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晓的房门紧紧地闭着,封了五彩玻璃纸的棱形窗格透出淡淡的灯光。卫风轻轻凑前,在窗棂上轻敲几下,“桑桑——桑桑——你在吗?”
“啪”的一声,房内的灯关了,屋内悄无声息,
卫风一阵失落——她还是很生气。
“你的手……还痛不痛?”
“……”
“我有很好的外伤药,涂了手指就不会痛了,要不要?”
“……”
“我现在去给你拿来好不好?你先别睡,涂了药膏再睡,明天就能结痂了——”话音刚落,他果真像个大男孩一般跑回房里。翻了几下,又记起苏雷早两天拿去用过,便立即跑到苏雷房里,二话不说就伸出手吼着要他还东西。
苏雷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借了他的钱忘记还款期了。
卫风懒得解释,利眼一溜,看见药膏就放在台面上,立即一把握住跑至桑晓的房子,凑向窗边轻敲两下,低声说:
“桑桑,我拿药来了,你开门——呃,开窗也行,反正先涂了手最要紧。”
站了半天,里面半点儿动静都没有。卫风叹了一口气,明白自己昨日的出尔反尔确实非常无情地伤了桑晓离开雾谷的梦想,这有可能是她二十多年里最祈盼的梦想,有可能是她从小至大最无情的伤害!
他一直是自私的,总是以自己的方式走自己的路。虽然牵念亲人,却每每飘泊天涯,令他们担心忧虑。更不会在父母有生之年,如他们的愿娶妻生子。现在,甚至不肯为一个徘徊在痛苦边缘的女孩伸出双手。
卫风越发内疚惭愧,越不知要讲些什么才能表达自己心中的复杂情感,只得又凑向窗边轻声说:
“桑桑,我把药膏放在门外……如果你不想见我,我现在就走开……一会儿你记得自己把它涂在伤口上,记着啊,一定要啊……”
话这样说了,他还是在窗下拖沓了好一阵,然后返身坐在胭脂梅树下的石凳上等着。半小时过去了,房中仍然没有半点儿动静。
卫风觉得迷惘,手,无意识地按向胸口的贝叶女神吊坠——自步入雾谷后,她好像一直在沉睡了,更没有任何的启示……冰冷的宝石不时触及胸膛,令他有时会产生错觉,吊坠上的女神其实在生气。
气他什么呢?他不知道,也没有多想,因为这些日子里,他都有桑晓时而慧黠、时而天真的笑语陪伴、那确实是很美妙的,有着他鲜少感受过的惬意和愉悦。
又坐了一会儿,他才慢慢起身,回房去了。
听得脚步渐渐远去,桑晓才悄悄推开小窗户,伸长脖子朝门边一看,果然是有一蓝色盖子的药膏放在门前的石阶上。
这算什么意思?!绝情绝义地“抛弃”了她,又转回来表示关心?谁稀罕!
不想犹可,一想起他昨晚的冷淡和悔意,桑晓便觉得眼眶酸热刺痛。她“啪”地关上窗户,慢慢坐回床上,思绪悠悠地转了一圈,泪水,终于流下来了。
半晌,她扭过头,起身慢慢朝妆台走去。圆形的镜子里,出现了美丽的面孔——洁净如白玉般的皮肤,幽黑晶亮如曜石般的眼睛,樱红鲜艳如玛瑙般的小嘴……
很多年前,长老就抚着她的头说,小桑格儿是谷中最美丽的女孩,她干净高贵的血源,将为谷中的未来注入一股新鲜的气息——毕竟,以这儿的人口,要控制近亲结婚,是有一定难度的。
然而,他们眼中的白雪公主,在绵长的岁月里,却渐渐变成一个奇异的怪物——用二十多年的时间,长成一个十五六岁的躯壳……身体确实也有着不同的变化,但,那也是极其缓慢的和异于所有谷民的。
她的美丽不停地被男孩子注视,那不是一种如一的日光,而是新旧交替的产物——上个月,谷中一个十八岁的男孩子,就向父母说要等桑格儿大些,娶她为妻。
当然只是说说而已,等他明白了事实,便不会等了,也不敢去等了。再过几年,她三十岁了,有可能是一个比她小一半的男孩子说将来要娶她……
有时,她可以因为一朵花儿、一块绿叶而勉强快乐起来,父母、长老和谷民们觉察后,为了想保持她的笑脸,会更加呵护疼爱她,却不知道,他们的做法等于重新唤醒她心中的忧伤,然后一寸一寸地缓慢地噬净她的活泼与天真。
她是多么渴望,忧伤可以完全终止在某一个时刻。哪怕没有退路,不准回头。
第一眼看见卫风的时候,她立时觉得,他是一个坚强的会实话实说的男人,这一切都是她最渴望的。所以,她把他们带出死亡地带。
然而,事实证明,他也是一个平凡的人,他害怕因为这份等待,挥霍了生命。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未大亮卫风就轻步往桑晓房子走去。站在她房门前,他心中一窒——药膏仍旧躺在昨天他放下的位置上,上面蒙着一层淡淡的雾水。
心中赫然失落,桑晓对他,已经不是小女孩对大男人的赌气了,而是一个成熟女人在非常决断地否定一个男人的举动——她不再需要他的关心,不再稀罕他的承诺!
