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袅袅,烟云缭绕。
静谧的祠堂偶尔传来清脆的木鱼声,正堂内的红漆桌自上而下陈列着一排排墨家列祖列宗的灵牌。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夫人微闻双眸,左手捻着檀珠,右手轻轻敲打着蒲团前的小木鱼,口中念念有词。
墨白毕恭毕敬地跪在灵牌前,三叩首。
“不肖子孙墨白,拜见列祖列宗。”
老夫人没睁眼,只平静无澜地道:“墨氏祖先何人?传至今日已有几代?”
墨白一阵怔忡,疑惑向来不问世事的祖母为何突发此问,却依然回答:“墨氏祖先正是战国赫赫有名的墨家创始人——墨翟。传至孙儿,已是三十七代。”
老夫人缓缓睁目,在丫环的搀扶下颤巍巍起身,来到红漆桌旁,细长的指尖—一模索着灵牌,淡淡地道:“念念不忘自己的身份……这很好。子攸,你儿时有一次因偷跑出去玩而耽误学业,结果被你娘罚跪在祠堂里整整一夜。记得不记得,那天晚上你父给你讲的祖先故事?”
“孙儿不敢忘怀。”墨白想起过世的慈父,心中无限酸楚,“墨翟,乃一介木匠出身,贫贱好学,终成大器。”
老夫人凝视着孙儿,“你所读的书籍皆为儒家经典。须知我墨家的思想与之大相径庭。以前你太小,不懂得其中道理,如今为官数年,可明白为何要你去学儒家的思想吗?”
墨白轻吁一口气,“墨家的思想主张‘兼爱’与‘非攻’。希望人们之间可以互敬互爱,避免硝烟;要后人相信,人定胜天;主张选举贤者为君、为臣,反对一人一姓之天下代代传承,认为那是腐朽的表现。”顿了顿,“儒家的思想则以仁为本,希望君主以博爱的理念来维护万世基业。”抬头回视祖母,眼眸清澈无比,“孙儿妄下定论:两家思想虽说殊途,却同归。儒家思想的关键在于‘天道’,而墨家思想的关键在于‘人理’。两者合而为一,才能成为顺应天人的‘道理’。江山易打不易守,后人学习儒家的经典,大概就是想尽力去维护得来不易的江山吧。”
老夫人满意地点点头,布满皱纹的脸上浮现欣慰的笑,‘你说得很好,确实明白了其中三昧。墨家的思想之所以未能被众人接受,是因为人们尚未意识或不愿面对已然濒临的危机、需要别开天地的现实,当他意识到已晚了。两家的思想博大精深,但要用在不同时期。学以致用——子攸,女乃女乃希望将来你到用它们的那天,不会因循守旧,变得糊涂。”
祖母……是在暗示什么?
墨白的神思逐渐飘远,哺哺道:“未用孙儿平生所学,孙儿已糊涂了。不——不是的,或者不是孙儿糊涂,而是不该糊涂的人糊涂了。女乃女乃,庄周梦蝶,究竟蝶是庄周的梦,还是庄周是蝶的梦?”
老夫人微眯着眼睛,“子攸,无论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总是幻境。人不可能永远处在幻境之中。你何必苦苦追思,自寻烦恼?”
墨白突然一俯身,朝着灵牌用力叩下,砰砰作响。
“你这是做甚?”老夫人吓一跳,忙让丫头会阻止他再伤害自己。
墨白踉踉跄跄起身,惨笑道:“女乃女乃,孙儿对不起列祖列宗,对不起您,对不起娘亲,更对不起江山社稷……”
“子攸!”老夫人听得一惊,握紧檀珠。
“有件事儿,子攸方才没告诉娘……”墨白握紧拳头,痛苦难当,“孙儿此次回乡是被圣上贬黜出京——孙儿已不是二品都御史,而是七品巡按。”
“什么?”老夫人震惊地后退几步,“你做得好好的官,为何会被贬?”
