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侬把托盘挟在腋下,以一种她特有的、豪气又不失风情的方式走向裴若津。
“这是新一期的杂志,妳去把它们摆到书架上。”他把提供给客人翻阅的几本休闲刊物放在吧台上。
“好。”她的手已经放在杂志上,却没有马上行动。“老板,我明天晚上要办个『轰趴』,你要不要一起过来?”她接着解释:“其实也不算是派对,只是青少年之家的那几个小孩要来我家看电影、吃吃喝喝,人多会比较热闹。”
他一时未解出“轰趴”之意,也就没有立刻出声。
“你别误会,这绝不是约会。”她哩啪啦地又说:“我也找了小绿和俞神父,有这么多其它人再加上一名神职人员,虽然我不信教,可是还不至于当着一个神父的面对你怎样,我知道明天只有我休假,不过--”
“几点?”
“--那个『西瓜皮』和阿杰两个人可以顾着店,你要是提早两、三个小时离开应该没问题,反正--”
“几点?”他很有耐性地再问。
“呃?”她傻了眼。“你是说你真的会来?”
就这么简单?平时她开口邀约,他不都给NO的吗?
“妳不是邀我参加吗?”
“是啊!没错、没错!”她猛点头,可是忍不住又问:“你确定你要来我家?”
他不担心他的名节可能受损吗?
“如果妳一直不肯告诉我时间,可能我真的会去不了。”他强忍住笑意。
她愣了一下,随即绽开一个令人为之目眩的笑容。
“我跟小表们约了七点。”
“大姊头,我们来看火辣一点的好不好?”正值变声期的男孩嗓音听起来有点剌耳。
“『哈利?波特』和『史瑞克』,你们选一部。”
成熟的沙哑女声引起一阵群体的不平之鸣。
“要不然我也有迪斯尼的经典『小美人鱼』。”毫不动摇的声音再度响起。“只拿两片贝壳当上衣穿的漂亮美眉,够火辣吧?”
哀嚎更大声了。
裴若津礼貌地叩了叩虚掩着的门,却不由自主地因门内传出的对话扬起了嘴角。
大姊头?看来夏侬已在短短的一个多星期中收服了这群国中生。
“老板,你来啦!”夏侬开门之后脸蛋一亮。
“我顺道去接小绿,所以迟了一点。”他说。
这时夏侬才注意到旁边矮了一大截的少女。当她看见那只悬挂在老板臂弯中的纤白小手时,两眼微微地瞇了一下。
“请进、请进。”她招呼裴若津入内,一手看似热情地环绕住小绿的肩头,然后有点不小心太用力地把女孩扯离他的身侧。
“喂!”她面带微笑地将小绿箝制在角落,只有她们两人才能听见的音量中有着无庸置疑的威胁。“不是告诉过妳不准再乱模我的男人吗?”
“裴哥哥才不是妳的男人!我先喜欢他的!”小绿不驯地顶嘴。“妳配他也太老了!”
夏侬强忍住想勒死她的冲动,心里相信她几天前一定是被外星人附身,才会开口邀来这个八字跟她完全不合的小煞星。
“长幼有序妳没听过吗?小--红。”她把最后两字拉得长长的。
“我叫小绿!”果然小少女立刻被激怒。
“夏侬。”裴若津的一声呼唤,在无形之中化解了两名女性之间可能的流血冲突。“能用一下妳的厨房吗?”
“我带你去!”她立刻响应,走开前还幼稚地对小绿吐了吐舌头。
裴若津将带来的两个方形大纸盒摆在厨房的桌上。
“哇,好漂亮的蛋糕!”夏侬瞪着蓝莓和樱桃两种口味的起司蛋糕,嘴里唾液开始泛滥。
“小敏特地做的。”
“她『特地』做的?”大眼睛浮现警戒。
那女人有那么好心?要是插根银针进去,不晓得针头是不是会变黑?
彷佛听见她的心声,裴若津笑了笑。“小敏喜欢妳。”
“是吗?”她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为人兄长的人眼睛都那么瞎?
