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她家的一切已有个梗概的印象。因为他们的话题几乎是围绕著她打转,很少论及他的家庭。不是他刻意逃避,而是自己与叶明珠之间尚有很多纠葛,不欲让她知道他的身分。她既然上叶家布置宴会的会场,多多少少会知道一点吧,但她究竟知道多少呢?如果她一旦知道他的身分,她会愿意继续和他交往吗?最重要的一点,是她能明白他完全没有一丝一毫想欺骗她吗?
他实在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她这一切。
她多少猜得出他的出身一定很好,但却万万想不到他是叶明珠的准未婚夫。
咖啡来了。时间随著一份份陆续上来的餐点逐渐流逝。两人心里都在想,下次还有机会再一次共餐吗?彼此心里各自有所顾忌。如意怕的是两人门第不配;秉忱怕的是与明珠已有婚约,总之两人心里都希望与对方有感情上的进展,但一方面又怕现实环境不许可。
很难。真的很难。因此一整晚,两人只是闲话家常,并不像一般的爱侣情话绵绵。
他们的咖啡虽然还没喝完,却已经凉了。
用餐完毕之后,他们是否也该分手了?
忽然间,两人都沉默了下来。
他沉吟了良久,才开口说道:“我们等一下去跳舞好吗?”
她有点不好意思的说:“我不大会跳舞。以前读高中的时候,虽然偷偷参加过几次舞会,不过太久没跳了,可能都忘了。”
“布鲁斯总会吧。”他笑著说。
她点点头。“这个比较简单。”
“会跳布鲁斯就可以了。走吧。”他召来服务生结帐。
“真的去跳舞?”她又惊又喜。喜的是能与他共舞,惊的是自己的舞艺实在不怎么样呀!事到如今,也只有打鸭子上架了。
※※※
秉忱带她去的地方是一流的夜总会。没办法,他忍受不了嘈杂的舞厅。
如意一走进这家夜总会,看到眼前皆是衣冠楚楚的绅士和淑女,反观自己身上的衣著,立时相形见绌。她吐了吐舌头,对秉忱说:“还没午夜十二点,我这个灰姑娘已经恢复原形了。”
他欣赏她的洒月兑与幽默。
“我知道你不会介意这个,是不是?”
“介意也没办法,这已经是我最好的衣服了。我只怕令你颜面无光。”她有点无奈。
他听了为之动容,恨不得立刻变出一套华服穿在她身上。但是他按捺下内心的激动,淡淡的说:“不,我觉得站在你身旁光荣极了,你是那么的自然,那么的美丽。”
“谢谢你。”她知道他是在安慰她。
他知道她不谙酒类,替她点了一杯可口的鸡尾酒,自己则要了一份威士忌。他此刻需要一杯烈酒,镇压住内心澎湃汹涌的种种情绪。
如意第一次见识到这种属于上流社会的气氛。她好奇的游目四顾,发现有好几位名人居于其间呢。平常只能在电视或媒体上看到他们,今天晚上却能在这里与他们平起平坐,感觉真的很奇怪。不过她确信自己是怀著愉快和好奇的心情,来看待这一切的。因此对于自己一身朴素无华的装束,并未有任何自卑感。
和如意的欢心雀跃相形之下,秉忱就显得抑郁多了。并不是觉得和如意在一起无趣,而是他心事重重,想抛也抛不开,忘也忘不掉啊!
