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
情归逍遥侯 第一章

生得贞心铁石坚,肯将识见与时迁。

泪如江水流成海,恨似山峰插入天。

慷慨歌声闻屋外,婆娑剑影落灯前。

篇篇字字皆盟誓,莫作空言只浪传。

飞羽堡堡主任逍遥神情凝肃的伫立在芒山的坡道前,望著这一片紊乱凄凉的坟冢,耳闻著蒋钦年迈体衰的老父那阵阵悲绝的哀泣声,他这个笑傲江湖、行侠仗义、劫富济贫、铲奸除恶的冷面侠盗,亦不禁为之凄怆动容,一双炯然有神的眸子漾起了一层淡淡的薄雾。

站立在任逍遥身后,同样蒙著黑面纱,一身劲装的贴身护卫莫诲却忍不住红著双眼,握紧拳头,咬牙切齿的寒声说道:

“堡主,刘瑾这奸佞一日不除,不知道朝中还会有多少忠臣受其诬陷迫害,不杀此贼,我心头一腔恨火实难淹灭!”

任逍遥从喉头逸出一丝轻叹,他何尝不想亲自手刃刘瑾那个祸国殃民、狡焉思逞、作恶多端的奸宦呢?只是,匹夫之勇非真勇也,要诛杀刘瑾不是明著蛮干便可,最重要的是如何搜集他的罪证,让昏庸荒唐的德正皇帝觉醒幡悟,痛下针砭正本清源,否则,杀了一个刘瑾,还会有第二个刘瑾、汪直这些接踵不断的权宦出来祸乱朝纲,贻患社稷。

也许,这是我们大明王朝所有子民的劫数与共业吧!他紧抿著唇,感慨良多的拍拍莫诲紧绷僵硬的肩膊,语音幽沉的叹道:

“莫诲,你我心意相通,只是,诛杀刘贼固然重要,让皇帝悔悟也是燃眉之急,两者必须兼顾并行,否则,奸佞当道,危及朝臣之祸患难根除矣!”

莫诲微蹙了、下眉头,忿恚不平的咬牙道:

“堡主,早知朱寿这无道昏君是如斯的病入膏肓,难以劝化导正,去年他在黄梅镇遇刺时,你就不该出面相救,应该让那个身穿黄衫的蒙面女侠一剑刺死他!也许,”他语带嘲谑的停顿了一下,“他这个贪婬佚乐、荒废朝政的昏庸天子,只有到了阎罗殿,见到了铁面无私的阎罗天子才知道忏悔醒悟、痛改前非!”

任逍遥闻言只是淡淡地牵动唇角,苦笑了一下,并未作声。

而一向嫉恶如仇、个性刚烈耿直的莫诲却有著满月复不吐不快的牢骚,正当他张开嘴正准备说话之际,任逍遥倏然抬起手制止他,悄声警告他:

“树林里有人,你……”

他话尚未说完,身手不凡,轻功了得的莫诲已如一支黑色的箭矢,腾空飞窜,系在腰间的一柄月牙弯刀快如闪电地划开树丛,刷刷两声,落叶纷飞如雨,一串惊喘之后,一个身穿粉蓝色锦袍的少年书生,及一位形色仓皇、个头小巧的书僮便被莫诲架到任逍遥面前。

任逍遥凝神注视著眼前这位气质尔雅、美得出奇的少年儒生,精锐如神的眼眸闪过一丝惊异的光采。但,当他开口时,他的声音却是清晰而冷冽的,不含一丝感情,宛如飘荡在芒山四周的飒飒寒风,让人没来由的背脊发麻、四肢颤悸。

“二位何人?为何藏身树林,鬼鬼祟祟,莫非有什么不轨之举?”

那位头戴宝蓝色唐巾,资仪天出、神貌俊秀、超尘绝俗的少年儒生,似乎已经摆月兑了慌乱的心境,恢复他优雅不群的神采,但见他微一扬眉,昂起白皙如雪的下巴,神态傲然的冷笑道:

“尊驾又是何人?莫非芒山坟场是你的地盘,只准你和你的喽罗在这里蒙著脸横行威吓,而不许旁人躲在树林里乘凉赏月?”

莫诲见他出言不逊,态度挑衅而尖锐,连忙沉着脸将那柄闪亮刺目的弯刀逼向了少年儒生纤细的颈项前,那名原本吓得脸色苍白、浑身直打哆嗦的书僮,即刻张大了一双又圆又亮的眼珠子,急极败坏的尖声斥喝:

“你这个蒙著脸见不得人的恶贼,竟敢对……对我们家小……公子无礼,我……”他还不及卷衣袖,抡起他的绣花小拳头,莫诲已经飞快的出手点了他的软麻穴,张牙舞爪的小书僮顿时跌坐在地上,气鼓鼓地用他那双焰光逼人的大眼睛怒瞪著莫诲,彷佛想在他黑麻麻的紧身夜行衣上烧出两个窟窿眼。

怎奈,腥风血雨、刀光剑影的侠盗生涯早就磨练出莫诲异于常人的铁皮功,小书僮的目露凶光对他而言,反而倒像一出鲜颖有趣的丑剧。

少年儒生见自己的书僮吃了闷亏,不禁惊怒交集地睁大了一双波光潋艳的眼眸,“你们空有一身武艺,却只会欺凌我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莫非……这就是两位蒙著面巾,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原因吗?”

