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允玠走在长廊上,面无表情,像是没察觉身后热切的眸光,又像是早习惯那些注目,所以也不会特别留心似的。走了一小段,他转进506房。
他脚步放得极轻,尽量不打扰患者和家属,走到A床床尾时,听见布帘后的声音,那声音脆甜脆甜的,但有些懊恼。他没出声,退了步,站在床尾一角。
“这个水泡会痛吗?还是会痒?”黎础盈和坐在病床上,看起来精神不佳的男童对视,她抓起他短胖的小手。
男童无力地摇摇头。“都不会……”童音软软女敕女敕的,尾音还拖得长长的,听得她心也跟着发软,连带自己的声音也放得更柔软。
“不痛喔?你真勇敢。”她模模孩子的头顶。“不像阿姨,阿姨很爱哭耶,一点点小事情就能哭喔,都不勇敢,而且阿姨还很糟糕,都没有发现你的手手长水泡,难怪那个冷面医生叔叔要骂我,我活该被他凶啊。”
床尾布帘后的颀长身影一愣。冷面医生叔叔可是在指他?他何时骂她了?又何时凶她了?
“你喉咙会痛痛吗?”黎础盈想起另一房她照顾过的,同样也是患了肠病毒的病童的症状,遂开口问。
“不会……”童音还是好软好软喔。
“那你张开嘴巴,阿姨看看里面有没有虫虫?”她站起身来,轻托男童的下巴,她仔细看着男童的口腔有无水泡。
“现在看起来是没有……好险好险。”她看着孩子无辜的表情,心念一动,翻出包包里的笔,一手轻握他被上点滴和架板子的右手,一手拿着笔在缠上纱布的板子上画画。“我们来画画好了,画在这里,打针针的地方就不会再痛痛喽。画什么好呢?嗯……画那个冷面的医生叔叔好了,他那么凶,病菌看到他就会逃命,不敢再留在你身上,你就能快快出院喔。”她一面说,一面小心翼翼画着,就怕弄疼孩子。
“呐!好啦,你看,阿姨是不是很厉害,把那个冷面的医生叔叔画得很帅气呢?他要是看到,肯定要感动得痛哭流涕,嘿嘿。”她得意地嘿嘿笑,然后把笔收起,一副打着商量的模样。“你不能告诉他,阿姨偷偷画了他的脸来帮你加持、帮你吓跑病菌喔。好不好啊?”
男童看了看板子上的图案,医生叔叔是长这样吗?他神色狐疑,良久后才应声:“好……”
“真乖。我们来休息吧,ㄇㄚㄇㄚ下班后就会过来了。”她让孩子躺好后,才想拉来床尾的被子,帘布轻轻地“刷”一声被拉了开,然后一道身影走进来。
她拉住被子的手一僵,圆圆脸蛋上的笑花凝结在唇畔。“程……医师?”
程允玠没应声,只是面无表情地靠近男童,他将掌心贴上男童的额面。
“他体温没那么高了,还算稳定。”她见他的动作,遂主动开口。“活动力还是比较差一点,刚刚看过他口腔,没有发现水泡,也没有肌跃型抽搐的情况。”
他看了看男童未上点滴的左手掌,片刻后才慢悠悠地平声道:“症状不会全部一次出现,这几天还是多留意一些。他家人没来照顾他?”
“女乃女乃还有一个小的要照顾,妈妈下班后就会赶来。”她见他放开孩子的左手,转而轻抬他右手掌时,心口一提,轻呼了声。
他睐她一眼,视线移到架在男童右掌的板子上。“所以从早上到现在,都是你在照顾他?”
“啊,那个……”她瞪大眼,看着他抬起孩子的右手,然后觑见他淡扫过来的眼神时,她若无其事地应声:“……噢,对啊。”拜托拜托,别看上面的图。
闻言,他沉冷的黑眸淡抹过暖芒,有些意外她竟然舍得放弃难得的假期,待在病房陪别人的小孩,毕竟像她这般年纪的女孩,还是很爱玩乐的,加上在医院工作时间长,又累人,只要一有假,谁不想要好好休息?
