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下午,乔婶婶突然光临“乔氏集团”探望乔硕。忙得不可交加的乔硕便放下手上工作,连忙把养母带到里间坐下。
“硕儿,有件事,得要你帮忙哪……”
“什么事——”乔硕亲自冲了一杯咖啡放在养母面前,然后坐在她对面。
“乔健那两口子闯祸了,却不肯……向人家道歉。”
“哦……”乔硕微微皱起浓眉,对这个素擅顽劣兼花心的弟弟直觉烦闷,“又是惹着女人了?”
“不、不是……”
“那是什么?”
“这回是兰茜不对,她,她在桑拿浴室不小心推倒了赵柏林的太太……原来……那赵太太是孕妇,后来还送医院了……但兰茜确实不知道她怀孕了,你应该明白这个弟妇虽然娇惯,但心地不会这样糟糕……”
赵氏小开的太太,不正是宁珑的姐姐吗?乔硕立时紧皱眉头。上次见过宁珑后,他便已暗中把她的资料和生活习性全部查个一清二楚。
“赵太太的身体怎么样了?”
“听说没事了,但赵柏林扬言不会放过兰茜,其实所有人都知道那个姓宁的女人长着一张利嘴,态度很是嚣张的,但只是口角之争罢了,一旦推撞起来,始终是我们这边不对。我知你和赵柏林的堂哥交情不错,你就当……就当帮帮……弟妇吧。”养母略显尴尬,一边说一边偷瞄着养子的神色。
乔硕沉默半晌,点了点头。乔婶婶顿时吁了一口大气,她知道这个养子最讲承诺,一旦应承的事,结果也就十有八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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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养母微笑着离开“乔氏”后,乔硕一下挨在椅子上,脸上顿现疲惫不堪的神色……
为了亲生儿子的妻子,养母可以低声下气,向他寻求帮助。而自己的妻子,温柔得体,恪尽熬道,却被夫家无情排挤、斥责,甚至不惜用极度刻薄锋利的言辞把柔弱的她打击得恍恍惚惚,最终被呼啸而过的泥头车辗过身体……
四年前,就是女儿出生后的一个月,他因公事要到美国出差三天。处理完手上的事务,他坐机回港,却奇怪妻子没有到机场接他——因为每逢他出差回来,妻子总是早早等在机场,目不转睛地盯望向闸门,一旦认出是丈夫,便会笑着小跑过来扑进他怀里……
乔硕立即打电话向侍候妻子坐月子的保姆查问……然后,他知道妻子死了——她是横过马路时被泥头车辗死的!直至第二天凌晨,才被清洁工人发现她浑身鲜血地倒卧在一条僻静的水泥路边。
恍如晴天霹雳,他久久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然后在一段不算短的日子里,疯狂地查找撞死妻子的那个泥头车司机,找是找到了,对方望着他,悲伤地说,他依照路线而行,车速也不快,是那个女人,也就是你那个神志恍恍惚惚的妻子向我的车撞过来的……
乔硕扯着他疯狂大叫,为什么当时不立即送她到医院,为什么!为什么……那司机头一垂,说,我认罪就是……最终,那个司机被判了两年……
然后,他继续疯狂地查找导致妻子自杀的另一个原因——应该在家里坐月子的妻为什么会跑到马路边乱逛?这段空白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当他问及家人细节之时,他们守口如瓶,不动声色。后来,管家红姨看不过眼,泪流满面地向他告知真相……
那一刻,他望着苍天悲怆大叫——谁可以把他最心爱的妻子还给他!当他叫至声嘶力竭,力不从心之时,突然强烈渴望时光可以倒流,倒流至他七岁之前,在孤儿院的那些日子里,那么,他绝对不会接受乔家的领养!不当什么乔家大少爷了!