任逍遥闻言潇然一笑,他轻轻一扬手,掷出了一粒花生米粒,便解开了小书僮的穴道。“莫诲,这位公子虽然是个文文弱弱的书生,但,他的嘴可是比你手中的那柄弯刀还要凌厉百倍,你还是收起兵刃吧!别让人家瞧扁了我们习武的人,说我们只会恃强凌弱。”

莫诲立刻收回了他的兵刃,并在任逍遥目光示意下,潇洒俐落的纵身一跃,飞上了约莫两尺远的一颗老槐树上,屏息凝神地侦查四周动静。

等莫诲纵身上树,那位胆大嘴利又俊美出尘的文弱书生赶紧拎起了小书僮的手准备走人。

“慢著,”任逍遥方才出声,修长挺拔的身影已经如鬼如魅地掠晃到他们面前,一双锐目如刀锋般地停泊在面色阴晴不定的主仆身上。“我先兵后礼,并不表示你们两位可以不打声招呼,随意离开。”

少年书生轻抿了一下他那小巧红女敕、菱角分明的薄唇,未及说话反击,他那名尖牙利齿、反应机敏的小书僮已率然抢答:

“后会无期,蒙著脸遮丑藏羞的英雄,咱们就此告辞,不劳你远送!”他打完招呼,连忙拉著他主子的衣袖,欲意绕过任逍遥身侧,速速离开这片阴风惨惨,教人汗毛倒竖、噩梦连连的坟场。

怎余,天不从人愿,他才刚挪动步履,阴魂不散的任逍遥又挡在跟前,双臂环抱、意态优闲的瞅视著他们,炯然深邃的眼眸掠过一丝促狭又隐含嘲弄的笑意。

“阁下再三拦路欲意何为?”少年书生愠怒地瞪视著他,讥刺地冒出一声冷哼,“莫非……尊驾有洗劫路人的癖好?”

任逍遥眼中的嘲谑和趣意更浓了,他淡淡地撇撇唇,懒洋洋的笑道:

“公子真是在下的知音,不错,我的确有巧取豪夺,抢劫官银的嗜好。只不过——”他眯著眼,似笑非笑的微顿了下,慢吞吞的欣赏脸色开始泛白僵硬的一对主仆。“我下手的对象都是一些营私舞弊的贪官奸佞,乃至仗势欺人的土豪、恶霸,不知公子是属于哪一类呢?”

“我们什么都不是,我们只是平常的百姓人家。”小书僮慌忙抢答,并用他玲珑纤巧的身躯护卫著他的主子。

“哦?瞧你们的穿著装扮,显然是出身富贵之家。”任逍遥狐疑的眨了一下眼睛,话中的嘲谑流露无遗。“再说,夜深露重,冷风刺骨,尔等不在贵府歇憩养神,反倒有兴趣夜游坟场,如此的行径也未免太异于寻常了吧?”

“阁下的行径就合乎常理了吗?”少年书生不甘示弱的反唇相稽,“既是土匪草寇,不趁著夜深人静去洗劫官家富绅,反倒在坟场欺压良民,做拦路狗熊,这般行径不怕引起鬼神耻笑,天人共愤吗?”

任逍遥非常欣赏他的胆识和辩才,不过,他并没有让这份微妙而异于寻常的情感显露出来,他脸色一沉,佯做威吓的寒声说道:

“自我游走武林、叱咤江湖以来,多少英雄豪杰见了我,莫不谦逊三分,惟独公子一介书生,竟有胆一再出言挑衅、咄咄相逼,莫非公子是吃定了在下,以为我这个土匪草寇是个好欺的纸老虎?”

“士可杀不可唇,尊驾毋需出言恐吓,本公子虽一介儒生,但绝非贪生怕死之辈,你那套江湖莽匪的把式,我并不看在眼里。”少年书生神气凛然,毫不含糊的回敬道。

小书僮却暗暗焦急,小心翼翼地拉扯他的衣袖,嗫嗫嚅嚅地提醒著,“公……公子,你别……逞一时口舌之快,好汉不吃眼前亏,我们还是隐忍些,别跟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啊!”

任逍遥内功深厚,小书僮的话虽细如蚊吟,他仍听得一清二楚,他心底暗笑,表面上却装出一脸酷相,甚至还从衣怀里掠出了一把随身携带的薄刃,那柄锋利的匕首才刚亮出,小书僮已经吓得浑身虚软,面如白纸,结结巴巴的指著任逍遥,“你——你要做什么?你——你是拦路英雄,可不能——杀我们这种没有功夫的——弱者。”

任逍遥强自压抑满腔泛滥的笑意,蓄意晃了晃手中的匕首,向前跨了一步。

小书僮噤若寒蝉,脸色白里泛青,他双腿颤抖的紧挨在主人身前,嘴巴微颤地强挤出声音:“你……你想……杀人的话,有胆……先……杀了我,放过……我家公子。”

少年书生凛然无畏的企图推开书僮,“筝儿,你别挡著我,要死,我这个做主子一马当先,没理由要你充当炮灰。”

就在他们主仆二人争相推挤,抢著赴死之际,蒋钦的老父已拭干泪渍,佝偻著身躯走向前来。

“你们不必害怕,逍遥公子是跟你们开玩笑的,他是个替天行道,惩恶除奸、劫贫济富的大侠客,怎会与你们为难?”

小书僮一听,神色立刻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但见他双眼发亮,喜出望外的直盯著面无表情、冷峻倨傲的任逍遥,“你就是那个神出鬼没、威震京师、横扫江湖,让皇帝老儿头痛,让刘瑾那个奸贼切齿,让所有贪官胆寒,让锦衣卫疲于奔命,却又束手无策的绿林英雄逍遥公子?”他叽叽咕咕像连珠炮似的叠声嚷道。

“想不到你们对我这个土匪草寇的诸多勾当,倒是知之甚详,实令区区我受宠若惊。”任逍遥故作惊诧的揶揄道。

少年书生却轻拂衣袖,从鼻孔里冒出一声冷哼,“哼,一见不如百闻!”

