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云从招牌板底下探出头,朝来车指了指“禁止停车”的标示牌,她正觉得那部车眼熟,唐宇斯愉快的声音已传了出来。
“嗨!‘绝不碰面’小姐,今天真是黄道吉日,我们偏偏又见面了。”
星云怀疑,究竟是他蓄意跟踪她,还是老天存心惩罚她!若非流年不利,否则他们不可能老是撞上两百万分之一的机率——不期而遇。
“你好,经理先生。”她避他如蛇蝎。“祝你一路行车平安,快快开车回家吃晚餐。我很忙,没有空陪你闲聊。”
“我很有空。只停一下车,在这里用个便饭,再回去也不迟。”他探头张望。“你不会是要告诉我,你在这里兼差打工吧?”白T恤、短裤,一副干练俐落的模样。
他真的当她是嗜钱如命的女人,下了班之后还拼命兼差。“算不上打工,这是我家开的小店。”
星云找了客人零钱后,见他还悠哉的站在那儿,人高马大的占空间。她巴不得他快走,他却装作不懂她的意思。
“你真能干,下了班还要忙里忙外。”他一张笑脸。
“比不上您经理大人能干,让你称赞,不好意思,真不敢当。”她皮笑肉不笑,内心却在下逐客令。
宇斯不由得笑了出来。她真的是讨厌他,板个冷冰冰的小脸像对付讨债鬼一样,那和她转头找客人钱说谢谢时的亲切表情差了十万八千里。
“我不是……”他的话还没说完,身旁另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
“请问先生要外带,还是在这里吃?”伟如看着女儿,又看着这位相貌堂堂的男士。“你们认识吗?小云,这是你的朋友?怎么不请人家进来坐?”
“我不认识他。”
“谢谢伯母。”他们同时抢着说。
伟如给弄糊涂了。
“伯母您好,我叫唐宇斯,是星云的朋友。”他向伟如微点头行礼。
“哦!你好,你好,唐先生。”女儿脸上臭臭的表情说明了这位唐先生可能不是那么单纯的“朋友”,但伟如仍是待客以礼,因见他满有礼貌的。
他们还来不及聊,小店即涌进了大批客人,是附近的居民或刚下班的职员,赶用餐时间。
宇斯自告奋勇的说:“我来帮忙。”他接过一碗汤面。
星云顺手端了开去,给他一个嫌他大少爷很鸡婆的眼光,说:“不敢劳驾经理大人端盘子,我来就好。”
他才不理她,很勤快地帮忙端东西、抹桌子、收碗。
店里有两个客人吵了起来,原来是一对老姐妹争着付钱,大声吵了快五分钟,店里其他客人纷纷不耐烦的侧目;这是星云最讨厌的两个口罗唆客人。欧巴桑你争我推地辩个没完没了,为的也不过是五十五块的小钱。
唐宇斯一句话就解决了问题。他一个大步跨过去,说:
“不准吵,先讲话的人就不准她付钱。”
两个老太婆顿时住了口。事情顺利解决,各付各的,只见她俩高高兴兴挽着手离去,还赞宇斯。
“帅小子,你是新来的?真好,真好!”
老太婆好满意的说:“我们明天再来吃面,天天都来。”
听得星云快昏倒了。七老八十的老太婆还亲热地叫他帅小子,这家伙究竟有何魅力,连上了年纪的老女人见了他,都回复成青春少女的娇媚样。
人潮总算散掉,宇斯能再喘口气时,已经满头大汗。伟如高兴地招呼宇斯,说:“唐先生,麻烦你帮忙,真不好意思。不嫌弃的话,你今天在这里多吃点,晏妈妈请客,你喜欢吃什么?要面、米粉,还是米粉汤?都很好吃,你一定不能客气,算是晏妈妈谢谢你……”
星云插嘴道:“他才不会客气,而且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是他自己志愿帮忙,要阻止都没办法。”
宇斯更客气的说:“伯母,不用了,我不饿。”
伟如才不准。“这怎么行!小云,人家唐先生热心帮忙,不能没有礼貌,对朋友怎么能……”
“我可没承认他是我朋友,他说的不算数。”她完全撇清。
宇斯笑道:“我跟星云有点误会,她可能还在生我的气,没有关系。”
旁边桌子的客人朗声笑了起来,那是前面巷子摆水果摊的老伯,常来店里的老客人。“小俩口闹意见啦?没关系,三两天就好了,没事儿、没事儿!”
