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
放电老师 第一章

“口当……口当口当……”

“上课钟声已响,还在操场上逗留的同学,请赶快回教室上课。再重复一遍,上课钟声已响,还在操场上逗留的同学,请赶快回教室上课……”

以上这段话是我们亲爱的训导主任林大炮,每堂上课必定不厌其烦、耳提面命重复叮咛一次的。他自己说得不累,我们却听得耳朵都长茧了。

阳光普照,万里无云,上课的时间操场上空荡荡的,四处无人,没人打扰。找个隐密的地方躺下来,偷偷睡个午觉,静静地听听鸟叫蝉鸣,接受阳光的洗礼,是多么惬意啊!

有谁愿意舍弃这和煦的凉风、翠绿的草地,而进教室里接受老师们无情的摧残?不!是“薰陶”!

当然没人这么笨!傻呼呼地进教室,面对着单调的黑板和照本宣科、面无表情的老师,相处漫长的五十分钟,她宁可躲在隐密无人的树林中小憩一番。

她老是有个错觉,好像林大炮的广播是针对她,老催她上课;但她不在乎地耸耸肩,恶作剧地微微一笑。谅林大炮狭小的脑袋瓜子也找不到这里,所以,她十分地放心。

她找到一块最舒服的草地躺下,轻轻地合上眼睛,享受这短暂的宁静。

凉风轻拂,吹得她心旷神怡、通体舒畅。鸟叫蝉鸣交织成一曲和协的乐章,哄她入眠。她的神经逐渐放松、放松……安然恬静地睡着了。

“宋——闲——云——”有人用八度高的嗓音叫她。

这段时间有谁不识趣地前来打扰她?她慵懒地睁开右眼,观察声音的来源;尔后,又把双眸闭上,开口说话:

“没事吵我干嘛?我要睡觉。”

她翻个身,找到最舒服的姿势继续补眠。

“你知道现在几点吗?”水粼粼站在她的面前和颜悦色地说话。

她不在乎地问:

“几点?”

“已经下午三点了。”

“四点半叫我起床打排球。”她翻了个身,口齿不清地喃喃自语,头脑不甚清醒。

水粼粼在旁不可置信地笑了……她抿着嘴,眼睛骨碌碌地转啊转。

“小姐,你是来上课?还是来睡觉的?”

“睡觉。”

“但是——”她的语气顿了一下:“下一节是林大炮的课,你上不上?”她无辜地眨着无邪的大眼睛,让人无法猜透她有任何恶意。

“什么?!”宋闲云跳了起来:“你怎么不早说?”语气里净是埋怨。

“我刚才就叫你,是你自己说还想睡觉,我怎么忍心再叨扰你休息呢?”

水粼粼这可恶的家伙!人长得美不说,成绩永远名列前茅也不提;最气人的是——她母亲把她的名字取得高雅又别致。哪像她叫宋闲云,乍听之下,又懒又闲,没半点诗情画意。遇到国语发音不标准的人,硬是喊成“送咸鱼”!

幸好!

宋闲云名字虽然取得不好又懒惰,但人缘却奇佳;凡举高考、小考、默书、背书,没一件难得到她。她眼观四方、耳听八方,前后左右皆是盟友,小抄资讯最广,考前猜题精准扼要;就算偶尔跷课,也不会影响进度。

但是——惟独林大炮的课另外!他上课第一个点名对象,就是在下敝人我!所以闪也闪不了、躲也躲不掉,硬着头皮非到不可。这就是我的苦衷,也可以解释为什么睡一半会被吓醒的原因。

“快走、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宋闲云站起,打算以每秒百米的速度跑回教室。

“你就这样回去?”水粼粼圆睁杏目,吃惊地瞧着她。

“是啊!”

水粼粼叹了口气,细心地将她头发上的草屑取出,又帮她拍掉背后衣裙上的灰尘泥土,重新整理一下仪容。

“可以了吗?”

宋闲云急如火上的蚂蚁,生怕林大炮早她一步赶到教室,反而嫌她拖拖拉拉。

水粼粼翻了白眼,摇头叹气:

“如果你头上有草屑、衣服有泥土,林大炮不就知道你跷课了!”

宋闲云恍然大悟:

“是啊!”她赶紧拉平裙子上的折痕,扯一扯衣服上的领带,顺了顺睡过后如杂草般的头发,一切就绪,即刻冲回教室。

教室的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她突然紧急煞车!原来她像小偷般发现林大炮的行踪了,他准备爬楼梯上三楼。

不行!她绝对不可以输给一个五十岁的老头!