墨白笑中泛着热泪,仿佛在祖母前面,一切发泄与呐喊的权利统统送至。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剖白,可以将自己内心深处的沸腾热血抛洒而出。
“女乃女乃,您可曾还记得孙传庭老将军?”
老夫人脑中“嗡”一声响,颤声道:“他……他不是在监狱中吗?”
孙传庭与墨白的祖父墨萧同为万历年间的进土,私下又是莫逆之交,一文一武被传为当时佳话。老夫人本是孙传庭的未婚妻,但不知当年发生了何事,改嫁墨萧,这一直是孙、墨两家讳莫如深之事。后来,天启年间发生东林党案,墨萧遭到牵连致死。孙传庭一时气愤,怒闯内廷,打伤了魏忠贤的义子,没多久也银铛入狱。
墨白苦笑道:“自李自成在陕西聚众谋反之后,起义者遍及大明半壁江山。近半年来,边关不宁,鞑子兵势如破竹,攻城掠地,已和西北起义者互成犄角……杨嗣昌那奸贼兵败如山,可皇上偏听他言,以致连失数城。杨嗣昌死后,朝中无人御敌,孙儿思及牢中被困的老将军,就为他——保奏,力荐老将军重归朝堂,为国效力。”
老夫人捂着心窝,慢慢道:“如此……当是好事。”
墨白摇摇头,抿唇,“不!都是我的错!都是我害了孙老将军……”拳头沁出血丝亦浑然未觉,“老将军南下援救开封,于南阳打退李自成,但在郏县败北,未能守住潼关要塞。后来,皇上接到四川告急的密奏,将老将军调到四川。李自成手下四天王之一的李养纯在汝州投降……当时,孙儿认为事有蹊跷,李养纯乃李自成的亲信,怎会轻易投降?皇上说是孙儿多心,便下旨要李养纯驻守汝州。紧接着的几天,捷报频传,皇上龙心大悦,日日摆宴,歌舞升平。孙儿在督察院心神不宁,一次无意中经过内阁,见到自渭南突围而出的兵士,才知道,半个月前襄城天降大雨,七天七夜未停,粮草接济.不上,孙老将军的人马无法攻城,偏偏李养纯在汝州哗变,老将军不得已回撤,功亏一篑。而且——李自成趁机与李养纯两面夹攻,逼得老将军败走渭南。十万火急的奏折——竟被压了半月!女乃女乃,半个月意味着什么?渭南的将士饿得连树皮都吃了,他们甚至拿不起刀剑,用什么来守护大明的江山?宫里的人都在粉饰太平,他们在隐瞒实情——孙儿当夜递上折子和讽文,然后,然后就落得——”
僻里啪啦,檀珠散落满地。
老夫人一闭眼,凄怆道:“半个月……一切都太迟了。”
墨白恨恨地捶胸,嗓音嘶哑,“女乃女乃——是孙儿不好,孙儿害了老将军!如果早知道会如此……老将军不如待在狱中,至少,可以免去无妄之灾……”
如此江山!江山如此啊!
老夫人搂着孙子,忍住将要绝堤的泪,哽咽道:“大将军宁肯阵前马革裹尸,也不愿苟且偷生——他不会怪你——”
墨白在祖母怀中,热泪再难抑制,闷声恸哭。君臣之前,他不曾哭,因为他的泪只会令奸贼得意;濯衣和母亲之前,他不曾哭,因为他的泪只会是懦弱的表现,只会令她们更加无助,但是在祖母面前,他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宣泄……
祖孙二人不知悲伤了多久,逐渐平静。
墨白道:“女乃女乃,孙儿没有把此事告诉娘,孙儿担心她会接受不了……”
老夫人沉吟片刻,“罢了,这件事儿先压下,我回头自会与她谈。子攸,无论官职是几品都好,莫要忘记你的初衷。”
“是。”墨白点头,忽想起濯衣,脸上微微泛红,“女乃女乃,还有一件事儿……”
老夫人轻叹道:“是不是为那个叫濯衣的丫头啊?”
