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蒙蒙亮,柯家庄的后院悄悄地窜出一个小小的身影。
他,一身家丁的打扮,篷肩膀上黑布包上的葱白玉手,打死人都不相信那双玉手是下人干过什么粗活,要细看他走路的姿态——
啧啧!又扭腰、又摆臀的,活像个小泵娘家……
没错!“他”的确是个姑娘家,而且还是柯家唯一的千金,这杭州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美人——柯冰玉。
奇怪了,柯家的千金小姐这时候不在香闺里睡觉,或让丫环伺候着梳洗装扮,却身着男装、偷偷模模地开了后门,往市集走去,她究竟要干什么?
炳!绝对没有人想像得到,她——是去做买卖!
杭州城的早市,通常分为两个时段,稍早的时段是属于穷人家的,在这时候流通的商品不是自家种的、养的、做的,就是将自家所剩无几、或绝无仅有的“宝贝”拿来这儿兜售(因为他们眼中的“宝贝”一拿到当铺去,准会被店家原封不动的丢出来,外带一佗口水。);除此之外,这儿的交易模式也很特别,那就是“以物易物”,穷人家嘛!缺的不就是银子!再说,要是口袋里有银子,谁会放着好觉不睡,赴个大早来这儿“换”低俗品?
但是,自从柯冰玉加人之后,情况就不一样了。只要他拿得出东西来,就算一根干柴,也可换得白米、白布、绸缎、丝绢、上好药材……
值得一提的是,柯冰玉做买卖从不大小眼。凡是跟她做交
易的,即使是家境萧条、家徒四壁的人家,她也都会本着一颗行善的心,给他们最大的方便。
因此,变了游戏规则的“早早市”,在柯冰玉还没出来之前,不再有吃喝声,也没有讨价还价声,大家是人手一物,或站、或蹲、或坐、或卧,或三三两两话家常,或独自对着天空发呆,但心底儿盘算的都是有一个——那个白白净净、模样儿挺斯文,举手投足像是大户人家出身的小兄弟,今儿个会带什么好料的?
但倚坐在城墙旁,头顶着大斗篷、一身白衣的男子,心中想的却不是这么一回事。
他叫程于湘,外号“玉面狮王”,是近一、两年来新崛起的江湖新秀,武功课不可测,行事作风则在正邪之间。换句话说,他为人处世没有所谓的“江湖道义”可言,喜怒哀乐全在一念之间;凡是他喜欢的人、事、物,他可以尽已所能的成就他们的完美,反之,他则会不惜一切代价摧毁。
他很神秘,没有人知道他的出身。平时跟在他身边的是一男一女,算是他最亲近的两个人;男的叫“见愁”,女的叫“无愁”,他们就像是他的左右手,专门替他处理他所交代的任何事。
他在城北开了一间当铺,叫做“来就当”,听说只要敢拿来当的东西,他照单全收,不管破衣、破鞋,就连官府失窃的赃物,或者来路不明的东西,“来就当”都敢收,而且,月兑手销赃的速度之快、手脚之干净俐落,令当铺界为之咋舌,连府行都拿他没辙。
但最近“来就当”的生意冷清了许多,而流失的客源大部分都属中下阶层,虽然这对“来就当”的生荐根本构不成任何威胁,但行事一向谨慎的他,还是请见愁跟无愁暗中调查缘由;但他怎么也没想到,抢他“玉面狮王”生意的竟是一个“娘娘腔”的小伙子!
这“娘娘腔”是无愁给的形容词,除此之外,他再也问不出有关那个神秘人物的任何事了。
天底下很少有教他“玉面狮王”程子湘好奇的事,偏偏就这个“娘娘腔”的小伙子的行径令他好奇。
那小子这样做买卖,明说了,根本就是无条件在救济穷人家嘛!苞他的——随喜怒哀乐的选择性接济,其用心可以说是天壤之别,也难怪那些平常要怀着战战兢兢心态上“来就当”的人,这下子全集中到这儿来了。
瞧他们这群人,个个目露渴盼的目光,不用说他也知道,他们全将那个“娘娘腔”的小伙子当救世主了!