这段日子,他一直在计划何时离开。最方便的方式应该是电召直升机到来,但谷边沼泽满布,谷顶总是萦绕雾气,飞机无法准确降落,强行为之,只会凶多吉少。另一方面,他也不希望有更多的人知道这一片乐土,以免这个与世隔绝的“香巴拉王国”沾染过多的尘世俗气。
昨晚,他本来就恳请蓝翠思修书一封,让他带到美国以安慰其年迈的父母,至于她的不老驻颜术,他会乘机问出,如果她回避不说,他也不会强求,毕竟自身不是雾谷人,既然不会长留谷中,何必硬要知道原因?
然而,一想到桑晓,他的心就觉得怜惜万分,恋恋不舍,归期的事,又无意识地押后了。
卫风又呆站了一阵,感觉有些许凉意,便回房去穿羽绒外套。就在他离开之后,房门“咿呀”一声打开,桑晓出来了,她望了门前的药膏一眼,略一顿足,扭头朝厨房跑去——
卫风穿好衣服,再转回来,然后捧起药膏坐在胭指梅树下,守着桑晓的房门。半个小时过去了,苏雷从对面的窗户伸出脑袋大叫:
“老大,别等了,老妈妈说桑桑早出去啦.你快过来吃早点。”
他顿时一阵失落,只得把药膏放回衣袋,慢步往对面房间走去。走了没几步,又觉得桑晓中午可能会回家吃饭,便又走了回来,在左右两门脚边比了一阵,他决定把药膏放在左边门脚——这边好像更显眼些,然后才吃早饭去了。
吃过早点后,苏雷跑去观察谷里的学校。向擎又是磨刀霍霍地去修葺猪马牛羊圈,就在他抬手一抹大嘴巴,拎起放在脚边的工具箱跨出门门之时,卫风突然在他背后说今天天气很好,也要跟着他修葺什么这个圈那个圈去。
向擎乐了,大声说今天要修的是牦牛圈。
两人便背起工具一块出门,沿着种满野花的小路转了几圈,来到一个围着木围栏的大草甸牧场,场内座落着数间树皮棚屋。
卫风抱了一把竹子坐在棚屋门前,心不在焉地削着竹篾片,眼尾不时瞅着延伸至草甸园门前的小径。
时间悄悄溜走,半天过去了,也没见桑晓的影子。卫风越发郁闷,做完手里的活儿,和向擎打了声招呼,便自行离开。
沿着小河往前走,踩过一片草地,雾渐渐浓了。他凝视着延伸在雾里的来时的路,突然就想这样走过小木桥,走进雾里,想越过那片布着奇门遁甲的山洞口,看看桑晓是不是躲在里面哭。
心中这样想着,他便不由自主地果真朝小木桥走去……
站在小木桥拱形的桥顶上,他突然回头——眼眸里是色彩缤纷、宏伟精丽的“木氏宗祠”和佛堂寺院。蓝灰瓦的屋檐群里,来往着一些努力要超越自身情感,追求宁静平和的男女。他们与世无争,自得其乐,用松紧有道的方式管理着这片平和美丽的“香巴拉王国”。
然而,也因为它的美好,令桑晓的怪异无可否认地突兀!
这个奇怪的女孩啊,她的美丽令他多次炫目;她的声音很清脆,说话的时候喜欢眨着眼睛;她喜欢吊在他的臂弯上,仗着他的力气踮着脚尖儿走路;她有很渊博的知识,喜欢各种的草药和鲜花;她独来独往,自得其乐……
他确实有些喜欢她了。如果舍她而去,惭愧会一直啃噬着他的心,如同昨晚知道她割伤了小手,他便担忧不已,坐卧不安。
既然如此,为何不能达成她守候多年的渴望?为何不能承诺照顾她一生一世?形体上的不足又有什么重要?他究竟有什么放不开来?