现在,每每面对把自己养育成人的养父母,乔硕只会聆听和沉默。他知道他们懂得他为什么会改变。因为每一个乔家人都知道,他是多么地深爱着妻子,然而,间接导致妻子死去的他们,甚至从未主动向乔硕说过一声“对不起”,到绿美的坟前燃上清香一炷……
绿美已成一杯黄土了,乔家人仍然坚持自己没有做错,坚持着那种因为战争时代所遗留下来的国仇家恨。他们仇视所有的日本人,仇视所有与日本有关的东西,即使在一九三八年至一九四五年日军占领香港时,绿美,甚至是绿美的父母仍未出生……
身为中国人,乔硕同样仇恨当年的日寇侵华之举,但时而世易,多少白骨成就曲曲悲歌,这些绵长的歌声,不正是渴望后人能世界和平、幸福快乐地生活的前奏?
而他的妻子,竟然在二十世纪末,因为前半个世纪遗留的仇恨悲惨自杀,这在乔硕心中,将会永远地刻出一道无法磨灭的伤痕,它会一辈子地把他折磨得精力枯竭——让他对亲情、对人性彻底地绝望!
幸而,上天待他不薄——绿美为他留下一个可爱的女儿,她是他和深爱的妻永远的牵系,永远的爱的见证,所以,他仍然坚强地行走在阳光之下,只为拖着女儿柔软的小手,每在周末或节日,踩着青草,站于妻子坟前,静静回味那些曾经快乐的日子……
日薄西山,华灯初上,乔硕拿起外套搭在臂弯之中,慢慢踱离公司。
步入楼下停车场取车之时,一位身穿白裙的纤瘦女孩越过他,小跑着向不远处红色的车子走去。一头碎长的黑发就这么轻轻抛起,飞扬身后,再于瞬间轻然落下,帖服如原来的模样。那一头的黑发一如绿美……绿美,他最爱的绿美……
脑海中,慢慢涌出另一个充满生命力的影子——那是数天前的一个早上,他在藕花堤畔,碰见的一个酷似绿美的女孩。
你好,我叫乔硕……
你好,我是宁珑……
她就这么鲜活灵巧地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仿佛从天而降的仙女。他惊讶,不,是惊喜。没有人知道,他那一刻的惊喜究竟至何等程度。因为这两年间,他似乎才勉强接受了绿美已经永远离开他的事实……
这段时间,他从梦中醒过来后,有时会奇怪发觉,他与绿美那些曾经快乐无比的日子慢慢地模糊起来,再到后来,绿美的脸孔也逐渐显得清淡。他为这样的发现而惊讶、难过,也开始相信村上春树的认为——他和她维系在彼此的生命里,他在这端,她在那端,中间的那段,那段似乎很深刻的痕迹,随着生与死的隔别,是可以淡化的。原来真是可以这样的。
似乎为了急于证实些什么,似乎也在努力挽留曾经最美好的回忆,这大半个月,他无时无刻不在留意那名叫宁珑的女子。一旦等宁世帮从沔城回来,他会不断到访宁家,然后用尽一切方法追求她,得到她……他不停告诉自己,不可能再让绿美离开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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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二早上,宁珑一大早就逛超市,买了大堆零食,然后直奔公车站,准备到“仁德”医院妇产科住院部探望二姐。
宁珑安然站在路旁,看着呼啸而过的车子,目光下意识地会搜巡着开小车的男人的面孔——她从来不会羡慕和欣赏这些男人,但曾几何时,她开始这样做了,仿佛只要站在路边,目光就会下意识要去寻找一个人的面孔,一个极具阳刚气息的男人的面孔。
“宁小姐——”有人在叫她。
宁珑略一回头,身边路人行色匆匆,没有任何人注意着她。
“宁小姐——”一辆宝蓝色的小车慢驶在离她两米外的路旁,乔硕把头伸出车窗,再度向她呼唤。
宁珑再四下扭了扭头,赫然看见马路左边处,乔硕坐在车上朝她微笑点头!她先是惊愕,继而是剧烈的心跳!