“公子,你不是跟我一样都很崇拜逍遥公子吗?”小书僮临阵倒戈,“怎么今个见了自己心目中的大英雄,反倒冷言相待,故作淡然呢?”

少年书生的脸蓦然飞红,他还来不及赏筝儿一对火辣辣的瞠目,耳畔已传来任逍遥肆狂得意的朗声大笑。

少年书生窘迫得连耳根都涨红了,他恶狠狠地瞪视著笑意飞扬的任逍遥,急怒攻心地扯住小书僮的胳膊,跺著羞恼急切的步履,转身离去。

这回,任逍遥并未再横加阻挠,连藏身在树枝上,原准备跃下阻路的莫诲都在主子的目光示意下,放弃拦截的打算。

然后,在任逍遥的举手命令下,高大的槐树顶端传来一阵细碎的轻响,莫诲那削瘦的身躯已如一片落叶,飘然而下。

“堡主,这位公子和书僮……属下愈瞧愈觉得纳闷狐疑,他们……他们……”莫诲迟疑地摇摇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任逍遥吃吃笑了,“咱们心照不宣。”他轻轻拍拍莫诲的肩头,“你就代堡主尽点心意,尾随著暗中保护吧!”他见莫诲还愣在原地,一脸困惑的神态,不由失笑地轻声骂道:

“你还杵在这做啥?堡主虽然不近,但也不是个不知怜香惜玉的莽夫啊!”

莫诲闻言如梦方觉,“属下遵命。”他笑著向任逍遥躬身说道,随即振臂疾飞,施展黄鹄冲霄的绝顶轻功,迅速地隐没在云霭深沉的树幢中。

明月如霜,清风徐来,曲琬萝透过半敞的纸窗,静静欣赏著后花园繁花薰香、碧水环绕、亭阁相问,星月交辉的无限清景,闲适怡然地品茗著与大自然神游的情趣。

蓦地,珠帘卷起,一阵急切而扰人心烦的脚步声,清楚地传入曲琬萝的耳畔。她轻颦娥眉,还来不及数落她那莽撞唐突的贴身丫环筝儿,古灵精怪、活泼爽朗的筝儿已扯著嗓门清脆的嚷道:

“小姐,刚刚舅老爷差小顺子前来通报,说房知县的夫人晚膳过后月复痛如绞,请了几个大夫都查不出病因,郭师爷知道你医术精湛,常在咱们药铺免费替穷苦人家义诊,疑难杂症,莫不妙手回春。故而急忙托人央请舅老爷,赶紧派你这位女华佗过府医治。人命关天……”筝儿调皮的抿了一下小嘴,“还请小姐饶恕筝儿无状,打扰你赏月观景的兴致。”

曲琬萝星眸含笑,微瞠地睨了筝儿一眼,“你这个就会贫嘴的鬼丫头,还不快去书斋取出我的药箱子,跟我上知县府邸,要是误了诊治的时间,你有几张善辩的利嘴都无济于事。”

筝儿转动著对灵活的眼珠子,露出了慧黠生动的一笑,“不劳小姐吩嘱,奴婢早已准备妥当,就等小姐轻挪莲步,过府治病。”说完,她已手脚俐落的掀开珠帘,献宝似的将搁在茶桌上的药箱子抱在怀中,对曲琬萝俏皮的扬扬眉毛,一副讨赏的模样。

曲婉萝巧笑倩兮的白了她一眼,便步履轻灵地跨出了这间雅致而充满了书香馨宁气息的闺房。

曲琬萝在房知县及其公子房坤玉、两名丫环的陪同下,进了房夫人的寝居。

而房夫人早已痛得脸色惨白,汗水淋漓,申吟不休。

曲琬萝俯身探视,望、闻、问、切,把脉细诊,然后,不矜不躁地对满脸焦灼的房知县柔声说道:

“大人不必忧心,夫人只是胃部糜烂,又吃了辛辣生冷之物,故而刺激伤口生血流脓,我开出一张药单子,您差人去药铺抓药,睡前给夫人服用,十五天之后必可痊愈。”说著,她从药箱取出一包药粉,和水让房夫人服下,并摩擦双掌,将热气缓缓灌入房夫人的胃月复上,不一会儿,神色疲惫而憔悴的房夫人已昏然人睡,脸上慢慢恢复平静。

房大人不胜感激,连声致谢,他万万想不到这位一身素衣、不施脂粉,却风姿楚楚,清灵雅致的纤纤丽人,竟是一位医术高明的女神医。

但见她冰肌玉肤,楚腰纤细,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齿若编贝,芳兰竟体。其姿容之美,气质之雅,举世无双。尤其是那两泓水灵灵、雾蒙蒙,摄人心魂的秋水,更是让人陷溺其中,未饮先醉。

好个飘逸出尘、国色天香的绝代佳人!房知县心中暗自喝采,目光如电,早已瞧见儿子脸上那份不假掩饰的倾慕与痴迷,他心念一动,遂请曲琬萝主仆移步大厅用茶,并吩咐下人取出两盒珍贵的人参药材,笑吟吟的说道:

“老夫早听说过,咱们常熟县有个医术精妙的女华佗,为人心地慈柔,常在药善堂免费义诊,悬壶济世,泽披黎民,老夫忝为知县,公事繁忙,一直未能抽暇拨空拜会姑娘,代全县百姓感谢姑娘的德行圣谊,实感惭愧!”

