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霍戈望着我,突然笑了笑,“曦央郡主,你的面子可真大呀!居然让匈奴单于为你亲身犯险,看来我得重新估量一下你的价值。”
“你也不差,放着烧毁粮草的敌人不追,跑来拦截一名逃妃。在大王眼里,她这颗棋子的用处大约还远远不止如此吧。”
“哈哈,”霍戈干笑两声,“小王愚鲁,怎及得单于智计之万一?单于孤身犯险,深入敌人月复地,此等胸襟谋略,岂是常人可以揣测?若小王早知偷袭我军粮草之人是匈奴大单于,又怎会放走大鱼去捞小虾?”
“好!东胡王为人坦荡率直,是真君子也。今日冒顿只要大王一句话。大王若答应,冒顿以天为靶,射出的箭就是我们结盟的誓约。”
霍戈良久不言。
我知道他心中恼怒。霍戈最在意的,就是不得不为形势所迫向他人低头。但此刻,除了结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我转头,凝望着霍戈,“大王,识时务者为俊杰。曦央愿在此为质,见证匈奴与东胡两位君王的第一次携手。”
霍戈的目光黝黯深邃,刺到我的脸上,带着一股犀利的冰凉。
我微微撇开脸。
“贺赖曦央……”不料,他竟是一笑。
我愕然回眸。
“这世上只有你最了解我。”他负手轻叹,笑得越发温柔,“你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信你。”
我心头“怦”的一跳,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我何尝不明白?他心里怨我恨我。这世上纵有朋友千万,亦不及你我。可是到最后,我却选择了一条与他背道而驰的路。
我苦笑着舌忝了舌忝有些干涩的唇,仰首道:“谢主君。”
而后面对着冒顿,他站在火光照不到的崖顶上,山风将他的衣襟吹得猎猎飞舞。我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但,他孤身犯险,欲救我于囹圄的这份恩情,我怕是倾此一生都难以报答了。
唯愿,历史的车轮沿着既定的轨迹,不偏不倚地走下去。
这便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事情。
冒顿射向空中的鸣镝响箭被作为两军结盟的信物,留在了东胡。
同时留下来的还有我这个“人质”。
而九王带去匈奴的精锐骑兵——铁风骑,却遭遇到前所未有的重创。几度有死士踩着无数同伴的尸体杀出重围,不顾一切地驱策着战马奔回本部请求援兵,却俱被霍戈斩首于帐前。
他别无选择。
数以百计的东胡士兵亲眼见证了主君与匈奴单于的结盟,虽说那晚他带出去的多半都是亲信部属,但难保其中没有混入九王的奸细。
他除了彻底背叛九王,置九王于死地之外,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战事并没有僵持多久。
那一年的冬天,当第一缕冬雪落在光秃秃的山脊上时,九王战死的消息随着季风传回了东胡。
东胡上上下下白衣素缟,家家帐前挂起白幡,放眼望去,天上地下一片银白。
我想起这个时候,家乡的同学们应该已经在翘首盼望着天空飘落的第一朵细小的雪花。江城的冬天,有时候也是可以看到雪的。不过,那里的雪是温柔的、俏皮的,在人一个转身不经意的回眸间,悄然而落,你只能从树梢上、屋脊顶偶尔闪现的一点莹白寻到它曾经来过的踪迹。
而塞外的雪就不同了。
它浩浩荡荡、来势汹汹。如一只蛰伏多年的兽,顷刻之间,冷酷地吞没了周遭一切。
我从桑格儿的帐篷里退出来,在雪地里漫无目的地走。
刺骨的寒风如鞭子一般抽打在身上,我却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痛。
九王的精锐部队大多在这场战役中覆没了,剩下的一些残部和家奴也被分拆成小鄙,编入了其他将领麾下。
至此,属于九王的辉煌,再也不存在了。
一夕之间,秋风尽,大雪起,风云轮转,满目萧索。
可是,兔死而狐悲。这应该是最后的平静了吧?雪落的尽头,等待着我们的又是什么呢?
脚步忽然有千斤重,这一场跋涉太远太远。
我抱着肩膀,无力地蹲了下来。桑格儿那异常平静的面容总是无声地在我眼前晃动。欲哭已无泪,欲辩已无言。
昔日尊贵无比的郡主,转眼跌落尘泥。
她的命运,日后,怕不就是第二个贺赖曦央吧?在兄长与所谓的夫君手中被权衡被掂量,被敬献被争抢。
“这就是命啊!是我们贺赖女人的命。”原来,看得最通透的还是贺赖部那个慈祥的老妇人。
“摔倒了吗?”蓦地,有人在我身后轻叹了一声。
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是谁。
我蹲着没有动。
那声音笑了笑,“摔疼了?”
饼一会儿,又道:“疼哭了?”
我猛地抬起头来,双眼晶亮地瞪视着他,“你心里难道一点难过的感觉都没有?”
他脸上的表情没有动,看着我,却没有说话。
我继续瞪他。
他唇边终于扯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笑,“这不是你希望看到的结果吗?”
我……希望看到的?
我的眼神闪了两闪,黯淡下去。
不错,这样的结果,原本是我一手促成的。我促成他和冒顿的结盟,九王就必须死!
但,若他们不结盟。死的或许是霍戈,或许是冒顿,而陪葬的,却是伏琅是茉叶是——我!