星云急急辩解:“才不是!”
宇斯竟然很高兴的说:“是啊!老伯,我也这样想。”
两个男人一老一小,竟很投机地闲聊起来,一搭一唱,愉快得不得了。
星云闷闷地走开,心想:又让他得意了一次。怎么他就有本事收买人心,好像没理的人都是她。
唐宇斯究竟想干什么?他怎么不走?怎么还不走呢?从他伤了她的自尊开始,她压根儿就希望永远别再见到这个人,这个可恶的、高傲的男人。虽然此刻他一点也不“高傲”,还很“谦卑”,可是星云绝对不会忘记,他曾用怎样傲慢的眼光评量她。她宁可跟他对抗、周旋到底,也不会屈服于他虚假的“朋友”面具和“亲切”伪装下。
然而十分钟后她却拗不过母亲的要求了。伟如坚持“对客人要有礼貌”,星云只好带着五百块钱钞票,找他出店门外谈谈。
“喏,我妈说一定要谢你的。”她把手伸得笔直。
“这是做什么?”他感到莫名其妙。
“当作你今天的打工费啊!不让你做白工。”
“我不会收。”
“这样我对我妈交代不过去。我很清廉,不会从中贪污。你拿去。”
“我们来个交易怎样?钱给你,不算‘贪污’,可是你要改善一下态度,对我和善一点点。”
“一点点?”他真是够“谦卑”的了。
“不是我态度恶不恶劣或改不改善的问题,症结都在你,都是你造成的。”
他觉得不可思议的说:“是你吧?”
她又毫不迟疑的说:“是你。”
“你。”
“明明是你。”
“是你。”
“你、你、你!”
好了!他们再像孩子似地争执下去也没用,跟那两个口罗哩口罗唆的欧巴桑没有两样,宇斯理智地停住了,先谋沟通之道才是最重要的。“不管问题出在那里,我们有必要这样吵吗?和平相处当个朋友,对我们来说应该不困难。”
“不难,只是没有必要。我不会跟对我有偏见的人,交上朋友。”
“偏见?你为什么有这种想法?”
“你不会这么健忘吧?你不记得我们第一次碰面时,你是怎么看我、说我的吗?既然我是拜金势利、爱慕虚荣的女人,何必委屈你这位高贵的经理大人纡尊降贵来交我这个朋友?”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
“不用再说了,事实存在就是最好的证明,我相信自己的感觉。不用谈朋友不朋友,你何叔是我的雇主,我只对他负责,至于我们俩,什么都谈不上。”
“何叔是何叔,不能把何叔暂置一边吗?”
星云无聊地踢弄水泥墙角,说:“你回去吧!我不想谈了。我还要忙,就快收摊了。”
宇斯站在她面前,说:“你真的拒人于千里之外啊!”
星云猛抬头看他,觉得一下子被攻溃了。
这个讨厌的唐宇斯,他究竟想干什么啊?不走,不放松,我行我素,给我强大的胁迫感。固执的脾气毫不输给她,她总算见识到了。她除了哀叹,内心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正在发酵。
“你到底要怎样?给你钱也不行!”
“换个办法,我用这笔钱请你喝杯咖啡,行吗?”
星云迟疑了。对他,她老是有种战战兢兢的感觉,不知他下一步想做什么,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对他,才不会出错。
“我想你这种人生活一定过得非常忙碌,晚上没有节目吗?你应该去约别人,要不然回家也好,看看第四台,养狗、浇花,还可以修身养性,储备精力。”
宇斯认命地看着她,说:“省得在这里找钉子碰,是吗?”
星云不由得笑了。这回她放松下来,不再疑神疑鬼了。她不怕了,因为唐宇斯不是什么妖魔鬼怪。
“你够无聊的。”
“你再拒绝,我就会真正无聊了。只是喝杯咖啡,还犹豫吗?保证不是去模模茶。”
她瞪他,然而嘴角却不自禁绽出温柔的线条。“大马路对面有家泡沫红茶,那里晚上满热闹的,我坚持平民化的选择。”
“悉听尊便。”管它平民或贵族,重点是她肯对他抛掉“成见”(他也认为她对他抱有成见),和颜悦色的。他认为这一点很重要,只是未尝细想为什么。
???