他们大半的时间都留在座位上,偶尔有布鲁斯的音乐响起,他也会邀她下去舞池跳跳舞。有一次如意发现电视台最红的新闻女主播袁蓓芳,就在她身旁和男友相拥共舞呢!她兴奋极了,一双眼睛忍不住往袁蓓芳身上飘。听说她在电视台新闻部的工作,月薪以数十万计呢。她十分钦佩她的才干,尤其她又兼具气质与美貌,更令人欣羡。袁蓓芳的男友外表虽不出众,但一看即知是上流社会的人士,看来有一些倨傲。
“呀!对不起。”如意将注意力都放在袁蓓芳和她男友身上,一不小心踩到了秉忱。
“没关系。”他虽疼得厉害,但及时忍住没叫出声。“不要这样看人家,他们会觉得很不自在的。”他悄声对她说。
他说完这句话没多久,果然袁蓓芳的男伴很巧妙的从他们身旁滑开,转移阵地到别处去跳。
如意吐了吐舌头,只因好奇却惹来别人的嫌恶,她连忙管好自己的眼睛,不再东张西望的了。
接下来是华尔滋的舞曲。秉忱不欲回座,他问如意:“会跳吗?”
她连忙摇头:“以前会,可是好几年没跳,全忘了。我们快回位子坐下吧,别让我出丑。”
“怕什么?以前会跳的话就算是有基础了,有我带著你应该会慢慢记起来。来,别紧张,我们跳最基本的舞步,很简单的。”
她拗不过只得依他。她怕又踩著他,一双眼睛老看著地板。慢慢的在他带领之下,她就跳得不错了。
“还说你不会,你跳得很好呀。”他说。
她只笑笑没分辩。八成是记忆被唤醒了。
连续跳了几支舞后,他们才回座位坐下来休息。
秉忱的酒喝完了,他又叫了一杯。
如意直觉的发现他内心不痛快,却不知他何以会不痛快?按道理来讲,若是她使他不痛快,那他又何必要她相陪一整晚?也许是他原来就有的苦恼吧,可惜自己帮不上他什么,只好尽量别去烦他啰。她小心的闭紧嘴巴,若他不说话,她也不开口说话。
他却喝起闷酒来了。一杯又一杯,而且都是烈酒。
“史先生,你别再喝了,会醉的。”
他真的有点醉了,但口中却说:“我不会醉的,我的酒量很好。”
她期期艾艾的说道:“我知道你的酒量很好,可是……可是你不能……不能再喝了,再喝下去……我怕你……怕你真的会喝醉的。”
“你怕什么?别怕,我不会喝醉的。我保证我的头脑还很清醒,一定可以安全的送你回家。”他将杯中的残酒一饮而尽。
她张大了嘴,不敢再说什么,只好无奈的闭上嘴,从胸臆中吐出一口气。她担心的不是自己的问题,她担心的是他。他这么喝下去一定会醉的,而喝醉是一件很不好的事。他为什么喝闷酒?他有什么苦恼需要藉酒来浇愁?她全然不解。她和他原本是两个世界的人,对于他的生活,她几乎一无所知,又哪能体会出他的苦恼呢?她感到一阵茫然无助。
“走,我们再去跳舞!”他忽然把她拉了起来。
现在乐队奏的舞曲是一支优美而哀愁的歌曲。舞池里的男女皆紧紧相拥,款款诉情。
秉忱也忘情的将如意紧紧的拥在怀中,完全沉醉在美丽与哀愁的旋律之中。如意的右脸紧贴在他的胸膛上,感觉到他胸肌的厚实与温暖,她没喝多少酒,但却有微醺的感觉。她不敢想太多,只能放任自己尽情享受这种难得的感觉。
一曲既罢,两人静默的回座。
夜深了,但这里却依然弦歌不辍。
如意看看表,十二点多了,灰姑娘不是该回家了?