心胸在这一刻豁然开朗!他这一辈子不会轻言的“承诺”和“反悔”,在这片奇异的土地上,竟然再次渴望实施——
脚步突地跨出,正要冲下小桥奔进浓雾,突然感觉背后有一股奇特的……信息。卫风回头,“木氏宗祠”内,那幢红蓝相间的宝塔阁楼的窗户缓缓打开,窗前站着一个瘦削矮小的老人,他有一双幽深得让人难以探视的眼睛。他向卫风微笑,然后,朝建在山谷东边的棚屋指了指。
卫风一愣,朝老人一点头,转身大步走回来。行动间,他再看向那个神秘的窗户。窗仍然开着,老人的身影早已不见了。
卫风大步转过山个长满小花的草坡,一条小径蜿蜒而去,两边是围着暖棚的草药坊。一些谷民满脸笑意地围坐在棚屋前研磨着什么。卫风和他们打过招呼,用手势问他们有没有见过桑晓。一个少妇模样的女子含笑指了指前面的棚屋,嘴里还咕哝着说了句什么。
卫风微笑致谢,连忙逐个在暖棚里查找,找到第九个棚屋时,果然见桑晓斜背着—个小篓儿蹲在地上采摘着一些紫色的小花。
大概感觉光线赫然被阻隔了些许,她抬头望了望背着光线的卫风,脸上掠过轻浅的讶然,但随即一冷,木无表情地垂下小脸继续摘着小花。
卫风站在门边,视线首先望向地受伤的手指,见已经用白布条包好,才把视线缓缓溜回她的小脸上,半晌,他也不说话,伸手自墙角边拿了一个小竹篓,然后蹲在地上,也学她选一些绽开的紫色花朵摘下来。
“住手!”桑晓猛地抬头,望向即将掐断花朵的大手。
大手定住,他抬头望着地,好一阵子才问:“为什么?”
“我会自己处理!反正不用你插手!”
她终于肯和他说话了!卫风悄悄松了一口气,“我只是想帮你。”
“免了!省得后悔!”桑晓望也没望他,继续蹲着身子干活,“我卑视把‘后悔’应得响亮的男人!”
他突然轻牵嘴角,“我佩服敢于指着我鼻尖质问我的女孩。”
桑晓的小脸更长了,“我没兴趣探讨你的喜好!”
“但我确实想和你分享……”
“包括你的出尔反尔?”
卫风一顿,“桑桑,我们不要吵嘴好不好?”
“没问题,你只须在我面前消失就能如愿。”
“我想留下来帮你——”
“不用!我说不用!”她“嗖”的抬起头,朝他低吼,“听到没有,我不用你多管闲事!”
“桑桑,你别这样——”他有他的忧虑啊。
“反正不用你的帮忙!”桑晓的话题硬是钉在这个“帮”字之上,“把花儿摘下来就要善于处理,否则它会凋谢!就会死!那时再怎么后悔也没用!”说至最后,她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我其实不是后悔,只是不舍得而已。”卫风轻声说着,手指抚过紫色的小花,
“你看,它如此娇艳灿烂,因此,我不得不百般担心自己有没有足够的能力保护它……”
桑晓冷着小脸,快速摘着花儿,睬也没睬他。
“我承诺你的时候是真心的。我反悔的时候,也没有虚情假情。自始至终,我只是害怕自己没有足够的……时间守护你……”他抬着头,眼眸真挚而坦率,
“如果,我不能令你比现在快乐,那我宁可让你保持现状……”
“……”
“一个男人的承诺重如千斤,他的反悔,只是害怕自己不能给予这个女人真正的幸福。”
桑晓立时抬起眼睛,盯了他好一阵子,才颤着声问:“你说得是真的吗?”
“我从来懒于说谎。”
“你在同情我吗?”
“还有怜惜、敬佩、喜欢……”
“既然如此,我现在的要求升级了……”她放下手中的竹篓,轻轻朝他走来,直视而来的跟眸晶莹剔透,透出一股异于寻常女子的直率和勇气,
“我不但跟你离开山谷,我还要你承诺照顾我一生一世,也就是说,你不但要等待我长大,你还要娶我,你要娶一个身高只有1.53米的女子。”
“我很乐意如此!”