九点还没到,星苹就提着一袋爆米花在楼下等着。
卅分钟前,常宽趴在栏杆上喊她,问她要不要出去走走,星苹一听有得玩,高兴都来不及,三两下帮着把店里收拾得清洁溜溜、妥妥贴贴,约好的时间未到,就踮着脚尖往楼上张望了好几次。
一看到常宽,她就叽哩呱啦先夸他。
“你今天这件T恤很酷哦,新衣服?”他的黑T恤正中是只血淋淋的狮子,布料绉得可以,正是今年最流行的式样。
常宽不仅没什么表情,连话都懒得多讲,教人永远搞不清他是刚睡醒,还是正困得厉害。“没衣服穿了,箱底翻出来的。”
星苹煽煽风,捏着鼻子,说:“难怪有异味,我还以为新衣服才有这种生姜似的染料味。”她将爆米花递给他,说:“喏,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分你。”
“我不吃这种垃圾食物,只有女乃油和高热量的零食。”
她心疼地抽回自己的宝贝,好心分他,还不领情,竟还批评她喜爱的点心是垃圾食物。“你的啤酒跟泡面、饼干,也高明不到那里去。至少我还没听说过,有人光吃爆玉米花死掉的。”
他看看她,说:“生气了?”她回嘴,道:“才没有。爱生气的人是小狈。”
两个人又闲闲的走着,过一会儿她问:“我们要去那儿?”
“跟着走,就知道了。”
她漫应了声“哦!”但没两分钟就又按捺不住的问:“你先说,要带我去那里嘛!”
常宽有点不耐地月兑口而出:“哎!你真的有点烦。”
她马上不吭声,也不看他,自顾自吃她的东西。
常宽随即领悟到自己的粗鲁,主动道歉:“你生气了?”
星苹看他,眼里是纯净天真的光亮,像反而被他的“良心”吓到。“谁生气了?”
“你没有生气吗?否则怎么突然不讲话?”他慢吞吞地说。“我知道我的脾气不好,讲话冲一点,你要原谅我,不要太介意。”
“你也晓得你脾气不好啊?”她把爆米花抛得高高的,再像玩特技似地用嘴巴去接,可惜缺乏练习,常常漏接,黏在常宽头发上,他忙不及地弹掉。
“拜托,丢不准也别拿我的头发当靶场,洗头发很麻烦?!”
“谁叫你怕麻烦还爱留长头发,我就没有这种困扰。”她很爱现地展现她飘飘飞扬的短发,像在对他那束无型无款的蓬松长发示威。“我也有很文静的时候。你不是嫌我话太多吗?现在我不讲话,你反而嫌我有毛病。”
算了,他对女孩子晴时多云偶阵雨般的脾气,实在束手无策。“你还是多讲话才正常,太文静就不像你了。”
星苹不满地继续抛爆米花。这个人太不会讲话了,简直是呆头鹅一只,光会得罪人,要不是她大人大量,否则一定跟他计较个没完没了。
他带她到一间小得不能再小的酒吧,因为小,所以坐满了人,有人在弹琴唱歌,有人即兴跳舞。常宽说那是首西班牙歌曲,叫做“天使的诱惑”。
酒吧里的人全都认得他,他们才落座,不知谁半空丢来了枝红玫瑰。“送给可爱的小姐!”坐在琴边的一个胡子大汉喊。
“阿宽,你新女朋友哦?为何不早带来给我们见见!”
“水哦!苹果脸。”
“阿宽,很幸福喔!”
星苹又是兴奋又是尴尬,一下子红了脸,在彩色的灯光下一张脸更像是名副其实的红苹果。常宽端来了杯红红绿绿的饮料给她,他自己则是满罐的啤酒。“他们爱开玩笑,不要介意。”“为什么他们都会把我当成你女朋友?看也知道不像。”她自言自语般。
常宽一脸纳闷地问:“为什么?”
“不像就是不像,不需要理由。你说像吗?”她反问道。
他耸耸肩,说:“谁晓得!反正你理论特别多。”
琴师站起来喊:“我们送可爱的小泵娘一首歌!”