他注意到她在看表,只得找服务生来结帐。
“对不起,我忘了时间了,把你耽误到这么晚。家人会担心吗?”他感到有点抱歉。整个晚上他只沉湎在自己悲怜的情绪之中,没留意到她的处境。
“我出门前留了张纸条。不过我从来没有在外面待这么晚,他们多少会不放心吧。”她此刻也实在急于回家了。尤其明天一早又要起床做早饭,还得整理从批发市场买回来的花材,太晚睡怕精神不济。
“对不起,我尽快送你回家。”他说。
※※※
他将车子开到“花之屋”门口停了下来。
如意瞥见楼上还有灯光。不知是如玮和如玉在苦读抑或是在等她?她急急的打开车门下来。
“白小姐——”秉忱匆匆下车,走到她面前依依不舍的说:“再见。”
“再见——”她的目光中也全是依恋之情,但是人生是很无奈的,该分离就是该分离,根本无力去挽留什么。
“谢谢你陪我一个晚上。”他如此说道。
“我才该谢谢你呢,招待我度过这么美好的一晚。”她强做欢颜,掩饰内心因离别产生的悲苦。她不敢去想能否再和他相见。她甚至觉得再和他相聚是不智之举;就如同吸毒一般,她怕自己会上瘾,因为要戒毒是很痛苦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轻轻的吐出几个字:“我能打电话给你吗?”
她的头违反了理智,迳自的点了好几下。她似乎对自己感到束手无策,明知不该继续和他来往,却偏偏无法抗拒。
他露齿一笑,神情轻快多了。
“快进去吧,我会再打电话给你的。”
她也笑了笑,快步的走向家门。她掏出钥匙,回头一看,他仍倚在车边,对她挥了挥手。她也跟他挥了挥手,才打开大门进去。
“再见。”在掩上大门前,她轻轻的说。
史念祖坐在他偌大的董事长办公室里,抽著填满烟丝的烟斗。他所有的趣味几乎都是老式的。
他刚刚接完叶庆松打来的电话,心中十分不乐。叶庆松说他那宝贝女儿,早上整理好两大箱行李,飞到伦敦找小泵妈去了,说是为了秉忱的缘故。
到底秉忱做了什么好事惹明珠不快了?史念祖心烦意乱的用力吸一口烟斗。好不容易盼到了小俩口订婚的前夕,不意秉忱却因受伤耽搁了婚期。眼见叶史两府缔结婚姻的大业即将完成,却意外的出此变卦,怎不教人烦心呢?他越想越生气,按内线到秉忱的办公室。
“秉忱,你到我这儿来,我有话跟你说。”他对著电话说。
几分钟之后,秉忱来了。他坐到父亲的办公桌前。
“你跟明珠怎么闹别扭了?我不是一再的交代你要忍耐吗?好不容易都要订婚了,却又变成现在这种局面,你心底究竟在想什么?”史念祖沉声训斥。他为了要使秉忱就范,故而对他不假辞色。
“明珠说了什么吗?”他问。心里迫切明珠在盛怒之下要悔婚,这对他来说是最好的结果。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一气之下跑去找定居伦敦的姑姑,说要去住一阵子。看样子她是要躲你。”
他有一点失望。如此而已。
“你怎么没什么反应?”
“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了。”
“你不知道?”他奇道,不过管他的,反正最重要的是要把明珠追回来。“你马上订去伦敦的机票,尽快去找明珠,向她赔罪。”
“爸,她不过是去伦敦看她的姑姑,值得这么小题大做吗?”他很不以为然。
“叶老说明珠很生气,不过不知道她为什么生气。”
他轻声低语:“她常常如此,这是正常现象。”
“什么?”史念祖很威严的把双眉一锁。
“没什么。”秉忱很识相,不敢随便妄语。
“反正不管发生什么事,你去伦敦陪明珠玩一阵子就没错了。等她高兴了,再和她商量订婚的日期。”史念祖自己下结论。
秉忱沉默了良久,才缓缓的说道:“还是等她散散心回来再说吧,您又不是不知道她的脾气。”
他定睛看著他,考虑了好一会儿,才叹口气说:“好吧,你觉得这样好就这样吧。”
他松了一口气,站了起来。
“您没其他的事了吧?我回去了。”
“等等。”史念祖叫住儿子。“回来坐下。”
他无奈的坐回去。
“秉忱,我知道是委屈你了。”史念祖语重心长的说。他看得出儿子对叶明珠开始感到厌倦了,不得不加强对他的心理建设。“明珠的脾气是骄纵了一点,但大家都看得出来,她很爱你。想追求她的人多如过江之鲫,她独独钟情于你,你知道你有多幸运吗?明珠虽然有一些缺点,但是她的相貌是一等一的,可说是美艳绝伦,男人娶妻如此,是很可以自傲的。而且你知道她是叶庆松唯一的掌上明珠,虽然他还有三个儿子,但他最宠爱的却是这个酷似白雪公主的小么女,你懂吗?娶了明珠,你就是叶家的乘龙快婿,如此一来对我们就会相当有利了。你想看看,有这么多的好处,难道不值得对她稍加忍耐吗?”