“这是什么?”他看着男童右手架着的板子。冷面医生叔叔?这个图也称得上是画?他长这样?不过是一堆大小圆形组合在一起,还要他看了感动得痛哭流涕?三岁孩子都画得比她好。
“……那、那个……就是啊……”她眼珠子转了转,看着那个圆圆大脸、圆圆眼镜,圆圆鼻子圆圆嘴巴,全部圆在一块的图。“毕竟是小孩子,我怕他住院无聊,所以画了个哆啦A梦陪他。”
“……哆啦A梦?”他浓眉微挑。长指拉来被角,一面帮孩子盖上,一面又道:“画得真得很像哆啦A梦,哆啦A梦如果真的存在,看了这图一定很感动,甚至会痛哭流涕吧。”
“咦?”她眨了下翘睫,总觉他这话透着古怪,正要细想,孩子的妈就匆匆赶来。
“啊,黎小姐,真是抱歉。”少妇一见到黎础盈,忙弯身致意,一脸的歉疚和感谢。“工作很忙,真的走不开,一直到现在才可以过来,很不好意思,这样麻烦你,我婆婆说一定要好好跟你道谢。”少妇又弯身点头。“黎小姐,真的真的很谢谢你,我从公司直接过来,来不及买什么来给你,我回去再跟我婆婆说,请她把你的房租给个折扣。”
“……欸?”对于少妇的诚挚谢意,黎础盈反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别这么客气,邻居就要这样互相帮忙啊。”她脸颊微红,笑容有些僵,忙摆摆手,又道:“这是主治医师,程医师,我看先请医师跟你解释一下情况好了。”
她站起身来,又看了看程允玠。“程医师,这是孩子的母亲,这里已经没我的事了,我先走。”她微微点了点头,退出了帘布外。
看看腕表,她沉沉吐息。难得的休假还是贡献给了病房,她的假就这么没了,是有些可惜,不过……感觉也不是太糟。
她走出病房,忽又想起什么地顿住。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她遗忘了……她看了看身上,仔细确认后,轻“啊”了声,转身走回病房。
——皮包,这最重要的东西居然没拿!她轻拍自己额面,低头暗暗斥责自己的粗心,然后又一头撞上了一堵肉墙。
程允玠一手扶住她肩膀,另一手里拿的是她的皮包,浓眉轻蹙地看着面前略带尴尬神色的娇小女人。
他站在帘布外好一会儿,听见她和那孩子的对话时,还想过她总算有一点医护人员该有的样子了,知道去查看孩子的口腔,知道去翻看孩子掌心上的水泡,还懂得安抚,她至少已有了进步。当然,撇开她对他的评价和那据说是他样貌的怪图,他无法再从她方才的举动中挑剔什么。只是,那孩子的母亲突然发现有个皮包,猜想是她的,他才发觉她依旧粗心,现在又来一次走路不看路的戏码,她天性当真如此迷糊,还是想要接近他的欲擒故纵手段?
并非是他自恋,但他确实遇过在他面前刻意表现得不在意他,甚至在他背后道尽他是非,最后才让他发现那不过是想吸引他留心的行为举止。
他看着面前发现他手中皮包因而绽出笑花的女子。平心而论,她模样称不上美,但堪称清秀,圆圆大眼和那如荔枝果核的黑眼珠让她看起来相当可爱,圆圆脸蛋也讨喜,娇小的身材让她犹如孩子,她的外型走儿科病房再适合不过,那些孩子们应当会很喜爱她。
只是这般看似单纯散漫又迷糊的她,当真是天性使然?那么她前两次瞧着他胸口的绣名瞧,又是为了哪桩?
“我才要回来找皮包呢,想不到程医师帮我拿了,你人真好,谢谢你。”黎础盈瞧见自己的皮包,欣喜不已地从他手里拿过。皮包若是掉了,钱不见还算事小,但光是重办那些证件可会要她的命。
他睇着她的笑颜,面庞无波无澜,淡淡说了声:“我只是要拿去护理站做失物招领而已。”他黑眸淡扫了她一眼,双手滑入白袍两侧口袋,步伐沉稳安静地离开。
“……”她怔看着他的背影,满脑子点点点。
拿去护理站做失物招领?还以为他好心帮她拿出来,结果……也是啦,他谁啊?他是冷面冷口的程医师耶,怎么可能那么好心,再说,他对她一直都不大友善,她怎么会笨到以为他会帮她带出来?!
敝人……。她对他的结论依旧如此。
脸颊上有几颗小雀斑的护士推着护理工作车,小跑步地回到护理站。她停步,略略喘息后,才低声嚷嚷:“嘿,又吵起来了耶。”
“不会是萧主任和程医师吧?!”组长秀如停下手边工作。
“对啊,好大声喔,我刚刚经过时,被里面的声音吓到,萧主任那声音像在鬼叫似的。”还是最资深的秀如学姊最聪明,雀斑护士一脸佩服地回声。
“这次又吵什么啦?!”