宋闲云仗着她年轻力壮,从另一边的楼梯两步并成一步地飞奔直上,仿佛像只矫健的羚羊,轻而易举地获得比赛的胜利。

当然她死也不会承认自己气喘如牛、汗流浃背。

“水……我要……水……”

她一口气差点喘不过来,就像干涸的枯井,需要雨水的滋润,一进教室就直嚷着要水……

坐在她右手边的死党黄国维,与大文豪王国维并没有任何关系,只是名字雷同、纯属巧合。他递给了她一瓶矿泉水,供她止渴,补充水分。

一口清凉洁净的矿泉水灌下肚,她又像“劲量碱性电池”一通,浑身是劲!

“谢谢!”

她用手背抹一抹嘴角残留的水珠,得意忘形地大叫一声:

“好爽!”

“宋——闲——云!你刚才——说——什——么?”

她幸运的守护神小天使一定离她远去了,否则林大炮怎会听到她说的话?

她转过头,嘻皮笑脸的。反正她脸皮厚得连城墙都打不破,更何况只是枚“炮”,但是林大炮那张脸可是铁青得难看!

“宋闲云,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他语气严肃,火药味十足。

“好爽!”她眼睛带着促狭的笑容,不在乎地再重复一遍。

“你难道不知道这是句脏话吗?大庭广众之下,女孩子不能随便说粗口!亏我国文是怎么教你的?”林大炮满脸怒气,板起面孔。

她佯装不知:

“‘好爽’是脏话?那我怎么不知道?”

“切记!下次不许再讲了!”林大炮以他为人师表的宽宏大量,不计前嫌地对她谆谆教诲。

“老师。”宋闲云举手,自动站起来。“我刚才只是称赞黄国维同学请我喝矿泉水,为人豪气爽朗简称‘豪爽’。这句话既然是脏话,那以后岂不是不能称赞感谢对我照顾的同学了吗?”

她无辜的眼睛佯装得十分神似,林大炮顿时面红耳赤,难堪得嗫嚅半天,开不了口……

全班同学憋着笑容,不敢发出声音,静观林大炮的反应。这位全校最古板的训导主任兼国文老师,要如何化解这场危机呢?

“老师!‘豪爽’这二字,真的是脏话吗?但是我常听见别人说呀!到底——是不是脏话?”她撒娇的口吻、无邪的表情,一点也看不出来是在恶作剧。

林大炮头冒大汗、额泛青筋,内心挣扎着是“可以说”?还是“不可以说”?宋闲云真把他逼到绝境了!要一个年纪一大把的人承认错误,简直比登天还难!尤其是在这群不满二十岁的小毛头面前。

“老师——”

林大炮当机立断,立刻回答:

“可以说。”他一刻也不停地马上又说道:“打开唐诗教本,今天上李白诗集。”背过头去,在黑板上龙飞凤舞大挥其字,以掩饰自己灰头土脸的表情。

班上同学很有默契地抿紧嘴唇,死命地不让自己笑出声。就算有人忍得眼泪直流、脸孔涨红,也没有人敢发出一丝声响,不过下课就有讥笑、嘲讽的对象了。

全班十分期待下课的到来,准备大肆渲染让全校同学全都知道,林大炮今天发生的丑事。

宋闲云得意地微笑……这老古板倒是挺正直的。如果事件的主角是她,就算是“白的”,她也会想法子转成“黑的”。

她的人生哲学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不饶人!

谁叫林大炮老爱吹毛求疵捉她语病,顾不得她翻脸不认人,大发“雌”威、一展“雌”风。当然她嘴角仍挂着微笑,对自己的行为洋洋得意。

“各位同学翻开课本,今天我们上李白有名的乐府诗——长干行。水粼粼同学,请站起来念一遍。”

这是宋闲云最佩服林大炮的一点。就算出丑,他仍然克尽职责、面不改色地教课。还选了全校公认的好学生水粼粼念书,真是明智之举!轻而易举地转移全班的注意力。

水粼粼的声音就像她的人一样优雅,磁性中带着贵族般华丽的气质。她的声音不会软绵绵,也不会硬梆梆,音量不卑不亢、恰到好处,既不大声,也不小声,刚好让全班都听得到: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

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

十六君远行,瞿塘滟预堆。

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

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

苔深不可扫,落叶秋风早。

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

靶此至妾心,坐愁红颜老。

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

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

水粼粼略带伤感地念完,仿佛令人融入这名陌生女子的感情世界,浓浓的哀愁化不开了……

林大炮环顾四周,瞧见宋闲云面色凝重,暗自摇头。他好奇心大作,故问道:

“宋闲云,你又怎么了?”

