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面对的敌人,不是两千,是两万。
两万名骤勇顽抗的敌手。
五千精兵身陷重围,已有三日。
司马昂进入帅帐之时,诸将讨论到的正是他们损兵折将,粮草短缺等问题。
如此不容乐观的局势,各人心情自然十分沉重,然而见到入帐之人,郁闷的情绪依然减轻不少,代之以安适的感觉。
如果说秦王殿下是他们对敌抗战时的精神支柱,必胜信念的来源,则司马昂便是他们的定心丸。无论战局何等艰难险恶,只要有他在,将士们紧绷的神经总可放松下来,对局势也总能抱持乐观态度,不致绝望。
这种感觉,也许来自之前无数次在他领导下他们转危为安的信心,更有可能,便只单纯的是因为“司马昂”这个人的存在。
李世民迎视着在他左下首安然落座的男子,紧张、沉重的心情在见到他秀丽清雅的容颜后舒缓下来,微微松了紧锁的眉头。“咱们的军草,只够一日之用了。”
巢阳与长安,快马行军三日路。然而他们被困在山谷,派出求援的士兵杀不出重围,援兵求不来,只有等死。
包何况,纵有人能到长安,搬不搬得到救兵,还未可知。
他此次出征,明摆着是个陷阱。粮饷拨放上被克扣得十分严格。兵马来回,连带对敌时间,只给了七天粮草,敌人只需将他们死困在这山内,十天半月之后,无需交兵他们亦只有束手就缚。
李世民另一谋士乌应农皱眉道:“初被围时我等便说将士们应减少口粮,以争取延长时日,司马兄偏不同意。若一开始便省起,到如今也不至如此艰难。”
天策府战将程咬金拍案怒道:“最气人便是这帮兔崽子只充缩头乌龟,打定主意死困着我们,不肯应战。分明吃定咱们粮草不足,撑不了多长时候。”
啊啊啊,气死他了。
敌人打得如意算盘正是饿死他们,坚守路口,只阻止他们突围,而不主动进攻。秦王又下令不准出阵攻敌,他一口窝囊气憋了三天,快要堵死了。
有“福将”之名的粗豪武人怒目圆睁,巴不得出阵喷火。
李世民轻叹一声,望向司马昂,眸中仍是毫不动摇的信任,“你还是坚持,不用减省军粮吗?”
司马昂柔和的笑容似和风吹拂过军帐,清新和煦,令人精神一振,低柔悦耳的声音带着莫名的温和,安抚着众人的心浮气燥。“不错,将士们只有吃饱了,才能保持乐观的心态及足够的体力。饿着肚子,不用对敌也先泄气了。”
乌应农若非与他共事已有六年之久,早跳起来勒死他,此刻却只无奈地道:“今天吃完了东西还不是一样要饿死?我的九爷啊,您该不会要说等弹尽粮绝了咱们再全体出动决一死战吧?置之死地而后生也不是这样用的吧?”
要么战死,要么饿死,听起来倒是够悲壮。然而面对悬殊的敌人,他们即便背水一战,又能多几分胜算?
程咬金性本鲁莽,三天下来更忍得七窃生烟,火大地道:“他们人多又怎样,我不信我们杀不出一条血路来。”
司马昂微微一笑,道:“三日来,敌军只将我军团团围住,堵死所有通道,我们不出阵,他们也不进攻,程兄可知何故?”
若明粮明剑,两军对阵,虽有一番苦战,敌人必胜无疑。然而他们却只严阵以待,击溃他们所有进攻,采取令人费解的守势,个中缘由,耐人寻味。
他们占据了兵力与地利两方面的优势,本该速战速决,夺取胜利才是。
程咬金白眼一翻,没好气地道:“我又不是他们肚里的蛔虫,怎知他们哪根筋搭错了?”
司马昂看向李世民,后者眸中泛起悲凉之色,显已想到敌方用意,柔声道:“纵然我方全军覆没,战乱中难保不进出一二要紧人物去,怎及将我等困死谷中,更可保万无一失。”
以他,李世民,或天策府诸高手的身手,混战中要杀出重围当然不是没有可能,敌人顾忌于此,故宁可选择消耗时日的笨办法,饿也要饿死他们。
司马昂见程咬金张大嘴,显是明白过来,徐徐又道:“若我等全力突围,当可逃出生天,然而五千人马,能剩几何?”
