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最讨厌的季节,应该是冬天!
在我的生命里,似乎所有的变数,都发生在冬季。
而偏偏,塞外的冬天总是特别漫长,欲走还留。
从去年夏天,蕖丹被白羊王子护送回王庭开始,到今年冬天,整整半年的时间,王庭就像是一摊静水,好像蕖丹从来没有被混入王庭的月氏奸细绑架,从来没有绕道从白羊经过时,被白羊王所救,从来没有离开过王庭……
好像,我也从来没有因涉嫌谋害他而被囚将近七个月之久……
虽然我们都知道,那件事不可能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但,因为彼此太刻意想要忽略,所以反而被封入心底深处,轻易翻检不得。
而等到我们有了足够的勇气,想要重新面对时,漫天的飞雪已然飘然坠落。
冬天来了,我仿佛又嗅到了灾难的气息。
匈奴历,头曼三十二年。
这年的冬天特别漫长。
“在看什么?”蕖丹回来的时候,我正百无聊赖地翻阅着手中的一册竹简。竹子已被摩挲得非常光滑了,显得有些陈旧。里面的刻字,我已熟悉得几乎可以倒背。但是,这样枯燥沉闷的日子,今天只是不断重复着昨天,而我,除了不断折磨这些竹简之外,还可以做些什么?
“还不是……”我本来想说,还不是那些东西,又没有什么新意。但,话到嘴边,变成,“还不是……《国策》。”说着,将竹简仔细码在一边。
蕖丹看了我一眼,嘴唇动了一动,也没说什么。沉默着将外氅月兑下,搭在一边。
曾经有一次,他在不经意中问我,为什么我看得懂汉书?
我说,小时候跟避难到贺赖部的一个汉人学过认字。
他便不再追问。
我想,他一定还好奇书中说了一些什么?但,他没问,我便也不说。
大部分时候,我们只是在各自的领域里想着各自的心事。
棒膜——
随着时光匆匆的脚步在我们凝望着彼此背影的目光里疯长。
如果,不是那一天,我试图稍微改变一下我们之间的关系,试图以赎罪的心情走进他日渐封闭的内心,试图抚平他爬满眉心的褶皱,试图读懂他从前从未有过的落寞的心事……
我想,也许一切,都将不同。
那一日,是整个冬季阳光最灿烂的一天。
朝阳映在冬雪之上,宛如在地上铺了一层晶莹剔透的六角冰花织成的地毯。
“蕖丹!”我看着帐外一地的银白、晶灿,忽然回头唤他。
他反应慢半拍地抬起头来,那一双曾经盈满笑意的眼,带着一种无所适从的茫然。
我的心微微一痛。
那半年之久,到底发生了一些什么?
为什么会令一个温和天真的少年,变成如今恍惚阴郁的模样?
我的声音放轻了一些,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似的,“好久没有骑马了,趁着今日天气晴暖,我们出去跑跑马吧。”
“这种天气?”
“这种天气很好呀。都半年没有见你骑马了,骑术一定又退步了。”我笑道。
他也笑了,是一种敷衍的笑,“马背上长大的草原儿女,哪有那么容易荒废了骑术?”
我扁了扁嘴,“那么我们出去比试比试。”
他沉默了一会儿,大约是终究不忍扫了我的兴,轻轻点了点头。
我欢呼着唤来阿喜娜和比莫鲁。他们两个看起来比我还要兴奋。
比莫鲁兴冲冲地冲出去,过了一会儿,又兴冲冲地冲回来。一声长哨,一匹黛青色的骏马就站在我们面前。
“呀!”我惊呼,“踏雪乌骓?”
“可不是?”比莫鲁得意地说,“这是单于陛下的战马,匈奴上下只此一匹。”
没错,踏雪乌骓和雕花硬弓是单于随身最喜爱的两样物事,没想到,他却把它们分而赠给了自己的两个儿子。
我神情复杂地望了蕖丹一眼。
他却仿佛毫无所觉。
径自翻身上了乌骓宝马,勒马回望着我。
我甩了甩头,甩去心里那些突然而起的不舒服的感觉,赶忙跳上马背。
两乘骏马疾风似的向前冲去。
有好几次,“满月”眼看就要超过蕖丹的踏雪乌骓了,然而,任我如何使尽力气,骑术再如何精巧,却始终慢了宝马一个马身。
我不由得啧啧称羡。
沿路,零散地遇到一些早起的牧民,人人立住,看着他不住喝彩。
蕖丹的脸上终于漾起了一些久违的笑容。
“看!雪豹!”我惊喜地喊了起来。
长风扑面,白云在天!