“好像是什么医病钡通的问题。我也没有听得很仔细,就听到不知道是哪个医生说遇上医病钡通出现问题时,医院这边应该要有一定的流程来和病患解决……就这类的。然后我听到程医师的声音,不久萧主任就反驳啊,结果声音愈来愈大,就变得有些激烈。”雀斑护士坐了下来。
“程医师是说了什么惹到萧主任喔?”秀如学姊一面问,一面继续书写入院护理记录。
“程医师建议科内应该多增加intern和住院医师的实际医病钡通演练,而且他还要护理部柜台的第一线人员也加入演练耶。”雀斑护士顿了下,又道出她从会议室门口偷偷听来的内容。“程医师还说护理人员不能老是把事情推给intern去处理,然后萧主任就气啦,气说程医师老是不让intern多磨练。”
秀如学姊冷笑了声,胖胖脸颊堆起几条纹路。“萧主任平时最爱骂intern,偏偏程医师又是那种什么事都自己来,也不爱麻烦别人的性子,当然要吵起来,不过我倒是觉得萧主任是在借题发挥。”
“那个……学姊,他们两个常常吵架啊?”一直低头处理医师指示工作的黎础盈忽然抬眸,好奇心让她问了句。
“也不算吵架啦,就是意见不合,听说萧主任常找程医师的麻烦。”
“可是……”黎础盈看了看那个很迷恋程允玠的雀斑学姊,呐呐开口:“可是我看程医师自己也很凶啊。”她就常常看他的冷脸,他还坏心地想把她的皮包送来这里失物招领耶。
“程医师是比较严肃一点啦,要求也比较严谨,不过那也是为了大家好嘛,毕竟攸关病人的健康甚至是性命,马虎不得啊。”秀如学姊顿了顿,又道:“我有听说,程医师对工作会这么要求,是因为他妈妈在他还在念医学院时,因为医师延误了给药时间,就这样走了,所以他才会这么严谨细心。”
“原来是这样……”自己念医学系,妈妈却因为医师延误用药而去世,对他而言是个很大的打击吧?!那时候的他,对医生这个身分一定充满理想,那样的情况下,偏遇上那样的事,一定很伤心,他或许还会很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轻叹口气后,她才又问:“那为什么要和萧主任吵?人家起码是个主任啊,不能因为他是院长未来的女婿人选,就对主任不敬。”
“唉唷,大家都嘛知道是萧主任自己看程医师不顺眼啦。其实萧主任教过程医师啊,两个人原本也不错,后来……就是去年啊,你应该知道啦,那次新闻闹得很大。不是有一个抬棺到医院抗议还撒冥纸的事?就是在抗议萧主任啦!那个孩子得了肺炎,血中的二氧化碳浓度一直降不下来,后来就这么走啦,也才六岁而已,哪个家长能接受孩子急救无效的事实?所以就来抗议。那次事件让萧主任差点保不住主任一职,加上程医师工作表现出色,愈来愈受重视,又是院长女儿的男友,萧主任当然害怕自己被挤下来啊。”
“是喔……”一旁雀斑护士也听得津津有味,手撑着下巴。
黎础盈看着秀如学姊。这样听下来,那位程医师是个不错的人啊,他是因为自我工作要求严格,所以才老是冷着一张脸吗?
“可是……程医师感觉有些冷血。”虽然很同情他母亲一事,但想起第一次遇见他被他低斥的那番话,也不知怎么着,她就这么不经意地月兑口而出。
“冷血?”秀如学姊微扬尖嗓。“怎么会?!他对病人可是好得不得了耶。不过听说他私下和同事间并不常往来就是了。好像是小时候家里穷,常被同学邻居耻笑,久而久之就养成他淡漠的眸性啦。另一方面据说是怕引起误会,让人以为他在拉拢势力好为以后的科主任一职铺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萧主任那么介意他,他只能尽量不和哪个同事有过多接触,以免落人口舌。还有,他的身分敏感嘛,院长女儿的男友耶,他当然要自律一些。好啦,不讲了,我要先拿这个去病房一下。”秀如学姊起身,扭着丰美的宽臀离开。
黎础盈看了看方才整理一半的文件,那张清冷的面庞忽地跳入脑海。
不和同事私下往来,又整天忙工作,他的人生不会太无趣吗?听他说话的内容就知道,他那个人一定没什么生活乐趣可言;他妈妈的离世也许也在他心里造成某种负面的影响,所以……欸?她脑子净想这些做什么?他怎么样都不干她的事啊!
她拍了下额,继续低首整理未完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