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南欧风味的吉他音乐飘扬于“海岸线”咖啡馆的大厅之中,在这玻璃窗围绕的小小世界里,男男女女谈笑如常地享受一份繁忙都会中难得的悠闲和放松。
对顾客们来说,这一天的“海岸线”与其它任何一天并无不同。
然而,这家店的店主和他的某一名员工却被笼罩在一种有点紧张、又有点微妙的冷气团之下。
“夏侬,把这两块蛋糕送给三号桌的客人,告诉他们是店里招待的。”裴若津说道。
不温不火的声调与平日无异,但夏侬就是知道老板对她的态度变了。
“好。”她低声应道,忍不住自睫毛底下偷偷地瞄了他一眼。
他垂眸专注于收款机的键盘,没有看她。
她端起吧台上的两个小盘子,强迫自己摆上工读生的笑脸。
一整天下来,类似的模式已不知重复几遍,他的疏离只是一次又一次地刺痛她的心。
比起这种缓慢而无形的酷刑,她宁愿再次经历昨日的宿醉之苦。
“小姐,买单。”
“马上来。”她把蛋糕送至三号桌后,回应了一位客人的召唤。
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又移向那道颀长的身影,明亮的大眼染上了复杂、矛盾的色彩。
经过彻夜辗转,她才领悟自己已陷入情网。
一方面她想尽快把自己的真实感觉告诉他,好结束这种令人难受的折磨;另一方面,她又有点庆幸两人到目前为止没有私下交谈的机会,因为她不太确定该如何启口,更不敢想象他的反应会是如何。
“谢谢光临!”她经过一对正要离去的男女时,训练有素地说道。
“您的账单。”裴若津将账单送到另一张桌子,耳中听见的却是那绝不会错认的低哑嗓音。他不知不觉又看向那抹窈窕身影,眼瞳却如被子夜黑的丝绒覆盖着般幽暗。
他爱上了她。
在昨日惊慌失措地闯入她公寓的那一瞬间,他就知道了。
任由情绪宣泄并非他的本性,但她那真假难辨的态度却令他失去了控制。如果他已经付出感情,他要求的是她至少也能以同等的认真看待此事……看待他。
虽然有人说,爱情原本就不公平。
但他发现,爱情,也会让一个男人变得贪心、变得自私……
咖啡店的另一个角落,有四--不,六只眼睛正密切地观察着他们。
“他们两个像这样有多久了?”刚来勘查事情进展的罗汛凑向小敏低声问道。
小敏推了推鼻梁上的远视眼镜,又看了看腕上的手表。
“九个小时又三十五分钟。”
“有意思……”罗汛咧嘴展露一口白牙。“她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偷看他,他也在以为没人发现的时候瞄着她,真不知道这两尊之间出了什么问题……”
小敏淡然地耸耸肩。“幼稚、无聊。”
“我说敏妹妹啊……”他朝她扬起一道浓眉。“等妳真的谈恋爱的时候,就会知道爱情这种东西会让人变得多傻气。”
她无语地看着他,彷佛他刚说的是猪会飞上天。
罗汛轻笑了一声,注意力回到男女主角身上。
“妳老哥在闹别扭。”他一脸既愉快又陶醉。“我已经有很多年没看过他心情不好的模样,想想真令人怀念啊……”
小敏阴沈地瞥了他一眼。“有病!”
罗汛很自动地忽视另一人的评语。“不过我觉得夏侬也挺辛苦的,别看妳哥那张漂亮的脸蛋和温文有礼的模范生举止,他正好是那种什么事都憋在心里的闷葫芦,以夏侬那种粗线条的个性,我还真怕她没法感受到老裴的心意哩!”
小敏若有所思地看向另一对男女,然后丢给他一个“少管闲事”的眼神。
“海岸线”已在半个钟头前打烊,小敏和兼职的工读生也已先行离去,店里现在仅剩下自告奋勇排桌椅的夏侬,以及坐在吧台边的高脚凳上、伏首列购物清单的店老板。
夏侬心不在焉地将椅子倒置在桌上,心中仍盘算着该如何跟老板和好兼告白。
要是能像幼儿园时,只要奉上几根棒棒糖就能跟心爱的小男生和好就好了……
“夏侬,妳可以先走了。”裴若津头也没抬地说道:“剩下的事我来做。”
椅子停在半空中,她赶紧说道:“没关系,我再一下下就弄好了。”
糟糕,老板要赶人了!
