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王庭,已是十日之后,安顿好牧民的迁移工作,又设立了左右贤王,将散乱的匈奴各部分别归于左右骨都侯,左右贤王麾下,以前那个弱小分散的匈奴族已经不见了,重新在中原北部崛起的是一个新的,强大的民族——匈奴!
然而这些,毕竟与我都不曾有切身的关联。
我的生活清寡平淡,醒着和睡着一般,日子倏忽就从指边流过去了。
那一日,帐外传来脚步声的时候,我正自昏冥中醒了过来,意识还有些漂浮不定,那一股浓郁的药香已经扑鼻而来。
“阏氏,该喝药了。”甜脆的嗓音在我耳畔低低地响起。
我有片刻的愣怔,仿佛记不起来她是谁。过了一会儿,才将那一张年轻圆润的脸映入眼帘。
“嗯。”我点了点头。
新来的侍女茉叶便将我的身子轻轻扶了起来,靠在软枕之上。
药汁微凉,带些辛涩的苦味。应该是很难喝的吧?但我却仿佛无所觉般,机械地一口一口吞了下去。
喝药,是每日必做的功课。
然而身体却并不见好。
也许这世间并无一剂良药可以解我苦痛,但,我仍然要活下去。用我百倍的苦,来换取他心里一日的痛。
只是,像他那样的人,也会感觉到痛吗?
会吗?
药碗很快见底,茉叶轻轻松了一口气,一边拿绢帕拭着我唇边残留的药汁,一边有些忐忑不安地说:“单于陛下来过好几回了,阏氏要不要见一见?”
“见?”我的笑容苍白恍惚,“这王庭千帐之内,难道还有陛下想见而见不到的人吗?”
茉叶瑟缩了一下,有些畏惧地瞟了一眼帐帘。
帘掀,穿着兽皮蟒靴的脚踏了进来,落地无声。
“你今天看起来气色还不错。”冒顿淡淡地说。
“气色不过是反应人心的一面镜子,心正了,面色总不会难看到哪里去。”我有些恹恹的。病气缠绵过久,我都几乎不记得自己是否也曾有过健康快乐的时刻。
冒顿沉默了一下,回身,掀开帐帘。一股熏暖的风从帐外吹进来,扑面炙人。
我不由得蹙了蹙眉。
“你瞧,外面天气不错,有空多出去走走,整日待在帐篷里,没病也给憋出病来。”他说。
“走?”我无声地笑起来,“不过是这方圆百里之地,又能走到哪里去?”
又是一阵静默。
不过只是几十日的光景,我和他之间竟然已经生分到如此地步,再也无话可说。
帐内的气氛因而显得有些滞涩。
唯有铜鼎香炉中的青烟细细袅袅盘旋而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馥的苏合香。
“叩叩……”陡然,细微的两声,如石子击入水中,惊散了一室沉闷。
我转眸,有些同情地看着吓得哭不出声来的茉叶。
小泵娘手中的药盏还在叩叩作响,那张圆润的孩子脸却已惨白如死,全身抖颤如寒风中瑟缩的枯叶。
“茉叶,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先下去吧。”我温言说道。
她答应了一声,却迟疑着不敢挪动步子。
忍着泪,抬眼觑看冒顿,见他不曾反对,才如蒙大赦,蹑足急急退了出去。
冒顿漠然注视着她离去的背影,良久,才道:“还是另外找个人来服侍你吧,等你身子好了,亲自去金帐里挑一挑。”
“不用了,”我懒懒地牵了牵唇,“我这里也没有什么大事,茉叶虽然小,也还勉强应付得来。说到底,也是冉珠姐姐手底下教出来的人,相信再过一段时日,不会比那几个大丫头差。”我挑眉看他神色。
他倒十分泰然,微笑着说:“你喜欢就好。”
我但觉无趣,合目靠回榻上。
冉珠姐姐的几个贴身侍女,都是在她死后的当晚,投毒自尽的。当时,人人都赞她们忠勇可嘉,然而,事实真相如何,谁也不得而知。
茉叶是侥幸生存下来的一个。
也只因年龄还小,又并不在跟前服侍,是以才逃得性命。
自冒顿刻意将阿喜娜调离我身边之后,我便执意要了她进帐,一来是照顾冉珠姐姐的旧人,二来也是时时不忘提醒冒顿,那些刻入骨髓的、被侵蚀了灵魂的过去。
现如今,支撑我活下去的唯一信念,不过是让他痛苦、难过而已。
然而,到底什么人什么事才能令他痛苦难过呢?