想到这儿,他嘴角微扬,不禁低低冷笑一声。
这杭州城真有这样的善心人士吗?他不相信,打死他都不相信!
在杭州城立足也有数年,因为经营当铺的关系,一什么名人雅士、达官显要,或富甲一方的人家他没见识过,不都是一些看名利比生命还重的狗屁!所以,若说这小伙子是真行善之人,他是怎么也不肯相信的。
那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难道——他是冲着他“玉面狮主”而来的?
若果真如此,那就太好玩了!当“玉面狮王”碰上“娘娘腔”的毛头小子,结局会是如何呢?
为此,他兴奋了一整个晚上,天还末破晓,他便迫不及待的来到此地,想会一会这个神秘人物。
说曹操,曹操就到,远远地,大伙儿就瞧见柯冰玉女扮男装的身影,兴奋地嚷叫起来。
“啊!小兄弟来了!”
在场所有人皆往城南方向望去,而且脚下也不得闲地簇拥而上;每一个人都极尽能耐地“卡位”,以便换到好东西。只有“玉面狮王”仍坐在原地,他微微抬高斗篷,将冷冷的目光
射向那渐行渐近的瘦弱身影。
在他还来不及看清来人的真面目时,一群人早把他们口中的“小兄弟”团团围住了。不得已,他只好起身,混人乱中有序的人群中。
“小兄弟,早哇!”挤在最前头的声音尖锐的巧婶。听说她成婚十年,生了十一个小孩,丈夫以砍柴为生,根本喂不饱这十二张嘴巴;但生命力强悍的巧婶,凭着了得的刺绣工夫,一针一线地把她十一个小子养得白白又胖胖,羡煞了其他穷人家。
但令柯冰玉敬佩的是,巧婶那不以天为恃的精神!
“巧婶,今儿个又有什么好成品了?”柯冰玉笑着说。
“小兄弟见笑了。老是一堆破东西给你,也不知合不合你意。”说着,她从花布包里拿出一双枕头套。“最近看小兄弟红光满面、天庭饱满的,想必是红銮星动了,所以我连夜绣了这对枕套,希望小兄弟你会喜欢。”
“哇!好美呀!”柯冰玉一手接过枕头套,一手放下她肩上的黑布包,忘情地欣赏起被她捧在手心中的鸳鸯绣。
立在人群中的程子湘见到此景,不禁更抬高了斗篷一些,而那剑眉下的双眸所射出的目光不再冷冽,而是柔得连自己都不知晓的惊艳目光。
好美的人儿呀!世间竟有如此绝色,他不禁深深为之动容。
这个念头才刚浮现,无愁的冷嘲立刻钻人他的脑波,令他的心绪不得不面对事实——他再美,也只是个“娘娘腔”的小伙子!
他轻扬了扬嘴角,为自己一时的失神感到可笑,并压低斗篷,悄悄地退离人群,但一对耳朵仍不由自主地竖得高高的,毕竟他来这儿不是要证明这小伙子是否真如无愁所说的“娘娘腔”,而是查明他的来历。
很明显的,他的退离,并没有影响大家丝毫,因为此刻大家都在试目以待——巧婶的鸳鸯绣究竟能换到什么好东西!
巧婶见柯冰玉一脸欢喜样,心底更加得意起来。“怎么样?小兄弟,这枕套上绣的你还喜欢吗?”
“喜欢、喜欢,我非常喜欢。只是——”柯冰玉收回欣赏的目光,报无奈地望向巧婶,说:“巧婶,今天我布包里恐怕没什么好东西,可以跟你换这对手工精美的枕绣……
“啥!”巧婶满脸欢欣的表噎止刻僵住,但才一会儿,立刻又回复正常,笑嘻嘻地道:“没——没关系,有什么就抱什么,或者——咱们明儿个再换!”
