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
松樱舍 第一章

家里有点怪。

说不出为什么,徐舞文打完工回到家,莫名觉得不对劲。

爷爷和阿弟它们不在?

她走到楼梯口,想了一下,回过身。

"噢,好痛!"她撞上一堵肉墙。

"回转时没留意后方有无来车,很危险。"淡然的男中音在她头顶上方响起。

"是,最好还得打个方向灯。"她捂着鼻子,抬起头,"你是谁?"她不认识他!

"陌生人。家里大人呢?"他踱至客厅,背对她。

"就在这。请问你有什么事?"她打量地。脑海第一个想法是,这人没事长那么高做什么?引发人自卑感?

"我找的是你爷爷。"他头也不回一下。

"你要租房子?"她走到他身旁。

"他叫我等一下,就往后头走去。"他蹙眉,隐隐透露他的不耐烦。

"你叫什么名字?"她走到他另一边问。这人当更跟她鸡同鸭讲起来了?

"我已经等了一个多小时了。我刚看过,后面是厨房,他从后门走出去了吧。"他看表。就此离开等于前功尽弃,但继续等下去,似乎也不会有所成。

"你几岁?"徐舞文叉起腰,跟他耗上了。

"他到底什么时候回来?"他转头问她,被松爷摆了一道的不悦全投射到她身上。

"你是做什么的?打算租多久?"她回瞪他,气势不下于他。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这是我要问你的!"

两人视线在空气中迸出火花。骥少纵眨下眼,这才把她的容貌望入眼里。她面容清秀,瞪视他的态势不像十几岁的女孩。或许她比他想的还大一点。但那又如何?

"你最好学会对长辈礼貌一点。"以免出社会后吃亏。

"阁下呢?不懂得来别人家前,最好把趾高气扬的态度收敛三分吗?"他没资格对她说教!

"去把你爷爷找出来!"她轻易点燃他心中怒火,他不想再与她废话。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事。但我确定的是,你有事的话,找他是没用的。"

他对她的话嗤之以鼻。"我要和你爷爷谈的,你这个小大人不会懂。"他踱至沙发前坐下,坐下时还发牢骚:"真是,浪费我的时间!"

"喂!"她大叫。

"什么事!"他因为吓一跳而光火。

"你坐到人家包包了啦!"

她推他,要他抬高臀部,抽出自己的包包后,神经质地拍了又拍。她斜睨他,提着包包,突然露出一丝薄淡的笑容。

"我还有一堆事要忙,麻烦阁下你继续在这慢慢浪费时间。"虽然他的存在让她不舒服,但让他在这继续漫长地等待,是最好的惩罚。谁教他的态度这么差劲。

"等一下。"他制止她准备上楼的脚步,站起身。

"怎么,肯纡尊降贵浪费力气跟我这个小大人谈事情了?"她问话的语气略带讽刺。

他摇头,走向她。她方才的淡笑,彻底激怒他。

"家里突然冒出一个陌生人,你一点警戒心也没有。"他以危险的口吻说。

"啊?"他瞳中闪过的光芒,令她恍了下神。

"你理当小心一点比较好。"他该怎么让她知道,胆敢挑衅他的人,通常都没有好下场?

"家中房客来来去去,我早习惯了。"她耸肩,满不在乎。

"习惯什么?"男人的抚触吗?

"喂!"他干嘛模她脸?好恶心!

"嗯?"他挑眉,靠她更近。

"你好像很希望被人赶出去?"她用力搓脸,往旁闪开。

"你不会赶我走。"

"有自信是不错,但自信过剩就不太好了。"她冲到后头拿扫把,察觉后门外有动静。阿弟它们回来了。

她扬眉,回到客厅,望着他,沉声唤道:"阿弟、小米、大卫!"

"汪!"突地,狗、猫、鹅,争先恐后地从后头跑了出来,与主人同声一气地瞪视着面前高大的男人。

她如虎添翼,神色飞扬,看他怎么办,

"很吓人的阵仗。"他说。口气却不见任何惊惶。

他往前举出手。

"呜……"属于大型狗的阿弟挣扎一下,抵挡不住诱惑,垂着头,走上前要他拍拍。猫、鹅见状,军心立刻涣散,懒懒地晃到一旁纳凉。

"阿弟,小米!大卫!"这几个家伙居然不战而降!叛徒!懦夫!

