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
“稿子呢?”对方劈头就问。
辛樵拿开听筒,呆呆地瞪着它好一会儿,才想起电话另一端是谁。
“嗨,丽莎。”
“稿子呢?”
“呵呵……纽约的天气怎么样啊?”该死!早知道就不要接这通电话!
“天气很恶劣,如果你再不交稿,就要刮起暴风雪了。”辛樵觉得自己好像听到磨牙的声音。“辛大作家,你上礼拜就该把前半本书mail给我……稿--子--呢?”
“呃……最近有点忙--”
“忙啥?除了吃饭睡觉你还能忙什么?”很不给面子地发出一声哧笑。
“我恋爱了。”
电话彼端顿了顿,突然爆出一阵刺耳的笑声,接着,又趋于平静。
“不是我要说,辛樵,你的幽默感真的有待加强。”
“我不是在说笑,我……真的恋爱了。”所以才无法专心写作。
一阵长长的静默降临,然后--
“辛--樵!你、给、我、再、说、一、次!”
“我恋爱了。”他很听话。
包长的一阵沈默,辛樵听见吸气吐气、吸气吐气、再吸气再吐气,但仍是--
“什--么?!”爆吼。
这回,辛樵不再重复,只是把听筒拿得远远的,掏掏耳朵,耐心地等着丽莎恢复冷静。
一分钟后--
“听我说,辛樵,亲爱的,呵呵呵……你正在谈恋爱是吧?恭喜!抱喜!呵呵……不过就算谈恋爱也不该影响到你写稿……呵呵呵……”稿子先交来再说。
“我没有在『谈』恋爱,我只是……只是……唉……”他的目光转向窗外,追随着正将分类好的垃圾丢进垃圾桶的纤瘦人影,俊脸上有着难掩的柔情和无限挫败。
不知道小蓁什么时候才会了解,他不想当她的雇主。
“单恋?”
“呃?”他回神。“是啊……”
噢,这种一针见血的字眼听了让人好郁卒,他的少男心也是很脆弱的好吗!
电话又没了声音,丽莎似乎正在思索一个重大决定。
“这样好了……”她的口气听来讨好、谄媚,却隐隐透着壮士断腕的决心。“辛樵亲爱的,单恋有什么意思?不如不要恋!你现在只管专心、努力地去写稿,什么都不要想,暂时把儿女情长摆在一边,等你完稿,我陪你谈恋爱!”
辛樵迟疑片刻,有些于心不忍。
“可是……我又不喜欢妳。”
这回,他很确定自己听到磨牙齿的声音。
又一阵吸气吐气之后,丽莎才再次开口。
“辛樵辛大爷、辛大作家、辛老板……你知不知道我最近压力有多大?好几个作家像是串通好的一样,这个也给我拖,那个也给我拖,现在居然连你都破天荒地拖稿,你这不是存心整死我吗?”
“我不是故意的……”辛樵好无辜又好委屈,只要小蓁管家在附近,他根本不可能集中精神。
“你知道吗,”丽莎听起来像是快哭了。“光是这礼拜我就吊过两次点滴,看过三次心理医师,现在每天拿药片当糖果吃,算我求你了……拜托你乖乖地去坐在电脑前,用你原来那种没人能比的速度和魄力敲敲键盘好不好?
“就算你不管我这个任劳任怨、仿牛做马的小小编辑的死活,至少也替那些眼巴巴地等你新作品的几百万书迷想想啊!”
“有这么严重吗?”
“当然有!”
他犹豫许久,终于说道:“好吧……”
“真的?!”听筒里的哀凄语调在瞬间消失。“以你妈妈的荣誉发誓?”
“……我发誓。”好狠……居然把亲爱的老妈扯进来。
“现在就写?马上?立刻?”
“嗯。”
“很好,那就掰--”
“等等!”辛樵连忙叫住她。“有个问题想问妳,丽莎,妳也是女人……”
“你现在才发现哪?”不客气地弹回一句,王牌编辑本性重现。
“那个……”他考虑着该如何开口。“如果……如果妳发现妳男朋友跟另一个女人过从甚密,妳会怎么做?”