“这些我都知道。”他轻轻叹口气。他的压力为什么这么大?难道他真的无法挣月兑出他的宿命吗?当初获得明珠的青睐时的受宠若惊和骄傲,如今早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苦恼和沉重的负担。他知道他以往对明珠的爱意已被她一点一滴的消磨殆尽……史念祖不顾他的感受,兀自说道:“……这几年来我们‘旭日’的业绩每况愈下,和十年前相比较,跌落了六成以上。而且情况一年比一年糟,去年的营业额只剩下十一亿,而且一直是内销在贴补外销……”
又来了,他最怕父亲提起这件事。他认为要解救他们“旭日”食品的危机,他只有娶叶明珠一途。
“旭日”原来是史家的家族企业,但因多年前一次危机,接连引进了多家财团的资金,史家实际只占了百分之三十五的股份,形成了好几家集团鼎立的局面。因此“旭日”自总经理以降皆是聘请外来的人才,经营方针也像多头马车,方向不一。秉忱认为“旭日”就是因为各大股东互相掣肘,使得总经理莫衷一是,无法在市场放手一搏,而输给其他的竞争者。
两年前,各大股东为了提升“旭日”的竞争能力,重金聘请了一位相当精明干练的总经理,大力改革公司的弊病。这位总经理果然不负众望,大刀阔斧的进行改革。他采取了一连串极有效的措施,精简人事,并关掉一家亏损连连的生产工厂,并将老旧的机器设备淘汰,换上高效率的新设备。但由于改革的步调太快,造成了一些不良的效应,公司内人心惶惶,员工无心工作等等。而公司的运作靠的是人事,若员工无心为公司工作,就遑论其他了。
结果这位总经理迫于公司各大集团的派系势力,只好向董事会提出辞呈。最令人扼腕叹息的是董事会竟通过他的辞呈,以确保各大股东的势力均衡。
这对史家来说是最难堪的。毕竟“旭日”是史家创立的。
“秉忱,叶家的‘金鑫’集团在‘旭日’占有百分之二十的股份,只要你和明珠结婚,这百分之二十的股权就是明珠的嫁妆。这么一来,我们就拥有百分之五十五的股份,重新拿回经营权,到时就可以依照我们的想法经营,不用再让其他的股东牵制,如此一来‘旭日’才会有希望在市场上和人家竞争。”史念祖如今全把希望寄放在秉忱身上,他斩钉截铁的对他保证:“秉忱,只要我们再拿回经营权,我保证一定让你当‘旭日’的总经理。”
在以前秉忱是十分赞同父亲这以联姻为手段的策略,但谁知到了今天,他却忽然发现自己成了被牺牲的祭品,这种转变实在是太讽刺了。他谁也不能怪,只怪自己一时为明珠的美色迷惑,迷迷糊糊的对她展开疯狂的追求。如今是“船到江心难补漏”,他能怨谁?当初可没有任何人逼迫他去追求明珠,而明珠也没有先追他,她是被他“追”上的。
如今再来反悔,是不是太迟了?他认为一切都是咎由自取的。
“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想,我不再多说了。”史念祖将他斥退,让他自己去烦恼吧。
秉忱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到底要不要救“旭日”?真的非得牺牲自己的婚姻,才能解救“旭日”吗?如今世道维艰,商场上的竞争越来越激烈,就连他们自己领导的这一家代理美国名牌的化妆品公司,也因进口化妆品市场开放,而让出一大片市场的大饼给那些进口化妆品公司分食。这种种打击,使他们不得不费尽办法令“旭日”振衰起弊!
