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淮踏进房间,他那高大的背影在夜色里看起来竟有些萧瑟冷寂。
凤华见到出去一整天的夫君回来,立刻高兴地上前迎接。
“淮,你终于回来了!”她体贴地替他月兑去外袍。“对不起,今早我起床迟了些,没能送你出门上朝。”
“没关系。”他神情木然,迳自走进内室。
凤华看了看他,发现他心情不好,便问道:“今天圣上不是封你为淮亲王吗?可是为什么你看来一点都不高兴?”
“你怎么会知道?”他的鹰眼瞄向她。
“是下人们告诉我的!”她拉拉他的衣袖,笑着说:“你对圣上表明身份了,所以他才马上封爵,是不是?圣上的动作未免太快了吧!!”
方淮脸色遽变,心中泛起苦涩而深沉的痛苦,脸上浮现一抹悲伤的笑容。拉过凤华的小手,他低低说道:“皇上不会无缘无故加封。”
他感觉到自己抓住妻子的手,竟然在微微发抖。为什么?他在担心什么、害怕什么?!
是,他怕,怕自己保护不了任何人,包活最爱的妻子。不要说保护,就连他自己的性命,也全在万岁爷一念之间,而他这个所谓的皇弟,说穿了不过是个傀儡,可以任意被摆布践踏!
凤华不解地问:“我以为皇上多了你这个皇弟,会很开心。”否则就不会马上封他为王了!她心想。
他默默地走到她身边,轻轻搂抱她,幽幽地道:“凤华,你还是这样天真!晋封不过是为了壮大皇族的势力,以便跟获臣抗衡。但我对这些宫廷斗争完全没有兴趣。对我来说,这个亲王之位不是赏赐,而是酷刑!”
得到亲王之位,却要奉旨杀妻!这种令人发疯的选择,实在是一种比死更难受的酷刑!
他的兄长竟然叫他杀妻?!不,那只不过是借口罢了,实际上皇上欲除去他这个可能成为威胁的皇弟,才故意让他两难。
一旦他杀死妻子,便会一辈子在伤痛之间苟延残喘;一旦选择违背圣意,他和凤华就要被追杀!
“我知道你不爱名利……”她温柔地抚着丈夫的脸庞,试图抚去他脸上不寻常的不安。“但既然受封了,一切顺其自然不就好了吗?”
方淮稍微放开她,低下头看着她的水眸,重重地叹了口气。“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哪天有人要除掉我们,该怎么办?”
凤华闻言一震——他这是什么意思?
“无奈生身帝王家。”他反覆吟咏着,忽地一笑,看来好不凄凉。“紫禁城果然跟我八字不合啊!”
“淮,难道是……圣上他要……”她欲言又止,不敢再猜下去。
“你猜得没错。”
“圣上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们?”凤华悲愤交加。“你又没有犯错,为什么要降罪于你?莫非圣上还在为我上次被下咒的事情记恨?”
“圣上他要我杀你——”他不得不道出这令他心痛的事实。
她一听,顿时觉得浑身发凉,脑袋一片空白,全身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几乎要站不住!
圣上记恨,要杀掉她也就算了,竟然还叫她的夫君亲自动手?
方淮沉默良久才终于开口说话,语气愤慨不平。“这就是我一开始不想去认祖归宗的原因。皇宫那个地方,为了权势名利,便连骨肉亲情都可抛之不顾,这样的亲人,何必要他?”
凤华幽幽地问:“……那么,你会杀我吗?”
察觉到她的身子瑟瑟发抖,他抱着她的手更加收紧,紧到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傻瓜,我怎么会杀你?你是我的妻子,我绝不会让你有任何差池!”方淮在她耳际柔声承诺。
“可是若不杀我,就是抗旨,圣上不但会治你的罪,还会收回爵位、官职,那样你的前途怎么办?”
“我的前途不是由他给的!”他松开她,恼怒地吼道。都这种时候了,她还在担心自己的爵位?她知不知道,她的性命比这些重要千万倍啊!
“可是……”凤华看着他,觉得心里又闷又疼、又乱又慌,有些话却始终说不出口。
“别可是了,我不想听!”他闭了闭眼睛,艰涩地阻止她说傻话。“我让下人们准备一下,咱们明早就启程离京吧!”
她再度一怔。“这么快?”他们现下的处境当真这么糟吗?