“此乃小女子应尽之本分,大人言重了。”

房知县捻著须髯,细细端详著曲琬萝,对于她温雅幽柔的美丽,清艳不俗的气质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满意、喜爱的笑容随即漾满了他那双精璀犀锐的眸光中。

“曲姑娘,老夫知道你行医救人从不收费,你的恩情老夫无以为谢,谨以区区两盒人参相赠,望你笑纳,切勿回绝,也许,将来亦可以做为治病的药材,嘉惠其他病患。”

曲琬萝本有推诿婉拒之意,但听房知县言词恳切,情理兼备,她只好轻轻敛衽,盈盈下拜。“大人恩典,小女子只有恭敬不如从命了。”但见筝儿也抱著药箱子跟著跪拜。

房知县连忙出言阻止,“区区小事,姑娘何需行此大礼,老夫担当不起啊!这里并非公堂,姑娘毋庸拘礼,快请起!”

曲琬萝温文有致的重新入座,轻啜了一口香气扑鼻的热茶,正欲开口辞别时,房知县却兴味盎然的开口问道:

“姑娘年纪轻轻,却学了一身媲美华佗的医术,不知姑娘师承何人,竟有这般妙手回春的好本事?”

“大人过奖了,”曲琬萝轻启朱唇,温婉一笑,“此乃小女子之福缘,得蒙白马寺高僧玄逸法师不弃,收为俗家子弟,并赠一代名医扁鹊所著镜经一卷,要我潜心研修,将来好行医济世,普渡众生。”

“玄逸法师?”房知县震愕的扬起浓眉,“他可是名满天下的一代奇僧啊!听说他不但道行高深,任运自如,更精于易经歧黄,能未卜先知,屡现神迹,救人无数。惟其性情清逸孤绝,行综飘缈,宛如神龙来去不定,想见他一面好比登天之难,姑娘竟能拜他为师,真是万幸之至,令人羡慕!”

“佛家讲缘,说来这是我与恩师宿世有缘,才能因缘际会,因祸得福。”

坐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全神贯注的房坤玉适时接口,“因祸得福?此话怎讲?”

曲琬萝螓首微垂,轻啜了一口清茶,浅笑盈盈的说道:

“四年前,我随家父远赴浙江天台山游玩,一方面观赏佛教胜地的壮丽神秀,一方面也藉此颐养身心,礼佛参禅,孰料,回程途经赤城山紫云观,因舟车劳顿,以致旧疾复发,哮喘不休,正当家父与随行仆人急得六神无主,焦虑无措之际,云游至此,借宿于紫云观的玄逸法师适时出手相救,只见他随意抓著我的右手,输送真气,我先天性的哮喘病便此不药而愈,家父深感其救命之恩,特赠以厚金酬谢,玄逸法师却神色凝肃,断然回绝道:“世外野人,视金如土,吾救令媛,乃是宿缘,先生不必挂怀拘俗,就当贫僧救了自己的徒儿一般,此有一宝书,赠予令媛,望能潜心修研,本佛家慈心,普渡众生。”说完,他目光犀利又不失温柔的转首,对我注视了好一会儿,意味深长的念了一偈:“红颜历劫,情关多磨,坚贞忍辱,苦尽笆来”,然后,便拎起一顶破旧的斗笠,飘然离去。至此,便未再见过他老人家的风采,只知他云游四海,仙踪难测。”

房知县连连点头,感触万千的赞叹道:

“玄逸法师不愧是超然物外的得道高僧,游走红尘却不染世缘,慈悲喜舍广渡众生,而姑娘闻声救苦,医人无数,真不亏是玄逸法师的衣钵传人!”

曲琬萝再度露出谦抑而含蓄的微笑,“大人谬赞,小女子愧不敢当。”她迟疑了一下,正欲托辞告别,不料,好客健谈,对她喜爱有加的房知县又单刀直入的朗声问道:

“姑娘知书达礼,才貌双全,请恕老夫冒昧一问,不知令尊是否已为你许下亲事?”

随侍在一侧,听得耳朵长茧,站得双脚发麻的筝儿闻言,不禁狡黠地咬著唇,心底暗自咕哝:看吧!早知道你父子俩在打我们小姐的如意算盘,这下,终于发难,露出庐山真面目了吧!

红晕生颊的曲琬萝垂下眼睑,腼腆地望著自己的指尖,迟疑了好半晌,才幽幽然的答道:

“我在十岁那年就由家父做主订下了亲事。”

此话一出,房知县大失所望,而相貌堂堂、自作多情的房坤玉更是面色黯淡,如遭重击。

“但不知是哪家公子有此福分?是本县的人氏吗?”房知县仍不死心的追问道。

曲琬萝却娥眉轻蹙,面带沉吟。“此事不提也罢,还望大人宽宥。”

房知县和其长公子房坤玉面面相觑,好奇心更为之炽热旺盛了。“姑娘莫非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房知县不知趣的又问。

一直站在一旁当壁花的筝儿也不知道是胆大包天,还是哪根神经错乱,竟擅作主张的在一旁敲著边鼓岔话:

“大人有所不知,提起我们家这位未来的姑爷可是大有来头,只是……他跟咱们的万岁爷一样,玩物丧志、荡检逾闲、风流成性,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荷花大少,所以,我们小姐与有羞焉,才懒得提起,免得……”

“筝儿,你敢越礼犯分,胡言乱语,批评当朝天子?”曲琬萝霍然变了脸色,沈声斥道。

筝儿状甚无辜的耸耸肩,“我说得都是实话啊!房大人是个清廉爱民的好官,他不会见怪的。”

“你还敢狡辩,强辞夺理!”曲琬萝疾言遽色地瞪著她。

“我哪有强辩?”筝儿不服气的皱皱鼻子,见房知县父子拉长了脖子、凝神静听,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她深受鼓舞,索性大著胆子说个痛快。“这宁阳侯本来就和皇帝一样浪荡荒唐,要不然,他回京师继承爵位不到三年,就深得皇帝恩宠,刘瑾礼遇,除了一丘之貉外,他这个不学无术的皇亲贵胄,凭什么在紫京城内耀武扬威,逍遥快活?”