两军对垒,死伤在所难免。他却希望,可以将牺牲的人数降至最低。
哪一个人,不是有着父母手足?不管是敌人或是友人,一旦战死,都会有人伤心的啊。他在军中十年,仍看不透“生死”二字,只盼早一日战火得歇,再无人伤心离散苦。
只有统一天下,消灭所有割据势力,才能得到真正的和平。
以战止战。
这是他助李阀平天下的初衷,亦是对待每一场战役的原则。
乌应农叹气道:“然而咱们不突围,不也是死路一条?”
战,还有希望活几人;不战,统统都做饿死鬼。
司马昂平静且从容,淡淡道:“我们等。”
“等什么?”程咬金瞪大铜铃眼,火冒三丈,“等那群混蛋良心发现,自动撤兵不成?”
呵呵呵,想得好美喔。
他不如回帐里躺着,看能不能做个美梦好了。
司马昂扫视帐中面色沉重的诸将,露出美丽的笑脸,有些顽皮地道:“各位好像都不记得,在下姓什么了呢。”
程咬金啐道:“无聊,你不就姓司……”
司马山城,威震天下,手足情深,护短第一。
这可不是句笑话。司马山城护短的名声,可比他们家的文治武功都要响亮的多呢。得罪他们家一个人,所有姓“司马”的都会来找你麻烦,有恩于他们家一个人,同样亦会得到司马全族的感激报答。
总而言之,都会是滔滔不绝,没完没了。
所以,有一件可以非常非常肯定的事情就是,司马家的老九如若身陷重围,外头一定会有大票人在摩拳擦拳,想方设法。
乌应农却不乐观,泼冷水道:“此番出兵行动绝密,司马兄哪有机会通知令兄?此刻怕是无人知晓我等被困此地吧?”
除了敌人。
有谁会自掘坟墓,跑去告诉司马山城的人说:“喂,你家兄弟被我们包围在某某山谷之中,快被我们困死了。”不成?
这件事,他不是没想过,只是觉得不太有希望,懒得去做白日梦。
罢鼓起一点兴致的程咬金“嗤”的一声,瘫回座位,好不颓丧。
司马昂浅浅漾开笑脸,悠悠道:“有件事,忘了告诉乌兄。乌兄可知,此番出兵首日,在下本打算返家一趟?”
乌应农“啊”了一声,眼睛亮了起来,望向一直表现无比镇定的秦王。
此事秦王应早已知晓,故而力排众议,大力支持司马昂所有决议。
可是,长安至司马山城,至快也需五六日,司马山城距此地,又有三日马程。司马家人纵使在最快的时间内察觉不妥,并不考虑他们得到司马昂行踪的时间,也要后天才能赶到,他们的食粮,却只够支持到今晚了呀。
饿完两天,谷中将士哪有力气里应外合,突出重围?
司马昂终于不再卖关子,直接道:“而此前,在下曾与七哥约定,二十三日在陵溪镇会合,如今失约四日之久,七哥定知有恙。”
陵溪距此,不过一日半快马。
“且,”他看向一双双闪亮的眼睛,笑语:“司马族人向来随身佩带香袋。那味道,你我或不易察觉,我族中驯养之灵貂却对此极为敏感,再远也会跟了来,乌兄可还有疑虑否?”
乌应农放下心头大石,振作道:“请问司马兄,令兄何时可至?”
司马山城自有一套隐秘的通讯方式,他亦有所耳闻,却不知竟是如此神奇。
司马昂仰起头,目光似透过帐顶,直看到天上去,轻轻道:“刚才我进帐之时,已经看到七哥的‘叫天子’了。我们突围之时,正在今晚。”
那“叫天子”,是司马昊训练的一只鹰隼,极通人性,不但可察探敌踪,更可以独特的姿态传达信息,他正是由它的飞翔中得知司马昊的行动消息。
李世民的眼睛亮了起来,大喜道:“这就好。你们立刻去通知将士们做好准备,今晚迎战。”
他忍了三天,等的就是这个消息。
镑将领命退下之后,李世民转向悠然品茗的司马昂,略松口气,笑道:“所幸令兄果然如司马兄所言,行动神速,不误军机。”
司马昂笑语温和,淡然道:“七哥向来急躁,今次等得到夜间,除了用兵考量外,想是亦未集全人手。”
他说得轻描淡写,将其中凶险皆作等闲,反而表现出对兄长所抱的信心。且形于外,令旁人亦在不知不觉中相信了他,不再怀疑。
李世民凝视他温柔沉稳的笑容半晌,缓缓踱至帐前,看着外面将士精神焕发,忙忙碌碌的景象,瞳心转暗,唤道:“小九。”
司马昂微微一怔,愕然望向他伟岸身影,柔柔泛开笑脸,应道:“什么事?”