坚定的口吻再次把桑晓定在原地,眼眶酸刺而疼痛,“我,我不相信,你……前天……曾那么冷淡,你说你后悔了……”
“那是因为你太美了,像格桑花枝头上的紫色苞蕾一样……”卫风上前扶着她的肩头,用母指轻轻拭去她腮边的泪,“而我,只是一株朴实无华又历尽风霜的土藤,面对你的纯真美好,确实自惭形秽啊……”
“啊,你……你在自卑?”桑晓眨了眨仍然带着泪痕的眼睛,狡黠地试探,
“是不是……你前晚看见我披着长发,突然发现我很美丽,美得令你心动不已,你没有办法理清自己的心绪,所以退缩了?”
“是的——”他轻轻挑起她柔软的发梢,低声说,“你这个狡猾的小女子,就一定要我认输才甘心呢。”
“谁叫你前天欺负我,害得我哭了一整晚,觉得自己以后再也不会相信男人了,也更加卑视阿祖了!”
卫风一惊,“阿祖是谁?”
“就是情侣雪山的男神喽。”
卫风心中一动,“那女神叫什么名字?”
“叫阿绿,他们说是她编订谷民的姻缘薄,反正这个配那个的,早配好了。即使两个人在孩童时就斗鸡般地憎恨着,抑或相隔十万八千里的路程,将来也能走在一块儿……不过,无论她怎么编,反正都不会有我的份儿——”桑晓抿了抿小嘴,眼眶又红了,“听谷中的老人说,我是几百年内谷中惟一一个最多男孩子喜欢,却从未有谁肯送来聘礼的女孩儿——”
阿祖和阿绿?祖母绿?卫风早已呆住,哪里还听得清楚桑晓的抱怨。就在他回神细问之时,臂弯又传来一阵略显羞涩的低喃:
“其实我很清楚自己的身体,你就等我八年……噢,五年应该够了,好吗?”
这样的话,听得他眼眶酸热——这是一种多么卑微的说法和迁就啊。是一个无力的小女子在极力安抚一个疑心的大男人,用尽屈从和谦让!
“不要再说屈从的话了!我会越加难过的。”他轻轻抚着桑晓柔软的黑发,叹息着说,
“就如同这两天你生气、你躲避我,我觉得难以自控和焦躁……这是一种陌生而奇怪的感觉,却让我明白,我非常愿意保护你,别说五年,就是五十年我也会守候着你……”
“真的吗?真是这样吗?不会再变了吗?”她掐着他的胳膊不停地询问,小脸再度被“哗哗”横流的眼泪糊得一塌糊涂。
“是的是的,”卫风眼眶浑红,不停地用衣袖拭去她的泪,“这两天你吃不好睡不好,脸蛋儿都瘦了。对了,你的手怎么样?还痛不痛?”
两人心意互通知晓,桑晓却显得有点儿害羞了,一直轻咬着嘴唇、低垂着眼帘,好一阵子也不敢攀在他的臂弯上。不过,她心性率真,没多久又是蹦蹦跳跳地拖着卫风一路小跑回家,从后门绕进自家厨房,等老妈妈钻进隔壁小屋拿木柴时,二人便迅速用油纸包了几块糌粑塞在怀里,然后一大一小表鬼崇崇地踮着脚跟儿溜了。
出了后门,两人拉着手一边窃笑一边跑,一直到了小河边的草坡上,桑晓才站定身子朝望向她一脸宠爱的卫风大笑起来。
笑了一阵子,喘了几口气,桑晓又扯着他飞跑起来,跳过一条小溪,穿过一片小石林,转过一丛花圃,来到一大片长得像一个个圆半球的高原雪灵芝草甸。
两人选了一块平整的大石头挨坐在一块儿,一边享用美味的羊肉糌粑,一边小小声地聊天。
“一会老妈妈发觉灶台上的食物少了,会以为家里长老鼠了!哈哈——”桑晓啃着糌粑,越想越好笑。
“这两三天都这样,老妈妈早已习惯了!”
桑晓拿眼睛睨他,“你什么意思?”
卫风一笑,“你以为我是什么意思?”
“哼,我自然是要那样做的,不然面对着你,饭也吃不下。”
“怪不得古人云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卫风叹息,“我现在已深切地体会到了。”
“这么惨哪——”桑晓“格格”地笑了。小手在她的食物上掰了一块肉馅最多的糌粑扭身塞在他嘴里,“这就赏你吧。”
“唔……”卫风咀嚼着,点头,“还不错。”
“喂,告诉我你今年多大?”她用肩头撞了撞他胳膊。
“三十二——”
“嘻嘻——”
“笑什么?”