“阉了他。”答案来得毫不迟疑,
“……”
喀嚓!丽莎挂上电话,辛樵只能呆呆地瞪着听筒。
他原想知道一般女性会有什么情绪反应,好决定是否要告诉小蓁他在旧金山机场看过袁志翔的事,不过……显然丽莎无法提供任何协助。
他的小蓁管家当然不可能这么暴力,血腥,但是怕就怕她会伤心欲绝,他不想看她伤心哪!
说了,怕她难过;不说,怕她到时自己发现真相会更难过。
唉,好难啊……他需要再多考虑考虑……
两分钟后,玉蓁从后院回到屋里。
“小蓁,有件事想间妳……”辛樵说。
她停在他面前等候吩咐。
“那个……是这样的……妳……我……”他先是搔了搔头发,又把眼镜摘下来用衣角猛擦,吞吞吐吐地就是说不出完整的话。
玉蓁看着他“妳妳我我”老半天,忍不住疑惑。从昨天下午开始,这位少爷就常常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她,总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他到底想说什么?
霎时,志翔说过的话浮现脑海,她胸口猛地一窒,思绪也跟着纷乱起来。
他、他、他该不会是真的对她--
天哪!她想都不敢继续想下去!
“有……什么事需要我做吗?”她强作镇定,手心却紧张得开始冒汗。
拜托,千万不要证实志翔说的话是真的……
拜托,千万不要逼她不得不辞职……
他是雇主,她是员工,除了公事上的关系外,什么都不该有啊!
“那个……呃……那个……”他戴回眼镜,她忐忑地盯着他,然后他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
“妳……妳今天可不可以休假半天?”
嗄?她傻住。
一阵强烈的释然像浪潮般袭来,她几乎想不顾形象地大吐一口气。
可是,为什么胸口又会有一种闷闷的,像是失落的感觉呢?
难道她期望的是别的?
“为什么?”她问,顽强地忽视体内不合理的反应。
“我得写稿。”尽避一点都不想让她离开视线,他仍牺牲小我,毅然说道:“所以妳还是休假半天好了。”
他写稿跟她休不休假有何关联?为什么这位少爷的逻辑不能跟常人一样?
“我不懂你的意思。”
“如果妳在家,我没办法专心写作。”
“我还有许多家务要处理,不过你放心,我绝对不会打扰到你工作。”
“妳不明白……只要妳人在这栋屋子里,我就没办法集中精神。”只要她在方圆百里之内,他总是会忍不住去看她在做些什么、找她说话,哪还理会什么稿子!
他懊恼的神情令玉蓁不由地觉得有些受伤。
她难道就这么碍着他的眼,教他巴不得把她赶得远远的?
平常明明是他喜欢跟前跟后妨碍她做事啊!
“千万别以为我想赶妳出门,我喜欢跟妳一起待在家里,可是要是我不写点稿子,我的编辑恐怕会抓狂得跳楼。”他急切地解释。
受伤的感觉奇异地被抚平,但玉蓁仍踌躇不定。
“那你的晚餐怎么办?”让这位少爷自行料理,他不在五分钟内把厨房烧了才怪!
他想了想。“我叫披萨好了。”
“可是……”她觉得自己在占雇主便宜。
“反正妳就休息一下,去买买衣服,做做头发、修修指甲,做一些所有女人爱做的事,妳不是有张采买用的信用卡吗?就拿那个去刷,不必担心花费。”
她啼笑皆非,重担在身,她哪曾去做那些“所有女人爱做的事”!当然,她更不可能花他的钱!
“我只需要四、五个钟头,妳可不要太晚回来喔,不然我会担心,我一担心,稿子也甭写了!”他又再叮咛。“记得带着手机,别忘了开机。”
胸腔顿时有些发热,她不自在地别开眼。
为何那双眸子总是释放着足以融化人心的温暖?难道他不知道这种目光容易造成别人的误解吗?