“如果她那样叫喜欢我,我还真不敢想象她怎么对待不喜欢的人……”她喃喃自语,一面转身自柜子中拿出一迭漂亮的小盘子。
“妳有个不错的地方。”他看了下设备齐全的厨房,然后开始切蛋糕。
“原本住的那栋房子太大了,三年前我把它卖了,然后买下这层公寓。反正我就一个人,不需要太大的空间。”她随口解释,眼睛牢牢地盯着覆盖在蛋糕上那层红得罪恶的樱桃酱,忍不住伸出手指。
“用叉子。”啪地一声,魔掌被轻拍了下,不过她还是如愿偷到一小坨,机灵而迅速地将赃物塞进嘴里。
真材实料、甜中带酸的自制果酱令她轻叹一声。
这么美味的东西,真被毒死也心甘情愿……
视线不由自主地为那沈醉的神情所吸引,他感到心跳漏跳了一拍,然后他清了清嗓子,移开目光。
客厅的一片笑闹适时传入厨房。
“孩子们都玩得很愉快。”他说。
“我很高兴他们能来。”她意犹未尽地吮了吮指头,不经意地说:“我家很久没那么热闹了。”
他很快地又瞥了她一眼,下动声色地说:“妳捐的二十万对他们会很有帮助,青少年之家可以用这笔钱增添不少器材和书籍。”
“呃?”又想偷吃的手指冻在半空中,她讶然抬头,半晌后,突然朗声笑道:“老板,你在开什么玩笑啦!”
“我知道俞神父收到的那张支票。”
“喔、喔,那个啊……”她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那是以馨以『晓风』的名义捐的啦!我只是负责转交而已,你不说我都忘了。”
“妳拥有一半的『晓风』,不是吗?”他平静地问。
她再度愣住,然后笑嘻嘻地用肩头轻撞了他一下。“真是的!老板,原来你还偷偷地去打听关于我的事,是不是真的对我有点意思啊?”亮晶晶的大眼朝他眨了眨。
“我刚认识以馨时,她就跟我提到过一个不怎么负责的好友兼生意合伙人,对方是谁并不难猜。”他温和地浇了她一桶冷水。
夏侬的笑容冷却,还来不及说话,客厅的哄闹忽然转为骚动。他们两人不约而同地朝门口望去。
原本在外头镇压场面的俞神父,带着一个瘦小的男孩走进厨房,男孩的手上拿着某种东西,夏侬整个人突然的僵硬并未逃过裴若津的眼睛。
“对……对不起,大姊头。”男孩惭愧万分地垂着头,双手拿着断成两截的青色细颈花瓶,简直快哭出来了。“我不小心把这个撞倒了……”怎么办?这个瓶子,看起来好像是什么传家古董之类的,就算他再辍学一次去打工也一定赔不出来啦!
“他跟另外一个孩子比腕力,一个不注意就挥倒了花瓶。”俞神父的老脸上有着歉意。身为上帝的仆人却连七个青春期的孩子也管不住,着实令人丧气。
裴若津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夏侬的反应,只见她在瞬间又换上平时的开朗神情。
“哎哟,干么摆这张脸?”她大笑地拍了下男孩的小平头。“吓死人了……我还以为你不小心把哪个家伙从窗口推下去勒!原来只是一只花瓶!”
“可是那看起来很贵的样子……”男孩不太肯定地抬头看她。
“别人送的便宜货啦!”她一手架在他的脖子上,脸上露出神秘兮兮的表情。“偷偷告诉你,其实我一直认为那花瓶丑得要命,只是丢掉又觉得对不起朋友,现在你真的替我解决了一个难题,我谢你都来不及了。”
“真的?”男孩再次确认,在她笃定地点头时,大大地松了口气。
“现在你去告诉其它人,吃完炸鸡块和披萨之后,我们还有蛋糕。”她接下损毁的花瓶,把他打发回客厅,俞神父感激地朝她一笑之后也随着离开。
她垂首轻抚着破碎的骨瓷,似是已神游至远方。
“妳还好吧?”裴若津关切地问。
纤长的手指凝住不动,彷佛此时才想起厨房里另有一人存在。
“我爸妈以前除了做生意之外,还喜欢收藏古董。”没有看他,淡然而遥远的口吻像是在述说别人的故事。“这只花瓶又是他们最珍视的一件,在他们走后,我只留下这样属于他们的东西。”
“我很遗憾发生这件事……”他轻声说道,声音中有着真切的知心。“妳刚刚有权利生气的。”
她耸了耸肩头。“十几岁的小孩偶尔闯点祸是正常的,何况他刚才已经够愧疚了,没必要让他更难过。”
一抹复杂的微笑浮现在蜜色脸庞上,她接着又说:“其实我小时候有好几次都想砸掉这个花瓶,想知道他们会有什么反应,看看他们是喜欢这个花瓶多些,还是喜欢我多些。可惜到头来,我还是没胆去证实……”
他感到自己的心被揪得紧紧的。
“花瓶毁了也好,反正现在已经没什么意义。”她走到垃圾桶边,丢掉花瓶时并未迟疑太久,只是也未立刻转身走开。
“夏侬……”他望着她的背影,在这瞬间只想伸手将她揽入怀中。
“你们快点好不好?我们要放电影了!”一个长了青春痘的圆脸女孩正好在这时探入厨房。
他垂下了手。
夏侬绽开微笑地转向门口。“你们先把DVD放进去,我马上就来。”
女孩离开前又丢下一句:“对了,番薯快把爆米花吃光了。”
“臭番薯!”夏侬哇哇大叫冲向客厅。“你猪啊?!不是叫你留一半给我吗!”