“小九”一词,是家中诸兄对他称呼,其中包含的,自是无比亲昵。秦王与他并肩作战十年,彼此亲密无间,这一声称呼所包含的友谊,他自是认可。
李世民沉吟片刻,淡道:“当日人言司马家九子,数七者智高,我却执意要请你出山,可知何故?”司马昂端坐座上,与他遥遥相对,心内了然,却只浅笑,“愿闻其详。”
当日诸兄亦曾言及此事。
谁不知司马山城中运筹帷幄,以长兄为先,他本是司马山城城主,雄图霸略,岂可小觑?而行兵步阵,当让二哥,司马山城威震天下的精骑兵,便是他一手教;再者,老五才比子建,老七智迫孔明,皆负盛名。李世民要选他们其中任何一位,都不足为奇,却偏偏指名要了未及弱冠的司马昂,用心十分可议。
李世民转过身来,盯住他低沉温纯的眸,苦笑道:“实不相瞒,惟一的原因,只是你的脾气最好。”
五哥曾冷冷言道:“他大概估量着小九年纪小,好使唤,省得找个人去和他作对呢。”
司马昂扬眉,听这与他相处了十年的智将坦言道:“令七兄智比孔明,性却似翼德,委实教人不敢领教。余者,或放任不羁,或冷僻倨傲,岂是甘居人下之士?久思之下,助我者,惟君而已。”
司马家那几位仁兄个个排场大,脾气更大,哪是服人管的?聪明人当然会要一个不那么扎手的人去使唤了。
他向司马山城借的是兵不是将。当然以合作度为最先考量。司马山城的精兵只听他们兄弟号令,这是天下皆知。司马昂的好性子亦是出了名的,既能保证一万兵士的服从,又不会置疑他的军令,确是最佳人选。
司马昂垂下星眸,温文淡笑。
李二公子用心当日诸兄便已猜中。故而最初,他顺其意,如徐庶入曹营,一言不发,只做一个傀儡。
二哥甚至叮咛道:“小九记着,二公子只借咱们一万精兵,打仗杀敌,都不与你相干。开战时有多么远便躲多么远,别蹚那浑水,知道了吗?”
他当时为之哑然,真不知二哥麾下所谓“疾如电,猛如雷”的精兵强将是因何得名的。难不成真是靠跑得比人快?
李世民望住他俊雅清颜,将自己当日用心合盘道出:“况纵君非良将,然司马家兄友弟恭,天下共闻。有君在侧,同司马合族在此。君若身陷险境,令兄等焉会坐视?”
似如今,他知此役凶险,故要司马昂同行,以收奇效。
司马昂之后的奇谋神策,却是意外之喜,相处日久,更觉他性如温玉,和顺平易,如坐春风。
无论智谋或脾性,都令他心折。
司马昂淡然处之,轻声和悦:“世民兄为何今日突出此言?”
他的话,轻缓温和,便只是一句疑问,不带半点讥嘲,让被问的人也不起疑心。
李世民放下帐帘,笑意惨淡,“观君手足情,看世民今日困窘,怎不令人感慨?”