墨白一怔。
“你也用不着奇怪,拙政园的里里外外有何事儿瞒得住我?”老夫人望着外面云卷运疏的天空,拐杖轻击地面,“说说丫头吧。”
墨白扶着祖母坐下,屏退丫环,才将自己与濯衣的相识诉说一遍。
一开始,老夫人的脸色阴晴不定,但后来,慢慢缓和下来。沉默半晌,她幽幽地说道:“丫头出身如斯,难得一片豪爽的性子,挚诚待人。”
“是啊,女乃女乃。孙儿为阻止朝廷和玄冥岛在此时开战,只有出此下策。当日,我们身陷玄冥岛的水牢,濯衣对孙儿情深义重,不惜违背家规,实在令孙儿怜惜。尽避她出身市井却善良无邪,比起虚伪做作的人,岂非更加难能可贵?”
老夫人语重心长道:“子攸,婚姻乃是人这辈子最重要的环节之一,稍有不慎,便会贻误终生。楚姑娘之所以吸引你,是因为她性格泼辣,极为罕见。但是,你有没有想过,未来,当新鲜过去了,你将面对怎样的现实?不要心血来潮,妄许定论,更何况你们之间的沟壑远不止此——官与盗,自古不两立啊。”
墨白微笑着摇头,语气坚定:“女乃女乃,孙儿不是一个轻易许诺的人。所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既然许下诺言,就不会食言。女乃女乃,人生得一知己不易,孙儿不想在年老之时留下遗憾。”
老夫人仰望长身玉立的墨白,感慨不已——孙子大了,不再是围在她身旁左右撒娇的稚童,欣慰之余,难免几分酸涩,“子攸……墨家娶媳妇儿毕竟不似平常人家,楚姑娘想人墨家的宗谱,就必须配得上墨家的荣誉——如果,楚姑娘当真和你缘定三生,女乃女乃自然不会不近人情。”
“女乃女乃是同意了?”墨白喜上眉梢。
“先别急着高兴。”老夫人的拐杖敲敲地面,“我并没说同意,只是不反对。前提条件是,子攸,你的娘亲同意才行。这一点——你须尊重她。”
“女乃女乃,可是娘……”墨白为难地皱皱剑眉。
老夫人终于露出一丝浅笑,“孙儿,楚姑娘是你选的人,难道你对她没信心,又或者是——你对自己没信心?”
一句话,墨白哑口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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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墨白搀扶老夫人重新回到远香堂的时候,远远地就听见那边热闹的声音。一尊太湖石后,老夫人止住了脚步,低声说:“别急,让我先看看。”墨白自然明白祖母的意思,眼光不由自主地飘到堂内,不看还好,这一看,差点晕过去。
楚濯衣一脚稳稳地踩在地上,而一脚则压在椅子上,红袖挽起,左臂抚腰,右臂忙碌着指点,“表小姐读书多,知道五经也不奇怪,这很了不起吗?我出个题,你也未必答得出!”
宁似韫满脸涨红,嗔道:“楚姑娘尽避说就是。”
“俗话说:人吃五谷杂粮。你可知道,‘五谷’指的具体是那些粮食?”楚濯衣“格格”娇笑,明媚动人。
“我——”如宁似韫这样的大家闺秀,素来只读一些类似《诗经》、《女戒》之类的书,怎会注意到有关粮食的问题?她回眸瞅瞅上座的姑母,宁氏也是一脸尴尬,半天没吭气。
“五谷杂粮指的是稻、稷、麦、豆和麻。”楚濯衣眼眸转动,“成语里面有一个叫做“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吧,不知是什么意思呢?”
宁似韫倒抽一日气,强自镇定,“似韫不曾接触,确实不知五谷,实在汗颜。”
楚濯衣冷笑道:“民以食为天,连最基本的常识都不知道,你们又有何资格瞧不起我?”