“没错,我已经决定了。”他收回目光,直接了当地回答。为了她,他绝不会让步的。
“为什么?难道你不怕这样做的后果?”凤华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几乎以为自己在作恶梦。
“我们尽快启程,越快越好。”方淮不愿再和她争论,更不给她说话的机会,迳自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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棒天,他们只带了轻便的行李与一些贴身亲近的奴仆,便日夜兼程离开京城。
“今天足足赶了六个时辰的路了,夫人先下车歇歇,舒展—子吧。大人交代下来,休息半炷香的时间后,咱们再启程。隔着帘幕,总管对凤华禀告道,天色早已大黑。
“有劳总管了。”凤华在马车帘幕后应了一声,音调带着一丝倦意,听来令人怜惜。
“格格,咱们下车走走吧!”荣儿替凤华多加了一件外袍,以防身体娇弱的她会在夜晚不慎着凉。
“的确是坐得太久了。”凤华走下马车,任由荒郊野外的凉风吹拂脸颊。“就算我不下来,也要让咱们的荣儿四处走走,以解郁闷,对不对?”她调侃自己的小婢女。
荣儿忍不住本哝道:“格格,您就别取笑荣儿了,这是人之常情呀!每天都日以继夜地赶路,一赶就六、七个时辰,这样的舟车劳顿,就连我这当下人的都快受不了了,更何况是身为千金之躯的你?”
凤华脸上的表情一滞,苦笑以对。“才十来天,我还受得住。”
“问题是咱们还要赶多少天的路啊!”看格格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荣儿不禁感到泄气。“我真弄不懂大人究竟是怎么想的,你们才成亲几个月,他又刚被封为淮亲王,为什么突然要远行,还走得这么仓卒?”
凤华暗下脸色,胸中累积了无数不能跟贴身婢女倾诉的苦水。
她又何尝不觉得这一切太过仓卒?可是皇上残酷的杀戮旨意有如来自地府的火龙,不断地朝他们席卷而来,仿佛非得要有人以性命去祭把它,它才会满足,他们也只好仓促奔逃。
她明白,方淮会这样决定,全都是为了她,只为了她这个没有用处、满身晦气的妻子!
“格格,你知不知道大人要带我们到哪儿去?”看着不远处正在和下人商量事情的方淮,荣儿忍不住提出这个憋在心内好久的疑问。
“他没有告诉我……”凤华心中一痛,勉强微笑回答。
逃亡的这些天里,他几乎没有与她说上几句话,似乎不想见到她。
白天赶路时,他一定骑马领在最前头,她则与荣儿坐在马车内,晚上休息时,他也只会来跟她道声晚安,然后便出去跟男人们露宿守夜。
“这样啊……”荣儿显得有些失望,但肚子一咕噜作响,什么疑问都被她抛诸脑后。“格格,我想你也饿了吧,我去前头拿点食物可好?”
凤华微笑点头,目送小丫头离去后,自己则心事重重地向前走,想借由散步纡解郁闷。
她是个祸水吧?对,她也不想再连累他了。为了保护自己,他先是接受封官,接受他向来不情愿的束缚;然后是被封亲王,却受到皇帝的猜疑,逼迫他杀妻以示忠诚……
走着走着,凤华来到一个大湖边。四周漆黑一片,唯一明亮的,是月光照射下闪闪发光的湖水。
她从来没看过这么大、这么美的湖泊。她一步步走近,慢慢将脚浸在水里,感受着那股冷冽。天地之间,原来是这么的广阔;而她这小小的女子却是这样渺小。
一阵酸涩忽然涌上凤华的心头,让她泫然欲泣,口中逸出痛苦的低呼:“如果没有我,淮就能过得更自由自在,无牵无挂了……”
这样毫无目标的逃亡日子让她越来越灰心。他们还能逃到哪里去?天下都不是属于皇上吗?以皇上的权势,只要他狠下心肠,他们不是仍会被抓回去吗?想要逃出去,简直难如登天啊!
“没错!你死不足惜,倒是方淮,他本是皇族,还有可能得到皇上宽恕、逃出生天,你别再害他了!”一个受伤的黑衣人鬼魅似地出现在湖边,试图说服她自行了断。
凤华蓦然转头,惊慌地看着对方。“是我……害了他?”
“是你让他陷入危险的!”黑衣人缓缓靠近她。“看在你是弱女子份上,我让你选择,你要自己来,还是我亲手送你上路?凤华格格!”
她看着对方手上那锐利的刀,怔了一下,这根本就是不给她生路!反正横竖都得死,倒不如保留一点尊严!