柯冰玉摇摇头说:“恐怕今天是我来这儿做买卖的最后一天了。”
众人听她这么一说,立刻一片哗然,而且个个面露失望之色;柯冰玉虽然看了挺难过的,但也没辙呀!
早在一个月前,她就发现爹爹书房里值钱的东西愈来愈少;原先她还以为她偷家里的东西出来接济穷人家的事情被她爹爹知道了,而她爹爹又不忍心责备她,所以才把会值钱的宝贝藏起来,净留一些比较不值钱的东西给她偷。
因此,她便放大胆子偷!但日子天天的过去,直到她爹的书房里再也没有值钱的东西可让她偷,就连名画、墨宝也不见踪影时,她这才开始觉得不对劲;但家里的事,永远也轮不到她发问,于是她开始打仓库里的五谷杂粮的主意。
起先,她是一斗、一斗白米的偷,后来连杂粮也无法幸免,直到前几天,她发现仓库里的白米、杂粮也所剩无几了,她才讶然住手。
直觉告诉她,家里一定出了大事!她心慌意乱,却无从问起,恍然间,她才又发现有好长一段时日不曾与她的爹爹碰面了……
从柯冰玉有记忆以来,她便住在柯家庄里人迹最罕至的梵玉楼;梵王楼坐落于柯家庄的后花园里,这儿除了花还是花,
终年除了鸟叫虫鸣声之外,最愉悦的就是柯冰玉和她爹柯世民的谈笑声。
至于那个人称杭州城最最高贵、动人的柯夫人,也就是柯冰玉该喊她一声娘的柯李氏,柯冰玉从小到大,根本没机会和她说上一句话。
对于此,她很懊恼,每每向柯世民问起,他总是笑着说:“总有一天,你娘会主动与你说说话的。”
对于这一天的到来,她是全心全意加小心谨慎的在等待,所以,就算柯家庄里再也见不到半个家丁,就算她知道在这偌大的宅院里,只剩下她娘和年仅五岁的弟弟柯家宝,她仍不敢也不愿走到她娘面前,问明心中的疑问。
不敢问也罢,不能问也罢,反正该来的总是会来,一切又何须担忧太多?
于是,她又快快乐乐的打起自己房里的东西的主意来;举凡头饰,比较值钱的,便优先拿到早市去给有需要的人家。这样又维持了几天,直到昨晚,她才发现,能拿得出去的,只剩下几匹绸缎,还有的,就是她最最喜欢的一匹纯丝白绢。
这匹白绢,是她爹爹送给她的礼物;听她爹爹说,这正白绢价值不菲,货出西域,是当今皇后御用睡衣的衣料。
从她爹爹手中接过这正白绢时,她立刻对这正白绢有了避想——她要亲手裁了这正布,为自己量制一套睡衣,就在她的新婚之夜,献给她最爱、最爱的夫君……
或许是因为从小就得不到母爱吧!而唯一能稍稍填补她渴望被爱的的,只有她父亲了,因此,她对异性的爱恋是充满无限期待的。
但此时,她隐隐然觉得自己的命运如狂风中的残烛,照道理,她是该烦忧的,但不知为何,她潜意识里不断涌现乐观与向命运挑战的勇气,让她决定烧尽自己最后一丝蜡炬,照亮更多穷人的未来……
那么舍弃这么一点点绚丽梦想,于她又有什么损失?
所以,她还是将她心爱的白丝绢带上了市集,希望在她行善助人的最后一天,能发挥最大的效用。
她吸了一口气,对着失望的众人笑了笑,然后用有朝气的口气说:“巧婶,我这儿还有几正上好绸缎,我想你一定用得着……”她边说边打开黑布包。
可能是因为心中对那正白丝绢仍有不舍吧!她在出门前,将它藏在布包的最底层,私心里想,万非得已,她还是希望能保有它。
偏偏巧婶一眼便相中那正白绢。
“用得着、用得着!”她边答边挑出那正白亮亮的丝绢。“就我的经验所知,小兄弟这正白绢价值不菲,肯定是外来货,对吧?”