宁似韫扬起一抹没有笑意的笑,“楚姑娘,表哥身居高官,谈笑有鸿儒,来往无白丁。你认为大雅之堂,高谈‘五谷’合适吗?”
楚濯衣把玩着发辫,淡淡地道:“白是什么样的人,你们比我清楚。他读的是圣贤书不错,可肩上挑的更是治国安邦的重任!作为他的妻,若只读些感伤花花草草的书也未免太过无知!”
宁氏闻此言,秀眉一挑,晒道:“你来说,子攸的妻该看哪些书?”
楚濯衣略一思索,十分无奈,“比方说‘公羊传、母羊传’,还有,还有那个什么‘粘锅蔗’之类的吧!”
寂静,寂静,鸦雀无声。
堂上的女子们面面相觑,一头雾水,不知所云。
画岚双手一拍,热切地道:“楚姑娘好厉害,不愧是少爷选的人,果然博学。真是太深奥了……画岚无知,连听都没有听说过。”一脸崇拜和敬仰,眸中亮晶晶,散发着无限光芒。
“呵呵……”楚濯衣一扯嘴角。你当然没听过,连我也没听过呢!记得以前无意中听白提起过那几本书,不过时间长了,她也不确定有没有记错,反正是信口胡扯,谁管他对不对呢。
几位堂夫人听罢,都对濯衣肃然起敬,心想:人不可貌相啊。
惟独宁氏蹙眉不展,“一派胡言,哪里有这种书?”
楚濯衣收脚紧走几步,撑身贴近,嘿嘿笑道:“夫人,人外有人,你没有看过的书一定很多吧!总不能说,夫人没看过的书就不存在,对不对?”
“放肆!”宁氏气得一拍桌子,震得茶壶茶碗哗啦啦作响。
濯衣笑嘻嘻跳开,自言自语道:“唉哟哟;恼羞成怒了呢。”
“咳咳——”威严的一声止住堂内的喧哗。
“太夫人?”众女见状,纷纷万福,就连宁氏也恭恭敬敬地下来行礼。
墨白朝有些发呆的楚濯衣使眼色,示意她快点施礼。谁知,濯衣笔直走来,两眼直勾勾望着他,兀地怒喝:“这是怎么回事儿?”
包括墨白在内,所有的人都吓一跳,不明白女夜叉在发什么无名大火。
楚濯衣眸中喷火,素手一抬,指着他红肿发紫的额头,“你给我说清楚!”
墨白这才弄清楚她的意思,头皮发麻道:“卓衣,我没有事儿,真的。刚才……刚才进词堂的时候,都忘了自己已不是小孩,还想就这样直挺挺走进去。结果——一下子撞倒了门楣上,那,就成现在这样子了。”
楚濯衣眼都不眨一下,闷哼道:“从进这个门开始,你就不老实了。白,你知不知道你的眼睛会害你一辈子?因为——它藏不住东西!”耸耸纤肩,“算了算了,你不想说,我也不勉强,免得人人都以为我是母老虎!”以袖为他轻拭额前沁出的血丝。她的白,该是完美无缺的。既然,他自己都不懂得珍惜,别人说再多也是枉然。
“濯衣。”看出她的不悦,墨自抓住她的小手,轻轻唤。
楚濯衣挣开,转向老夫人,落落大方地一揖,“太夫人好。”
老夫人不着痕迹地细细打量,看着濯衣真情流露的一面,眼中划过异样的光芒。她不动声色道:“你是楚濯衣?”
原来沧浪之水,可以濯缨,可以濯足,亦可以濯衣阿。
楚濯衣没有丝毫扭捏,而是爽朗地回答:“不错,我是楚濯衣。”
老夫人一挥手,止住欲语的宁氏,径自道:“你喜欢我孙儿?”