“随便笑笑嘛——”她眨了眨眼睛,把头倚在卫风的臂间,“你干吗不结婚呢?”
“我的职业非常危险,如果有了家室儿女,我会整天想着他们,很难再身心投入工作了。”
“危险职业?就像今次你们寻找我父母一样吗?”
“聪明!”卫风微笑着拍了拍她的小脸。
“耶,我最喜欢的探险家是托尔?海雅达尔!”桑晓也挺直身子,回拍了拍他的肩头,“每次看《孤筏重洋》,我都会幻想自己跟着他在木筏上飘流呢——”
“你不怕吗?”
“没有什么是能让我害怕的!”她扬了扬小下巴,“你大概不知道,我曾经花了几年时间,跟随谷中一个老人练过太极呢,功夫很了得哦。”
卫风讶然失笑,“我的天,小泵娘,你还有什么是未学过的?”
“关于这个问题,我得好好想想了——”话毕,她笑了。
卫风拥了拥她,“看来我以后遇有什么不懂的,请教你就行了。”
“Noproblem!”她举了举手臂。
“哪有人这么大言不惭的……你知道吗?外面的世界很复杂,无论是……”
教育工作,已经徐徐展开了。
天渐渐黑了,两人蹑手蹑脚进了家门。刚转过照壁,便看见苏雷正背着手倚站在胭脂梅树下,脸冷冷地瞅着他们。
“有事吗,苏雷?”卫风既然亲亲热热地拖着桑晓的小手,自然也晓得装聋作哑。
“冰释前嫌哪,很开心是不是?”苏雷冷冷地哼了一声,“居然连晚饭也不回来吃,害得我和向擎看着热腾腾的东西等了好半天!”
卫风咳了一声,“我们今天没啥胃口,不想吃晚饭了。”
“是啊,我们不想吃晚饭了耶,不行吗?”桑晓也扬起小下巴。
“昨天不知谁还死翘翘呢,今天就臭神气,定是私订终身去了?”
“你胡说什么!”桑晓小脸微红,缩在卫风背后朝他瞪眼珠子。
“我胡说?”苏雷反手指向自己的鼻尖儿,“我这就叫胡说?还有人胡搞呢,准备正式来一盅老牛吃女敕草!”
“你!”桑晓火了,红着脸跳起来正要顶嘴——
苏雷岂是任人呆骂的,立即截在她面前说出重点:“别你你我我了,刚才老妈妈通知我们,你爸爸回来啦,想见一见我们!”
“呃……爸爸回来了?太好啦!”桑晓尖叫着,随即上前把手上的吃剩的糌杷塞给苏雷,然后转身拖着卫风的手臂就朝父母房中跑去。
“喂!你们这是什么意思?”苏雷张大嘴巴举了举手中的纸包包,“是在暗示我多余吗?”
“不,你很重要!”桑晓回头低叫。
“所以,你必须保护好手中的糌杷,那是桑桑今晚的宵夜。”卫风及时附和。
桑晓咧嘴直笑,“是的,那是我的宵夜!”
苏雷瞪了两人一眼,慢腾腾地跟着二个连在—块的身影穿过天井,步上石梯,来到蓝翠思的房门前。
桑晓上前敲门,待里间传来回应,桑晓立即一步跳了进去……半晌,她兴奋地伸出小脑袋朝他们低叫:“快进来快进来,我爸爸真的在呢!”
卫风和苏雷对望一眼,立即步入门中。
下一刻,卫风和苏雷同样显示出应该不算很新鲜的惊异神色。白远康的面容,一如他妻子一样,有着二十多岁时的年轻英俊。
他头上戴着用上等缎子和羊皮做的毡帽,身上穿着深蓝色的纳西袍,浑身上下透着恰到好处的儒雅,举止言谈中蕴藏着一股无法用饰物装扮而来的祥和气度。
总之,这两夫妇,就恍如凝结在时光隧道中的一对鲜活的灵体,用不可能的姿态,站在自诩阅历丰富经验老到的卫风与苏雷面前!