柯冰玉点点头,万般不舍地说:“这正布是我爹送给我的。”
“奥!那你决计是不会换给我的!”巧婶整个脸垮了下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原先她打的如意算盘是——好布料配上她的好绣工,她想,一定能让她全家大小捱过这个冬天,更甚者,连明年的冬天都捱得过呢!
柯冰玉天不怕、地不怕,最怕人家拿失望的眼神看她;因此面对巧婶松垮垮的表情,她心软了。
“巧婶——”她拿起那正白绢,将它塞到巧婶的手中,笑着说:“好布也要配好绣工,我想,只有你才配拥有它,拿去吧!希望它能为你解困。”
“小——小兄弟,”巧婶不敢置信地看着柯冰玉。“你——你真的肯把它给我?”
柯冰玉洒月兑的笑了,说:“不是给你,而是跟你交换这对枕套,这——是你应得的。”话虽这么说,她的眼神还是充满不舍。
这抹眼神,除了在远处观望的程于湘捕捉到了之外,其他人全然无所知。
“谢谢!谢谢”巧婶像是捡到宝一般,急急退离人群,唯恐柯冰玉反悔,便要来讨回这正白绢。
柯冰玉望着巧婶匆匆离去的身影,像是知悉她的心理,又像是无所谓一般的笑了笑,转身正要将那对绣枕塞进怀里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在大家来不及有所反应的情况下,只能眼睁睁地望见一匹黑马向他们直冲而来!
“危险!”眼尖的程子湘一跃,便飞进人群中央,在马蹄就要践踏柯冰玉的身子上的前一秒钟将她抱起。但由于飞马的速度太过猛烈,轻功不弱的他,终究英雄无用武之地,本能地选择对自己和怀中的人儿伤害最低的方式逃离——用滚的,滚到顿时鸟兽散的人群之外。
“啊”
是本能,也是天性,柯冰玉的遭受如此惊惧之时,只能尖叫出声,两只纤纤玉手紧紧地抱住程子湘;而程子湘什么都不能想,一心一意只惦记着不能让怀中人儿受到一点伤害,因此,他也是紧紧地抱住怀中的人儿,用自己的身体和手肘着地,让“他”免于触地的疼痛。
在滚了三大滚之后,他们二人相互紧拥着滚到原本程子湘倚坐的城墙旁,而最后定格的姿势是——程于湘做肉垫,而柯冰玉则双眼紧闭、状似舒服地趴躺在程子湘的身上。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上天的安排,程子湘的大斗篷正好覆盖住两人这极不雅、也极不寻常的姿势。
透过晨曦柔和的光线筛进斗篷,程子湘被一张月兑俗绝美的面孔震慑住。
只要有点见闻的人都知道,“玉面狮王”除了冷热无常的性格之外,就属风流韵事最“传大”。他爱花,尤其是漂亮的花,很少逃得过拖温柔的觊觎。因此,杭州城形形色色的美女,他都了若指掌,唯独这张美若天仙的脸孔,他却遗漏了。
只是——可恨哪可恨!偏偏这张脸孔是男人所有……
近看“他”,更觉得“他”美得不可思议!“他”的皮肤赛雪,双须粉女敕得吹弹可破;一双柳眉徽拧,才这么一瞥,几乎就要拧碎他的心;密而卷翘的睫毛顽皮的眨动着,这令他不难想像,那紧闭的双眼定是清澈乌眸,而且还像是会说话似的;至于小而翘的鼻梁,更说明了它的主人是慧黠、聪明的,而最令他的眼光不舍的是那红滟滟的嘴唇,仿佛诱人一亲芳泽……
天!他“玉面狮王”是怎么了?平日优游于花丛间,而且专采名牌花,今天——今天他怎么可能会被男色所引诱了去?而且打从心坎底还兴起一股想要亲吻“他”的冲动?
这——到底是怎么了?