我无言低头,压抑多日的泪水终于忍不住直落下来。
这些天,这些年,面对着冒顿、蕖丹、霍戈……面对着亲情、恩义、生死、良心的选择,我心里有过多少的疲惫,多少的自责,多少的冰火交煎。
我自以为能看透所有人的命运,却偏偏看不透自己。
此生,如置于一局棋,胜负成败在局外看得清清楚楚,而一旦深陷其中,则步步艰难,如履薄冰。
“你看。”霍戈轻轻拍了拍我的肩。
我狐疑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雪白的天地下居然有一点浅浅的红。
红棘花?
我凑近一点看,果然是在沙漠中见过的红棘花。淡淡一点红,好似随时都会被漫天白雪所淹没。但,过一会再看,它还在那里,招摇而又骄傲地存在着。
“它不是生长在沙漠里的吗?”
“是,它长在沙漠里,也长在有一点沙、一点土、一点水、一点光的任何地方。”霍戈在我的身边蹲下。
我们对视一眼,他冲我轻轻笑了笑。
“你看,老天爷只不过是把我们移植了一个地方,难道我们还不如这小小红花?不能如它一样,在更恶劣的环境里恣意开放?”
我愣了一下,皱了皱眉。一时竟找不到话来反驳他。
“你再看我们身处的这个时代,这个环境,你认识的那一些人,哪一个不是踩着别人的尸体,让自己活得更好,站得更高?”
这一下,我更加说不出话来。
别说弑父弑母弑弟的冒顿,就连蕖丹,临死也让那些忠诚于他的勇士们做了陪葬,还有伏琅,还有……我……
我为了一己私利,为了报复冒顿,害了玉阏氏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这个世界,弱肉强食,谁是弱者谁就得死。
这道理我很早很早以前就明白,可是……
“既然杀人是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的游戏规则,我们为什么不好好遵守?难道,你要学佛祖割肉喂鹰?怕只怕,喂大了恶鹰会害死更多更多的人。”
“我不知道谁是恶鹰,我只知道,九王本可以不死。不到非不得已的时候,我们原本可以尽量减少杀戮。如果不是你设计挑拨,这场战争本是可以避免的。”
霍戈轻笑出声,“什么是非不得已的时候?我现在不动手,九王迟早会除掉我。啊,我还忘记告诉你一件事。郡主,贺赖全族的大仇终于得报。这难道不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么?”
贺赖全族的大仇?!
我听得浑身一震。
“你、你的意思是……贺赖的一百多条人命都是九王、是九王……”
难怪那天伏琅说,他回贺赖是奉了冒顿的旨意回去追查杀人凶手的。这么说,果真不是冒顿所为?可是,他为什么不解释?不否认?
难道真如他所说的,是为了我将生存的力量全部集中到仇恨上?
为了这个我活下去的唯一理由,他竟然愿意成为我报仇的对象?!也因为这一个可笑的理由,他失去了他未出生的孩子。
原来……原来……我所以为的恩怨两消,不过只是我一相情愿的自以为是。
自始至终,都是我欠他的,是我欠他,我欠了他……
我一口气提不上来,堵在胸口,像是堵着一团火,又像是坠了一块冰,忽冷忽热。
霍戈看到我的样子,吓了一跳,双手按在我的肩上,语气失了平日温淡浅笑的味道,而变得急促严厉,“这没有什么,这个世界哪个高高在上的人手上不曾沾满血腥?贺赖部的人如此对待你我,死了也是活该。贺赖巴图鲁该死,九王该死,他们通通都该死。”
“当时,我在那里是看到了你的尸体的……”我从喉咙里挣出声音。
霍戈不明白,他怎么会明白呢?贺赖部一百多条人命虽然无辜,可我最在意的,是我以为他死了呀。
我以为冒顿杀死了我最敬爱的学长。我以为在这个世界上,我已生无可恋。
我将生存下去的全部力量都倾注到对冒顿的恨意之上。
我杀了他的儿子。
那个无辜的孩子……无辜的女人……
我以为我报了仇,我可以不再怨他恨他。后来见到霍戈没死,我也只有欣慰,因为毕竟,贺赖的一百多条人命还是死在冒顿手里的。
可是现在,我忽然发现,冒顿他……从来不欠我什么。
他欠了天,欠了地,欠了父母兄弟,欠了白瑶欠了呼延冉珠……可是,就算他欠了全天下,他也不曾欠我什么。
我又有什么理由,让他未出生的孩子为我抵命?
“那是九王故布疑阵,让我的几个哥哥以为我早已死在贺赖,便不再对我加以防范。”
“然后,在他们斗个两败俱伤之时,再安排你出来收拾残局。”我颤抖着接下他的话。
一切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可是,为时已晚,大错已铸成。
那些失去的东西,再也难以挽回。
“你知道吗?为了替你报仇,我杀了冒顿的阏氏,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我的声音抖得厉害,像是风中颤抖的一片叶子,飘飘荡荡,无根无寄。
霍戈用力收紧了他的手臂,将我紧紧圈在怀中,防止我滑落在地。
“那不是你的错。能够活在这里的人,没有人手上是干净的。所以你看,上天才要下这样一场豪雪,还天地一片纯净。”
我抬起眼来,从他的肩头望出去,漫天只见莹白的雪花不停地飞旋……飞旋……淹没了天……淹没了地……
淹没了我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