曲琬萝俏脸宛如罩上一层寒霜,“筝儿,你实在是太放肆了!”

“我哪敢放肆,小姐,我只是替你不平啊!”筝儿振振有辞的提出辩驳,“像你这样冰清玉洁、品貌无双的大家闺秀,偏偏许配了宁阳侯那个鱼质龙文,优游贵乐,游蜂浪蝶的公子哥儿,这好比彩凤随鸦,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想想,怎不令人扼腕抱屈?!怨怪老爷胡涂,老天无眼!!”

曲琬萝气得脸色发白,浑身震颤,羞愧交集,大有被人揭了疮疤,无地自容的难堪和凄苦。

深吸了一口气,她按捺下满心的悲楚和窘局,缓缓站起身,强颜欢笑地向房知县敛衽而礼,低声致歉:

“小女子无力管束丫头,深觉惭愧惊惶,望大人见谅,时候不早,我主仆二人该告辞了,唐突之处,尚祈大人海涵!”

“曲姑娘你这么说可真是折煞下官了。”房知县赶忙起身还礼,“你是未来的侯爵夫人,又是吏部尚书曲大人的千金小姐,金枝玉叶、高贵无俦,下官有眼无珠,冒犯亵渎之处,才该请曲小姐见谅包涵!”

曲琬萝听了这番话,当真是冷暖相煎,有苦难言,只能牵强地挤出一丝苦笑,“房大人,您言重了,您怎么知道我是吏部尚书曲惟学的女兄?”

“前内阁大学士谢迁是下官的恩师,他与令尊、老宁阳侯私交甚笃,令尊和老宁阳侯订亲结盟一事,他曾向我提及过,是而知道小姐是曲尚书的千金。”房知县犹豫了一下,“只是下官不解,曲尚书为何将小姐留在常熟县,托予妻舅照料?不在京城府邸同享天伦?”

曲琬萝星眸半掩,语音幽沉的轻叹道:

“宦海升沈,诡谲多变,自刘瑾把权当道以来,朝中忠臣,死的死,辞官的辞官,家父眼见皇帝身边尽是些奸佞小人,不忍独善其身,是而忍辱负重,继续留在朝中任职,仅盼能尽棉薄之力,伺机忠谏圣上。他怕刘瑾有朝一日会把整肃异己的目标转移到他身上,为了保护我,三年前,他忍痛将我送到舅舅家寄住,如非必要,他也不轻易来探视我,免得让刘瑾的爪牙抓到把柄,有机可乘!”

房知县眼中充满了敬意和感动,“曲尚书公忠体国,用心良苦,下官深感佩服!”

曲琬萝神色飘忽的微微一福,“夜已深了,不便再叨扰大人,我们就此告辞。”

房知县不敢多留,连忙唤管家护送曲琬萝主仆回府。

送到大门外,房知县见儿子那痴迷难舍的目光,不禁感慨地拍拍他的肩膀,“傻孩子,人家是当朝权贵,皇亲国戚的未婚妻,又是七品尚书的千金,为父只不过是一名小小的县令,我们拿什么跟人家比啊!”

房坤玉神色黯然,“孩儿知道,只是……”他为之懊恼又为之不甘的暗自咬牙,“宁阳侯是个玩世不恭、放浪形骸的浑球侯爵,曲姑娘嫁给他——只有被糟蹋的份!”

房知县心中也不无感伤和遗憾,“唉!这一切都是命,半点不由人啊……”接著,又是一声长叹,伴著大门封锁的声响,隐没在夜的静默与寂寥中。

筝儿心灵性巧,察眼观色,见曲琬萝出了知县府邸,一路上绷著脸冷冰冰的不说话,她机伶地封著小嘴不敢作声。

一回到舅老爷那栋巍峨气派、不输官宦人家的宅院;她一反常态的,任曲琬萝迳自回房,没跟上前伺候。反倒把身子一转,穿过迥廊,绕过花园亭台,蹑手蹑脚地躲进厨房洗手做羹汤了。

曲琬萝上了采风阁,轻轻推开一扇小巧而雅致的黄竹条子门,袅袅婷婷地掀起书斋的珠帘,回到小巧雅致的寝室。

寝室虽然不大,却布置得清逸绝俗,纤尘不染。

整个房间,都髹成雪白之色,地下铺著软厚的白熊皮地毡,层层莹白透明的纱缦自壁顶垂落,四只古铜色的小玉鼎植著四株吐著幽香、姿妍娇柔的白兰花。八盏紫金宫灯分悬于屋顶,米黄色的绿穗子静静的垂下,墙上挂著一面铜镜,一支琵琶,一副锦绣的“簪花仕女图”,墙角立著一张桃花心小木桌,竖著两盏银烛,于精巧宁静中充分流露著大家闺秀的典雅月兑俗。

靠著一扇半圆的纸窗之傍,陈列著一张宽大而舒软的锦榻。

怀著满怀难言而落寞的愁绪,曲琬萝意兴阑珊地倚靠在锦塌上,手里抱著丝枕,神情恍惚,闭目无语。

珠帘忽啦啦的一响,“小姐。”筝儿笑容可掬的端著托盘走了进来,上呈四碟精致爽口的小点心,“你饿了吧!吃点消夜,有你爱吃的珍珠玉米粥和玫瑰千层糕,奴婢特别为你准备的,你尝尝好吗?”

