大打出手的乐浪,忿忿扭过头去不看他。

“乐浪……”还没说完的余丹波,站在他的身后扳着蠢蠢欲动的两掌。

他气息难平地问:“玄玉的手……一定要弄脏吗?”

虽然他其实很明白,向高官权贵靠拢,这不过是朝中常态,可他一直认为,总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玄玉也是如他所想,事事皆靠自己,不求他人,他还将不会如同朝中那些在权势中打滚的官员一般,就算在日后有了金盆,却怎么也洗不清。

“这只是生存之道。”走至他面前的余丹波,隐忍着怒气一声声质问着这个冥顽不灵,自居于清白者,“今日王爷若不防患未然,他日也定会有人对付王爷,难道你要王爷就这般居于下风打不还手?还是你要眼睁睁的看着王爷辛苦经营这么多年后,却因此一无所有,或是无故遭那些人狠狠斗死?别忘了凤翔之例,太子若真要对付起王爷,眼下的王爷根本不是太子的对手!”

“将军,在朝中,咱们无法替王爷做什么的。”倚在门边的燕子楼,感慨地说出他的看法,“真要关心王爷,咱们就得助王爷找到一条生存的活路,不然王爷就算再单打独斗亦是惘然。”

乐浪无言地站在原地握紧了拳,半晌,他抬首看向就是因在朝中无人可救,故才不得不牺牲的素节灵位。

燕子楼搔搔发,“其实王爷不只需要阎翟光的帮忙,现下的王爷,更需要咱们的帮忙。”

“咱们?”他低哑地问。

余丹波马上把握这机会向他说明现况的险恶,“九江兵力尚未整合,若是轩辕营兵力不能在数年内超越其他三位王爷及太子,王爷身后的九江城这座后盾就一日不牢靠。袁天印说过,九江居于全国之中,上有长安,旁有巴陵与丹阳,倘若这三者同时起兵,九江就只能坐以待毙!”

乐浪摇首,“其他二营未必会是轩辕营的对手。”战后轩辕营损失虽重,但其他二营更甚于轩辕营不是吗?

“可咱们要对付的可不只是这二营。”余丹波冷冷一哼,“除开太子的盘古营不看,眼下晋王尔岱之兵冠于全国,手下之兵皆长年久居沙场,真要打起来,咱们未必会是胜者!”都能独自打下西北与西南了,那个在西边积极练兵的尔岱,手拥重兵后,在日后定会是龙是虎,只是眼下皆没有人察觉罢了。

在余丹波的话后,祠堂里有一阵的寂静,袅袅香烟旋绕在他们的上头,案上日夜不熄的白烛,闪闪摇曳。

“将军,王爷亦是身不由己啊。”两手叉着腰的燕子楼,边说边摇首叹息,“要去向阎翟光低头的人不是将军,而是王爷,他心里的苦,你又怎会明白?”

一阵鼻酸,伴随着泛上心头的不舍,顿时一涌而上,根本就不愿意去想象玄玉将如何说服自己踏入阎相府的乐浪,心里的矛盾,拉扯得他好疼。

余丹波撇过脸刻意不看他,“你要真为王爷心疼、为王爷着想,你就该将你能为王爷做的事做好。”

知道他在示意些什么的乐浪,过了很久后,努力将话挤出口。

余丹波嘲弄地瞥他一眼,“你以为我和你一样不长进吗?”

“余将军……”燕子楼已经很想拜托他留点口德了。

在燕子楼与乐浪没好气的目光下,余丹波不情不愿地开口。

“我都已盘算好了,现下,就等你们来帮我。”

日夜兼程赶回长安,进宫面圣上禀九江现况后,出宫的玄玉方登上乘舆,随即朝外头的堂旭交待设法甩掉太子派来跟在他后头监视他的人。了解玄玉不想被太子察觉行踪的堂旭,随后向手下作出的安排,,在出了皇宫即派来另一座简朴的小车让玄玉换乘,而原来的官舆则是照原定计划返回齐王府。

“到阎相府。”在堂旭坐至车头驾车之时,车里的玄玉低声吩咐。

坐在摇摇晃晃的车内,心思百般复杂的玄玉,眼前不时闪过素节当年的笑脸,与在九江时乐浪忿怒的面孔,他用力合上眼,企图甩月兑开来,一再地在心底复习着袁天印曾对他说过的话,他努力告诫自己,纵使再不愿,他也得向现实低头。

因此在朝中一收到阎相私底下派人传给他的字条之后,手握字条的他,虽不知由余丹波找来的尹汗青究竟是如何打动阎翟光,让阎翟光主动找上他的,但他知道,尹汗青想必是费了一番工夫,为了他身后在日后还得仰赖他的众人,他不能不来。

颠簸的马车停止了行进,刻意选在相府后头小门停车的堂旭,详细观察了四处的情况后,趁着没人瞧见,赶紧将玄玉迎下马车,随着已在小门处等候他们许久的总管入府。

在得知玄玉回长安后,急欲见他一面的阎翟光,在厅堂里斥退左右,就连堂旭也一并给请出堂外后,坐在椅内默不做声地看了玄玉良久。

“你得了个能手。”打破沉默的头一句话,指的是谁,他俩都心中有数。

坐在他对面的玄玉,谦虚地颔首,“相爷过奖。”

阎翟光却缓缓摇头,“尹汗青虽能言善道,但你这上头的主子是否真如他所说一般,可就未必。”