“上车聊好吗?是关于你姐姐的事情。这儿是禁区,不能停车——”乔硕把头伸出车窗,脸上浅浅地笑着。
乔硕对着自己笑?怎么可能?宁珑呆望着他,小手直直地垂挽着两袋食物,像个刹时突然迷失方向的孩子。
乔硕笑了,下车替她挽过两袋食物。宁珑回过神来,略显慌乱地坐上他的车子,思绪仍然云里雾里。
女儿家如此无措,乔硕是没可能看不出来的,感觉女孩在努力恢复常态,故此放慢车速驶了一小段路程,他才柔声询问:“你姐姐现在情况如何?”
“呃……她现在很好,你不用担心——”宁珑定下心神后,心底倏然腾升起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经常在梦中出现的男人居然和自己并排坐着!这可不是普通的刺激!
“我替乔家诚挚向你二姐道歉。”乔硕淡然一句,似乎刻意把乔家导致的所有不快迅速带过。
“谢谢你的诚意……”宁珑顿了一顿,奇怪道:“对了,你怎么知道她是我二姐?”
“我曾看见你俩一块逛街,亲姐妹站在一起,样貌神态总是有些相似。”乔硕一双黑眸有着淡淡的笑意,却完全忽略她前半截的说话,甚至连客套回应“应该的,别客气”也没有。
“真巧啊,我很久没和二姐逛街了。”这半年内她都未和购物狂二姐逛过街耶!
他微笑,“我知道——”
“呃?”知道她生性不好逛街,还是知道她很久没有逛街?宁珑望了他一眼。
“没什么,感觉你比较喜欢安静。”
“是啊,我喜欢安静——”
他又笑了,“我知道。”
“呃?”宁珑吓了一跳,扭头望着他。
“感觉而已,别放在心上……”乔硕笑着望了她一眼,姿态沉稳温厚,浑身上下,似乎又褪去了隐含在他周遭的疏冷气息。
“哦……”宁珑不知要怎么答,又想继续说些什么,便又把话题扯回乔家,“呃……你们放心吧,那件事我二姐也有不对的地方。”
“幸而没有铸成大错!”乔硕语气淡淡的——老实说,乔家人素来人情淡薄,如果弟妇真把宁珑的姐姐推至流产,他是绝不会帮忙调停此事的。
宁珑一眨眼睛,轻笑说:“按我看,能令我二姐躁起火来,你那个弟妇应该也是旗鼓相当的……既然如此,这事最好在这节眼止住,以免伤及无辜呢。”
乔硕突然问:“如果换了是你,会怎么办?”
“那是没有可能的。”
乔硕盯着她,“为什么?”
宁珑耸耸肩,说话顺着心意冲口而出:“在即将吵起来的时候,通常已经不见了我的影子。”
“哦?”
“我讨厌那种境地,一旦厌倦占据心灵,没有什么人和事是不能舍弃的。”
乔硕微微一愣,半晌,他轻声说:“你果然与……与众不同,你是个坚强的女孩。”
靶觉乔硕突然有些自言自语的……恍然?宁珑望了他一眼,心中有些奇怪,自然是不敢细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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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乔硕的坚持下,宁珑和他一同到位于九龙尖沙咀的大型珠宝店,选了一条心型互扣的白金项链,再配上一块油绿的心型翡翠玉坠,送给宁玲和baby做礼物。
瞅着上面的价格,竟是几万元港币。宁珑咋舌,这男人道歉道得真是大方,心底也再度浮现些许疑惑——乔硕不但猜中她喜欢安静,连宁家二小姐最喜欢的东西是珠宝也猜得出来呢。
从珠宝店出来后,乔硕脸目无波地抬手看了看表,便询问说接送她到医院去好不好,语气轻描淡写,却在询问之时,流露着一丝极其温柔的诱惑。
宁珑的心悄然滑过一丝喜悦,自然而然地又上了他的车。到了医院之时,乔硕把车停在医院大门旁边,一只手扶着钛盘,扭头望着她温和地问:“你进去后大概会停留多久?”