“我会在九点以前回来。”她低声说道。
玉蓁加快脚步,赶在雨水打湿采买来的食材之前进入公寓建筑,阴云密布的天,已经开始飘起细雨。
她已经先到新的安养中心采视过爷爷,虽然爷爷的病情未见起色,却显得平静了些,此外,工作人员亲善、尽责的态度,以及幽静祥和的生活环境都让她多了点信心,
然后她到超级市场去了一趟。
昨日与志翔不欢而散,她打算好好地利用这个意外得来的半天假,煮几道他最爱吃的菜,给他一个惊喜,也藉此抹去彼此间的细微摩擦。
多年的感情,她不愿让一次小小的意见相左在他们之间留下芥蒂。
两人以后是要长长久久的,她不介意做先放段的那一方。
她来到志翔的套房门前,把几个沉重的购物袋集中在一手,空出另一手正要敲门,却因门后传来的争论声而顿住了。
“……你后悔了吗?”娇女敕悦耳的女孩嗓音不无怨慰。
玉蓁一震。她从不偷听别人谈话,但指节无论如何就是无法敲上门板,宣告自己的到来。
“雅玲,妳不是答应我要忘掉在旧金山发生的事,回台湾后就单纯地当我是妳的学长?”那是志翔的声音,流露出明显的烦躁。
“可是你刚刚为什么不拒绝人家?”
“那……那是意外!”志翔的嗓门变大了。“我是个男人,妳、妳就这样抱住我,我还能怎么反应……”
玉蓁脸上的血色尽失,再也听不见接下来的话。
她掏出口袋中的钥匙,颤抖的手彷佛受到了诅咒,忽然有了自己的意识,轻轻地……缓缓地……打开了那扇门。
明知道门后迎接她的会是梦魇,她却无法制止自己的动作。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床上那个被子只盖到腰间的赤果女孩,然后是志翔,他光着上身,正弯身套上牛仔裤……
一阵尖锐、无情的寒意自脚底窜上,她的全身在倾刻间冷透。
原以为这种画面只可能出现在电影银幕上,现在亲眼见到了,竟让她觉得恶心、反胃。
咚!手中的纸袋重重地落地。
“玉蓁姊!”雅玲惊呼,抓起被子遮掩自己。
志翔愕然转身。“玉蓁!”
玉蓁拔腿就跑,快得像是有恶鬼在背后追逐。
“玉蓁!妳听我解释啊!”
“学长!”
志翔慌忙套上衣物,连鞋子也没穿便跑出房门,冲下楼梯。
在一楼入口处,他赶上她,不假思索地抓住她的手。
“玉蓁,妳听我解释啊!事情不是妳想的那样!”
然而她只是甩开他的掌握,一步步退到雨中。
“解释什么?一切都是误会?其实你并没有跟你的学妹睡过,是我眼花?”她没有提高声调,咄咄逼人的目光却教他不禁畏缩了一下。
“先进来再说,外面还下着雨……”他恳求道。
“你们在一起多久了?”她轻声问道,一动也不动,任凭冰凉的雨滴打在身上,彷佛神经已失去知觉。
“我们没有在一起!”他急忙辩解。“今天发生的事纯粹是意外,是雅玲主动的!”
“她主动,所以你不好拒绝?”她扯了扯嘴角,语中的讥诮掺夹着无尽苦涩。
“那在旧金山的时候呢?也是她对你投怀送抱,你盛情难却?”
“谁告诉妳旧--”他及时闭上嘴,不敢再多说。
她垂眸,凄侧地对自己笑了笑。
这……就是她交往了六年的男人吗?
一个连自己做过的事都不敢承担的男人?
“是我错了好不好……不过我跟雅玲之间发生的事,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妳要相信我,我爱的人是妳啊!”
“你爱人的方式可真特别……”如果真爱她,他怎么能如此对待她?