“快想点办法啊!女人!”她低声斥责自己。“妳平时的胆子到哪儿去了?”
“妳刚说了什么吗?”店老板的耳朵特别灵。
“没事!”她迅速地答道。
懦夫!她不齿地暗斥自己。
接下来的沉默持续了好几分钟,夏侬以乌龟的速度拖延时间,但最后还是把工作做完了。
可恶啊……她向来都很唾弃那些别别扭扭、说话要拐十几二十个弯的女人,没想到今天地也变得这么孬。
不过这也不能怪她,虽然她交过好几个男友,告白这件事对她却是初体验--
也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让她如此在乎过。
“老板……”她试探性地喊道。
“还有事?”
冷淡的声音像是猛烈的最后一击,把她的迟疑一下子赶跑了。
受不了了!真的受不了了!
“我有事想跟你说。”她强自镇定地开口,但人站得远远的。维持两人之间的距离似乎能让事情较容易一些。
他停下手中书写的动作,没有看她。
“昨天你对我说的话让我想了很久……”
他放下了笔,默不作声。
她说:“我从第一眼见到你,就对你有一种特别的好感,我想你大概也看出来了。不过我得承认,当时我会来应征工读生,多少也是抱着一种好玩的心态。后来慢慢的,连我自己都不晓得是怎么发生的,对我来说,你变得愈来愈重要。”
深吸了口气,勇往直前的工读生继续:“听起来或许有点蠢,可是我每天都很期待着来咖啡店报到,只要能看到你在这里,我连扫地、擦桌子这类的工作都做得很愉快。”够自虐吧?
她停顿下来,怀着希望地等待了好一会儿。
只见他自凳子上转过身子面对她,俊脸上掠过某种不知名的情绪,但两片有型的嘴唇仍紧紧地闭着。
为什么他不说话?难道他打算让她唱独角戏唱到底?
好吧!再接再厉。
“我也知道自己的行为举止很轻浮,很难让人当真,你不相信我也是情有可原,算是我自食恶果吧……但我还是要说,每次在你身边,我都会感到一种特殊的安定感,尤其是触模到你的时候,好像平时那种飘荡不定的心情,终于有了个着陆的地方……”话出口时,她不禁对自己感到微微的讶异。
没想到她也能说出这种带着诗意的话。
自信心大幅提升,她期待地望着他,却发现他仍像尊石像般静坐着,似乎没有开口的打算,心情再度跌落谷底。
虽然她的脸皮比一般人厚,但好歹也是个女孩子啊!
难道他不知道让一个女孩子这样剖白,又迟迟不肯搭腔满没天良的吗?
她有点难堪地清了清嗓子,硬着头皮接着又说:“独自一人活在世上是件很吓人的事,不管你怎么假装都没法驱除那种孤立感,当然,有几个关心我的人,但是那终究不够。”她垂眸,自顾自地轻扬嘴角。“原本我并不知道自己在追寻什么,直到昨夜我才发现其实我要的东西很简单,我只要一个能分享感觉、生命,以及一切的人,而我也相信……我已经找到那个特别的人。”
她又停了好几秒,暗自祈祷能得到一点反应,可惜吧台那边还是静悄悄。
忍不住抛给他哀怨的一眼,她思索着接下来该说的话。
早知道要自弹自唱这么久的话,她会先准备好一大杯开水……现在还真有些口渴了。
裴若津坐着一动也不动。他向来不是个喜怒易形于色的人,然而他此时费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压抑住她那一番话引起的剧烈激荡。
即使如此,在他开口时,仍免不了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粗嗄。
“夏侬,过来。”
“呃?”她愣了一下,原本逐渐成形的另一段感性剖白被驱逐得一乾二净。
“过来。”
她犹豫了半秒,然后小心谨慎地走到距他一步的地方,有点担心老板是嫌她太吵了,所以想修理她一顿。
冷不防地,他伸手揽住她的腰,将她带向自己。
他仍坐在高脚凳上,结实的一腿曲在座椅之下,另一腿则伸展得长长的,她被局限在其间,几乎贴着他的躯体。