“放心,我不用你下手!”说完,她慢慢走进湖里,任由湖水慢慢没顶。
“凤华——”方淮急切的呼唤声突然由远至近地传来。
凤华大半个身子已经浸在湖水中,听见他的声音后,整个顿时人僵住不动,怎么样也无法漠视这牵绊着她的叫唤。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眼泪在听到方淮叫她的名字时,不可抑制地落下,一颗颗滴人湖水中。
她舍不下他!明知道她一心求死的决定是正确的,但她就是抛不下自己深爱的男人!
“凤华——”方淮终于寻至,赫然见到她站在湖中,分明就是要……
方淮愣愣地看着她,几乎无法相信眼前的景象!然后他看见阴暗处躲藏着一个黑衣人,便明白凤华不是自愿,而是被人逼的!
他气愤地上前解决那个黑衣人,然后立刻一步步走向她,眼里是爱、是怒;凤华则噘噘地站着,心里有情、有悲。
凤华垂下螓首,不敢看他,却感觉沉重的目光始终凝定在自己身上,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被他看见了!她这么懦弱的行为,竟然再一次被他看见了!这叫她怎么继续下去?
终于,方淮走到她面前,深深地凝视着她。她心里一阵发酸,眼前满满地全是水光,看不清一点儿东西。
他哀伤地伸手一把搂着她的腰,将她整个人都圈进怀中,狠狠地感受她仍在自己的怀中活着。
“为什么要屈服,做出这种傻事来?”他痛苦地低喃。乍见到她站在湖中,简直教他心胆俱裂。“为什么不等我来救你?”
“我根本不想等!”为什么他总是在她要放弃的那刻,突然出现阻止她?“命是我的,我想怎样就怎样!而且我死了,对大家都好——”
“谁说你的命是你的?我三番四次地救你,你的命早就已经是我的了!我不准你死,不准你做出任何伤害自己的事!”方淮愤怒地咆哮。
“所以我现在就要把这个恩情还给你!”她瞪着他,通红的双眼却让人分不清是愤怒还是悲伤。“我死了,你就不用带着我四处奔波,皇上再也不会怀疑你的忠诚,日后一定会重用你的!”
方淮闭了闭眼。“若我想要平步青云,早就杀了你!”他的心情,她还不能体会吗?“我要你好好活着,待在我身边!”
凤华正想继续说服他时,他却突然沉声问道:“凤华,你已经不想要我这个相公了吗?”
这句话就像一把尖刀,将凤华的心血淋淋地剖开!她忍不住伸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襟,放声痛哭。
“不,我要你,我多想一辈子都在你身边,可是我不愿你为了我受这种逃亡之苦……”
方淮握住她的双肩,定定地看着她。“逃亡并不苦,我怕的,只有失去你的痛苦!”
在她反应过来之前,他温热的双唇已经印上她的,感受到他话语中生死与共的情意,凤华脑中“轰”地一声糊成一团。
“对不起,淮,对不起!”她在他的怀中,流下懊悔的泪水。“我再也不会这样任性了,我不会了……”
方淮抱起凤华走出湖泊,心疼地紧紧搂着她安慰。
“我知道这几天没跟你多上几句话,让你多心了。我只是想尽快将你安顿好,沿途又要小心留意有没有可疑的人追剿我们所以才……”
“别说了,我都明白。”是她太爱胡思乱想,才会想不通。现在得到他温柔的解释,她知道自己误解他了。
方淮总算露出笑容,拥着浑身湿透的她离开树林,送她回车上更衣。
“乖乖待在车上,不要再做傻事了!”他吻了她一下,好像在哄小孩一样。
凤华满脸通红地点点头,受不住荣儿在旁吃吃偷笑着,便急急回到车厢内换下湿衣裳。
队伍重新出发,不敢在荒野之地继续停留。
兀地,远处传来一阵马蹄的喧嚣声。
突然间,马儿们嘶鸣不停,马车蓦地停了下来,车内的凤华和荣儿也因此猛然向前一滑。
“怎么回事?”凤华慌张地桃起了车帘,跟荣儿探头看出去,只见车夫缩成一团颤抖不止,一批黑衣人挡在她们车前,其中有几个人已经跟方淮及几个会功夫的侍从打了起来。
荣儿刹那间吓得脸色发白,紧紧拉住凤华的手。“格格,怎么办?他们要杀人还是抢劫?”
凤华的脸蛋亦渐渐失去血色,每当看见方淮向黑衣人交手一下,她的心就沉了一下!
