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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赋 第四章 旧识(1)

所谓大队的匈奴骑兵,原来,不过只是送行而已。

车轮辘辘,依然向着我们此行的目的地——东胡前进。不同的只是,那辆精致华丽的马车不再被弃之于路边,而是沿着干沙铺就的车道慢慢颠簸前行。

“阏氏,靠着休息一下吧,还要走很远的路呢。”茉叶小心翼翼地替我擦干发上的水珠。

我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她见我了无睡意,一时也不再说什么,自己退到一边,隔一会儿朝外张望一下,又像是怕我生气的样子,看一眼又坐回来,低头拧绞着手指。

我便笑,“你看什么呢?”

她小声地指着窗外:“单于还没走呢。”

我坐着没有动。

她察看我的容色,胆子大了一些,“其实……大家都说,单于对您真的很好!”

是么?

“这一次,单于为了您,几乎是动用了王庭全部的兵力。”她看我一眼。

我低头,翻看着搁着膝上的双手。

“这么多干沙,要从多远的地方运过来?不知道前面又铺了多远?”茉叶趴在车窗上,极力向外望着。

我仍然低着头,细数着手心里的掌纹。

有人说,人的命运是早就写在手掌心里的,可惜,我看不懂。我不懂自己的命运会流落何方。但是——

我抬起一只眼,若有所思地看着茉叶那充满期待与感动的侧脸,有些想笑,却终究没有笑出来。

冒顿呵冒顿……你做这些,又是何苦?

历史早已证明,未来的强者,笑到最后的那个人——是你!

无论我会不会暗中襄助于你,东胡,终究会成为匈奴铁骑下的废墟。

无论我会不会被你感动,你所追求的一切终将会被你握在手中。

“不知道以后我们还能不能够回来?”茉叶沮丧地回头望着我,一双清澈晶亮的眼眸底染上了淡淡的无助和忧伤,连初初开启的笑容看起来都是楚楚可怜的。

这个怯弱的女孩,自冉珠姐姐去世之后,对周遭坏境的任何一丝改变都如惊弓之鸟。

我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不管是在哪里,我都会和你在一起。”

她破颜一笑,并用力点了点头。

那种完全信任的笑容,让我的心陡然泛起苦涩。眼看着她又放心地扭过头去,浑然不觉地依然望向窗外。

我整个人月兑力般跌回椅背上。

“我都会和你在一起。”

这句话,我可以骗茉叶,却骗不了我自己。

看看我来到古代之后,身边的每一个人,伏琅、阿喜娜、蕖丹……一个一个……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个一个离我而去,我却无能为力。

我的每一次微小的挣扎,起初看着,或许以为是胜利,而其实,不过只是恰巧依循了命运的安排,汇入了命运的洪流。

而这一次,命运带给我的,又是什么呢?我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尚且无法把握,更何况是旁人?

而东胡,等待着我们的,又将会是什么?

我更不知道。

我所能知道的,仅仅只是——

茉叶,我们不能回头。

再也没有回头路可以走!

以后的行程格外顺利,不到两日,我们已走出那片丰沛的草地,进入阴山山麓狭长的山道。

饼了前面那道隘口,就是东胡的地界了。

代表着匈奴以及冒顿的白色苍狼旗再也不会在视线里飘荡,我不觉有些怅然若失。

但这样的情绪并没有保留多久,很快,我和茉叶便被接到了一辆由十六匹蹄色雪白的骏马拉乘的大车上,车厢扩敞如一座小型帐篷,四周垂以纱幔,桌几齐备,中间铺有五彩绒毯,可容数人在此歌舞。

茉叶看得啧啧称奇,“这东胡王可真会享受啊!”

我则不可思议地瞪着厢顶横梁上那条盘旋的装饰龙纹。龙,是华夏民族的象征,我们都是龙的传人。

可是,在久远以前的胡地,怎么可能出现龙的图腾?

现代曾有历史学家宣称,匈奴是夏启的后代。莫非,东胡的祖先也是汉人?

深思而不可解,索性抛开这一切。我撩开车窗边的纱幔,轻声询问驾驶座旁的东胡使者:“请问还有多久到达东胡王的驻地?”