史家自史念祖以下,秉忱尚有两名兄长,史秉义和史秉德。他们还有一个妹妹,叫史秉纯,长得美丽又可爱。他们莫不把希望寄托在秉忱身上。一旦史家和叶家联姻,除了能夺回“旭日”的经营权外,叶庆松素来疼爱他的掌上明珠,他的“金鑫”集团资金雄厚,必对史家的“旭日”集团有助益。
这一切的一切令他感到绝望。难道他非得为了他的家人牺牲不可吗?他可有一丝一毫的希望,去追求自己的幸福呢?他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忍不住为自己感到悲哀。
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明珠在愤怒之下,弃他而去。只要她抛弃他,另寻新欢,他就有希望了。
可是他不知道明珠现在心里在想什么。不知她这一回的伦敦之行会待多久?他知道她的小泵姑最疼她,因此她才会满月复委屈的千里迢迢去“投奔”。天知道满月复委屈的不只她一人!他也有一肚子的委屈,却向谁去投诉呢?
事到如今,他真的宁可明珠能少爱自己一点,最好能生他一辈子的气,就此与他断绝。
事情真能如他所愿吗?祷告吧,他虔诚的祷告起来,从来没有这么诚心过。
※※※
一直到他回家之后,临睡前他仍虔诚的在祷告。可惜他还是失眠了。
凌晨一点钟,他仍眼睁睁的盯著天花板。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痛苦。以前他虽已对明珠失去耐心了,但他总能说服自己继续忍耐,一直想她的好处使自己去爱她。但现在已经行不通了,他老觉得再这样持续下去,迟早有一天他会发狂的。
为什么?他为什么变得完全无法忍受明珠?为什么会觉得和她在一起是这么痛苦的事?为什么?
他拉开床头柜第一个抽屉,取出如意那一条沾血的丝巾。丝巾早清洗干净了,但是上面的血迹却洗不掉;正如这条丝巾的主人的倩影,在他心中镌下了无法磨灭的痕迹……是为了如意的缘故吧?所以他才会感到特别痛苦。
若不是和明珠在口头上已有婚的,他一定会大胆对如意展开追求。她是那么的可爱啊!可是以他目前的情况,一定要尽可能的别去接近她。他怕会伤害到她。她看来是如此的经不起一点伤害,就像一枝夕雾草……是的,她是那么像夕雾草,细细长长的茎,淡紫色细细碎碎的小花,看来那么纤细、那么脆弱,只怕一丁点风雨就能够将她摧毁。
不!他绝对不能去伤害她。
因此这么多天来,他没有打过电话给她。一通都没有。几天了?七天了吧?她会不会一直在等他的电话?他不该跟她说要打电话给她,她一定会痴痴的等他的电话。
她一定会的。他回想起那天晚上,她和他道别的眼神……她一定还在等。他忽然有一股冲动,想抓起电话拨给她,不!不行,现在已经是半夜一点多了,而且他不能打电话给她,他不能伤害她!
如意……他在心里一遍一遍默念她的名字。如意,希望你能明白我的苦衷,我不是忘了打电话给你,而是我不能啊!你原谅我,请你原谅我!
凌晨两点钟,秉忱仍处在失眠状态。
※※※
“小姐,请替我插一篮花。”一个年约二十七、八的少妇,走进“花之屋”。
“好的。”如意立即笑脸相迎,一面问道:“你大约要买多少钱的花呢?”
“五百元左右,我朋友生产,我要送去医院给她。”她是个生客,一面说一面浏览店内的摆设。
“好,我知道了。请你坐一下,我马上替你插个花篮。噢,对了,你这个朋友有没有特别喜欢什么花?”