“女乃女乃——”墨白低吟,惊讶地蹙眉。
面对如此直白的问题,楚濯衣呵呵笑起来,朗声道:“太夫人够爽快!可惜,我人在墨家,这个问题显得太没意思!”
老夫人也笑了起来,似乎对她的快言快语很是欣赏,微睨一眼四周的人,她静静地说道:“倘若,我说你的身份配不上墨家呢?”那口吻不是疑问,而是肯定,近乎于宣判。
楚濯衣脸色一沉,旋即又漾起笑脸,带着嘲弄,“太夫人的话是代表太夫人自己的看法。我和白之间,任何人都没资格说‘不’!我根本不稀罕墨家少女乃女乃的名分,那算什么?你们喜欢谁都好,与本姑娘无关!反正——”与墨白两两相望,“反正白喜欢的人是我!要娶妻的人也是他,旁人无权过问!”
宁氏指着她的鼻尖,气愤地将所有修养抛诸脑后,“无耻!没有一点女孩子的羞耻心!子攸,你怎会带回一个这样蛮横的女子?啊?你太让娘失望了!”
墨白不忍母亲生气,忙为她轻拍脊背,柔声劝道:“娘,您先别气。濯衣她不是有心顶撞您……她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相处一段日子,您一定会喜欢她。”
宁氏急喘,“我一定……一定被她气死。”
墨白眼神凄伤,痴痴地瞅着母亲,那纠缠迷离的目光简直如同他的父亲墨贤在世的时候一样,宁氏一阵恍惚,仿佛见到了午夜梦回的丈夫,心口闷痛。
“子攸,”她幽幽低叹,“你一定要娶她吗?”
“望娘成全。”墨白恳切地说。
宁氏吁一口气,“你只能娶她为妾。”这已是最大的退让。
“不!”楚濯衣在众人之前抢白,“我不答应!墨白若娶了我,就断然不许再娶别的女子!”
“你说什么?”宁氏一眯眼,对她的惊世骇俗不能理解,“是你自己说不在乎墨家的名分,到头来不还是要争?楚姑娘,做小委屈你了吗?”
楚濯衣没理宁氏,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望着墨白,“一个男人,只有一颗心,怎么可以将它分给两个女人?情是可以分割的吗?”她从来不知,三妻四妾在世家中是多平凡的事儿,她只知道,男人和女人之间,就应该像阿爹和阿娘那样,生死如一。
记忆中的濯衣,总是嘻嘻哈哈,大而化之,豪迈得视天地若无物。曾几何时,她的睑上会有这样懵懂的表情,宛若一只初涉尘世的刺猬,因周遭的陌生而警剔地竖起尖锐的刺。然而,小刺犯的脸上明明浮现着仓皇与无助……
墨白感到难受。
太夫人的凤头拐杖重重一敲,威严地道:“都别再吵了!此事,我自有主张。濯衣丫头,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倘若两个月内你能胜似韫,我就同意你和子攸的婚事;若是不能,我不许子攸与你再见面。那——就请你离开拙政园。”
一语既出,四下哗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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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月如钩,沧浪亭。
清幽淡雅的院落中,阵阵秋风拂过,清爽怕人。如此美丽的景色,画岚却搓着手走来走去,不停地长吁短叹,根本没心思欣赏。
楚濯衣托着尖尖的下巴,眸光随她的身影左右逐流,眼花燎乱。
“画岚,你转得我头晕啊。”
画岚紧张地坐下,“楚姑娘,你一点儿都不急?”
“急什么?”她好笑地问,慢条斯理地拾起一块糕饼,细细品尝。嗯嗯,没有在四季坊吃的味道妙。哎,“天下一绝”的极品不是在任何地方都能吃到的呀。
“太夫人和你的约定呀!”画岚急躁地说,“这个约定对你重要啊。表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乃是我们苏州第一才女。楚姑娘……你真有把握吗?”虽然说那些“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论表小姐不甚精通,但文采和女红方面,楚姑娘恐怕不是她的对手啊。
楚濯衣似笑非笑,“那依你说,怎么办才好?法子是太夫人提的,规则是墨白的娘出的,我能说什么?再着急也没用,如此不如不想,总之,车到山前必有路!”