她虽然什么也没有说,但荣儿从主子神情中已经看出一些端倪。也知道这群黑衣人是要来取他们性命的!
“格格,咱们快逃吧!”荣儿见没人注意她们,机不可失,拉着她就要下车另寻他处藏匿。
“不行,还有淮!”她眼光紧盯着不远处的方淮。
荣儿急忙劝她道:“大人武功高强,不会有事的,我们先逃开,等一下再跟大人会合吧!”
荣儿拉扯呆若木鸡的凤华跳下马车,在黑道中没命地逃跑,完全没留意另有两个黑衣人,正密切监视着她们。
两人只见眼前一片刀光剑影,面对十数个武功不弱的高手,即使是方淮,也不免显得左支右绌、险象环生。
她们不停地跑,却发现后面有人追赶上来。
“救命啊!”荣儿扯开嗓子喊叫,在宁静的夜空中显得异常凄厉。
奔跑令凤华的呼吸变得急促紊乱,心跳剧烈得几乎要破膛而出,虽然难受得让人几乎喘不过气,但两人丝毫不敢慢下脚步。
只可惜两个小女子的脚程当然不及杀手来得快,猝不及防地,她们已被四个黑衣人包围——-
凤华惧怕地抬眼,跟那些黑衣人虎豹豺狼般的目光相对,只感觉到一股令人胆颤心惊的杀意!
“你们就是皇上派来追杀我的杀手吗?”不知打哪来的勇气,让她扬声质问对方。
“将死之人,无须知道太多!”黑衣人拔出刀剑,声音有如从阴曹地府来的勾魂使者。
荣儿放声尖叫。“不要啊——”
黑衣人冲上来,便朝凤华狠狠劈出一剑。正当她以为自己要被砍死时,忽然一道刀光闪过,鲜红的血立刻从黑衣人身上喷洒出来!
“淮!”她欣喜地叫了一声,却惊见赶来救她的方淮月复部早巳受伤,痛苦的神色完全无法掩饰!
“凤华,快走,能逃多远就多远!”方淮催促着,知道她若现在趁机离开,就能逃出生天!因为越过这片山地就是江南,早巳在那建立起势力的扶桑便能带着人马,赶来救援!
旁边的黑衣人见方淮因对凤华嘱咐而稍松戒备,其中一人急忙扑上前去,趁机重重地一掌击在他背心!
“淮!”凤华见状,脑中顿时一片空白。她冲上前支撑着他摇摇晃晃的身躯,看着他嘴角流出的血,眼泪夺眶而出。“淮,你怎么样了?”
“我叫你走啊,别理我!”他双手抓住她的肩膀。“我会跟上来的!”说完,他用力一推,将她拍离自己身边。
凤华的脑中虽乱成一团,但仍知道他在骗她!她一走,身受重伤的他根本不可能追上来!
她绝望般地领悟——他们逃不掉了!无论她再怎样挣扎都没有用,何况,她也不想再逃了,她不要方淮为自己受这样的折磨!罢才在湖泊中对他的承诺,恐怕她是做不到了!
“淮,快杀了我!”凤华悲痛地朝他大吼。“将我的人头交给皇上,结束这些不该发生在你身上灾难吧!”
这种生不如死的滋味已经一点一滴地侵蚀掉她的意志,她不想失去最后一丝坚持——爱他的坚持!为了他,她愿意放弃生命!
“不!”
方淮冲过来一把抱住她,她甚至清楚感受到他身上的狂乱气息。
“我绝不会这么做!凤华,你答应过我不做傻事的,为什么这么快就反悔?我一定会救你,我不会让你死!”
她紧咬着下唇,只觉胸中因悲伤而血气翻涌,无法呼吸。
凤华推开他,一步步后退。
“淮,我不后悔遇上你,我今生最大的幸福,就是做过你的妻子……啊!”
她低下头,看见剑尖从她左胸刺出,椎心的疼痛随即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连道别的话都来不及说——
她眼前发黑。
身子一软就向地面倒去!
“凤华!”方淮见到这幕,血色尽失,心神俱裂地大叫一声,扑上前抱住她下坠的身子。
“淮王爷,我们并不想伤害你,只要你……”
方淮伸手当空斜挥,口喃咒文,霎时,一道白光射出,将所有接近他的黑衣人重重弹出数丈之外!
就算要他耗尽心力,他都绝不让人再碰她一下,绝不!
他抱着失去意识的凤华,向天狂啸。
“凤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