程子湘用力地摇摇头,试图摇走那潜藏在心底的“非分之想”,但愈摇,他的心愈慌,最后连整个身躯都摇晃起来了
“嗯——好舒服哦!”
柯冰玉软绵绵、慵慵懒懒的吐出这一句后,侧转了下头,继续闭着眼睛,抱着这浑厚、令她感到前所未有过的安全感的肉垫;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她就是不想放开“它”,管它什么三从四德,管它什么男女受受不亲,她就是不想睁开眼探究发生了什么事,她只想永远沉沦在这片安全感中,享受“它”舒服的摇晃……
“咦?怎么不继续摇?”柯冰玉呢哺了声,娇嗔的睁开眼睛,抱怨着:“怎么不摇了?好舒服那……”话未说完,柯冰玉便被那肉垫男人圆睁的双目吓得张大嘴巴,就要尖叫出声——
“嘘——”
程于湘手脚俐落地捣住柯冰玉的嘴巴,并机警地翻跃而起。轻轻一带,便将柯冰玉带离黑压压、正向他们这边拢聚而来的
人潮。
“号外!号外!大号外!”
一阵霸气的吆喝声自人群中传出,人群中立刻有人认出——这名扯开喉咙大叫的人,正是城北萧家庄的管家萧福。
萧家庄是杭州城数一数二的大布商,与柯家庄并称为杭州城南北二庄。
据闻,萧霸天是出了名的铁公鸡,为人之苛刻,令死人都胆寒,偏偏他有个挥金如土的独生于萧县飞。说起这个萧昱飞,萧霸天通常都是嘴角溢着笑意的,因为算命的说,萧昱飞是衔着金汤匙出世的,今生非富即贵;因此,对于萧昱飞的“挥金如土”,萧霸天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且尽量的满足他的需求,唯一例外的是——萧霸天严禁萧昱飞将他辛辛苦苦攒下来的银两花在“女人”身上!
当然喽!这也是算命先生给的忠告。而且他记得很清楚,就在萧昱飞二十五岁这一年,不但要杜绝,更不能娶妻,否则他将命丧黄泉……
偏偏昱县飞是铁齿一族,不但天天上青楼妓院,而且就在几个时辰前,他兴高采烈地背着萧霸天完成了一桩——有关他自己的终身大事的买卖!为了避免冲突产生,他先命萧福散布消息,藉着众人的口,向他父亲传递他即将要娶媳妇儿进门的讯息。
“各位乡亲父老——”萧福站在人群面前,像是宣布什么重大事情般地嚷着:“城南柯家庄倒闭了,柯老爷子昨儿个在怡春院悬梁自尽了,临终前,他将他唯一的女儿许配给我们家少主,聘金是一千两银子呀!”
萧福顺了口气,不理会早已窃窃私语成一片的人群,继续说:“此时此刻,我们家少主正在往柯家庄的路上,而我——”他掏出怀中的银票。“嘿嘿!正赶着送这一千两去下聘哩!”说罢,他便往城南方向走去,而且还不时回头,默数他后面跟了几条跟屁虫。
正如萧昱飞所预料的,萧福身后跟了一大票的好事者,他们大多是想亲眼目睹柯家庄残败的景象;至于那些留在原地不动的,则大多是想像力丰富的,瞧!他们已开始尽已所能的绘声绘影了。
“不!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一直被程于湘轻轻按住肩膀的柯冰玉,在人潮逐渐散去之后,像失了魂般摇摇晃晃的,口中喃喃自语的向城南方向走去。
无论如何,她都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是大家在捉弄她吧!她最最敬爱的爹爹才刚迈入壮年期,他怎么可能会蒙死神召唤?况且,以她对她爹爹的认识,她不会相信她爹会和青楼妓院扯上关系,更遑论选择那样的风月场所来结束自己的性命,这——一定是无稽之谈!