画岚一拍石桌,叫道:“楚姑娘,我有个法子,虽说是临时抱佛脚,但总比坐以待毙好。”
楚濯衣不明所以,“啊?”
画岚抓住她的袖子,热心道:“我让琴、棋、书三位姐姐来帮你恶补一下。不是有两个月的期限吗?咱们补一点是一点。”
楚濯衣微笑道:“画岚,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其他人都在看她的笑话啊。
画岚月兑口而出:“姑娘是画岚的救命恩人嘛!”垂下头,“何况,少爷……少爷喜欢楚姑娘。”
楚濯衣望着她,讷讷地道:“画岚,你——”
正欲说什么,人影问动,换去一身青衫的墨白头戴儒巾,白衣胜雪,漫步走来。画岚见状,猛地站起身,一万福,匆匆离去。
墨白回头瞧瞧,哺哺道:“走得这么急?”
楚濯衣不理他的自言自语,只管吃喝。
墨白坐到她身边,微笑道:“晚饭时没吃饱吗?”
她哼了一声,边吃边含糊不清道:“想吃东西,不可以啊?堂堂墨家,还怕被我吃垮不成?”
墨白抿抿唇,“这般吃下去,真有可能。”
她看也不看他,卖力地嚼着嘴里的糕点,懒得瞎侃。平日里,她的话最多,一旦沉静下来,别人反而不习惯。
墨白温言道:“濯衣……你在生气?”
“不敢!”
墨白压下她拿着糕点的小手,“还说没有?你明明就在生气。你是在气我当时没有站在你身边,是不是?”
“不。”她松开手,也没了吃的兴趣。细长的睫毛犹如两排小扇子,轻轻颤动,掩盖着不为人知的心事,“我不会强迫你。”
“濯衣。”
她仍不愿抬起头看他。
“濯衣,”墨白伸手抬起她的脸蛋儿,好不容易吐出几个字:“对不起。”
楚濯衣想推开他,却被他搂得死紧,偏偏又怕伤到他,也不敢用内力,气得干脆抡起粉拳猛捶他的胸膛。
“你混蛋!墨白!这算什么?家中既有娇妻人选,你为何要来招惹我?”
墨白任她发泄,犹自抱着她颤抖的娇躯,待她一点一滴平静下来。
楚濯衣捶累了,窝成一团,委屈地大哭。她哭得一点都不优雅,不似书中的美人那样梨花带雨,嘤嘤涕位,而是孩子般地嚎啕痛哭,没有丝毫形象可言。
墨白揪结的心骤缩,轻抚着她柔软的发丝,伤透脑筋。他宁可濯衣大吼大叫,也总好过这样哭下去啊。他料不到,越是烈性的女子,哭起来越是吓人。这一哭,就像是要流尽一辈子的泪水。
“濯衣,不哭了。”
楚濯衣忿忿地哭道:“我想哭,要你管?”
“你是我的娘子,我当然要管,哭坏了身子,我心疼。”墨白怜惜地道。
“收起你的花言巧语,这些话不知道骗了多少女子!”楚濯衣双手抵着他,圆圆的眼睛红肿不堪,“我不信你——也不要你了!”
墨白一僵,嘴唇微颤,“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要你了!”楚濯衣被他的厉声吓一跳,随即吼道:“你凶我?又不是我的错!”
凝视着她凶巴巴的样子,墨白兀地漾起一丝丝笑。
“你……你笑什么?”阴阳怪气。
墨白轻轻捧起濯衣的脸,亲呢地贴在自己的额前,“濯衣,你可知道我最喜欢你的是什么?就是你——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的率性呵。不想解释什么,只想告诉你,一旦我喜欢上一个女子,即使出现了比她好千百倍的人,也不能改变我原本的心。诚如你所言,每个男人只有一颗心,怎能分给两个女人?何况,保管我心的女子还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龙女呢。”
楚濯衣挑眉,“你想说的是女海盗吧!”