宁珑眨了眨眼睛,故意把逗留时间说得短一些,“大概半小时。”
乔硕微笑点头,却没说他会继续在这里等候她出来。宁珑垂着眼帘巴巴等了半天,空气却像被魔法仙子定住了一般,硬是听不到她渴望的答案。偷瞄了他一眼,乔硕正从口袋掏出一个小小的电子记事本,打开后不知在按了些什么。
宁珑突然觉得羞耻,整个人不知所措,只好讪讪打开车门,道别一声后转身急走。
怎知没走两步,乔硕就叫住她:“玲珑……”
宁珑顿住,轻轻扭头望向他——他是第一次这样叫她的。
“能否给我你的电话?”说话之时,乔硕将手中的电子记事本朝她一递——他的眼睛始终在看着她,眼内隐然闪着让她心跳的温柔……他的唇轻轻一动,一如那日,在莲藕塘边的小木屋内,他回头道别时那抹充满奇异和诱惑的笑意。
宁珑的心又猛地剧烈起来,然后在他的微笑中,轻咬着嘴唇,傻傻地走了回去,用有点颤抖的手按自己的手机号码——噢,原来他刚才在按自己的名字。
下一刻,她看见乔硕把那本电子记事本放进他衬衣的口袋。那儿刚好正贴着他的心——刚才,他好像不是从这里掏出来的。
宁珑小脸浅红,心中知道是时候要迈脚离开,却又硬想听听他还会说些什么——果真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了。
乔硕抬起幽深的眸子盯着她,淡笑着说:“你唇上的色泽涂点不均匀,拭一拭再进去会好看些。刚才就想提醒你了——”他自车头扯了一张纸巾递给她。
宁珑一呆,伸手接过纸巾。
他笑了,又说:“上次在你家见你时,你没搽唇膏。”
宁珑又是一愣。
“你不搽唇膏更好看。”他又莫名其妙地蹦来一句。
“呃,我先进去了……”宁珑小脸火热,轻声告别,立即转身朝医院大门急步走去。
急急走进医院里,她闪身挨在门卫室旁边的大榕树后。
挨定身子,吁了两口气,眼珠儿滴溜溜转了一圈,拿起手上的纸巾颇用力地拭了拭小嘴,然后从手袋掏出菱花小镜左右扭着小脸照了照,唇上回复了自然的颜色——好像真的比没搽时好看呢。
乔硕目送着略显羞涩的背影,回想她乖巧听话的反应,心中涌起阵阵剧烈的悸动。白净的瓜子脸,黑幽明亮的眼睛,长长的微褐色的头发,总是柔柔的甜笑。还有,她喜欢安静,不喜欢涂唇膏,不爱四处逛街,吃东西很缓慢……
——硕哥,我要努力学习中文,等结婚后陪你女乃女乃和妈妈喝茶聊天……
——硕哥,为什么才第一次见面,太婆婆和婆婆就狠瞪着我?然后很凶很凶地说话,女乃女乃还不停地用拐杖敲地板,敲得“咚咚”响……我、我很害怕……
——硕哥,女乃女乃生日那天,我很想送个贺礼啊……但,我很担心她会把我送的东西扔出门外……和上月公公生日时一样……我的心很痛,你告诉我该怎么做才能讨她们开心好吗?只要她们开心,我做什么也肯的……
——硕哥,我很久没回日本了,我很想念妈妈,很想念清水村张妈妈的香芹拉面……
——硕哥,我还是不回日本了,婆婆和太婆婆不喜欢日本,我……”
绿美,我深爱的绿美,是否我每晚搂着女儿坐在阳台上,告诉她关于妈妈的点点滴滴的时候,你就像精灵一样飘在漆黑的夜空中细细聆听?是否你每晚都会听至潸然泪下?是否你在听了四年之后,终于忍受不住,让我在藕花堤畔,再次重遇你?
那一刻的我,是惊讶!现在的我,是惊喜啊!因为你不再柔弱了,你已经蜕变成一朵柔韧而洒月兑的藕花,向我盈盈轻展……是的,现在的你不再柔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