是的,他们一定是在说玩笑话,她不能当真,千千万万万能当真,可是——可是为什么那张一千两的银票那么刺眼?为什么在听见爹爹自缢的消息后,她的心是那么的哀痛?又为什么此时此刻她脑中全是那正白色丝绢飞舞的画面?
白——她的脑中、眼前一片白,在白蒙蒙处,她依稀看见了她爹爹惨白、无奈的笑容,但一眨眼,她又看见了她那美丽、高贵的娘的脸上布满了哀怨的泪痕,再一眨眼,她看见了她那天真、活泼的弟弟吵着要爹爹……天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突然,她眼前一阵黑,在她还来不及采究为什么时,她已软绵绵地瘫在那个——让她有安全感的怀抱中。
而在接触到“他”的身子的那一刻,程子湘脸上露出了一个好大、好大的笑容,并且知道——
原来,当“玉面狮王”碰上“娘娘腔”时,竟是这么的情不自禁……
+++
深秋的早晨,纵然有阳光,却还是苍凉一片!
时序的运转呀!神秘得如此平凡,相同的日出、日落,天黑、天明;人们佣有的每一天不都该是相同、公平的吗?
为何独独她,一个心将破碎的女孩——柯冰玉,在她青春年华就必须尝尽生离死别,就必须面对家境在一夕之间由富转贫的宁窘?更令她不堪的是,她最敬爱的爹,在临死之前,为了疏困自己的债务,竟将她如货物般地卖了!聘金一千两?哈!炳!太可悲了,她一生的幸福竟就只值一千两!
破天的曙光,从窗边的小缝登陆她苍白的脸,传送时空的悲情。她缓缓地自停放在大厅堂正中央的灵枢旁站起,三夜没睡的她,容颜更显憔悴,空洞无神的双眼在熟悉的室内游走,哀怨一点一滴的流逝……当双眼拦不住向外狂泻的哀怨时,她终于向上天发出她最强烈的不满——
“不公平——不公平——”
随着她狂风暴雨般的漫天嘶喊,哀怨化作两颗晶盈的泪珠滴了下来。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喊,湿红的眼眶显得疲惫而无助。
此刻的她像是一根被点着的腊烛,火催腊燃,腊尽泪干,燃逝生命中最后一页之后,她已经没有眼泪可流,更失去了营造生命的热枕……
柯冰玉虚弱的身躯倚着那漆红的桧木门,苍白的脸上不禁浮现一抹自嘲的笑意!她爹生前,柯家庄常是门庭若市;她爹死后,柯家庄这是人影川流不息,所不同的是,进出这扇红木门的人们脸上所戴的面具——她爹生前,他们用谦卑、讨好的面具对他,死后,他们全用鄙夷、不屑、嘲笑的面孔待他……唉!原来这就是人性!
她轻轻摇摇头,勉力拉开门闩,纤细的手指还未触及门板,“吱呀”一声,红木门竟打了开来——
“可怜呀!好端端一个人就这样去了,要教那高贵、平常吆喝下人习惯了的柯夫人、柯大小姐,还有那才五岁的柯少爷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呀?”一名矮胖的妇人无视柯冰玉的存在,站在门外,对着柯家庄指指点点、尖酸地说。
“唉!听说柯夫人身体一向不怎么好,现在柯老爷又走了,看来——这往后的日子可难为柯夫人了。”说话的是曾在柯家庄洗过衣服的大婶。“喂!我听说呀——柯老爷子还欠了人家不少钱呢!”
“是呀!他在外头欠了一债,就算拿了萧家庄一千两的聘金也不够偿还,唉!看来——不但是柯家庄不保,而且连他柯家的这间玉石铺子,也可能保不住了!”刚刚那名矮胖妇人接口道。
这时,她们的身后又挤进一位清瘦的妇人。“不是可能保不住,而是根本保不住!听说柯家庄里值钱的东西和房子早抵押给人家,剩下的只是一堆烂石头,另外还欠了一千多两的债务,这孤儿寡母肯定是还不起的!”