于是所有的人全闹着唱“玫瑰玫瑰我爱你”,因为星苹一时兴起随意把花插在襟前的扣眼上。她开心地听两个主唱很棒的合唱和其他人趣味的和声,她已经爱上了这个充满热情的小酒吧了。
“他们好好玩,真有意思。”她忍不住地说。
“唱歌的是阿宾和姜鬼,小文什么乐器都会玩。阿四是老板兼伙计,能串场哼两句,你多来几次就会跟他们熟起来了。”
“你的朋友都跟你一样,多才多艺。”
“都一样穷,才是真的。”他一口气喝光啤酒。“穷得都快当裤子了,才华是个屁,不值一文钱。”
星苹皱鼻子,说:“好酸喔!”
“你嫌粗是不?人穷的时候,不由得不酸,要文雅也文雅不起来。”常宽点上一根烟。“你看,阿宾的琴弹得一级棒,可是只有流落到这种三流小酒吧的命;姜鬼还有唱片公司盯过,找他出唱片,等片子都快推出了,却被个莫名其妙的疯子当街泼硫酸,嗓子是保住了,但脸和前途却全毁了!还有小文,年轻时候还拿过香港的奖,到现在,除了一赌债外,一无所有。人的命和运不是你想怎样就会怎样,运气不好,一辈子被压在底下,永无翻身之日。”
“努力而有成就的人还是很多,你不能以偏概全。而且就算穷又怎样呢?一辈子能过得快乐而心安理得就好了,有没有钱并没有那么重要,有了钱,还不一定守得住呢!”
“小苹果,你还小,才会这样想,等你过个几年,再有些历练,就会改变看法了。”他喷了口烟雾,以啤酒相佐。“人是抵不过命和运的,老天要你怎样是早就注定了的,轮不到你头上的,空有再多理想、抱负、才华、热情都像一堆粪土,又能如何呢?”
“我不这样想。你没有努力试过,又怎么能妄下断论。”星苹坚持地说。
“你怎知我没有试过?”他说道。“小苹果,你有没有听过我的歌?”“你的歌?你出过唱片吗?”这就令她惊奇了。
常宽跑到吧台后的音响柜里翻了半天,回来时手上多了两卷带子。
居然真的是!星苹看了看,那是两张半摇宾半抒情的专辑,封面上面目模糊的常宽躲在大墨镜后,比现在眼前这人更狂、更“脏”、更颓废!奇怪的是,她以前真的没听过这个名字,更别说注意过有这个人。她一看出片日期,是两、三年前的。
“我也制作过别人的唱片,捧红了别人,自己的专辑却败得凄惨。他们开会拍桌子对我吼,说市场上根本不会要这种东西,那充其量是堆垃圾——可预见的垃圾。”他一笑,表情木然。
“这两个带子能不能给我,我可以拿回去听,看它们是不是真的只是一堆垃圾。”她小心地捧着它们。
“你要,就拿走吧!反正放在那里长灰,一百年也没有人会去动它的。你就当作是清垃圾吧!”他叫她:“走了。”
十点多,街上行人少了些。星苹理理背心裙的吊带,说:“你有很多朋友吗?”
“我为人四海,走到那里都有朋友;我的朋友什么调子都有,当然,属酒吧里那个调调的兄弟最多。”
“这样说来,你人缘很好喽!”
“你说呢?连你这么乖的女生都不怕我了,可见得我人坏不到那里去。”
接着他带她到一幢颇气派的公寓大厦,星苹好奇地问他:“你带我来这儿做什么?这好像不是什么供人参观的有名古迹。”
“我来闯空门的,来大搬家。”他看了她笑笑。
星苹马上知道他是开玩笑的,闯空门的人不会这么堂而皇之地跟管理员打招呼,而且,更不可能有钥匙。
布置高雅的小套房,虽然只占地廿坪,但可见装潢陈设所费不赀。进门即见大幅的沙龙照,墙上、门后,柜台上,一帧又一帧,是同一个艳丽夺目的女主角。
“钱嘉薇?楼上的,你不像是会崇拜偶像、挂美女照片的人。”她还是改不了习惯要叫他楼上的。她一边浏览一边啧啧议论的说:“真看不出来。”
“我的确不是。相片是她要挂的,不是我。”
星苹的脑筋还转不过来。“她?”
常宽从床底抬出两口大皮箱,打开衣橱取出衣服。“她是我女朋友,以前的。”他附加一句。
“你们住在一起?”她傻了眼。
“没错!”他看她一眼。“说得正确点,这是她的房子,现在我还给她。你也知道她?”
