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终于升了起来,草原上泛着碎金一样的颜色。离离春草顶破冻土,女敕绿的草尖上镶着一条条霜凌的冰花,在阳光下折射出万千道光华。
侧阏氏的生日便是在此刻姗姗来临。
有福气的女人总是这样的,连出生都会挑日子,初夏时节,草原上的飞霜终于被阳光驱尽,万物均露出希望的笑脸。
举国上下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前些日子由月氏使臣所带来的低气压,也隐隐随着雪雾蒸腾于阳光之下。
单于心情大好。
王庭里那些趋炎附势之徒,便开始着手大力筹备侧阏氏的生日庆会。
很快便到了那一日,一大早我便被阿喜娜按坐于镜前,抹面涂脂,梳发着衫。黄铜古镜之上,女子的容颜一点一点变得明丽娇媚。我怔怔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是我吗?
是吗?
我迟疑着伸出手来,捏捏自己的面颊。镜中那个靥若春桃的美女痛得蹙紧眉头。
我“呵”的一声自嘲地笑了。
有点惋惜。
这张脸要是能带去现代,混个历史戏说武侠言情剧中的花瓶女主来做做,那还不容易?搞不好,下一个天皇巨星就是我丁可儿咧?
“可惜……”一声叹息。
吓得我差点从椅子上跌了下来,谁?谁那么了解我的心声?
阿喜娜没有察觉到我的异样,顾自将最后一绺黑发扎成小辫,然后绕到前额,固定。
我拍拍胸口,“你可惜什么?”
“可惜郡主不能够尽情装扮呀。”
这还不够尽情呀?我咋了咋舌,有些好奇她口中所说的尽情是什么样子的,但是,又怕提醒她漏掉了什么,于是聪明地保持了沉默。
“我想,如果郡主不怕抢了侧阏氏的风头,也像那样装扮起来,一定不会输于侧阏氏的。”小丫头越来越会拍马屁了,都快忘了自己原先的主人是谁了。
我故意沉下脸来,“今儿个是侧阏氏的生辰,如果不是为了对侧阏氏表示尊重,我连这样擦成猴似的都嫌不耐烦,还说什么抢不抢风头?”
小妮子浑不在意我的脸色,“我说不说都一样,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
“猪也有眼睛。”我没好气地冲她翻个白眼。
“那猪也看得出来郡主有多美嘛。”
“啊?你把我比做母猪?”
阿喜娜愣了一下,半晌才转过弯来,唬得一下子跪倒在地,“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我得意地睇着她。
她见我没有恼,又嘻嘻笑了起来,“郡主不仅人长得美,脑子又聪明,可不正是全族最出色的女子?”
“死丫头你是不是皮痒了?”我笑骂她。
“唔。”她急忙抱紧双臂,缩了缩身子,做出害怕的样子,惹得我又是气又是笑,“你呀!”
“你呀!”
异口同声地。
我俩同时一惊,帐篷里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
“你又做了什么好事被郡主罚跪了?”只见比莫鲁瞅着阿喜娜呵呵直乐。
我微笑着松了一口气,刚要问他进来的时候可曾看见伏琅?却听得阿喜娜直挺挺地跪拜了下去,“王子殿下!”
蕖丹也来了吗?
我扬眉,恰好撞见那一双温和的带些秀气的眼眸,他似乎微微一呆,神色有些恍惚地紧紧盯着我。
帐篷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我脸上一阵火辣,模模头上结好的发辫,又模模身上的白绫马步裙,向阿喜娜递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没有什么不妥。
她摇摇头,忍住一脸的笑,肩膀一耸一耸的,显见是憋得极为难受。
这一下,迟钝如比莫鲁都察觉到异样。
“殿下?殿下?您不是来接郡主同行的吗?”
“哦!”蕖丹恍然回过神来。
我轻轻吐出一口气,正要提醒他阿喜娜已跪拜多时,他却忽然笑道:“真好看。”
“轰”的一下,我脸上稍稍退却的红色又如涨潮般涌了上来。
“咳咳。”我只好掩饰性地咳嗽了两声。
他却丝毫不以为意,反倒一步跨上前来,理了理我的发辫,说:“可惜大哥没有看到你这样装扮的样子,否则一定不会说你长得难看。”
我怔了一下,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说的是太子。
心里不由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生日宴会比以往任何一次聚会都要热闹。金帐之内,觞光泛彩,美酒飘香。小羊是昨晚刚杀的,抹上了香料和盐挂在夜风里吹干,到了早上,炭火一起,香喷喷的羊油滴在炭火上,混合着木炭焦烈的气味,煞是好闻。
蓝烟一阵一阵地飘起来,映得阶下舞女们的脸庞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唯有那举手投足间的优雅随着音乐的起伏跌宕,在虚无缥缈之间更添了一层朦胧妖冶之美。
单于披着一件华贵的白斑虎皮大氅,须发已显出斑斑点点的灰白之色,却仍然如年轻时那样怒张着,为那张刻满风霜的脸庞,增添了几许威严。
须卜钦兰,匈奴族最美丽的女人,单于最最宠爱的阏氏。此刻,侧身坐于单于身边,手执一柄小巧的银刀,慢条斯理地切割着银盘里炙烤得极女敕的小羊肉。
看到她,我才终于明白,阿喜娜嘴里说的装扮是什么意思。因为我本人不善化妆,从前在学校的时候一直都是素面朝天,清汤挂面。即便遇到舞会呀什么的场合,也顶多只是涂个口红便罢。如今,看阿喜娜细细为我添妆,已经觉得不耐,但比起侧阏氏须卜钦兰的装扮来,那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一袭天青色敷金彩轻容纱衣,腰上系印金缀珠腰带,最惊人的是发髻上的装饰,满头的金雀钗、长钗,同时,还在额发正中横插一对大梳,在这一对大梳两侧,同样地再一上一下对插两把稍小——仅仅是稍小的——梳子!