司马昂被困重围,安如泰山,坚信不移自家兄弟定会鼎力相救。而他兄弟亦不负他心,一呼百诺,千方百计,只求保他周全。
回看他,陷他入险境者,正是骨肉。
自父皇命他出兵那一刻始,一步步,都只留了死路给他,不容喘息。
而他明知是计,亦只能从命。
一开始,言对方两千兵,他若不信,要求增派人手或复察敌情,皆可判他有异心。前者,多调兵马,是居心不良,后者,更显示不从王命,连父亲的话都不相信了,可见是心有不轨。只有应战出征,方无议。
再,敌人对他行踪如此清楚。山谷遇伏,更显得早有准备。只守不攻,蓄意要困死他于此谷,而非一举歼灭,可知敌人的目标是他,而非退敌。
且,纵他杀出重围,损兵折将,伤亡惨重,得败绩,更落人话柄,从此声誉大降,军心动摇,兵权亦难保,处境危殆。
若非对象是他,他都要由衷赞叹一句,好一条连环毒计啊。
司马昂微微牵动嘴角,却无话应他。
建成元吉两兄弟,与李世民不和早非一日。建成刚愎自用,无容人之量,一旦登基,头一件事,便是大开杀戒,铲除异己。
而他最愚蠢的举动,便是去年振江湖人入山城绑架弈儿,欲以之为胁,让司马山城改而支持他这一派。
他们在两日之后救出弈儿,而弈儿因此大病一场,自此,李建成成功激怒司马一族,由支持李阀转为支持秦王,立场鲜明,再无转圜余地。
决战在即。
然而当司马昂跨出帅帐,看向灿烂的阳光时想到的却是——
今夜过后,他乘“追日”日夜兼程,快马加鞭,三十日亥时之末,仍然有望赶到西城门。
而今距小寒,仅仅三日之遥。
“将军。”
少年轻轻放下黑檀木精工雕刻的棋子,宣告棋局结束,他对面,绿衣少女拧住秀眉,瞪着胜负已分的棋盘,好半天不出一语,像是不敢相信自己败得如此之快。
她一共只走了八步呀。
司马弈含笑接过身旁封舞捧上的温水,浅啜一口,询问道:“玉箫,再来一盘?”
司马玉箫瘪瘪小嘴,伸手搅乱棋子,泄气道:“不玩了,下十盘输十盘,有什么意思?弈哥也不让让人家。”
司马弈托着白玉盏,温热的触觉传入掌心,冰冷的手指微微暖和,笑道:“是谁三令五申不准我放水的?说出‘下棋就是要凭真才实学,要人让就一点意思也没有了,还不如别下’这样有志气的话的人哪里去了?”
呵,他可记得,玉箫是在什么情况下说这些话的呢:
他身后端着托盘的封舞垂下美眸,在第一时间避开司马七小姐的雷霆怒焰。
这话正是冲她说的。
无论象棋围棋,她的棋力与司马弈一比,统统差到爪洼国去,并且“很没骨气”(摘自七小姐语录)的都要司马弈让她几步,故而司马玉箫才有此语。
搬石头砸到自己脚趾的少女语结,圆圆的大眼立刻瞪向白衣清灵的少女,没好气地道:“我要喝茶。”
封舞轻轻屈膝,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为她泡茶。
司马弈日日药不离口,有解药功效的茶便是禁品,“撷芳院”中无人饮茶。日常来看望他的人亦客随主便,只饮清泉,故“撷芳院”中未备茶水。司马玉箫自然知道,她提出要茶,明显是要支开封舞。
雪白织影遁出典雅居室,司马弈望着妹子的目光,宠溺中有一丝轻责:“小舞好好的,你怎么老爱为难她?”
司马玉箫嘟起樱唇,不依道:“哥你也帮小舞不帮我。”
呜——她是没人疼的小孩,她要离家出走。
司马弈睨着她半真半假的埋怨状,为那娇纵的女儿态微微失笑,再没办法板起脸,“玉箫没听过‘司马昂帮理不帮亲’吗?小舞可从来不曾惹到你呢。”
司马玉箫支起下颉,半托着香腮,轻哼道:“谁叫她老是装哑巴呢,弈哥又老护着她,都不疼我了。”
嗯,她吃味嘛,所以看封舞就会不顾眼啦,于是就会想欺负她啦。
十五岁的小泵娘那样老气横秋,简直比筝姐姐还要老人家,比祖爷爷更加龙钟,整一个未老先衰,让她越看越生气。
司马弈无奈地道:“小舞不爱说话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是她的性子,又没碍着什么人。为这个恼她,太不讲理了吧?”
也曾经想过呢,如果小舞可以像玉箫一样,喜怒随心,一定会有十分美丽的笑容吧。
然而事实上,跟随在他身边整整十一个年头的少女乖巧伶俐,却失去了表达感情的能力,就像她修炼的佛门心法,斩断七情六欲,对世事淡然处之,无大喜大悲。泪水和欢笑,都不曾在她面前展露过。
司马玉箫望着兄长似是带着淡淡惆怅的俊脸,清亮杏眸抹上一丝黯色,咬了咬唇,忍不住道:“弈哥——喜欢封舞吗?”
司马弈吃了一惊,幽暗的星眸陡然爆起异彩,回望像是和谁赌着气的妹妹,却没有回答她的疑问:“你今天怎么会想起问这个?”