“当然知道,钱嘉薇是很有名的模特儿。如果我够高,能走伸展台,也是很不错的工作。”
她怔怔看着他动手整理(事实上他不是整理,只是把衣服塞进皮箱。),不再说话了。
他很快就弄完毕。“行了,走吧!”
临走前他将房子的两把钥匙从锁匙圈中取下,放在电话旁,没有留言或说明。但星苹注意到他停顿了一下,就迟疑了那么一两秒。然后偕同她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大厦。外头的夜已深,星苹深吸一口夜晚清凉而带着甜甜气息的空气。那里来的风?这么香,她陶醉了!
“喂,我觉得你比我原来想像中的复杂多了。”她说。
常宽低头看她,说:“我还是我,不是吗?”
“要不要我帮你拿箱子?反正我手空着。”
他笑她,说:“还想拿?这箱子都快比你重了。”
一会儿,她终于忍不住问:“你还爱她,对不对?”
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的说:“都过去了。”
星苹自顾自说下去:“你要不是还关心她,怎么还会晓得她今天不在,要利用晚上去拿行李?你还是在乎她的喽?钱嘉薇很漂亮,报上说她的笑容有神秘魅力,让很多公子都逃不了魔网,拜倒在她石榴裙下。”
常宽挑了挑眉,他是从不看报章杂志的;他通称影艺娱乐版为流言版,是艺人炒作新闻,自娱娱人,又刚好迎合无聊大众的口味。他纳闷,星苹竟然能将报导里的句子一字不漏,倒背如流。他是注意过嘉薇的行程,这半个月她人在新加坡;然而,爱——怎么说?此刻他并不想深谈。他们俩的事并不是像外人揣测的那样,也不是小苹果所想的那样。
“那不关我的事。”常宽不耐地说。
“事过境迁,你就讨厌再提起她了吗?我相信钱嘉薇的影像还留在你心里。”
“我承认我们曾要好过一段不算短的时间,可是,都已经结束了。”
“为什么?是她的因素,还是你?”她就是想问,虽知他可能不耐,但她不管,常宽是奈何不了她的。
“都有。我的脾气坏,她的性子也烈,又要求完美,两个人若再在一起只会对彼此造成更大的伤害,分开会好过一点。”
“你会难过吗?”她觉得问这种话真是蠢。常宽是个宁愿把事情埋在心底,也不肯轻易表达的男人。她像在揭人疮疤。
“知道分手是避免不了的,就没有什么好值得难过的。小苹果,你有没有谈过恋爱?有没有喜欢过人?”
星苹被这天外飞来的问题给问得愣住了。“我才不告诉你。”
“随你。”他抬头看天上。天边有一弯眉月,稀疏淡星,简单得很;一个简单而安静、清凉的夜晚。
“天上星多月不明,地上人多心不平。”她咕噜咕噜的念着对句。
“你说什么?”
“我在说你。”她习惯性地踢着石子走。“地上人多心不平。”
“错了,其实我要的并不多。”
她很直接的问:“那你说,你要什么?”
常宽想了想,说:“问题就在这里,我也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所以说,你骗人,你既然想不出想要什么,怎么能肯定你要的不多?”
他被她的逻辑弄得脑筋打结。“好像有理,又好像没理,算了,我不像你那么爱动脑筋,这种问题很重要吗?”
“无聊嘛!随便问问。”星苹理直气壮的回答,存心气死他。
他也不管箱子了,一把掐住她脖子,亲亲热热地说:“是哦!小苹果,你真是我的难兄难弟,无聊透顶。”
星苹料不到他会有这样的举动,惊叫:“啊!痛死了,呼吸困难……”她一时慌张地朝他手臂咬了下去,脚后跟反射地朝他一踢,没想到后果……
常宽哀嚎一声,放开她,直护住自己。
“小苹果!你——要是害我以后不能生育,你的罪过可大了!”
星苹又是愧疚又是好笑,又想察看又要躲。“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真的会踢到……,啊——”更凄厉的一长声尖叫,因为常宽不顾“剧创”,死命追起她来了,他要追缉“创子手”。
于是一个追,一个跑,跑过整条大街,绕着圈,讨债的讨债,求饶的求饶。这幕剧是如何个收场呢?由你想像吧!
???