"它们回来了,却仍不见你爷爷的身影,看来美美还不想回家。"他发觉这里不管是人或动物,都单纯得紧。

"嗯——"她头点一半。"咦?"他怎么知道他们家小猪名叫美美,还一副和大家很熟的样子?

他看着她,明白她的疑问,却故意不作解释。他在这待了好一会,没有刻意和动物们混熟,但动物们自己记住他,不把他当敌人。

"今天就到此为止。"说完,他掉头离开。

"汪!汪!"阿弟追到门前,不知是舍不得他走,还是只是象征性地吠两声。

"马后炮!"她捶回头来跟她示好的阿弟一下。

"呜……"阿弟闷哼,一脸无辜。

饭菜香从松樱舍飘出,失踪一下午的爷爷抱着黑猪美美现身。

"啊咧?新房容呢?"爷爷左顾右盼后问。

"新房客?"徐舞文试喝刚煮好的蛋花汤。她只碰上一个高大傲慢的男人,没见到其他人士。

"对,新房客、新房客。"

爷爷开心地踱出厨房,到安排给新房客的房间察看,一分钟后,碰碰碰地跑回徐舞文面前。

"新房客不见了!"到处找都找不到!爷爷哭丧着脸。

"是怎样的人?"可能人家只是来看一下房间,还没决定要不要租,是爷爷会错意,认定人家已经住下来了吧。

她帮爷爷盛饭,其他动物口水直流,紧跟着她,希望下一个就轮到自己。

"不知道,看他可怜,我就让他住进来了。"爷爷抱着小猪坐在餐桌前,看到桌上的二菜一汤,及热腾腾又直冒烟的白饭,心情霎时转晴。

"可怜?"

这两个字绝对和那个神气的男人画不上等号,所以不会是他。快速地弄好动物们的晚餐,她坐在松爷对面。

"爷爷,下午你还让谁进来?"那人口口声声有事和爷爷谈,什么事?

"嗯,好吃。"松爷埋头扒饭,没听见她说的话。

徐舞文捧着碗,没有马上动筷子。她想过,那个人可能也是投机客的喽。可是,爷爷让他进门,动物们对他又没有敌意……

算了,为那种鼻子长在头顶上,完全不把人放在眼里的家伙伤神是不智之举。吃饭吧,吃……

"爷爷,别把美美放到桌上来!"就是这样,动物中这只小猪最没有规矩!

"美美肚子饿了。"爷爷拍拍小猪,要它不用怕。

"等我吃完自然会弄饭给它吃!"闪开!下去!徐舞文用筷子赶猪。

"小文偏心,阿弟它们早就吃饱了,每次都美美最后……"爷爷噘嘴,眼中泛泪。

"谁教你一直抱着它,宠坏它。"走开!当她又对着美美挥筷子,美美快动作地一口咬住。"喂!那是我的筷子!"

美美抵死不放。

"爷爷!"

晚饭一团糟。

不只晚饭,她的生活也是。

洗好碗筷,收拾好厨房,徐舞文坐在后门外的廊檐下,怀里抱着一本杂志。

女乃女乃还在的时候,松樱舍住满房客,日子热闹又新鲜。五年前,女乃女乃因病饼世,房客们陆续搬走;之后住进来的人,很少住超过一个月。

这间房子愈来愈老旧,不符合现代人的租房要求了。

家里事务全靠她一个人整理,她没办法找全职的工作,一天打工四小时,收入根本无法应付每个月的必要支出。

这个家处于坐吃山空的状态,而且不时有建设公司觊觎这块地,这几年下来,她从一位天真烂漫的女孩,变成一个斤斤计较的小老太婆。一切都是被现实折磨成的。

她今年才二十四岁哪。

不过,在这个家里,也曾发生过好事就是了。她翻开杂志,扉页上一道俊帅身影抚慰她疲累的心。纯青哥……

"嘿,思春少女。"杀风景的声音来自她背后。

她的宝贝爷爷洗完澡了,其他动物跟着跑来她身边。

"我没有思春,也不是少女!"在这样的生活环境下,她还能保有浪漫情怀,真是奇迹。

"我说的是美美。"爷爷说。

"别把我和那头猪相提并论!"它咬坏她的筷子、抢了她的晚饭,她还没原谅它!