元慎那一句“满头打小梳”,估计也就是指这样一种情形吧。
我正看得有趣,忽听得单于长长地打了一个呵欠,黝黑的面庞显现出明显的焦躁与不耐。
须卜钦兰的手略略顿了一顿,而后放下银刀,伸手在空中轻轻挥了一挥。歌舞喧哗之声戛然而止,女奴们缓缓退了下去。
“今日天气不错,成日里呆在寨中听歌看舞的也闲闷得慌,单于若有兴致,何不去草原上放马一跑?”
单于心有所动,然而,看着娇美如花的钦兰,嘴里却道:“今天是你的生日,你排练这些歌舞也花了不少心思……”
钦兰笑着打断他:“歌舞是为陛下助兴的,打猎也是为了让陛下开心,只要陛下高兴,钦兰也就开心了。”
单于头一仰,哈哈大笑起来,“好!好一个我高兴你也开心!那么,今日我们不听歌舞,你陪我去草原上打猎去!”
“我去?”钦兰将头靠在一名女奴身上,娇弱地笑了,“我去了没得让单于扫兴,还是让蕖丹孩儿陪你去吧。”
单于想了一想,爱怜的目光扫到蕖丹身上。
蕖丹早从我身边一步跨了出去,“父王,就让孩儿陪同父王去猎几只旱獭,为母阏氏祝寿。”
旱獭是草原上最肥美的动物,也是侧阏氏须卜钦兰最喜爱的食物。
单于呵呵笑道:“好,难得你有这份孝心,今日我们父子同猎,定能满载而归。”
说着,伸手取下墙上一张可开三百石的雕花硬弓。据说,弓弦是用他生平杀死的第一个强敌的脚筋做成的,和伴随他转战半生的踏雪乌骓马一样,是单于最心爱的物事。
我不知道,贺赖部的前首领是否毙命于此弓之下,但我却知道,要取下这张弓的主人的脑袋,却一定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而难上加难的是,还要让整个贺赖部置身于事外。
我看着那只在炭火上炙烤得喷香的小羊,陡然之间觉得鼻端那股辛辣的香气,让人有种喘不过气来的窒闷的感觉。
单于引领亲兵骑队驰离大寨之后,帐内的歌舞之声又响了起来,钦兰阏氏坐了一会儿,也借口头痛离席而去。
剩下的贵族们开始肆无忌惮地相互打趣斗酒,嘈杂之声不绝于耳。
我没来由地对这一切感到疲倦和厌恶,忽然想念起一个男孩在湛蓝的晴空之下奔跑起跳投篮的样子,那样青春自由,充满了热情与张力。
这种突如其来的想念让我心神不宁,于是我起身走了出去。
帐外也不得安宁,到处都是欢舞的人群,嘹亮的歌声从这头一直唱到那头,此起彼伏。欢笑声从人堆里飘过来,荡过去,躲也躲不掉。
我索性转到帐后,拣了个人烟稀少处,靠着武士们练刀的木桩,静静地看着灰蓝色的天空上一团团变幻莫测的云。
白日天空中没有星星,即便有,我也不能从星空的变化中读懂上天的启示。我的未来,蕖丹的未来,还有单于的未来,霍戈的未来,一团又一团,如团团纠结的云,倏忽变换,无止无歇。
或许,应该还是有止歇的时候吧?不是说至死方休吗?我自嘲地挑了挑唇角。
唇线还没弯上去,已听得身后那顶不起眼的帐篷里传来轻笑之声,那样甜美的音调,竟然是侧阏氏!
“如此一来,冒顿那小子必死无疑。”
冒顿?谁?
我心头一紧。
“不过,这件事还要单于点头答应才行,不然事情闹大了,我俩怕难以承担责任。”这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那还不简单吗?我能说动老头子让冒顿代替蕖丹去月氏国做人质,就能说动他攻打月氏国。其实,老头子早就忍受不了月氏人的无理狂妄了,早晚是要反攻的。如今有太子在那边做人质,月氏人一定想不到我们会再打过去,这对匈奴来说,不是最好的机会吗?”
“对呀,到时候月氏人一恼火,还不第一个砍了人质?”
冒顿?
太子?
冒顿、冒顿……
一些模糊的记忆从我脑海里一掠而过,仿佛就要抓到一些什么了,是什么呢?
这个名字,我一定在哪里见过,一定是!
我闭上眼睛,用力地甩了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