三姑六婆的“长舌会议”够狠也够毒,不仅道尽柯家的辛酸,也挖掘出更多的悲哀。
“这叫做天作孽犹可活,自做率不可活!我听我家那口子说呀!柯老爷子是爱上恰春院当红的司马嫣红姑娘,才会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矮胖妇人毫不留情地说:“才一个多月哪!三魂七魄全给勾了去,唉——就这么放着好好的布庄生意不做,又让他那高贵、优雅的夫人独守空闺,只知道成天往恰春院跑,当然会出问题罗!”
她的话,引起了另外一名“长舌会员”的共鸣——
“可不是吗?我家那口子也说,他为了嫣红姑娘,出手十两、百两的花,可一点也不心疼呢!”她顿了下,口气颇惋借地说:“这天下的男人最傻了,烟花巷里的婊子最无情,尤其是那嫣红姑娘,根本就是狐狸精转世,精得很!她哪!要的只
是男人荷包里白花花的银两,怎么可能会为谁动真情?唉!我看柯老爷在商场也打滚了半辈子了,这算盘不也成天褂在胸前吗?怎地会那么想不透彻呀?”
“是呀!你们家那口子可真是清——楚呀!”
说话的是萧昱飞,个子挺高顺,眉毛还算浓,鼻梁也还挺,两片嘴唇常抿成一线,透露出高不可攀的狂样、有钱的公子哥嘛!有那么一点架子,通常是被人们所允许的,只是,他那一双盛满邪气的眼,却是怎么看怎么令人不舒服,尤其像现在这样。这群三姑六婆被他不耐的眼神瞪视得心底直发毛,识相地脚底抹油——溜之为妙。
而溜得最快的是,要回家找家里那口子整顿家风的妇人。
萧昱飞理理披风笑了笑,神气十足地走进柯家庄。
“你又来做什么?”柯冰玉口气异常冷漠。
“来看你呀!”萧昱飞色迷迷地迎向柯冰玉。
“那现在看到了,你可以请回了。”
一看到他,柯冰玉就想吐;还好她有三天未进食,否则准吐得他满脸满身。虽然如此,她胃里的酸液还是翻腾得紧,逼得她不得不问他远远的。
“等等——”萧昱飞拦阻了她的去路,不悦的说:“三天了,从你爹死了到今天,整整有三天了。这三天,我每天都来看你,而你——除了说相同拒绝我的话之外,就是摆张臭脸给我看,你说——你把我当成了什么?”
“我一直把你当萧大少爷看待。”柯冰玉的口气更寒了。
“就只是这样?”
萧昱飞更趋近她一些,令她不由得竖起寒毛。
其实,萧昱飞还算长得人模人样,但就是眼神龌龊了些,为人处世卑鄙了些。
偏偏她柯冰玉最不屑的就是这等人渣!
“萧大少爷,我们柯家已战败不堪,像你这样多金的公子哥儿实在不宜久留——”
“没错I”萧昱飞快速截断柯冰玉的话。“看来——你还挺识相的嘛!既然连你都这么说了,那么今天你就该乖乖地跟我走!”说完,他便去拉她。
“放肆——”柯冰玉使劲甩开他的箝制,慌张的说:“请萧大少爷放尊重些。”
萧昱飞气极了,眯着眼,邪气地说:“我萧昱飞对你已经够尊重了,要不是看在你家有死人,我早就把你给……”他的眼神在瞬间充满猥亵之光。“嘿嘿!你该知道你是我花一千两买来的女人。”
买来的女人?哈!他终于还是说出心底话来了;这样也好,干脆坦白些,省得她多费唇舌和这披着羊皮的狼牵扯不清。
柯冰玉敛了下神色,坚决地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在你第一天到我家来示威的时候,我就已经将那一千两银票给退了回去。我们柯家跟你们萧家根本就毫无瓜葛。”
“是吗?”萧昱飞摇摇头,狞笑说:“话别说得太满,给自己留条后路总是好的。这样吧!只要你愿意嫁给我,名份、地位我都会给你,如果你还有办法让本公子高兴,那么我会将你们家的债务处理得一干二净,顺便照顾你娘跟你弟弟往后的生活。怎么样?我对你够好了吧?”