使者回头,冲我一笑,“阏氏不用着急,天黑之前你就可以见到我们伟大的东胡王了。”

大约是终于完成使命,安全回到了自己的部族。使臣的笑容看起来要比往日明朗舒畅得多。

我的心却寂寂地沉了下去。

天黑之前?

不由得抬头看了看天色。正午的阳光斜斜地照在山道之上,随着车行的方位,一忽儿明,一忽儿暗。阴山两侧,果然是两个天地。匈奴持续阴雨,东胡却骄阳似火。

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终于——

匈奴也要成为我记忆里的一个过去,那些曾经有过的挣扎、欢笑、爱恨以及荣辱,都消散于生命的长河里。

是的,生命!我们的生命还在继续,可未来,不会再有任何交集。

恩或者怨,都已成为过去,不会再让我做出任何抉择。

冒顿的生死再也与我无关。

此生,天涯咫尺,终成陌路。

为此,放下一切!我以为我会高兴,然而,为何我的心却仍如下在王庭里的那一场冷雨般,晦暗凄迷?

前路渺茫。

谁能说斩断过去,未来就是一片坦途?

这样想着熬着,不知不觉中,竟然还是在马车有规律的一摇一晃中跌入梦乡。

梦中……似乎也有火辣的阳光,要将人蒸发似的炙烤着。

那种江城夏日火炉般的感觉……久违了的温暖和炙热……却仿佛如前世一般遥远了。

耳边有嘈嘈切切不间断的吵嚷声,似乎有很多人在忙忙碌碌地奔进奔出。然而,这些声音都是卑下的、压抑的,唯有一个男人沉厚的低斥声,显得突兀而明晰。

好吵!我不由得皱了皱眉,然而下一秒,又猛然想起,这不是在家里,不是清闲的休息日,我躲在房间里睡懒觉,被老爸的唠叨声给烦醒。也不是在匈奴,我的阏氏帐里,被奴隶们小心翼翼的干活声给无可奈何地唤醒。

这是在东胡,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我是被自己的族人进献来求和的卑微的异族女子。

我需要看人的脸色行事。

这么一想,我冷不防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可是,才一动,眼前就是一黑,又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整个世界仿佛都在旋转、旋转。

我……这是怎么了?

仿佛所有的意识都在慢慢从飞旋的脑袋里挣月兑出来,不再受自我的约束。

好、难受。

我用力咬住嘴唇,希望借由身体的痛楚,保留一丝清醒的意志。

然而,很快,我的耳畔竟传来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别动,你现在需要静养休息,好好睡一觉吧,我会在这里陪着你。”

那个声音,刚才离得远了,我竟不曾听得清晰,那样沉厚温暖的声音,多少次响在我的记忆里,在我孤单绝望的时候,在每一个无眠的夜晚,激励我不断前进、前进的唯一动力。

我以为,今生今世,再也听不到了,再也不会见到声音的主人。可是,这一刻,在最不可能的地方,在我最无助的时刻,它又温柔地响在我的耳边。那个曾经笑着唤我“丁可儿”的声音。只有他,唯有他,才知道那三个字对于我的意义!

泪水,无声地从我的眼角滑落,我颤抖着唇,在意识逐渐跌入昏黑无知前的那一刹,喃喃地呼唤出他的名字:“卫子霖。”

他是卫子霖!不,也不全是。他的身体是有着和卫子霖相同容貌的另一个人——霍戈,而他的灵魂才是与我一同遭遇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的学长——卫子霖。

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在贺赖族长巴图鲁那顶寒碜老旧的帐篷里,那个时候,整个贺赖部的人都不知道,眼前那个双目紧闭,形容憔悴的男子,是东胡的四王子。

我一边用银匙搅动着碗里的羊肉汤,一边“呵”的一声轻笑出声,“真没想到,原来贺赖曦央那个不起眼的私奔情人竟然是东胡王的继承人。”

坐在我对面的霍戈也笑了,“谁说这不是天意呢?你忘了草原上流传很广的那句谶语?”

贺赖曦央的夫君是最英明伟大的草原之王!

我一手支颌,笑睨着他,“这你也信?”

“天意莫测,看看你我如今的处境,还有什么是不可相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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