“本王可曾令相爷失望?”玄玉笑看着这个在灭南之战前,向圣上主张任他为大元帅的老人。

“但你这回的对手可是太子。”沙场与官场是完全不同的两码子事,沙场上他或许得意,但官场侥幸胜出,则还是个未知数。

“还有凤翔。”玄玉提醒他忘了尚有一人,“我听底下的人说,凤翔已展开行动,正朝外戚这一势力靠拢。在我与太子交锋之前,凤翔的所作所为,将会令太子先行找上他开刀。”

在朝中四处有眼线,消息灵通的阎翟光,当然知道凤翔在远赴巴陵之前,在私底下已晋见过皇后,至于那名突然冒出来,在朝中与国舅走得很近的文翰林,他也知其效力于何人。

他把玩着手中的扳指问:“以你看,凤翔胜面如何?”

“太子位居东宫乃杨国储君,即便母后有微词,若无动摇柄本大事,父皇不会动太子分毫,再加上太子门人在朝中助威,因此凤翔在短期内就算有母后在旁使力,太子胜面仍是较大。”将自己分析之见说出之后,玄玉语带保留地顿住了话尾,“只是……”

“只是?”

他别有用心地看向阎翟光,“只是凤翔若掌握住太子把柄,再加上他人之势欲拖太子落马,两派之势齐攻,双拳难敌四手,即便太子再如何占尽风流,太子之位也恐将堪虑。”

一点就通的阎翟光,饶有兴味地挑高了两眉。

“老夫若没听错,方才你可是在说,你愿与凤翔联手扳倒太子?”

玄玉不急着否认,“联手倒未必,眼下,本王只打算冷眼旁观。”他不过想坐收渔翁之利罢了。

阎翟光刻意深叹了口气。

“再怎么说,太子总是你的亲兄弟。”从方才到现在,在他的话里,皆无一丝手足之情,再三确定他是否真能绝情的阎翟光,必须先把这点弄清楚,免得在日后才来后悔选错人并因此处处制肘。

“太子可会放本王一马?”玄玉的面色逐渐变冷,“御使是如何死在丹阳的,相信相爷心底应当有数。”太子想杀他,连局外人的玉权都清楚,站在太子近处的阎翟光,岂会有不知的道理?

阎翟光喃喃笑问:“你这是在怪老夫没阻止太子?”

“怎会呢?”玄玉四两拨千斤地带过,“太子对本王怀有成心,本王早就知情,这事怪不到别人身上。”

“有件事,老夫想问你。”对他仍是有些担心的阎翟光,再次挑出了个攸关他性命的话题。

“相爷请说。”

“你是否仍与乐浪走得近?”乐浪恨他入骨,全朝皆知,身为素节皇弟的玄玉,没理由不恨他,要是日后玄玉在事成之后来个秋后算帐,他岂非送羊入虎口?

玄玉朗声笑道:“相爷何不直言本王是否仍对皇姐之事耿耿于怀?”

“是,或否?”目光专注的阎翟光,固执地想得到答案。

“真要挂意此事,本王不需找上相爷,真要对相爷保持成见,那未免也显得本王目光浅短。本王是要成大事之人,而非沉湎于昨日之中的愚者。”早在心底编排好一套说词的玄玉,说来没有一丝迟疑,“相爷若担心本王在日后将会翻脸清旧帐,那么相爷就太看轻本王了,无论过往前尘再如何,本王还不至会对自己人下手。”

“看不出来你倒是挺看得开。”安下心的阎翟光,脸上的神情明显地似松了一口气。

他耸耸肩,“时势所逼。”

“对了,在你手下,可有袁天印这人?”

颇讶异他会突然提及袁天印的玄玉,只怔愣了一会,立即聪明地选择不在他面前装傻。

“有。”

他又再问:“你可知袁天印是何人?”

“知道。”看样子,阎翟光不只是详知朝中动态,就连袁天印的底细,他可能也已经模透了。

“你可知袁天印与我是同乡?”可说是全杨国惟一知道袁天印出处的阎翟光,徐徐道出袁天印的来历。

“本王从不过问师傅之事。”玄玉状似不以为意,“师傅若愿说,师傅自会告知。”

“你信他?”

玄玉反问:“不信,何以统管洛阳?不信,又何以灭南?”

阎翟光不得不提醒他,“为达目的,袁天印同老夫一般,皆不择手段。”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在玉权死后,他就已得到了这个结论,“今日师傅既有心助我,本王自取信于他,同理,今日相爷若愿提携,本王自当也对相爷深信不疑。”

“你可知袁天印为何弃玄玉而去?”怕他生毁的阎翟光,不死心地再抖出袁天印与他极力想隐瞒的事实。

“既然相爷深知师傅的性子,那么相爷就更该相信本王,本王绝不会让师傅失望。”往后靠坐在椅内的玄玉,以自信的眼神看向他,“同样的,本王亦不会让相爷失望。”

原本犹在摇摆的那颗心,在玄玉的保证出口后,终于止定了下来,明知这是场风险极大的赌注,不得不为日后盘算的阎翟光,端来一章小桌上的茶碗,起身走至玄玉的身旁落坐。

“你可知太子即将收回三地?有何因应之道?”

玄玉绽出一笑,转身朝他坐正了身子,一句一句地与他开始讨论商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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