宇斯进董事长办公室后,才见星云也在座,有些尴尬,想回避已来不及了。
尧天却满面带笑地叫住他;宇斯已许久未见何叔如此神采奕奕的笑容了。
“宇斯,我一直想介绍你们两个人认识,你来得正好,这位是晏小姐……”
星云开了口,说:“我跟唐先生碰过面了。”如果她顺便说出她跟他已有过多次正面交锋的机会,甚至一起喝过泡沫红茶、聊天,何尧天会是如何的惊讶?
她跟唐宇斯不愉快的初识是因他而起。
“喔,是这样吗?”何尧天非但不感到奇怪或怀疑,还显得很高兴。“那很好。”
“你今天怎么有空来?”宇斯没称小姐或叫她名字,只用亲切的你字,使星云感觉熟悉。然而他眼中奇异的亮光一闪,她知道他自己找到了答案;今天或许是她的“上班时间”。
她存心想忽略掉他带来的压力,说:“我下了班顺便带几片CD过来给何先生。”
“星云要教我览赏古典音乐呢!”何尧天没忽略掉两个年轻人之间微妙而细小的紧张火花。他和宇斯相处廿多年,未曾见过宇斯和女孩子讲话是这种态度和表情,他细察玩味着。
“说教不敢当,文化交流罢了。”
“我不晓得你爱听音乐。”宇斯说道。
“我的事你不知道的太多了。”星云轻轻一笑。
“这倒是可以慢慢研究。”他的眼光不由自主跟着她转,发现每次和她见面,她都有不同的面貌,仿若千面女郎,一次有一次的丰采。那晚着T恤、短裤的她简朴自然,又活泼俏丽和像要到海滩度假的邻家女孩;今天的她略施脂粉,格外有精神,有种文雅端丽的气质;而一身粉红套装短裙显露出娉婷身段,修长玉立,又别有一番都会女郎的风情。
“恐怕你这句话还别有含意。”星云不愠不火地说。“我以为我们已达成某种程度的共识了。”
“谁说的?”星云突然面对尧天颇带研究意味的有趣眼神。“我先走了,好吗?”
“我顺路开车送你?”尧天温和地征询。这是他俩的默契,主雇关系并无损于他俩的友谊。他们是站在平等基础上相待。
“谢谢你,不用了。”星云朝他温柔一笑。“我还有些私事要办,再联络。”
星云离去后,尧天丢给宇斯一个问题。
“你觉得星云跟左儿有什么不同?”
“何叔怎么会将她们两个作比较?她们是截然不同的典型,话说回来,我还不怎么了解晏小姐,说不得准。”宇斯避重就轻。
“宇斯,这次你不老实。”何尧天一贯的温文。
“何叔怎么——”他失笑了。
“你这孩子向来聪明,有你看不准的事吗?我怀疑。”尧天坐进沙发里。“宇斯,星云是个好女孩,如果你喜欢她,何叔绝对鼓励、绝对赞成你去追她。”
宇斯再惊讶不过了!何叔竟会鼓励他去追星云,然而至于何叔与她之间的神秘“微妙关系”……
这未免太不合理了!
何尧天像看透了他的心思,抬头望着他,说:“相信你的直觉,宇斯,不要轻易听信流言和无谓猜忌。它们会蒙蔽你的眼睛。何叔不需要说得太多,星云是个不可多得、值得追求的女孩——”
“何叔不也希望过我能爱左儿?”他坦率直言。
“那是出自我的私心,左儿是我唯一的女儿,而且她心中只有你;然而星云又另当别论,如果我年轻个二十岁,也会追求她,可是……”他微笑道。“就是有这个可是存在,情况就不同了。”
不是那个人,就不会有那种心情。曾经沧海,虽已埋入岁月长流的底层,但却未曾绝灭!这一切无人能解,只有自己明了。一颗心苍老如荒野,又完整如明月。一种孤寂却绵延的感情,只残存甜美凄凉的追忆。
“走吧!时间太晚了。”尧天仓促起身。落地窗外的繁华光影在提醒他底下的世界仍然存在。其实他一点都不急,不急着回家,不赶着去那里,许多年来的生活都只是连串例行公事般的堆积,没有真切的感动,没有一种叫人感到真正活着的力量,很久以来就没有了。“我该回家了,说不定左儿今天没有约会,会在家等着陪这个老爸爸聊天。”
???