娘亲再三交待,成亲之前,不许他们对弈哥言及此事,免得让弈哥为此分心。
司马玉箫张了张樱唇,将出口的话语又收回,硬生生扭开,“谁说是今天想起的?我早就想问了,只是她老跟着,不方便问罢了。”
她的话虽掰得顺理成章,神情的异样却逃不过心细如发的司马弈,捧着渐渐失去热量的水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同胞手足,柔声道:“玉箫,你有事瞒着我。”
几天前,小舞也曾提起过类似的问题呢。
“我……”司马玉箫敌不过兄长虽然柔和却带着逼人威仪的目光,转开眼道:“娘说,下个月要给你和小舞办喜事。”
所以,她想知道,哥哥是否喜欢封舞。
应该是喜欢着的吧?日夜厮守了十一年之久,这么长的相处,不可能没有感情的啊。
之所以她对封舞会产生近似于嫉妒的敌意,也正是因为封舞与弈哥在一起的时间,比她还要长得多呢。
她偷偷注意着兄长的反应,却见他敛下了长长的羽睫,收藏起所有的情绪,平静的面容看不出高兴或是愤怒,也教她无从得知他对此事的想法。
许久之后,细碎的铃声响起,清茶鲜灵馥郁的香气在空中弥漫开来,熏出满室芬芳,司马弈抬眼,凝视着豆蔻女郎,轻轻一语,却是石破天惊,“小舞。我不能娶你。”
黝黑宁静的眸乍然一闪,纤长晶莹的指松开,一盏清香,溅成片玉飞花,倾尽精华。
——*DREAMARK*——
一石激起千层浪。
司马弈一句话,教正在准备婚事的司马山城顺刻间乱成一团。
虽只是纳妾,因是爱子生死大事,故亦十分重视的三夫人百忙之中闻讯赶来,备感棘手。
宽大温暖的雅室之中,摒退所有闲人,母子二人对峙着,僵持不下。
三夫人看着爱子苍白如纸的俊颜,又气又急却仍然温和,“弈儿,小舞跟着你也有十一年了,你对她有什么不满?”
司马弈深吸一口气,回望母亲关切慈爱的眸,心内微苦。
面对的,明明是最最亲爱的人,偏偏他却知道,自己要打的可能是有生以来最最艰难的一场仗。他不是不知道,父母长辈的一切决定,都是为了他好。然而这关爱若是牵涉到了另外一个人一辈子的幸福,却叫他如何再坦然接受?
一直以来,他都小心隐藏着自己的感情,而他最最担心的事,仍然发生了。
“小舞很好。”他轻轻地一字一字重复道,“小舞很好。只是,从头到尾,孩儿看她,与玉箫一般。我对她,只有兄妹之情,从未想过男女间的事。”
三夫人展眉,“若你担心的是这个,那有什么要紧。你和她,又没有血缘关系,只是从小儿一起长大的。成亲之后再慢慢培养感情,兄妹之情转为夫妻之情,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再说,小舞只是妾,将来你喜欢上了谁家女儿,仍是可以娶进门来的。况且,婚姻大事本是父母之命,一般人连新娘子的面都不曾见过,不也过得好好的?成了亲,什么情都会有的。”没有也要有。
弈儿的命都难保,什么情啊爱啊,那些虚幻的东西,不在她考虑范围中。
她这一生,注定了只能做一个自私的母亲。眼看爱子在病痛中挣扎,旁人……她顾不得了。
司马弈淡淡叹息,反驳母亲的声音虽弱,却坚持,“孩儿将小舞视作妹子,自然盼她有个好归宿,嫁得乘龙快婿,夫妻恩爱,白头偕老。以孩儿的身体,又怎能令她幸福?”
朝不保夕啊,谁都不知道,下一刻,他的病情会有什么变化,谁都无法保证。他究竟能够熬过几回寒暑,几个春秋。
他只是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绝对不会愿意,让玉箫嫁给这样一个病人。
夜夜揪心,不知夫婿几时亡——那女子,怎还会有快乐可言?
他……怎么忍心,让小舞来承受这样的苦?
三夫人红了眼圈,望着爱子的眼,无比心痛怜惜,“往日,亦曾有媒妁上门,为你提亲。你总不允,娘知你是怕误了人家小姐,总是依了你。可是小舞只是……”
小舞只是司马山城的一家奴啊。
弈儿纯善,她自然知道,故从不强他结亲。然而要她,又怎么忍心眼睁睁看着弈儿孤苦伶仃一个人,孤枕冷衾,连个伴都没有?