其实,她并不怨雅玲,一个真心爱着一个女人的男人,会有足够的意志力拒绝诱惑,也绝不会用这种不堪的方式羞辱她。
剑眉拧紧,志翔隐隐感到不悦,他从来没想过玉蓁也会用这种语气讽刺人,
她一向明理、懂事,从不无理取闹,现在他都已经对她低声下气了,她还想怎样?
“玉蓁,不要用这种方式说话,这一点都不像妳。”
她抬眼睇着他,强烈的荒谬感几乎让她失笑。
“你又了解我多少?”她淡淡地反问
他被堵得一怔,见她转身就要离去,连忙出声阻止。
“玉蓁,妳理智点,是人都会犯错,难道就为了这种小事,妳就要抹杀我们这么久的感情?”
她停下脚步,再回头,透过雨丝回视着他,在渐暗的天色下,彷佛头一次看清楚这个男人。
“抹杀感情的不是我。”她丢下一句,举步走开。
志翔恼火了,衣着凌乱地在原地跳脚叫嚣。
“我不是已经跟妳道过歉了,妳还想要我怎么做?!我都已经不在乎妳的工作和学历了,为什么妳不能心胸宽大一点原谅我这一次?好……走!妳走!以后妳就别回头找我!”
回头?
玉蓁一步一步地往前踏出,顿时有股想歇斯底里大笑的冲动。
不,她不会回头。
她能宽容很多事,能忍让很多事……
但背叛,不是其中之一。
天已全黑。
雨,下了又停,停了又下,玉蓁缓缓地踩在辛家花园的石铺小道上,想不起来自己是如何回到这个地方,也没听见手提包里响个不停的手机铃声。
她只知道,她没别的地方可去。
踏上门阶,就着一盏昏暗的灯光,她在包包里搜寻着开门的钥匙。
直到此时,她才发现有人正试着联络上她。
她拿出粉红色的手机,按下通话键,一手仍努力地寻找钥匙。
“喂?”她机械性地应道,垂首翻动着包包里的所有物件。
“啊!小蓁,妳总算接起电话了,我打了好几通呢……”如释重负的嗓音,听起来好熟悉。
“我……我有件事想跟妳说……那个……呃……那个……我想了很久,觉得还是应该跟妳说……”辛樵似乎仍在思索着该如何开口。
到头来,辛二少爷仍是无法专心写作,他考虑了许久,决定还是该让小蓁知道那个袁博士的交友情形。
“我找不到钥匙……”
没头没脑的发颤语音像是透露了什么,辛樵立刻警觉起来。
“妳说什么?”
“我……找了……可是……可是就是找不到……”她喃喃道,薄弱的声音不知道是在说给谁听。
“妳现在在哪里?”嗓音中透着不容错认的焦虑。
“明明放在这里的……可是我找不到……”她充耳未闻,用力地眨了眨眼,不让雨水模糊视线,仍在寻找钥匙,不知怎么,包包里有着其他一切不相关的东西,却独独缺了她要的那样。
“小蓁,妳现在人在哪里?!”
异常的严厉语气使她微微一惊,她努力地想了想。
“门……门口……可是我找不到钥匙开门……”
“不要走开!我马上下楼!”
喀!电话断了,玉蓁对着手机眨了眨眼,像是无法理解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然后继续翻动着手提包。
好怪……明明钥匙就放在包包里,为什么她就是看不见?
不一会儿,大门敞开,她本能地抬头,而辛樵,则错愕万分地瞪大了眼睛,久久无法动弹。
她惨不忍睹,看来像是刚被人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全身湿透,平日一丝不苟的头发也塌了下来,黏答答地贴在脸颊上,发梢还滴着水珠,而那张脸蛋……惨白如雪,毫无一丝生气。
像是有人在他心坎重重地挝了一下,刺骨的痛楚戳得他几乎退却。
原本清灵的双眼,此时只剩一片空洞,她失神地喃喃道:“我……找不到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