凯撒三温暖内,尧天更好衣先围了浴巾进浴场;宇斯叠好衬衫,却一眼瞥见深蓝色地毯上遗落了一帧小照。
那是一帧陈年旧照,一个秀丽女子的半身像,他一眼触及照片中人时,就直接唤出了女郎的名字。
是星云!他直觉地就这样认为,然而这个猜想马上就被推翻了。
不可能是星云,才廿岁的她自然不可能拍出这样一张起码有二、三十年历史的泛黄相片;而且这也不是利用特殊技术做出来的效果,那个年代的发型,一眼就可区分出来的服装,说明她和星云并非同一人。
然而所有的“不可能”都指向唯一的“可能”——
难道是——晏伯母?
再仔细一看,宇斯更肯定了自己的推测,星云虽继承了她母亲的姣好容貌,但她们母女最大的差别就在于晏伯母唇畔有颗黑痣,笑时浮在慈蔼的小涡中,以微笑代言,同时画中女子那轻浅却衷心喜悦的笑——
没错,是晏伯母!这个发现一时震惊了宇斯。
他将照片放回何叔置放衣物的长形镜面柜,内心却浮起更多的疑问。
如果照片中的女子真是晏伯母的话,她与何叔究竟有何种关系?
何叔为何要将这张旧照视如珍宝,置于贴身小袋,多年来不肯离身,未曾示人?
他与星云的交往和这整件事有关吗?星云知道有这张照片的存在,知道背后可能隐藏的往事吗?宇斯怀疑。
既然看来他是第一个发现这个线索的局外人,他又该——怎么做呢?
???
尧天与星云的谈话被门铃声打断,两人诧异地对望。这里未曾有过访客,更别说是这个时间。尧天去应了门。
霎时,卷进一股红色狂风,是左儿。
星云自沙发中站起身,女孩野性的眼睛正冒火地盯着她,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眼里满是敌意。
“是你,我知道就是你!”女孩冷冷地说。“左儿,不准你这样讲话。”尧天拉着女儿。“来,我给你们介绍。星云,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左儿;左儿,这是晏姐……”
左儿挣月兑父亲的掌握,说:“我不管你是谁,更不想知道。你走!这是我家,不欢迎你来——”
尧天又惊又怒,道:“左儿,你这样对客人太没有礼貌了!”
左儿跨向前,燃着怒火的眼睛毫不留情地射向星云。左儿猛力去推她,星云一时没站稳,摔在茶几侧上。“我说走呀,听到没有?这里根本没有你的位置!谁都休想替代我妈!休想!你滚啊!我说你滚——”
“啪!”一记清脆的耳光震住了三个人。
星云始终未发一语,无言的眼光投向何尧天。
尧天的表情是错综复杂的,低着头不置一词。
左儿左颊上鲜红的掌印啊出明显的红肿,她的眼神更恨了,那是因为愤怒,气愤不平的泪水在她眼眶里猛打转,却倔强着不肯落下。她大张着眼,那里头交织着不信任与激动。
第一次,父亲打了她,而且是为了袒护另一个女人而打她。她是他的独生女,是何家从小捧在手心里的珍珠宝贝啊!而那个女人,只不过是个来路不明的——野货!
“左儿,我不是故意要打你——”尧天又悔又急,他不想让那个巴掌铸成大错,加速摧毁他们父女间原本就不稳定的亲情。
来不及了!她已对他关上心门,拒绝任何理由或解释。
“你为了她而打我!你竟然为了一个女人、一个外人而打我!”左儿抚着脸颊步步后退,委屈的脸上尽是受伤的抗拒。她一把抹掉泪水,不肯哭出声的说:“你根本不爱我!我再也不承认你是我爸爸,再也不是!我再也不要回家了!”
她比来时更迅捷地夺门而出。
红色狂风席卷而去,尧天要追,但已不见她踪影;整个屋子陷入一片寂静。
半晌之后他顿足,道:“唉!让她走。星云,对不起。”他背转过身,那高大矗立的背影仿佛承受了千斤重担,挣逃不得。“我总是弄砸每件事情。”他喃喃道,声音几不可闻。
而星云只是静静看着他、看着他,然后把手交到他手里,用这最小的安慰平抚他那不为她完全明了的悔恨与痛苦。
???