爷爷充耳未闻,转过身,跟空气说话。

"嘿,大姨妈,你来啦。"

"爷爷!"她真受不了他!他是真傻还是假傻?动不动就把人气得不知该说什么。"你快回房间把衣服穿上!"

"哈啾!"感觉到凉意,爷爷乖乖听话,抱着爱猪走进屋子。

徐舞文摇摇头。爷爷洗完澡后,老是在重要部位围了一条毛巾便四处晃来晃去,因为这样,不知吓跑多少女房客。

她知道爷爷是因为年纪大了,才会经常闹笑话。以前女乃女乃常对她说,爷爷是个厉害的人,他可以一夕之间,从一无所有到成为这一大片土地的主人。而他对钱财也可以毫无眷恋,几年后,不收分文地将土地一一送出,只留下松樱舍。

他的行事风格找不到逻辑,所以姐姐叫他疯子。可是,不管怎么样,他都是她的宝贝爷爷。

她无法像姐姐,可以头也不回地舍弃松樱舍,舍弃这里的一切。

因为……她再次看杂志扉页看得出神。

因为这里有她等待的人。

门前传来"叩叩"两下敲门声。

"进来。"

骥少纵在公文上签名,抬起头,见到来人是企划执行部的经理罗成。

"怎么是你?"负责报告土地收购进度的,应该是李副理。

罗成开口欲答,桌上的电话响起铃声。

"你等一下。"骥少纵接听电话。

看着骥少纵讲电话,罗成难掩崇敬之情。

他们"心霸集团"的崛起是一项传奇,集团三巨头之年轻有为,更是让人津津乐道的事。不过罗成觉得,邹老二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老三魏老板醉心玩乐,集团的成功,全靠坐镇总部的骥先生。骥少纵是罗成的偶像。单是他坐在办公皮椅内的慑人气势便无人可比拟。只要是他决定的事,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事实也证明,他果断的决策永远是最正确的选择。

据说他为了集团利益,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连自己将来的婚姻,也会是一场利益结合。别人批评他冷血、没有人性,罗成却觉得他帅毙了!

"李副理扭伤脚,他的工作暂时由我接手。"罗成见骥少纵挂电话,立刻作说明。

"扭伤脚?被松樱舍的人吓的?"他想起那女孩拿着扫帚,家中动物排成一列的阵仗。

"是……"据说李副理现在得靠镇定剂入眠,才不会老作被猫狗分尸的噩梦。"除去松樱舍,当地其他住户已经有人同意签约,相信很快就会有大进展。"

"在设计图上,松樱舍这块地不可或缺。"说什么"除去松樱舍",想把困难点留到最后处理,他可没教他们这样办事。

"我知道。只是……"

心霸集团计划在台北市郊开发一个超大型的综合游乐、购物、度假中心,传媒喻为新世纪最大投资案,一切若能顺利推动,获利将相当可观。

只是,想不到在初期收购土地的过程中,便遭遇到不小的挫折。

"我好不容易才见到那个松爷……就是屋主,他真的很难缠,很难沟通……"更别提那些凶猛的动物了。他们已经折损一名要员,他觉得自己很可能是下一个。

"你必须查出他的目的。"弄明白他要的东西,对症下药。当然,对象是那个松爷的话,查问起来的确有点难度。

"我们调查过松爷,他生性古怪,在收购的土地中,有将近四分之一本来属于他所有,但他在十五年前将大片土地免费送给现在这些住户。这些人表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所以,恐怕不是用钱就能打发他……"

"他的家人呢?"他还不知道那女孩的名字。

"资料上有两位孙女,和他同住的有一位。我想,屋主是因为对房子和土地有浓厚感情才不肯出售吧。"

"这是没什么建设性的推测。难道为了顾及他们的感情,就修改投资计划甚至喊停?"

"当然不……"骥先生的评论永远一针见血。罗成振作精神,说:"我会继续努力。"

罗成退出他的办公室后,他起身,走到窗前。

望着窗外,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他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小文!小文!小文!"