白远康微笑着问好:“你们好,能认识两位,我很高兴。”连嗓音都透着一股奇特的宁静。
两人立即回复常态,礼貌回应,在倚西墙放着的一溜长竹凳上坐下。
白远康在房子正中一张竹编方桌旁坐下,摆开早已搁在上面的精致的竹制茶具,又用竹勺子在一个雕着东巴象形文字图腾的竹罐子里勺出一种暗紫的茶叶,放在主壶里……旁边小巧的土烧瓦炉上早已煮着水了。
他一边气度悠闲地做着这些事,一边微笑着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卫先生。或许,我和我女儿一样,叫你卫风吧+”
“当然可以。在此,我先谢谢你们数天来的盛情款待。”卫风迅速回复冷静,眼尾觑见桑晓正与母亲两人并排坐在东侧的竹椅子上。桑晓身子斜倚向母亲的方向,似乎很崇拜地看着父亲的一举一动。蓝翠思倒是端正着身子,并没有像一般母亲那样亲密地搂着女儿,然而,视线每每触及桑晓,眼神又是异常地宠爱。
“因为寻找我们,令你们屡次身陷险境,让我和内子非常过意不去。”白远康的谦恭总是恰到好处。
“每每想到委托人蓝老先生只是想得个安心而已,我们无论多么艰难也会坚持下去。”卫风刻意挑起女主人的乡愁。果然,他感觉到蓝翠思微微一怔,但在眨眼间又回复原状。
“就是姥爷吗?”桑晓很大声地问卫风。
卫风点点头。坐在她旁边的母亲朝她轻声说了一句什么,桑晓嘟了嘟嘴,不做声了。
“那么,我们一家三口在此请求卫先生与同伴,回去后就和我岳父说在滇藏地界遍寻不着我和内子的踪影,行吗?”白远康一边说话,一边上前在两人旁边的小几上摆上香茶。
卫风点头谢过,微尝一口,立时觉得满室异香萦绕,这样的清隽,在俗世之中,无论用多少金钱铺垫,也无法享用。
“这样说,是希望他们不再怀着希翼?”
白远康微微一笑,
“数年前我回复信件的原因,就是希望他们不要再牺牲人力物力寻找我们,若你把这次经历说出去,两老必然会亲身前来查探雾谷,那样只会令两老舟车劳顿,实在徒劳无益……就让一切在时光中淡忘吧,保持现状会令两位老人家更安详一些。当然,如果你们也像我和内子一样,不回只字,从此留在谷中,也绝对可以。”
卫风望见对面的桑晓立时僵起一张小脸,咬住嘴唇瞪着他,不禁有些好笑,便说:“我不会留下,但我会应承你的要求。”
“哦?那么,你们的同伴呢?他们是否愿意留下?”白远康淡笑着望向苏雷。
卫风是何等聪明,几乎立即看出白远康眼中洞悉的意味——苏雷为人傲然冷慢,每被同辈人排斥,而向擎自小便四处漂泊,从不在意以何处为家,这个世外桃源分明就是为他们量身订做的!同样,当日的白远康与蓝翠思在尘世间或许也有一些难以解决的烦忧,所以甘愿以“死”昭示亲人,藏身此地,终其一生……
“我尊重他们的意愿。”卫风淡然地说,然后又不留间歇地道:“我还有一事想征询白先生的同意。”
“请说。”白远康微微一笑,毫不介意话题被卫风赫然扭转。
“我想带桑晓一同离开。”
卫风立时感觉坐在竹椅上的蓝翠思全身一颤。
白远康似乎也有点儿意外,却迅速恢复常态,“为什么?”