“她呀……我想想……玫瑰吧?女人一般都喜欢玫瑰花。”她的口气不太肯定,是用推测的。一面在藤椅上坐下来,又说:“你把这里布置得真漂亮!”语气是赞许的。
“谢谢。”如意一边插花,一边回头与客人应对。她选用一个中型的提篮,中央置一个吸满水分的特制花泥。一般花店都使用这种材料的花泥,干净又方便。“你是第一次来吧,以前没有看过你。”
“我上个月底才搬到这附近来。刚结婚。”客人说。
“恭喜你。”她笑著说。取了一把康乃馨,点缀在粉红色的玫瑰之间。送给产妇,配上康乃馨绝对是正确的,暗喻身为人母的圣洁与光辉。另外她又插上几枝文心兰,鲜明的黄色,使得花色更形活泼生动。
那名女客人一边看著她插花,一边又问:“那是什么花?”
“金鱼草。”她说。一边将金鱼草修短一点,插在花篮上。
“明明是花,为什么取名叫金鱼草?”她很好奇,不禁走上前去就近观赏。
“很多花都这么叫,此方说像夕雾草、飞燕草、鸢尾草,其实都是很美的花。”如意说。最后她剪了一些蕾丝花,做最后的修饰,“你想用什么颜色的蝴蝶结?”
“红色吧,看来喜气一点。”
她一向遵照客人的意思,因此就在花篮的把手上端系了一个漂亮的红色蝴蝶结。
“真漂亮!”客人赞美一声。“总共多少钱?”
“五百。”
“五百?那花篮呢?蝴蝶结呢?”对方有点讶异。
“都包括在内了。”她说。“要不要我帮你写一张贺卡附在上面,还是要一张空白的你自己写?”
“空白的好了。”她从皮包取出一张五百元的钞票递给如意。“麻烦你给我一张名片,以后有需要的话,我再打电话来订花。你这儿有帮人家送花吗?”
“有的。”她收下钱后,递给客人一张花店的名片。“即使一束花也有送,不过如果金额小的话,会加收一点送花的费用。”
“嗯,那是应该的。”她提起花篮。
“谢谢,欢迎再来。”如意将客人送出店门。
“铃……铃……”电话响了。
她赶紧折回她的工作抬去接电话。一颗心怦怦乱跳,不知是不是秉忱打来的。
“喂?‘花之屋’吗?我是‘巧丽’咖啡厅,麻烦帮我送两蓝花来。价格跟平常一样就好,不过花色变化一下。”不是史秉忱,是“花之屋”的基本客户之一的“巧丽”咖啡厅。
“好的,一个小时以后送到。”如意有些失望的挂上电话。她走到后面去找父亲,一般都是他去送花。
白展雄清晨四、五点就去市场批花回来,此刻正在睡回笼觉。
“爸,‘巧丽’叫了两个花篮,一会儿要给他们送去。”她在父亲的房门外说。
“好,我起来了。”白展雄的声音有点混浊,意识还未完全清醒过来。
“我半个多小时就插好了。”如意说著就走到前面去。
她准备了两个大型的花篮,开始忙著插“巧丽”订购的花。她插花全凭自己的品味及美感,再加上一点创意,几乎可以应付店里形形色色客人的需要。像刚才那位女客要送给在医院生产的朋友,是最普通的形式,讲究的是价廉物美。但像要摆设在生意场合,如“巧丽”咖啡厅需要的花篮,则要讲究美观大方,最好还要有些独特的造型,那就要用到一点创意了。如意比较喜欢插这种有发挥空间的花篮。由于她已有多年的经验,因此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可以完成很繁复的款式,一切的技巧她已能应用自如了。
她只到过某个插花社学习最基本的插花课程,她记得那位老师是个留学日本的老妇人,年纪至少六十开外了,经验和学识技巧,可谓功力相当深厚。不过如意觉得日本花道的各种流派,其实不适合花店生意的需要,但她从日本花道中学习到特殊的风格与品味。
然后她又去学习西洋花艺与包装课程,同样是一周上课两个晚上,为期三个月。不管是谁都很难想像如意插花的深厚功力,竟只是这短短半年的训练,而实际的上课时数又短得可怜。东洋加西洋课程的时数,总共不到一百个小时。