“那个……我还有一些话……证明我的诚意……”她睁大眼睛,神智被纯男性的怀抱逐渐淹没,开始不知所云。
接下来发生的事并不特别快速,却让她震愕地无法动弹,她感觉自己就像中了邪似的,睁着眼睛,即将跳入一个足以将她完全吞噬的巨大漩涡。
热热的掌心压在小蛮腰后,力道稍稍加大,直到她真正贴着他,修长有力的手指滑入她的脑后,穿插于她的短发间。他微仰着头将蜜色脸庞引向自己,她的双手则不由自主地按在那宽阔的肩头上,侧首任他吻上她。
他的唇就如记忆中的柔软、诱人……不,比那更美好,只有他才有那种既温柔又阳刚的气味和触感。
她迷迷茫茫地想。
在他将舌尖探入她的口中与她的交缠在一起时,她感到一簇火焰在体内猛地燃烧起来,同时也失去了最后一分思考能力。
这个吻,就和他的人一样沈静、内敛,同时又隐含着无穷尽的爆发力。
她站着,他坐着;她居高,他处低,然而他却能以一种不带霸气的主控力量引导着她,以及她的所有感觉。她甚至没意识到自己的双手已缠绕住他的颈后,只是急欲攫取包多的他,给出更多的自己。
直到两人都快缺氧,四片唇瓣才恋恋不舍地分开。
他的额头抵住她的,在狂猛的心跳中,她隐约听见凌乱而急促的呼吸声,但分不清是她的,还是他的。
“老……老板,为什么你……你……”她喘着气,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倒不是她对这个热吻有任何反对意见,只是事情的发展实在令人迷惑。
平坦的胸膛起伏着,他似乎也在调整自己紊乱的气息。
“夏侬。”他缓缓开口,并未直接回答她。“我一直都知道自己这副长相常常招来不必要的注意力,虽然我并不喜欢,却也不觉得特别困扰,因为我知道该怎么应付。”
她一边聆听,一边强迫自己的心跳恢复正常。
“然后有一天,一个黑皮肤、大眼睛的短发女孩大大方方地走进我的店里,说要应征工读生。她打扮得像是要应征银行主管的职位,说谎的技巧也挺蹩脚的,可是我发现我居然还满喜欢有她在店里工作的主意,于是也就违背理智地雇用了她--”
“我可是想了一整晚,才编出那个我也想开咖啡店的理由呢!”她忍不住发出下平的抗议。“再说我的皮肤也没那么黑……”
他轻笑一声,又接着说:“这个新的工读生比我认识的任何女人都大胆,不但一天到晚邀我出去约会,还喜欢毛手毛脚,有一次甚至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偷了个吻。”
夏侬讪讪地陪笑两声。罪状通通成立,被告不敢抗辩。
“然而她的魅力却也令人难以抗拒,我发现我变得愈来愈在乎她。只是……”他顿了一下,抬眼望进她的眼睛,彷佛看入了她的灵魂深处。“只是有些时候,我觉得她似乎只是想在生活中找点新鲜好玩的事情做,有些时候,我则猜想或许她只是一缕需要人陪伴的寂寞灵魂。”
不等她开口,他接着说:“不管是这两者中的哪一个,都不是两个人在一起的好理由。我并不介意在妳寂寞的时候陪伴妳,但是我认为一段感情应该不只如此,否则陪伴妳的可以是我,也可以是任何人。”
长长的手指头由她的脸颊抚至颈项,所到之处留下一道滚烫的轨迹。
“我说过我只是个平凡的男人,一个平凡的男人是自私的。”他的视线再度对上她的。“当我用真心对待一个女人时,我期待有相同的回报。”
“我绝对是真心诚意的!”她急着说道:“而且我只要你!”
他轻啄了下饱满的红唇。“我现在知道了。”
夏侬着迷地盯着他的嘴,想再一亲芳泽的念头被另外一个更重要的问题打断。
“老板,那个……我们现在算不算是在一起了?”她不太肯定地问。
他微侧着头似是在考虑,接着无奈地叹口气。“好像是这样,看妳追我追了那么久,也挺辛苦的。”
“啊?居然这样--”抗议在见到那噙着笑意的唇畔时消失,她快乐地搂住他,娇瞋道:“可恶!”