墨白见她终于不再发脾气,戏谑道:“咦?我似乎没有说自己喜欢的人是谁,真奇怪啊,你竟然知道!”
楚濯衣毫不客气,“不是我,还能是谁?谁敢觊觎你,我打得她满地找牙!反正我也想过了,你若背叛我,大不了把你剁碎了丢到海里喂鲨鱼!大家一拍两散,好过我再痛哭一场!”不划算,刚才哭一顿,嗓子又于又痛,浑身都没力气,不干!不干!下回说啥也不干了!
墨白故作可怜,轻叹道:“哎,家有河东狮……”
“哼,家有河东狮?未必呢。”楚濯衣冷笑道,“你家里面那么多规矩,我八成没戏,你还是另寻良配吧!”说着就要拂袖而去。
墨白一把从后因住她的柳腰,温柔地将她揉进怀中,“人海茫茫,你要我去哪里找我的良配?濯衣,你不会知道,我有多感激上苍能让我遇到你。所以,千万——千万不要轻言分离——那对我太残忍。”
濯衣背对着他,看不到他此刻的表情,但是能听得出他语气中的寂寞。
“白?”她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想回过身,却被制止。
“别看我。”他将下巴压在她的肩头,“不管如何,都不要轻易放弃——未来还很漫长,我希望和你一起走。倘若你真的赢不了表妹,不要紧,我会终身不娶,一辈子只将那个位置留给你。好不好?”
“呆子,书呆子!”濯衣猛地回身,搂住他的脖颈,语带哭腔,“你若是一辈子不娶妻,墨家不是绝后了?我开玩笑的,我真的一点都不稀罕那个名分,如果我通不过考验,那你就娶宁姑娘。我才不是抱怨,更不是说气话!我不恨你,只要你快快乐乐就好!即使身在玄冥岛,我也会为你高兴。你知道我是龙女,龙女当然要回到大海中去的嘛。”
墨白深深地望着她,心中翻江倒海——
说得如此轻松,但若真有那一天,我怕你回到的不是大海,而是一转身就躲进没人知道的黑暗中偷偷哭泣——而那泪水,将会变成一片汪洋大海。
其实,这小女子一点都不坚强;
其实,她的心最爱哭泣,比画岚更加敏感;
其实,她坚强的外表是脆弱的防线,一旦被突破,就会全面崩溃……
他俯下头,小心翼翼地捕捉她嫣红的唇,柔若熏风。
楚濯衣愣住了——这……这是什么?
她错愕地任他妄为,到醒过神儿时,已经被人家占尽了便宜。野蛮地推开他,她下意识地以手捂住涨红的脸蛋儿,羞涩不已。
“你……你敢欺负我?”
“濯衣!”一时忘情,心神迷醉,当清醒过来之际,他才弄清自己做了些什么。老天啊,他对她一直是“发乎情,止乎礼”,不敢有丝毫亵读,如今怎会……
“臭书呆!”楚濯衣一跺脚,赧然娇叱,“读你的‘公羊、母羊传’去吧!什么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呸!”一溜烟跑开了。
鲍羊传、母羊传?一下子,他想起了白天濯衣回答娘时说的话——
“你来说,子攸的妻该看哪些书?”
“比方说‘公羊传、母羊传’,还有,还有那个什么‘粘锅蔗’之类的吧!”
岑寂片刻,沧浪亭爆发出一阵大笑,惊得群莺乱飞。
什么叫“公羊、母羊、粘锅蔗”啊!应该是《公羊传》。《谷粱传》和《战国策》才对吧!
断章取义。望文生义。
炳哈,他今日算是受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