左儿在街头游荡了一个小时,心情才稍稍平复下来。她第一个想找的人就是宇斯。
电话铃声响了五十次,没人接听。他此刻在那儿呢?一想,她的眼又红了,眼泪齐涌上,一咬唇,她又按了另一个电话号码。
卅分钟后,小健坐在她身边,他的脸色因担心而发白。
“左儿,你怎么了?你别吓我,你在电话里哭成那样,又不肯告诉我原因,我急死了!”他柔声哄她。“不要哭,我来了,你不要慌,告诉我怎么回事。”
他不安慰则已,一安慰,左儿的眼泪反而如决堤的洪水泛滥开来。她足足抓着他嚎啕大哭了十五分钟,像个小婴儿那般傍徨无依。
好不容易,她终于止住哭泣。
小健递面纸给她,很耐心地说:“没关系,你慢慢说,情绪发泄了就好,也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左儿毫不文雅地擦眼泪、擤鼻涕,心里是宽舒多了,同时也充满了一股暖暖热流,感觉有人陪着真好。也只有他,每次不管她有什么事,一通电话他就十万火急的赶来,永远将她的喜怒哀伤摆放在第一位,真心对她好。或许他对她确实是用真心,动了真情,这个乖乖的女敕男生或许对她是有那么些真心的。
“我没事,哭完就没事了。”左儿将面纸揉成一团。
“你如果真当我是朋友,不是就应该让我分享你的快乐,也分担你的一切烦恼吗?也许我没什么用,只会听,实际上帮不了什么忙,但我真的想知道是什么惹你这么难过?你的事对我来说都很重要。”他真诚说道。
左儿迎上他清澄坦白一无遮掩的注视,心里怦然一跳。“我说没什么嘛!”
“算了,既然你不肯说——也许你还没真心拿我当朋友看吧!你从不肯让我打电话到你家找你,又不能写信,也不能常常见面;我想找你的时候,也无从联络起。”他泄气地说。
他的“抱怨”引起她几分不快。“我早说过了,要就照我的规则来玩,否则就拜拜,谁也别想勉强谁……”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忍耐地说。
他是知道所有规则——“她的”规则。他只是一直在等待,等待她有所改变,等她看得见他的付出、他的真心,了解他的盼望。只是左儿似乎少了一根筋,总是少将注意力放到他身上。
“不是这个意思,也不是那个意思,你的意思还真难猜。你有时候真的很烦呢!”左儿耍着性子。
话一出口,她才感到失言,偷偷细察他的脸色;小健似乎没真生气,他从不对她生气的,左儿松了一口气。
“我不是故意这样讲话的,我心情不好,你不要怪我。”她终于透露。
他摇头表示不生气。
“我爸在外面找了新的女人,我当然生气,所以我们——吵了一架。”她吞了口口水。“我爸妈的感情不好是众所皆知的事,他根本不爱我妈,我妈有的只是怨,无止无尽的怨。从我五岁我妈去世以后,我爸始终没再交女朋友,现在却出现了一个人……”
“你爸应该也算对你妈情深义重,否则怎么会鳏居十几年,没有任何感情生活?”
“才不是这么回事!”她冷冷地、恨恨地说。“我爸心里另外有人,一个低贱的小舞女,这是我偷听我妈对阿婆哭诉时听来的。一个酒家女,哈!”她鄙夷地讥嘲。
小健不想妄下评论。“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吧!人事是很复杂的。”
“你一定有个幸福健全的家庭,对不对?看你的样子就知道。”左儿望着他说。“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幸福无边,哈!”
他不懂她为何要笑。“我们家是很简单、很朴实,不富有,可是温暖。我爸妈都是正规上班的公务员,我跟妹妹从来没吵过架。我们家真的很平凡,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左儿想起每次接电话那个严谨有礼的女声,那一定是他的妈妈。太过正常健全的家庭总会让她有些畏惧感,也许是自卑感在作崇吧!她自己知道。“的确是幸福无边。”她看看表,叹了口气。“你应该回去复习功课了,你们学校不是每天都排了一堆考试吗?”
小健很讶异,这是她第一回没缠他多留晚点陪她,反而催他回家。如果是体贴,他高兴,然而她的冷漠、保持距离和丧气让他反而挂心。
“我可以再坐一会儿。”
“不要,你走吧!”她推他。“我会打电话给你的,保证。”
“明天?”
“明天一定打。”她草草允诺,现在她只想自己一个人静一静。谁管明天呢,她连今晚要在何处度过都还懒得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