曲琬萝仍是闭著眼睫,默不作声。

筝儿努努小嘴,把托盘搁在墙角桃花心小木桌上,手脚灵巧地踱到曲琬萝面前打躬作揖,软言讨巧。“小姐,奴婢跟你陪罪,请你大人大量,降降火气,你晚上才喝了一碗莲子汤,现在一定饿坏了,你要跟小的生气、算帐,也等祭完了五脏庙,再开炮数落也未迟啊!”

曲琬萝没好气的冒出一声冷哼,“哼,我气都气饱了,哪还会饿啊!”偏偏,她的肚子却在此时不争气地咕哝作响,害她下不了台,一时羞恼得满脸红霞,杏眼圆睁。

筝儿噗哧一笑,“小姐,你嘴巴不饿,肚子却饿得在那儿敲锣打鼓呢!”她轻手轻脚地端了那碗珍珠玉米粥递到曲琬萝面前,“小姐,你就趁热吃了吧,别为了跟我这个微不足道的小丫头呕气,虐待自己的五脏庙啊!”

饥肠辘辘的曲琬萝顺水推舟地端过那碗香气四溢的热粥,吃了一口,嘴里仍不忘端著主人的架子,训斥著人小表大,能言善道的筝儿。

“你这个气死人不偿命的鬼丫头片子,就会跟我玩这种前倨后恭的把戏,早知道你这么刁钻冥顽、花样百出,当初就不该带你来常熟,应该把你留在官邸伺候我爹,看你还敢不敢那么嚣张,不知轻重?”

“小姐,幸亏你没那么做,否则,那可是你的损失、老爷的不幸罗!”筝儿笑嘻嘻的接口道。

“此话怎讲?”曲琬萝明知筝儿这个鬼精灵最会瞎掰、闲扯淡,但,她还是忍不住好奇心的作祟,搭腔询问。

“理由很简单啊!”筝儿转动著一对清亮慧黠的眼珠子,“筝儿刁钻顽皮,正可以给小姐解闷逗乐,顺便衬托小姐你的端庄娴静、和善可亲,而老爷是个道貌岸然、一丝不苟的大官爷,筝儿这些长处在老爷跟前,全没有发挥的空间,弄个不好,还可能害老爷血气上升,提早驾鹤西归,筝儿再怎么不知轻重,也不敢厚颜留在京城服侍老爷,做个忘恩负义的罪人。”

曲琬萝听了还真是哭笑不得,她娇嗔地拧了筝儿的手背一下,轻声笑骂:

“死丫头,就会胡说八道,没个正经!”

筝儿吐吐小舌头,“小姐,你别恼我,这可是我的肺腑之言啊!想我筝儿虽是个渺小卑微,笑骂由人的小丫环,但,小姐你对我的好,我可是点滴记在心头,无日或忘。虽无力为你分忧解劳,但也求能做你肚子里的蛔虫,帮你消消闷气!”

“消消闷气?”曲琬萝好笑的轻扬秀眉,“这么说,你今晚在房知县家说得那一番不成体统、放肆大胆的话,也是替我消消闷气下的精心杰作罗!!”

“本来就是啊!”筝儿脸不红、气不喘的应声答道,“而且,我还是很用心良苦的呢?”

曲琬萝轻挪身子,下了锦榻,袅娜移至小木桌旁,拿了一小块玫瑰千层糕,斯斯文文的咬了一口,隐含笑意的轻哼道:

“你这丫头做错事永远有一大堆似是而非的歪理,你倒是说说看,你是怎么个用心良苦来著?”并随手拿了一块糕赏给筝儿。

筝儿也毫不客气的大快朵颐著,一边吃,一边笑语如珠地搬出她的“歪理”。“第一,我是瞧房知县父子对你甚为喜爱欣赏,尤其是房公子,自你一进房府,他那对眼珠子就如影随形,压根没离开过你身上片刻,一副痴情种子的德行,筝儿生怕他会因此对你倾心过头,相思成疾,就像梁山伯一样无药可救,呜呼哀哉,所以,才贸然提起你跟宁阳侯狄云栖已订亲的事,一来是教他彻底死心,顺道救他一命,二来也是乘机帮小姐你出口怨气。”

“怨气?”曲琬萝错愕不已,“我怨从何来?”

“小姐,你别否认,你心中的确是积压了不少委屈和怨尤。”筝儿直言不讳的说道:“只是,你是个名门淑媛,书香世家的熏陶教养,让你即便有苦、有泪也只能隐忍,往月复里吞,筝儿虽粗枝大叶,但并不是个迟顿怠慢的人,小姐的心事,我也能窥知一二,因此,你不敢说,不敢做的,筝儿替你代劳,但求能让你心情舒坦,知道自己并不是寂寞、孤立无援的。”

曲琬萝芳心为之撼动,为了掩饰自己波涛万涌的情绪,她飞快地别过头,强做镇定的否认著,“筝儿,别自作聪明,我根本……没什么悲愁怨苦可言。”