“小舞难道不是一个好女儿?”司马弈沉了眸,修长入鬓的眉微皱,有些痛心,“小舞也是一个女儿家啊。她也会伤心,也会难过,她也应该要有她的家庭,她的幸福。娘——不该拿小舞的一生当儿戏。”
卖身为奴,不等于她不是一个人啊。小舞仍然有着身为人的尊严与权力,喜怒哀乐,却不该就此被忽略剥夺。
明知母亲的出发点,总是为他的幸福考虑,然而这种除了他,其他人的生死喜悲都无关紧要的态度,仍是令他心惊,并且——深深愧疚。
如果没有他,也许会有很多人的不幸,会减轻许多吧?
至少,小舞不会那么不快乐。
三夫人看着爱子沉痛的眸,做出了她的让步,“若你是担心委屈了小舞,那,就将她扶正吧,让她过门,做司马家名媒正娶的少女乃女乃,可好?”
司马弈微微抽了口冷气,“娘,这个不重要,我相信小舞在意的不会是什么虚名,真正的幸福,应该是让她和她所喜欢的人一起过日子呀。娘应该让小舞自己选择自己的婚姻。”
司马家少女乃女乃的尊贵名分,也抹不去寡居孤守的命运呀,这……怎么能算是一种补偿?
三夫人又是心慌,又是心疼,“你一定要娶小舞,只有她可以治好你的病。”
情急之下,原本打算最后才说的秘密月兑口而出,她看着爱子猛地屏住了呼吸,清澈纯净的眸沉淀出惊诧的一瞥,坚定的决心却不曾动摇,一径坚持着说服他的工作。
这件事,最后也是要告诉弈儿的,现在挑明了也好。
“只有小舞的体质,和你一起修行双修之法,阴阳调和,水乳交融,才能治好你的病。那样今后你就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行动,不再需要喝那么多的药,也可以出门到那些你早就想去的地方看看,那样不好吗?”
有所保留地说出了真相,她柔声描述着一家人的梦想,一心盼望的是爱子病愈,月兑离病苦生涯。
所以,五叔买下小舞;所以,爹娘对她另眼相看;所以,一直用心地训练着她……所以,小舞才会一直沉默……一直不快乐。
司马弈震惊地回转着听到她拒婚言语时一言不发,转头请来母亲的少女那淡漠的神情,明澈的心察觉出母亲语气中的迟疑,“换我病愈,小舞呢?她要付出什么代价?”
三夫人有些心虚地垂下眼,不敢与他睿智洞察的眼对看,竭尽全力,让自己的声音毫无异样,“她只是会失去全部的内力而已。以咱们家的财力物力,绝对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为她恢复功力的,你放心吧。”
她暗暗心惊。面对的是她的亲生子呢,然而他那一双眼睛澈澄明,似是洞察一切,锐利得连她亦不敢直视。
他……怎么可能放心?
司马弈悲伤的眼望进母亲的躲避,不再追问真相,努力维持平缓的语调仍是过于低弱,“娘,孩儿有否说过,床弟之事应是两情相悦,为求灵欲合一,两心互许方可为之?”
母亲隐瞒了什么,他不想问出究竟。无论是哪种不幸,他都不会让它发生。
三夫人香唇轻颤,望向爱子。
男女间如此隐秘的事,母子间自然不曾提及。司马弈此言,只是想让母亲明白自己的立场而已。宁可辜负亲人们的心意,他也不要,糟蹋一个无辜的女子。
司马弈无力地合上双眼,早已失去血色的双唇微微转紫,微弱的话语却是无比清晰,“因情而欲,方做夫妻。无情而欲,与牲畜何异?为求保命,夺人清白之身,更是猪狗不如……”
三夫人骇然扶住他软软倾倒的身躯,痛心疾首,“弈儿……”
他鼻息微弱急促,听不清母亲唤声,吃力地表述着自己的意愿:“如若……娘强要儿与小舞成亲……无论结果如何,孩儿定当自了……以洗此罪。”
吐出最后一个字,他放心地将神志交由黑暗主宰。
一阵忙乱之后,三夫人将儿子交托给为了司马弈而专攻医术的司马晔,跨出房间。
哀愁无奈的眼寻着与房内病者一般苍白的丽颜,话虽简短,却耗尽心力。
“婚事取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