“我相信,你们必定能猜出原因。”卫风语气轻淡,说话间视线睨向桑晓。她正垂下眼帘,紧握着小手置于膝上。微微苍白的小脸,除了陈旧的哀怜,还有一股新生的希翼。
众人沉默。
半开的窗滑过一股清凉,拂醒那一位妩媚绝艳的母亲。她扭头看着桑晓,玉手一下一下地抚着女儿的漆黑油亮的头发,轻声说:“好吧,你带桑格儿走吧。”
“谢谢——”卫风不卑不亢地说完,然后站起来向桑晓伸出手。
桑晓犹豫地望了望父母,半晌,一咬唇,“扑通”跳下竹椅向卫风走来。卫风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旁,那姿势仿佛再一次向桑晓保证,同时也告诉所有的人,他绝对不会违背承诺。
“但我有条件的。”蓝翠思轻声浅语。窗外的风扯来一缕云彩,轻轻掩在月牙儿的脸上。他们看不清她的脸,却仍然听见那把柔软如清泉般的嗓音:
“你必须娶她为妻。”
“好——’
“在你这么爽朗地应允后,我必须提醒你一件事,也就是说,如果你听完我的话,反悔也是可以的。”
“请说。”
“桑格儿只是个少女,她暂时不能担当妻子的义务和责任,无论这个过程需要花费多少年月,你也得永远忠于这段婚姻。或许,这样的承诺不能保证些什么,但我相信你的人格,同时也相信你是有力量承受承诺与将来的人。”
耶?有名无实?苏雷怪叫一声。这和领养个女儿有什么区别?他压着声音向卫风说:“老大,你要想清想楚耶,卫家只有你一个男丁……”
卫风看也没看他,“这我知道。我应承。”
桑晓眼眶刹时通红,“爸爸妈妈……我也会照顾自己的……”
久没做声的白远康望了女儿一眼,缓缓地说:“你的离开或许就是一个新的开始,毕竟这儿的一切,总让你觉得难堪——”
臭口苏雷非常及时地喷出臭气,
“也是啊,现下医学先进,或许能找出这种停止发育症的原因哪,听说什么染色体异常或基因突变等等病症都有对付的方法啦,反正总比窝在这里好……”
桑晓听得小脸都白了,身子缩在卫风身侧,小手无措地缩在膝盖上互搓着。卫风连忙拥紧她,扭头朝苏雷狠瞪了一眼,“你立即给我闭嘴!”
白远康和妻子对望一眼,半晌,他朝妻子一点头,扭头向卫风说:“原因我们早就找到了。”
卫风一惊。
桑晓低叫:“爸爸,你从没说过!”
白远康的脸渐渐浮现出一股与他的悠闲气度相悖逆的惶惑神色。
他垂眼啜了一口茶,借以平复情绪,再抬眼之际,已回复一脸的宁静,
“我们不说,一方面是觉得难以面对你,别一方面是渴望尽快找到解决的方法。然而,这么多年,我和你妈妈,还有长老,始终想不出最妥善的处理办法。”
“但我真的很想知道……”
“当年,我和你妈妈因为飞机失事,而身陷大黑峡,同机的两个人早已死去,你妈妈也摔伤了脚,幸好我并无大碍……后来,当我们爬到一方平台的时候,你妈妈发现她身后有条缝隙……”
“这些你小时候就和我说过了。”桑晓轻声说。
“对,桑桑你过来……”白远康朝她递过手。桑晓“扑通”跳下椅子朝父亲走去。
他微笑着轻轻抚了抚女儿的脸,轻声说:“你和妈妈到厨房弄些糕点过来,我和卫风要聊些别的事。”
桑晓顿了一顿,回身望了卫风一眼,便和母亲一同进了侧门。
“接下来的事,我们就如同你们现在在谷中一样,悠闲地生活下来。雾谷里有各种丰富的矿源,各处汇流而至的水质也拥有奇异的治病宝能,遍地的草药皆是我们从未见过的。最难得的是,这儿的人亲和友善,知足常乐。我和内子惊喜万分,真的以为自己是身在蓬莱仙境了,便安心地待在谷里。我在大学时主修机械工业,内子读医,我们快乐地为谷里奉献着自己的知识,这无疑为谷里的生产和医学添加了巨大的力量。不过,闲暇之际,我和内子会非常留意那些精通草药药性、经学、历史并有着异于常人的智慧和修为的谷中长者。他们好像从不生病,也不显老。我们都在疑惑,神采奕奕的他们是多大年纪,寺院内须发皆白,却又脸色红润的高僧究竟有多少年岁。”
卫风和苏雷互望一眼,心中明白,白远康有意说出秘密了。
白远康微微一笑,继续说:
“终于有一天,真相被揭开了!长老问我是否愿意长留此地,我们立即回答愿意——当所有人都以为你已经死去的时候,正好是新生的开始啊。长老便询问我们,是否愿意修炼内乘瑜珈,这种修为能令人身体更显强壮,心境更加平和,寿命自然会比较长一些。但因为雾谷的环境与外界有异,所以修炼之人,不可再离开雾谷……”
“原来如此……”卫风沉吟,半晌又问,“不修炼也可以吧?”