心念电转之际,却听得他的声音淡淡地说:“我今日来只是有一事相告。”
我微觉诧异,却并未睁眸。
他顾自说道:“我已封伏琅为千骑长,明日起即回贺赖重建家园。”
“什么?”我一惊而起,望着他的眼神充满了怀疑与戒备。
“你的样子看起来似乎并不为他感到高兴。”
“高兴?”我冷笑,“你以为杀了一个人的全家,然后再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那个家里,他就会高兴了?”
“会!”冒顿的目光在我的脸上轻轻扫过,“我当然会!只有先留得性命,才有机会报仇。”
报仇?他说报仇?
难道,他不知道伏琅所要报复的对象是谁吗?
纵虎归山!怎么看,他也不是会犯如此低级错误的人。
除非——
我敛眉思索,除非他根本没有把伏琅放在眼里。
又或者,这仅仅只是一种试探?一个陷阱?
“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冒顿以指轻轻压上我紧蹙的眉,“别说伏琅曾救过我的命,就是他那一身傲人的功夫,在我这里也不会被埋没。”
蛮族尚武,对勇武之士向来都怀着一股崇仰钦佩之情。
然而,冒顿也是如此吗?
对不能为他所用的人,他也会真心善待吗?
不不不,他绝对不是这样的人。
我霍然抬眸,直视着他,“在单于的心目中,些许恩情真的有那么重要吗?是有用的人才又怎样?能比得过自己的亲生父亲和兄弟?亲如父兄尚且如此,更别说旁人!”
冒顿负手而立,那一瞬,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觉得帐外的阳光陡然一黯,仿佛有浅浅的忧伤在跳跃的光线里慢慢弥散。
我用力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目中清寒冷定。
冒顿看着我,陡然笑了,那样负气桀骜的笑容,悲愤又明亮,“那是他们欠我的,父亲又如何?兄弟又如何?在这个世上,谁对我好,我就对他好,谁对我不好,我也对他不好。不!对他比他对我还要坏十倍!百倍!”
我亦冷笑,“冉珠姐姐对你不好吗?将你从大月氏驮回来,在头曼单于的大刀下舍命救你的千里马‘雪瞳’,对你不好吗?可是,为了你头顶上这顶金冠,对你再好的人,在你心里又算得了什么呢?千骑长又如何?大阏氏又如何?到最后,也不过是鸣镝箭的箭靶而已。”
冒顿的身子蓦地一僵,神情立时冷厉下来。
“你的意思是说,宁可我用鸣镝箭射死伏琅,你才会高兴?”
我的手在薄毡下面狠狠地握紧了,面上却努力维持着淡漠决然之色。
“这不是单于应该做的事吗?”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他如果不明白这个道理,就不会一意孤行要置蕖丹于死地了。
可是,这一次,为什么对伏琅如此宽宥?
到底有什么阴谋?
他到底在想什么?
手心里有些微微作痛,越急心里反而越发混乱。
伏琅这一去,天高地远,鞭长莫及,就算我有心想保他,怕也是力所不能及了。
“不要用这样的眼光看着我。”冒顿覆手遮住我的眼睛,“恨一个人不是用心,更不是用眼,而是,用你的命!如果支撑你活下去的勇气,是对我的恨,那么,先好好珍惜你的生命吧。”
不知道是因为我看不到他的表情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那一刻,他的声音里有种我所不能明白的落寞。
我用力咬住下唇。
“所以,你将阿喜娜和伏琅一个一个调离我的身边,单于如此费劲心机又是为了什么呢?何不索性赐我一死,一了百了。”
“我的心机?岂能让人随意臆测?”冒顿漠然抽手,我眼前一花,感觉阳光在那一刻格外耀眼,“日后,你想知道的一切,自然全部都能看到。只看你活得够不够久。”
冒顿说完,决然转身就走。
我抿唇,看着他的背影。
赫赫威仪,气魄盖世。
便连那耀目的日光都遮蔽不住他身上的风华万丈。
可是,为何这样炙热的阳光,却落不到半丝温暖在他的身上?
到底,还是寂寞的吧?
那一刻,不知道为何,竟让我想起了被乌赫将军追捕的那一个夜晚,亮在遍地红蓝花丛里的一线火光。
那时,他说:“你害怕吗?”
“怕是没有用的。”
是的!怕是没有用的。
可是,当一个人再没有什么能令他感到害怕的时候,会不会觉得,生命,其实是那样漫长无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