裴若津啼笑皆非地望着生气蓬勃的窈窕身影,她的多种面貌似彩色的细沙般,在心头堆积成缤纷的小丘。
她有点虚荣,却绝不势利;有点粗枝大叶、不拘小节,有时却又显得异常敏感、脆弱。她有着世故、成熟的外表,不时又像个青涩的少女般拙于掩藏自己……
这就是夏侬--
一个无论以哪种面貌示人,都能在他的胸中激起特殊感觉的女人。
俞神父在几分钟前用休旅车载走了六名国中生,裴若津和小绿留下来帮忙收拾善后。不一会儿,杂乱的客厅便差不多恢复原样。
“老板。”夏侬挽住他的手臂,好不容易才等到碰他的机会,自然不会放过。“小表头都回去了,你留下来多坐一会儿吧!反正时间还早。”那双眸子里的闪光很难不泄漏她的不良意图。
小孩子的派对结束,成年人的才正要开始呢!
“我得送小绿回家,她明天还要上课。”柔柔的拒绝仍是拒绝。
“就让她搭出租车嘛……我可以打电话替她叫车,还可以替她出车钱。”她十分热心地建议。“反正她长得那么安全,绝对不会有坏人想对她怎样啦!”
“欧巴桑,我人就站在这里,妳当我耳聋吗?”小绿拿着垃圾袋,满脸杀气。
“大人讲话,小孩别插嘴!”
看着这对峙的一大一小,裴若津不觉莞尔。
“小绿,把垃圾拿去丢,然后去拿妳的外套和背包。”他轻轻松松地便让少女依从他的话,看得夏侬一肚子气。
“老板,我有几瓶陈年的红酒,还有一些配酒最好的烟熏起司,我们可以一纪边看老片子边尝尝。”她不死心地再加以利诱。
他低低地笑出声,轻抽走手臂,揉了揉她的短发。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个动作变得再自然也不过。
“改天吧,妳忙了一整晚,也该早点休息,明天上班可别迟到。”语气虽婉转,她却也明白今日又无望了。
“裴哥哥,我们走吧!”小绿率先走到门口,接着回头对夏侬露出胜利的笑容。“晚安,欧巴桑。”
“妳先到电梯前等我,我随后就来。”他赶在两人斗起嘴来之前把少女遣开,然后又转向夏侬。“谢谢妳邀我过来,今晚我过得很愉快。”
“别客气……”老板突然这么客套,她反而有点不好意思。
“今晚对妳的小客人们也很特别。”他接着说:“他们都有着比平常孩子更艰辛的成长过程,妳愿意提供自己的家和信任,让他们无忧无虑地玩一个晚上,是个很慷慨的举动。”
“老板,你干么说这些……”她难得忸怩地垂下了头。
如果他再这么继续凝视着她,她可能真会兽性大发,教他走不出她的公寓!
出乎意料地,他一手抚上她的脸颊,让两人四目交接,她霎时无法动弹,不知道是那深邃的目光,还是那掌心的温度更教人心悸。
“夏侬,妳有一颗黄金打造的心,不需要把它隐藏起来。”
留下这句话,他走出她的公寓。
夏侬杵在原地发怔,颊上被触过的地方犹如烙上某种印记久久不散。
老板头一次赞美了她。虽然不是像她一直偷偷期望的那样,赞美她人长得美丽妖娇,或是她的身材玲珑性感--
可是他赞美了她。
很奇怪,这么简短的一句评语,便令她雀跃不已。
她将背靠在门板上静默了好一会儿,在环视过自己的住处后,明亮的眼瞳逐渐趋黯。
鲍寓顿时变得好空、好静。
到头来,这个她在三年前买下的地方,还是……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