“怎么没有?”筝儿叨叨絮絮的低声反驳,“小姐,你瞒得了别人,可瞒不了我这个伺候你近十年的小丫环,你自小就冰雪聪颖,才情过人,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不精通,连书法都写得飘逸月兑俗,自成一家,老爷常遗憾你不是男儿身,否则,你这个品貌出众的扫眉才子,定能像孟丽君一样,成为天子门下的当红状元。也因此,你孤芳自赏,冀许甚高,总期盼自己未来的夫婿是个卓伦出众、有骨气、有抱负、有志节的男子汉,孰料,宁阳侯从关外习艺归来,继承爵位,竟不思振作报国,镇日与他那皇帝表弟吃喝玩乐、率性妄为。甚至,还常常和刘瑾的爪牙流连青楼、召妓狎游。浑然不把老爷和小姐你的感受放在眼里。三年来,他装聋作哑,迟迟不履行婚约,害小姐深闺藏怨,无处倾吐,宁阳侯欺人太甚,你是千金小姐,碍于礼教,不便表示什么,但筝儿可不同了,我直言直语,痛加鞭笞,左右开弓,你不好骂自己的爹胡涂,我替你骂,你不好骂那个不成体统、放荡风流的宁阳侯,我替你骂,免得你一腔怨愁无处排解,有碍身心健康!”她顿了顿,语带诙谐的下了注解,“此乃筝儿为小姐你精心调制的良药,名为泄愤解愁丹。”

黛眉轻颦的曲琬萝乍闻此言,不禁轻笑出声,半嗔半喜的白了筝儿一眼,“亏你诌得出来?泄愤解愁丹?我看是摧肝断肠丹还比较贴切!”

“小姐,筝儿还有一帖饶舌药,保证你服用之后,拨云散雾、神清气朗。”筝儿喜孜孜地俯近曲琬萝,一副神秘兮兮、急著献宝的模样。

曲琬萝太了解她了,她取出罗帕擦擦小嘴,犀利洞烛的瞅著她,要笑不笑的说:

“你这个不甘寂寞的鬼丫头,又从药铺那听到什么无聊的小道消息了?”

“除了我们心目中的大英雄逍遥公子外,旁人的事,我筝儿才懒得浪费精神去打听呢?”

曲琬萝的心怦然一动,但,她却故作淡漠的提出更正,“他是你心目中的英雄,可不是我心目中的英雄,你别拖著我陪衬插花!”

“我知道,小姐你心目中的英雄都是些含笑九泉的古人,像荆轲、秦叔宝、李靖、虬髯客等等,逍遥公子要列入你的名人英雄榜,恐怕还得拜刘瑾那班鹰犬之赐,让他早日魂归西天,去和你的那些古人英雄们把酒言欢,笑谈前世风云了。”

曲琬萝啼笑皆非,不由伸手轻戳了她的额角一下,“鬼精灵,就会耍嘴皮子胡诌!好端端咒人家做什么?人家又没得罪你!”

筝儿一脸精怪的掩嘴偷笑,“小姐,你口中的“人家”啊!是指已经翘辫子的?还是活得不耐烦的那一位仁兄?”

曲琬萝双颊没来由地微微发热,她大发娇嗔地轻拍了筝儿手背一下,“死筝儿,你敢逗弄我?你那帖药到底开是不开?你再拖拖拉拉,我可要上床就寝了。”

“是,小的遵命。”筝儿庄谐并作的清清喉咙,“话说十天前,刘瑾的党羽,在朝中兴风作浪,作威作福的内阁大学士焦芳回他老家绍兴替他母亲作寿,下令所有江浙一带的大小辟吏都得备礼参加,而这所谓的备礼嘛……”筝儿娇俏的皱皱鼻子,“明眼人都知道,这是焦芳那个利欲薰心、予取予求的贪官,假借名目勒索诈财的一贯手法,奈何,他是刘瑾的心月复,尽避,劣迹斑斑、败行历历,那些敢怒而不敢言的地官官吏也只能硬著头皮,暗自吞忍,任焦芳那个黑官忝不知耻地漫天开价。于是,寿诞行宴那天,焦芳老家那座富丽堂皇的豪宅别院,可说是人潮熙攘,所有被点名的官员、富商全都捧著珍珠、玛瑙、黄金、玉器,民脂民膏来向焦芳朝贡敬献,焦芳的仆役个个忙著清点络绎不绝的金银珠宝,而焦芳那奸臣高在厅堂上,笑得满脸春风,合不拢嘴,一边听著贺客阿谈奉承,一边肆若无人地搂著侍妾舞妓浪笑谑语,一时好不得意,好不张狂。”筝儿喝口茶润润喉咙,稍停了一会,又活灵活现地朝曲琬萝眨眨眼睛,继续陈述她的精采故事。

“就在焦芳尽情享乐,丑态百出,得意忘形之际,一支天外飞来的羽毛,如鬼魅般射进了高悬在大厅纬缦上,那个金光闪闪的寿字上,焦芳的管事和仆役们个个吓得脸色发青,双腿发软,而那些前来进贡陪笑的文武官吏及富商,也都紧张恐惧得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焦芳更是如临大敌,鸡猫子喊叫地扯著喉咙频唤侍卫保驾,偏偏,在这紧要关头,那些守在府邸外负责巡逻防卫工作的士兵像失了踪似的,没一个人应声出现。”筝儿幸灾乐祸的扁嘴一笑,“这可把焦芳那个贪脏枉法的狗官给吓得浑身发抖,噤若寒蝉,就在他冷汗直流,手脚发颤的当头,一阵豪迈、宛如龙吟的笑声传入大厅,十个头扎黑巾、蒙著面纱,一身劲装的彪形大汉霍然现身,如天将神兵般分占大厅的各个重要进出口,然后,那个专门惩奸罚恶,让贪官污吏为之心悸胆寒的侠盗头头逍遥公子,手持一把羽扇,举止优闲,意气飞扬,大摇大摆从正门迈入大厅,笑著对面色如土的焦芳朗声说道:“焦大人,咱们又会面了,真是有缘,我正嫌上回从你家捞来的那些剥削人民的民脂民膏,不够我拿去陕甘赈灾,没想到,你还挺上道的,今夜又在绍兴老家鱼肉乡民,搜刮金银珠宝替你母亲作寿,啧啧——”逍遥公子似笑非笑的摇摇头,“像你这种擢发难数、横行无忌的官吏,我任逍遥最感兴趣了,为了不让你的美意落空,这些琳琅满目的贺礼,本公子就坦然笑纳,替你拿去做做功德。”说著,他潇洒俐落的飞身一跃,轻灵飘逸的坐上了那张陈列著祖先牌位的供桌,好整以暇的摇晃著羽扇,朝著正襟危坐,面带惊惶的宾客不愠不火的笑道:

“各位身不由己的佳宾毋庸害怕,本公子素来只对封豕长蛇、厚颜无耻,借端讹诈的贪官污吏感兴趣,诸位只是胆小怯懦的附庸之辈,本公子虽然不屑,但不致于故入人罪,找你们的碴,只是,今个心血来潮,想请各位观赏一出冠绝古今的好戏,请在座诸位看到精采之处,别忘了鼓掌助兴。”说完之后,他请他的属下把焦芳的锦袍月兑下,只准他穿著一件中衣,绑著双手跪拜在祖先牌位前叩首忏悔,然后面对著所有宾客跪著朗颂论语、中庸、大学,最后又将之吊在大门前的一颗老榕树上,身上挂著一块木牌,上面刻著:

跳梁小丑,免费观赏。

拳打脚踢,奋金有赏。

“此举,让住在附近的乡民个个鼓掌叫好,在逍遥公子的保护下,莫不争先恐后地对著狼狈万状又恐慌不已的焦芳吐痰喝骂、拳脚相向。连那些平日受尽焦芳、刘瑾羽翼压榨欺凌的地方官吏,也都暗暗抚掌称快,欣见焦芳这个奸官被逍遥公子戏弄惩罚。”

“待所有前往围观、吆喝助阵的乡民领了银子,欢天喜地的鸟兽散尽之后,逍遥公子才命人放下吓得宛如一滩软泥的焦芳,逼他在所有宾客面前交出官印,签下切绝书,今后不得借故生端,苞苴公行,否则,他会将官印直接送进紫禁城,交由皇帝老儿处理,办他个贪脏枉法、卖官鬻爵的重罪。”筝儿滔滔不绝的说到这,又饮了一口冷茶,眉飞色舞的继续笑道:

“那些赶去赴会,饱受虚惊的官商也都在逍遥公子的命令下,纷纷签下自己的名字做见证人,而焦芳这个集天下之大贪于一身的奸臣,经此一吓,听说当晚就不支倒地,整整病了一个月,以后只要看到有羽毛的东西,像鸟啊、鸡啊,他都会浑身痉挛,视如魑魅魍魉,三天两头就差人请道士去做法收惊,听说到现在,他仍待在绍兴老家托辞养病,没脸回京里去面对刘瑾和万岁爷呢!”她不亦乐乎地下了个注解,

“恶人自有恶人磨,这普下之下,也惟有艺高胆大,侠情万丈的逍遥公子,能让刘瑾那一班党羽闻风丧胆、抱头鼠窜,难怪,朝廷的赏金会随著他的做案次数,迅速地往上攀升,成为全国最有身价的钦命要犯。只可惜,钱买不到人心,朝廷赏金再优渥,也无法让我们这些心存感激和崇拜的小老百姓昧著良心,出卖自己心目中的英雄。”

曲琬萝明眸中闪过一抹奇异而微妙的光采,“瞧你说得绘声绘影,乐不可支的模样,你又没实际参与,怎知这不是绍兴县的乡民添油加醋的错误传闻呢?”

“小姐,”筝儿老大不依的噘起小嘴,“这可是咱们药善堂的老主顾游老板说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常到绍兴酿酒批货,来往的都是一些有头有脸的富豪商家,这档事,在绍兴可说是家喻户晓,连三岁小儿都能朗朗上口,江浙一带的老百姓更是如数家珍地口耳相传,只有你闭门造车、孤陋寡闻,才会疑心奴婢我言过其实。”听那语气,还挺幽怨委屈的呢?

曲琬萝眼波流转,以一种耐人寻味的眼神斜睨著她,“筝儿,你胆子倒是不小,竟敢逾越权限,以下犯上,编派起我的不是了?当初,我让你跟著我念书习字,可不是让你卖弄学问,乱嚼舌根,跟自己的主子针锋相对来著!”

筝儿见状,慌忙躬著身子,挤出一朵甜美讨喜的笑容,跟薄带嗔的曲琬萝撒娇耍赖,打起混仗了。“小姐,我哪有那个胆在你面前卖弄学问呢?谁不知道你是色艺双全的女才子?我筝儿再怎么斗胆,也不敢在你面前丢人现眼,班门弄斧啊?”

“是吗?你饶舌饶完了吗?”曲琬萝仍是一脸淡然,不为所动的神态。

“饶舌完了,就是马屁还没有拍完,怕小姐你兴奋过头,夜里难眠,筝儿只好就此打住,让小姐你去听周公饶舌、拍马屁去也!”筝儿插科打浑的淡笑道,然后,她轻巧地向乍喜还嗔、一脸无奈却又藏不住笑意的曲琬萝微微一福,“小姐,祝你好梦连连!”跟著收拾起托盘,卷起珠帘,姗姗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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