如意并不是不求上进,实在是体力和时间都不够。她虽然少有机会去做正式的学习,但却尽可能的去买很多相关的书籍自修。这些书籍她都放置在工作台上方的书架上,二十几本厚厚的、薄薄的书排列成一排,还颇有看头。除了一般很熟很熟的客人外,很难外借。不过如果愿意坐在店里的藤椅上阅读,如意绝不会拒绝。因此许多住在附近的太太们,买了菜之后会到“花之屋”来歇歇脚,看看一些与花艺有关的书籍,走的时候大部分人也会买一些花材,回去现学现卖。
当然有时候如意也会被客人们要求替她们开个插花班,但是如意觉得自己才疏学浅,一概推却了。她认为自己哪里够格开班授徒了?不敢献丑,更不敢耽误人家。
她正忙得满头大汗,店门又被人打开了。她抬眼一望,职业性的月兑口而出:“欢迎光临。”
“如意,是我!”一个头发理得像阿兵哥,看来黑黑的瘦高青年走了进来,冲著她咧著一口白牙笑著。是时下所谓的那种很帅的酷哥。
“啊!小侠,你回来了!”她笑著打声招呼。“对不起,你坐一下,我现在没空招呼你。”
“没关系,你忙你的,你忙你的。”曾小侠在店里走来走去,东张西望。“呀,如意,你这家店经营得越来越好了,怪不得大家都称赞你能干!”
“我能干什么?不过是客人肯捧场罢了。”她谦逊的说。她已经开始插第二蓝花了。第一枝花插的就是硕大雪白的香水百合,这种花很耐久。
“客人们为什么肯捧场?还不是冲著你来的。你这店不好,谁肯来捧场?”
“是,你有理。”她笑道。虽一边说笑,一双手片刻也不停一下。不消十分钟,这第二篮花已经插得差不多了,再稍加修饰,便大功告成了。
白展雄穿戴整齐后出来了。
“如意,好了吗?”
“快好了。”她应一声,在左侧又补上一朵姬百合。
“伯父好。”小侠笑嘻嘻的上前去打招呼。
“啊,是小侠啊,变得这么黑,差点认不出来了。”白展雄笑著说。“我听你爸爸说你退伍了,是吧?”
“是啊,今天早上才到家。”小侠答道。
“开始找工作了吧?”
他点头。“嗯,慢慢找,不急。如果找不到工作,我干脆来帮你们送花吧。”他开玩笑的说。
“呵呵呵,我们这家小庙容不下你这一尊大神。”白展雄也打趣的说。街坊邻居的儿子,熟得不得了,开开玩笑无伤大雅。
“爸,好了。”如意用毛巾揩揩手。
“小侠,你跟如意聊,我送花去了。”他一手提一个花篮,走出店门。他的小货车就停在门口。
“伯父,慢走。”小侠殷殷跟在后面说道。他倾慕如意多年,因此对白展雄特别有礼貌。开玩笑,对未来的岳父大人,岂可失礼?他早跟父母表示过非如意不娶,要他们想办法去。他父母对如意也是百般欣赏,这么能干乖巧的媳妇,打著灯笼也找不著呢。因此,这些年来两家的国民外交做得甚好,小侠的父亲没事就约白展雄过去泡茶、喝酒什么的,两人颇为相投。
“如意,晚上一起去看电影吧?”小侠开口邀她。
“现在有什么电影好看?”她的语气不甚热中。一直以来,她只当他是一般的街坊邻居,没有特别的好感,也没有嫌恶的感觉。
“反正不过是打发打发时间嘛。”他说。两手插在外套口袋里,显得有点吊儿郎当的。
她忙著收拾工作台,一些剪下来的枝叶呀,剪刀呀,花泥呀什么的,一一归位。
“我没时间,用不著想著怎么去打发。”她简短的说,很干脆的拒绝他的邀约。
又有电话进来了。她又惊又喜,这一通想必是秉忱打来的吧?她急急的拿起电话“喂”了一声。
“喂,如意吗?我是欣欣,可不可以在下午三点以前替我送六篮花来?我们要开董事会议,尽量华丽一点,帐单顺便带过来。”王欣欣人在公司里,打电话来订花。