“老师!唉……”她故意引人注意,加强下段话的气势:“古时候的女子真可怜!才十四、五岁还在读国中一、二年级的年龄就被嫁掉,半点自己的权力都没有,你说是不是很凄惨?”

林大炮无奈地翻了翻白眼。早知道就别问她,好好的一首情诗,竟被她曲解成迫害女权运动的始作俑者!

他不改颜色,继续上课,解释着诗中的含意:

“这是首怀春少妇对丈夫迟迟未归,而抒发的一种担忧之情。由幼童时期一直描写到成亲,直到丈夫远行,一连串的回忆,充分表现了伉俪恩爱、情深意重,就算千山万水也无法阻隔两地相思之情。”

“这两个人好像活在古装文艺爱情大悲剧的世界里哦!”她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喃喃自语,为诗下注解。

坐在她右手边的黄国维听到她说的话,忍不住“卟哧”笑出声。

林大炮听到嬉笑声,犹如鸷鹰般锐利的眼神扫视他——

“黄国维同学,你有什么意见?”

“我……我没有意见。”

他低下头,唯唯诺诺地怕惹火林大炮;因为林大炮最忌讳别人在他说一半时插嘴,尤其当他在高谈阔论时更加讨厌。

“老师,我有意见!”宋闲云摇晃着右手道。

“什么意见?”林大炮蹙起眉头。

“那女人的丈夫最后到底回来了没有?”

全班同学尽避想装出严肃的脸,却又忍俊不住地哄堂大笑:

“哈……哈哈……”

林大炮咬牙切齿、脾气暴躁地叫道:

“宋——闲——云——”

“有!”她精神抖擞。

“你把上课当成游戏吗?你不止无法领会这首诗的含意,而且还曲意歪解!罚你回家抄二十遍,明天交过来!等你能完全了解这首诗的意境再问问题,否则——请你闭嘴!”

她暗自低语:

“小气!开点小玩笑会怎样?”

“什么?”

林大炮果然是林大炮,不止嗓门大,而且耳朵也好得不得了!

“老师,我刚才是说学生资质愚劣,无法体会诗里莫测高深的寓意。如今我诚心悔改,谅老师能网开一面,原谅学生的愚昧。学生回家必定面壁思过、痛定思痛,从今以后谨言慎行,不再违抗老师。请老师原谅我!”

谁不会说八股文啊?她偷偷扮了个鬼脸,没让林大炮发觉。

林大炮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满意地点头道:

“瞧你一副诚心悔改的模样,希望你能确实做到,罚写就免了,但是你要专心听讲,知道吗?”

“小女子——不!学生谨记在心。”她必恭必敬。

林大炮满意地点头,春风得意地自以为开导了一个顽固的学生。但只有她自己明白,是谁安抚了谁?

林大炮继续他冗长乏味的讲解,宋闲云坐在位子上无聊得出神,一分一秒数着下课时间。心想,没和他逗嘴,时间仿佛无穷无尽啊!

她坐立难安,一下子动动右手、一下子扭扭脖子、一下子又甩甩肩膀,就像有毛毛虫爬过她身上似的,令她浑身不自在。

“宋——闲——云——”又是一声怒吼。

水粼粼推她的背后,低声道:

“老师在叫你。”

她连忙站起,嘻皮笑脸地道:

“老师你找我有事吗?”

好不容易逮到这个机会,当然得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坐太久了真难受,老了搞不好会得到坐骨神经痛,那可就划不来了!

“把李白的《独坐敬亭山》背一遍!”

“什么!?”

她大吃一惊,嘴巴张成“O”字形。

“有问题吗?”

“没有、没有……怎么可能有问题?只不过我要回想一下。”

“回想?要想多久?”

“一下子、一下子就好了!”

她假装冥思、用力回想,而她的前后左右一阵骚动,拼命地翻书、打Pass、做暗号的。

“其他的人全部把书本合起来!”林大炮怒视四周同学过于明显的“暗示”。

宋闲云噘起嘴小声道:

“小气!”她圆目嗔视。让林大炮占尽先机,真是不通情理!

盟友全部阵亡,真令人伤透脑筋!她自认不是曹植,有七步成诗的绝招;更何况李白的诗早在上千年前就有了,白纸黑字,她也不能胡乱瞎编。

她笑得十分尴尬,一面拖延时间,一面低头看表,脸上出现得意的笑容……心想,还有三分钟就下课了!宋闲云,撑过去、撑过去!一定能撑过去!