太阳,如一面光芒四射的镜子,折射着璀璨的晶光。
我们在马上奔驰,那一瞬,仿佛所有的悲伤与不快都已离我们远去。眼前,只有此一人,只有彼一物。
“看我来猎它!”蕖丹抽出马背上的弓箭。
我拍手叫好。
二人二骑追逐着前方在雪地里忽隐忽现的斑纹。箭,搭在了弦上,弓拉得笔直,箭头锁住了跳跃的猎物。
“嗖”的一声,尖利的啸声划破天际!
我一怔,本能地抬首,刺目的阳光之下,一支黑色的羽箭当空掠过,带着熟悉的啸音,一闪而没,将快速奔驰的动物钉入雪地里。
奔驰的马匹慢了下来,渐渐止住。
我忧心忡忡地看着马背上的蕖丹,后者正慢慢地、慢慢地松开了手中的弦。箭在弦上,却忽然失去了目标。
蕖丹的眼中有复杂的光一掠而过。
他没有如往常一样,欢呼着回过头来,用崇拜的目光注视着随后而来的兄长。而是静静地收好弓弦,静静地对我说:“回去吧。”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甚至没有侧头看我一眼。
但我还是点了点头。
我们勒转马头,回望着来路,不可避免地,正正面对了身后的冒顿。
这是自狼群中逃得性命之后,我们第一次面对面地相遇。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视线却始终落在冒顿的目光之外。
下意识地回避,仿佛惧怕着一些什么。
但我马上惊惧地发现,我也只是冒顿视线中的盲点。不是不失望的,但,当我意识到他此来的目的之后,心中的绝望远远大过了失望。
“真是一匹好马!”冒顿的声音里有一股激狂的傲气,与他从前那种戏谑的刻意隐藏的孤傲不同,多了一些唯我独尊的优越。
“是。”
深冬的天气里,我的脊背上冒出了汗。
忽然有些后悔,真不该纵马奔出这么远啊。
“给我骑。”
“这是父王的宝马,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骑的。”
我用眼角瞟了冒顿一眼,他果然面色一沉,“这是父王的弓,随便什么都可以射。”
蕖丹的面色陡然变得极端苍白,漆黑的眼瞳里仿佛有些什么在冰层下涌动,随时准备着破冰而出。
二人二马就这样彼此对峙着,谁也不肯相让。
我心头大急,却又无法可想。只能瞪眼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突然,冒顿低低地吹了一声口哨。
原本空无一人的雪原上,陡然冒出一个个身影,迅速地聚拢过来。
鸣镝队!
是冒顿的鸣镝队!
重组之后的三千骑兵,沉默整齐地聚成方队,停在冒顿十步之后。
“我现在要骑你的马。”冒顿冷冷地说,手中的鸣镝箭直指马上的蕖丹。
“我再说一次,踏雪乌骓马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骑的。”
我吃惊地看着一脸严肃的蕖丹。
这不是他,不是我所认识的好人蕖丹。
从前的他,总是带着无所谓的、息事宁人的、善意的笑。
而如今,这个面对着冒顿的挑衅,神色冰冷的人,是谁?他究竟是谁?
难道,权力和灾难可以使一个男人成长得如此迅速?
冒顿忽然笑了起来,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
蕖丹看着眼前大笑的兄长,苍白的脸上淡定如常,眸底神色却瞬息万变。
然而,我却蓦地想到了什么。
一转脸,惊怒交加地看着冒顿。
“你要做什么?”
这是上次一别之后,我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他却看也没有看我一眼。
“砰”的一声,弓弦划开颤栗的空气……
而此刻,蕖丹唯一能做的,只是狼狈地跳下马背。
鸣镝追风,猛地扎进踏雪乌骓的马月复。
近三千枚铁箭闻声齐发,没有半分的停顿和犹疑。骏马乱箭穿身,来不及申吟便倒在黄尘之中。
蕖丹张大了嘴,半晌,却说不出一个字来,眼里满是对鸣镝威力的骇然。
我无奈而又同情地望着他。
每一个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的人,都会被强烈地震撼住。
“你、你疯了!你知道杀了父王的马,会有什么后果吗?”
冒顿冷笑,“我只知道,这世界上没有我得不到的东西,除非,它不存在于世。”
说着,他的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掠过我的面庞,如一柄锋利的刀刃,擦过雪亮的寒光。
我不由自主地朝后退了一下。
他大笑着返身而去。身后,遗落一地惨淡的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