“欣欣,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如意高兴的问。欣欣真够意思,一回来就带给她这么大的生意。这六个花篮少说也有近万元的进帐。董事会的用花,一定要很高级的,不可太过寒伧。
“我这一趟到大陆出差,一连忙了十几天,连一天休假都没有。从深圳、上海、北京,飞来飞去,差点儿没累死!昨天下午才下飞机,又得帮董事长整理今天下午开会的资料,直忙到三更半夜。唉——我真是命苦!”她不禁又发起牢骚来了。“啊,叶董事长在叫我了,没工夫跟你闲聊了。就这样,拜拜。”
“拜拜,下午三点以前一定帮你把花送到。”
“好,麻烦你了,以后有空我再到店里和你好好聊一下。啊!我现在没时间……以后再聊,以后再聊……”她似乎意犹未尽的挂上电话,好像肚子里不知有多少话要说似的。
如意挂上电话后,显得闷闷不乐的。
“咦,奇怪了,客人打电话来订花,你还有什么不高兴的?”小侠没话找话。
“我有什么不高兴的。”她嘟哝一声。七、八天了,秉忱连一通电话都没有打来,为什么?唉,别问为什么了,他没有打电话来就是最明显的答案了。他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生活上原本就没有交集的。忘了吧,别再傻傻的等电话了,要知道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呀!她只好不断的安慰自己,并往好的地方去想。就把跟他在一起的快乐时光,当作是一份美好的回忆吧!
“如意……”
她狠狠的瞪他一眼,真烦!他不是看出她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吗?为什么还一个劲的烦她!
他略微吃了一惊,知道惹她不快了,立刻闭上尊口。
“对不起,我现在很忙,可不可以请你先回去?”她说得很有礼貌,但仍是在下逐客令。
“喔。”他显得有点难堪。“对不起,我吵到你了吗?那……那我先回去了,晚上再过来。”
她点点头。只要他现在别在她跟前烦她就行了,晚上的事晚上再说。
他走了。
如意打起精神工作,六个花篮,够她忙上半天的了。
※※※
下午两点多时,如意已将六篮花准备好了。
她帮父亲将花篮搬到车上。
“爸,帐单。”她已列好帐单交给父亲。这六篮花共计一万一千六百元。除了使用很多昂贵的进口花材之外,尚需加上一些设计费用。如意为这六篮花付出的时间和心血,值得这些费用。欣欣要求的标准,又比“巧丽”咖啡厅高了许多。所谓一分钱一分货,如意不会多收客人一分钱。
这六蓝花用了整整五个小时才完成的,每个花篮各有各的风姿,使用的花材亦应彼此的配合效果而有显著的不同。如意总谦逊的自称自己的插花技巧不入流,其实她不知道她是属于无师自通的天才型人物。欣欣总是不吝啬的赞美她,但她总认为欣欣是看在邻居的份上捧场罢了。
“如意,你不相信我的眼光吗?如果你不是真的插得很好,我敢用你的花吗?我若是因为和你是邻居的缘故捧你的场,顶多买花回家自己插。公司开会布置会场的用花是一件大事耶,你想我敢冒险吗?如意,我告诉你市场上真正的行情好了,我如果到有名气的花艺设计公司去订类似这样的花篮,一个至少是两、三千,而你要价不过一半,我算盘随便打一下,当然向你买!你还觉得我只是捧场性质吗?不过可别我跟你讲实话,下回你就涨价啦……”欣欣如是说。
如意当然不会涨价钱,毕竟“花之屋”不过是个小花店,没有那等行情,就不能收那等行情的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