“宋闲云,我们等你背完才下课!”

这林大炮,老是能洞悉她的思想。

她面色凝重地与他遥遥相望,两人简直就僵持不下!

突然,有个东西塞在她手中。她打开一看,唇际泛起一抹惊讶,脸上出现宽慰的笑容——小抄!

她接着浅浅地笑,让人感到头皮发麻、浑身不对劲,只听她字正腔圆、口齿清晰、朗朗地念道:

“只有敬亭山,相看两不厌,孤云独去闲,众鸟高飞尽。”

她背完后精神奕奕,等着接受众人的喝采,但全班的同学像被人“点穴”一般,全双目圆睁,嘴巴张得好开,直愣愣地瞪着她。

怎么回事?全班悄然无声,连林大炮也如出一辙?

她的目光四处梭巡,小心翼翼地仍找不出解答。

林大炮语气严厉:

“水粼粼,你把李白的‘独坐敬亭山’再背一遍!”

“是!”水粼粼表情为难地看着她,缓缓念道:“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刹那间,宋闲云只感到五雷轰顶,脑筋一片空白……她竟然把小抄——背反了!

“坐下!”他喝道。

水粼粼坐下,宋闲云也迷迷糊糊地跟着一起坐下。

“不是你!”

两人吓了一跳,又都站起来。

“口当……口当口当……”

下课钟声解救了她,不然她今天可丑大了!

林大炮面色严肃:

“下课后,宋闲云到办公室找我,下课!”

“起立,敬礼!”

“谢谢老师!”

“下课!”

可想而知,林大炮忿怒地离开,必是回去苦思要如何对此顽童施以严厉的教诲。

宋闲云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到达戒备森严的训导处,冰冷、规律的线条令她不敢造次,收敛了她以往轻佻淘气的行为,规规矩矩、谨言慎行。

“三字经背过了吗?”他面无表情、不动声色。

“不是很熟……”她心虚地回答。

“教不严、师之情!”

“哦!”她点头默认。

“你叫我死后如何面对至圣先师孔子?”他面色凄楚、愁眉不展,一副懊恼悔不当初的表情。

“是吗?”她小声地问:“那与我有关系吗?”

“当然!你让我死后孤魂无法上天堂,就因为有失职守,必须接受上刀山、下油锅的煎熬。”

“这么严重啊!”

“我能请求你能好好用功念书吗?就算为了我,拜托!”他粗糙的大手捉住了她纤细的手腕,用力地摇晃。

这种场面简直出人意料!她瞠目结舌得说不出话,呆愣愣地盯着他粗鲁地摇晃着自己的手臂,老泪纵横、低声哀求……

是谁说“英雄不流泪”?依我之见——流泪的才是英雄!是谁说“男人怕女人哭”?依我看——女人更怕掉眼泪的男人!蓝波的“第一滴血”若改成老师的“第一滴泪”,一定照样叫好叫座!

“到底如何?你答应了吗?”

她勉为其难地道:

“我答应你就是了。”

宋闲云说话的声音比蚊子还小声,盼望他耳背听不见。但只见林大炮欣喜若狂,眼泪早已消失无踪。宋闲云暗暗悔恨,着了那老小子的道了!

“我还有件事要拜托你。”

“说吧!”她豁出去了!只要林大炮别烦她,她什么事情都答应。

“下星期你们班导请婚假,临时的代课老师会来上课。我希望你能尊敬他,不要故意捉弄他。”

当我是谁?凶神恶煞吗?这种小事也要唠叨个没完没了。

“知道了。”她心不甘、情不愿地回答,仿佛是落入蜘蛛网里的小虫子,动弹不得。

“回去把李白的《独坐敬亭山》背熟,明天我再考你默背一遍,不要让我出丑!”

“知道了。”她马虎了事。突然记起今天下午四点半的男子排球大赛,是机械与工管两系的大战,她怎么可以错过呢?

“没事我先走了。”

她人还未走到门口,林大炮又喊道;

“等等——”

宋闲云回头,不耐烦地道:

“还有什么事?”

“告诉水粼粼我找她,叫她到办公室来一趟。”

“没事了吧?”她仍杵在原地,以防林大炮随时灵机一动。

“没事了,快去叫人!”

宋闲云一颗心早就飞到排球场边了;只因排球是她热爱的运动,不管是看别人打,或是自己打,她都乐此不疲。

所谓“叫人事小,球赛事大”!等球赛结束后,再叫水粼粼去找林大炮也不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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