他将扩大的笑容埋在她的颈项间。“还有,别再说妳是自己一个人,妳有我,”
她把他搂得更紧,觉得好满足、好满足。
柔软的娇躯摩擦着他的胸前,若有似无的体香更像海妖的歌声般蛊惑着他的欲念,他轻轻地在两人间拉开一点安全距离。
“夏侬,妳再这样抱着我,我会开始胡思乱想。”他可从来没说自己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
她的耳根子热了起来,不过羞赧只持续了几秒钟。
“老板……”她想了一下,还是决定直接说出口。“我今天晚上留在你这里好不好?”
他微微一怔,自然明白她的意思,狭长的双眼缓缓染上笑意。
夏侬果然还是夏侬啊……
“妳就不能留个机会让我主动开口吗?”
“噢……”她知错地低下头。
他故意顿了下,才问:“夏侬,妳愿不愿意留下来过夜?”
“好!”所谓女性的矜持对此姝来说根本是来自外层空间的概念。
她在紧张。
稽后,夏侬跟随着裴若津到楼上的公寓时,意外地发现这点。
明明早就想把人家给吃了,还紧张个什么劲儿!
她在心中暗斥自己。
话虽如此,她的心脏仍是杂乱无章地乱跳一通。
就像是妄想了很久的天鹅肉突然间被盛在银盘上送到她眼前,她反而有些不知所措。另外,还有那么一丝丝的担心,担心自己的表现真的会像只癞虾蟆。
很奇怪,她向来没有自信方面的问题,但举止儒雅的老板似乎总能以一种深沈而安静的方式,在气势上把她压得死死的。
彷佛看穿了她的心事,裴若津并未直接引她进入卧房,反而止步于灯光明亮的和室。他将她拉入怀中,手掌停留在线条优美的背脊上。
“妳脸红得很漂亮。”他说。
“我没--”她张口想否认,嘴却被一记吻给堵住,缓缓地,火热的唇瓣往下移到细致而有个性的下巴,她的头本能地往后仰,意乱情迷地任由那一串细碎的印记落在光滑的颈项上,当他的唇占领到耳朵下方时,她觉得自己骨头都酥了。
然后他伸出舌头轻舌忝了圆润的耳垂,略微粗重的气息刺激着周遭的肌肤,她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小小的申吟。
“老板……”到今天她才知道自己如此敏感。
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学来这一手的?有机会一定得问清楚。
下一个柔得似水、烈得像酒的吻再次落在红唇上,抽空了她的思绪,也驱走了原先莫名的紧张。
她不确定两人是何时进入卧室的,时间和空间已失去意义。
混合着怜爱与渴望的触模自她的灵魂深处唤出了原始的女性自觉,在这一瞬间,一种超越理智的清晰感觉告诉她:他在向她索取,同时也毫不保留地付出自己。
在沈沦于情与欲交织的世界之前,她心中只闪过一个念头:她彻彻底底地爱着这个刚柔并济的男人。
裴若津低头看着身旁沈睡中的俏脸好半晌,然后轻柔地将压在他胸前的手臂放到她身侧,准备到沙发上度过剩余的夜晚。
“不要走……”泛着蜜色光泽的手臂立刻环住他,夏侬连眼睛也没睁开地喃喃说道。
“我没有要离开。”他露出一抹既怜爱又纵容的笑。“我会睡在沙发上,免得明早不小心伤到妳。”即使她不介意,他仍无法忘怀上回在起床后几乎攻击她的事。
“不会……只要我抱着你到天亮,你就会习惯……”她微微地撑开双眼,迷蒙的目光似是正徘徊在梦境与现实之间。“你会习惯我的体温、我的碰触……”
像是要强调她的话似的,她除了收紧臂弯之外还把修长的腿也跨过他的腰间,犹如八爪鱼般攀住他紧紧不放,直到两人的躯体之间再也没留下缝隙。
“我好爱你……”她又说。
满腔的柔情袭向他,令他感动得几乎想哭。
他在她额角印上一吻,低哑地说:“睡吧,明早我们一起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