“萧公子的好意,小女子心领了,不过,我是永远不可能答应嫁给你的,还有——现在的我最伤脑筋的是如何让自己高兴,而不是如何让你萧公子高兴。”
“你——”萧昱飞气得七孔纠成一孔。“好,你有骨气,我萧昱飞倒要看看你能圣洁到何时?”说罢,他拍拍手,柯家庄里立即涌人一批债主。
想当然耳,他们全是萧昱飞找来为难柯冰玉的,因为,这群墙头草,连最起码的吊唁礼节都没有,一进门便是开口要钱。
“我一定会给大家有个交代!”柯冰玉早有心理准备,不慌不忙地应对。
“柯老爷子早把会值钱的东西典当完了,就连同这房子也已经抵押给萧大少爷了,请问——拿什么做担保?”
她早就想过债主们可能会有的质疑,心里当然也早拟好了应对之策。她冷眼环视众人之后,终于吐出她唯一能想到的一个方法——
“我想,以我的姿色到怡青院挂牌卖艺,应该值几个钱吧!如果不够的话,等我赚了钱。自会照利息还给你们,现在只求你们近日之内不要再上门扰乱清静,等我爹出殡之后,我一定会给你们一个交代的!”可能是遗传到柯世民的商场的风范吧!柯冰玉言谈之间颇具说服力。
众人面面相觑,没多久便窃窃私语起来。
她既已豁出去,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好惧怕的,她大大方方抬起头,让众人瞧个够。
她是美的,美得清新月兑俗,就像她的名字“冰玉”一样,冰清玉洁,无形之中散发着一股特有的气质。虽然她只有十八岁,但内行的人一看就知道,只要她稍做装扮,脸上露出向男人放电的媚笑,她将会成为怡春院里顶尖的“红牌”姑娘。
众人耳语一番,打量起她的身价,一阵评头论足,定出价值不菲的行情后,她再度冷眼环视众人,沉声说道:
“如果这三天之内,你们有谁再上门来,我就死给你们看,让你们一个子儿也拿不到!”
投鼠忌器,众人只想能拿回多少是多少,若逼死了她,恐怕真的一个蹦子儿也拿不回来,于是都识相地离开了。
“喂——”一直愣一旁的萧昱飞眼看大家都要走光了,急嚷:“喂——你们别走呀!”
他们个个全充耳不闻,离开的步伐愈跨愈大,气得萧昱飞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实在没想到柯冰玉会来这一招,他更没想到柯冰玉宁愿去卖身也不愿嫁给他!她让他太没有面子了,无论如何,这口气他绝对咽不下!
“柯冰玉,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的!从柯世民和我完成交易的那一刻起,你就是我的人了。凡是属于我萧昱飞的东西,任谁也碰不得!”
“是吗?”柯冰玉冷冷地笑了。“我从来就不曾属于谁的,我要让谁碰我,那也是我家的事,你管不着!我坦白告诉你好了,你这辈子不但管我不着,你还永远也碰我不得!”
“哦!”他最恨人家激他了。“好吧!咱们走着瞧。”他的笑逐渐扩大,眸中令人发毛的邪气更浓了。“再告诉你一次,你爹出殡那天,也就是我们拜堂完婚的日子。我一定会依照约定来把你娶回家,而且好好地‘疼’你的!”
说罢,他便走了出去,徒留一脸苍白的柯冰玉在原地不断地颤抖。
毕竟她是个女孩儿家,而且没见过什么世面,面对这样一个恶霸,她该如何是好?难道她真要听天由命的嫁给萧昱飞吗?
不知不觉中,她脑海里浮现了那双如深潭般的黑眸,心底漾满了偎在他胸膛前的幸福感……
泪珠如洪水演堤般,串串滑下;她想,今生今世她是与他无缘了……