“是的,在雾谷没有人会强迫你做任何事。其实,这种密乘意念修习……就如同你们看武侠小说中提到的内功心法一样,并非十分神秘。在这里我不便多说……除非你们愿意长留谷中……”
“你们的目的,是渴望自己能延年益寿?或许长生不死?”卫风冷冷地问。
白远康也不生气,“无论结果如何,没有人强迫过我们做任何事。每一个人都可以申请这样,也可以拒绝那样,都是自愿的。”
“那桑晓不能长大的原因——她也参与?”
“不!她从小就不屑这些,但……她身体上的怪异绝对和我们的修炼内乘心法有关……”
卫风突地打了一个冷颤!
“当年,我和内子是年少夫妇,一旦生活安定,夫妻间……自然也会有亲密行为。就在我和内子同时修炼密乘之后,有一天,内子和我说觉得月复部微微隆起,有轻微蠕动的感觉。”说话间,白远康的脸明显露出痛苦的神色。
卫风脸色一变,“你的意思是,桑晓在母亲的肚子里,与你们同时修炼了一段不短的时间?”
“是的……”白远康微垂眼帘,略显艰难地说,
“内子发现怀孕后,立即停止了修炼……桑晓出生后,我们一直没有发现她的异常,因为谷中从未有这种怪事发生。直至这十年间,她没有再长大,我和内子才猛然醒悟这回事——事实上,这种修炼本来就是成年人才能做的,而且修炼期间,必须禁欲……”
“我的天啊……这,这很怪异吧……”苏雷低叫。
卫风立即追问,“桑晓究竟有多大?”
“二十六岁。”
“我的天啊……”臭口苏雷再度打岔,“桑晓真冤耶,白耗了十年哪,这很难搞耶,医学再发达也难以解决耶……”
“这儿的环境非常独特,修炼内乘心法的人,不可以轻易离谷,即使离开,历时也不能过久,否则会迅速衰老,回复本来的年纪面貌。”半晌,白远康抬起头又道:
“因此,我渴望谷外的环境能令桑晓回复正常,卫先生,你一定要细心照顾她,爱惜她,她是我们惟一的女儿……”
卫风肃然点头。他的神色,他的姿势,对于有着敏锐触觉的人来说,比来自口头上的再三的保证更为坚定。白远康心里的亲情牵扯,在他无声的肯定下,似乎平复了些。
这时,蓝翠思和桑晓捧着两小碟笋片和小扳点进来。桑晓一踏入门边便起劲地打量着卫风的神色,明显得不得了。卫风觉得她骨碌碌转着的眼珠子神情很可爱——看来这个长着个成熟脑袋的女孩一点儿也不喜欢掩饰情感,若带回家里后,得把她拴在身旁教育一段日子,否则准出乱子。
蓝翠思安静地坐在丈夫旁边,没有说话。然后,夫妻二人不时望向桑晓的目光,却明显带着浓浓的关爱与忧愁。一时间,气氛有点凡沉重了。
“卫风……我就叫你卫风好吗?”蓝翠思突然问。
“好的。”
“既然你已经应承了外子的请求,那么,就请你在雾谷的守护之神——情侣雪山面前跪拜,向它们承诺娶桑晓为妻。”她温柔的语调下,言语总是简单扼要,应该是一个不喜圆滑之人。
“嗬,还要宣誓就职?”苏雷一愣,随即撞了撞卫风的手,压着声音说:
“这种面向雪山的婚姻承诺在古纳西族中是很重要仪式,一旦违约,会被诅咒的!也就是说,你今生只能娶这个长不大的东西,你要想清想楚才好!”
未等卫风回话,蓝翠思又说:
“承诺在心,如果想清楚了,就不必在乎今天或明天,适逢今晚月色不错,雾也散了不少,我们就到外面去吧。”她神情柔软,扼要的言辞下有着不容驳斥的气度。说话间,早已站起身子。
卫风没有理睬苏雷,立即站起身子,向站在母亲身边、满脸娇羞的桑晓伸出大手。
“喂,老大你想清楚啊!”苏雷连忙追在他的另一边,用粤语努力提醒这个被“奇情”所困的“可怜”的男人,
“结婚嘛,吃荤是重要环节,总不成你长年吃斋去吧?兴许得再等上二三十年呢,那咋办哪?”
卫风一边拉着桑晓,一边凑向苏雷的耳朵说:“如果要我选择,有感觉比吃荤重要N倍。还有,你今天的嘴很臭,早上没刷牙吗?”
“是耶,你吃荤过多,嘴巴臭死了,早上没刷牙吗?”桑晓给了苏雷一记白眼,拉着卫风小跑着跟上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