动不动就喊腰酸叫背疼的爷爷突然健步如飞地往三楼冲,直嚷道:

"新房客!新房客!新房客又……"

他跑到包含合楼的房间,望着大开的天窗,只见阴沉沉的天空,不见他的孙女。

"小文——"他惊慌地大叫,跑到窗边推开窗,探头望着下面找徐舞文。

"爷爷,我还在屋顶上,没有掉下去。"徐舞文的脸从天窗口探出来。

"小文……"爷爷回到天窗口下,手扶着木梯,抹抹泪。小文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沈小姐来了?"爷爷说今天会有个新房客搬进来,她还没见过对方。

"不是,是新房客……之前的新房客……"爷爷指着门外,不知是紧张还是兴奋,语焉不详。

"新房客?"又有新房客?为了看向房门,徐舞文手抓着天窗窗缘,探出整颗头。

"我不是新房客。"骥少纵走入房,一脸不悦。阿弟跟在他身旁,白鹅大卫骑在阿弟身上。松爷一看到他就往楼上跑,这家人对陌生人一点戒心也没有,那些下属怎么会拿他们没辙。

屋里的景象在徐舞文眼中是倒过来的。她迟了几秒才认出骥少纵。

"啊。"是那个高傲男。

"你在上面做什么?"骥少纵蹙眉。感觉她一旦松手就会整个人掉下来的样子,非常危险。

"趁还没下大雨前,把会漏水的屋顶补好。你又来我家做什么?"又是一副颐指气使的口吻和态度,真让人看不惯。

"我有事和你爷爷谈,你快下来。"他不看她,以免一时激动,爬上去抓她下来。她没资格让他为她这么做。

"你找的是我爷爷,我下去做什么?"奇怪了,都跟他说她要修屋顶啊。懒得理他,她收回身子,在屋顶上敲敲打打。

"嘿,新房客,"只有爷爷在三人之中兀自兴奋着。"我房间已经给你准备好,在二楼,还买了一双新拖鞋给你。对了,美美呢?"他的笑容突然僵住。

"我说过我不是新房客!"骥少纵用少许的耐心克制脾气,说:"我是……"

"我的美美呢?"爷爷开始慌张,在房里踱步绕圈。

"爷爷,你听见没,人家不屑搬进我们这栋破屋子。"徐舞文心血来潮似的,探头说了这么一句。"松爷,请你认真和我说话。"骥少纵翻白眼。"在上面的那个,你还不快下来!"

"美美,我刚刚还抱着它的,不是吗?"松爷加快踱步速度。

"所以,你别再叫他新房客了,爷爷。"说什么看他可怜就让他住进来,那人全身上下哪里找得到一丁点可怜的因子?

"对,我不是新房客,我……"他抓住松爷肩膀,定住他的脚步,怀疑他那种转法,头不晕吗?然后,骥少纵撇见床脚下有个小黑影。

"小文,这回你不可以上厕所不关门,洗完澡不穿衣服就跑出来,又把两位新来的房客给吓跑哪!"爷爷挣开他的手,走到天窗下,正经八百地说。

"爷爷,那是我要说的话。还有,新房客只有一个沈小姐啦!"徐舞文"叩叩叩"地在屋顶上钉钉子。

对。骥少纵点头。"我是……"他的自我介绍再次被打断。

"对不起,我这个孙女很任性,请你多多包涵。"松爷感叹地摇头。

"这点我早就领教过了。"骥少纵说。

"什么?"徐舞文先露手上的铁锤再露脸。

"你!你快给我下来!"她的样子像吊在空中,骥少纵看得心惊胆跳。

"美美呢?"松爷又想起他的宠物猪。

"你到底有什么事?"有事快说,说完就快走人!

"我有很重要的事,你不会懂的!松爷……"该死,怎么又变这样。

"美美……"

"哼。"不说拉倒。

"唉!你的那头宠物猪不就在……"他指着床脚,却猛然住了口。让松爷找到那头猪的话,恐怕更别想谈正事了。他走到床边,挡住那个小黑影。"够了!我可不想再陪你们浪费一整个下午的时间!你们好好听清楚,我是心霸集团的总……"

"汪汪汪!"一直乖乖跟着他的阿弟突然跳到窗边吠了起来。

白鹅大卫振翅,率先往房门外飞去。

"汪汪汪汪汪!"平常一脸优样的阿弟,变得威猛凶狠地一边吠叫,一边往外跑下楼。

屋顶上的徐舞文,看到猫咪小米站在庭院围墙上,和两名入侵者对峙。阿弟是耳尖地听到小米的叫声吧?

"爷爷!投……投机客的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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